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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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到河边洗刷老爷的坐骑,打扫老爷的议事厅,浆洗衣服,如果有偷懒或者出错,鞭二十。在老爷出门上马的时候当肉凳,老爷骑马在前的时候快跑跟随,不许落后超过五步,否则鞭二十。老爷出声叫人的时候必须最快时间应答,来回传事不得有半点耽误,否则鞭三十。值夜的时候不许打瞌睡,否则鞭三十……”
  林林总总一条一条的规矩说出来,饶是沈家的家丁们都认为家里规矩够多了,哪怕浙军老卒们还有人背得出来当年戚家军的军规,听着听着却都露出了惊色。不论是在哪,即便是再严苛的主家,也很少有如此不拿奴仆当人看的,更何况到最后动辄杀人的几条,更是完完全全的草菅人命。所以,哪怕是刚刚还在想舒尔哈齐小小年纪是否受得起李二龙折腾的沈懋学,听到最后也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几岁跟着王杲的?一直都是这样严苛的规矩?”
  “奴才八岁跟着老爷,一直都是这样的规矩。那时候选上去一共八个奴才,活到现在的就只剩下一个了。”
  剩下的一个是谁,只看看阿哈还站在这儿,谁都不会问这样的蠢问题。偏偏赵三麻子是个好事的,昨晚上带了阿哈一晚上,也问过这名字是个什么意思,这会儿就突然问道:“那八个都叫什么名字?”
  这一次因为汪孚林没吩咐,阿哈用的是汉语,但回答得依旧有些磕磕绊绊:“因为好几个没跟玛法多久就死了,我只记得其中有一个叫做米哈肯,意思是野猪崽子,一个叫做尼哈韩,意思是狗崽子。尼哈韩当初很受宠,因为建州一向都认为狗很忠诚,但后来因为他打破了玛法珍爱的一样东西,就被活活打死了……”察觉到了四周围那种极度冰点的气氛,他赶紧又添了两句解释。
  “当初挑上去的八个奴才,只有我和另外一个有汉人的血统,其他的有两个是建州右卫的世代阿哈,还有四个是海西女真的战俘。”
  哪怕听到这么说,院子里的众人依旧沉默居多。赵三麻子情知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干脆二话不说拽过阿哈道:“昨晚上就觉得你小子身上一股味,走,打水给你洗刷洗刷。再有,那奴才两个字收起来,听着就让我觉得汗毛根都竖了起来!”说到这里,他一下子意识到越俎代庖了,赶紧冲着汪孚林露出个笑脸:“小官人您说是不是?”
  见汪孚林沉着脸一点头,他立刻在阿哈脖子后头拍了一巴掌,再次提醒了一声,等到人忙不迭点头,他这才拎着人匆匆进了另一边屋子,又招呼了封仲和刘勃去帮忙要热水,而沈家几个家丁也赶紧回了房去收拾。
  等到院子中稀稀拉拉没剩下几个人,汪孚林看了一眼又变得有些小心翼翼的范斗,正打算向沈家叔侄打声招呼先回去,突然就只听范斗小声说道:“女真那边贵贱分明,阿哈的日子不好过,可辽东这边,还不是年年有人逃亡?虽说张部院上任之后,减免钱粮,安抚军民,招降岛民,可还是免不了人心思变,谁都想进关,到更温暖的地方去过活,谁愿意给那些长官做牛做马,当不要钱的佃户!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当李家的家丁,还不是因为能吃得饱,饷银高!”
  此话一出,汪孚林和沈懋学立时为之色变。沈懋学甚至来不及吩咐沈有容,自己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门口,发现并无人窥伺,竟是在院墙上一扒拉一纵身,直接上墙扫了一眼,继而又迅疾无伦地跃下地来。确认没有人偷听,他如释重负折返了回来。这时候,范斗已经面色苍白,显然也知道一时义愤之下,已是说出了几乎能让自己万劫不复的话,可最终还是忍不住。
  “辽东戍边,天下最苦,所以逃亡的也最多,隆庆初年的田亩数,较之嘉靖初年不知道抛荒多少,军屯名存实亡,若非张部院上任以来,下令新增民田永不起科,逃亡的人更多。可民田永不起科,那些卫所军官却让麾下正军和军余去开田,于是他们占的田亩最多。我家里的二十亩民田,便是被在军中任职的长辈给占去了。”
  说到这里,范斗已是声音哽咽,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此时此刻,哪怕汪孚林在东南也走遍多地,看到过很多不平事,也不由得心情郁结。
  天下各种弊政之深,已经到了积弊难返的地步,又岂是一个崇尚法家,推崇的却是恢复洪武旧政的张居正可以挽回的?又岂是李成梁在辽东打几个胜仗,戚继光在蓟镇和朵颜部定约保太平,这就能够长治久安的?制度这种东西从明朝建国的时候就不进反退了,如今更是落后的制度又烂到了根子上!
第五五九章
李家的分寸
  李成梁上任之前,三任总兵全都是战死,辽东总兵府一度被人认为是不祥之地,而在他入主之后,却是大小胜仗不断,尤其是之前大破古勒寨,海西女真哈达部贝勒王台这位东夷长更是把王杲绑上送了过来,这更是让他完全奠定了威名。可此时此刻,从广宁解送王杲去京师的前夕,他却眉头紧锁,再次盯着长子李如松问道:“你确定张学颜真对汪孚林说了,让他趁着此行抚顺,招降女真人安置到外受降所?”
  “父亲,是汪孚林自己说的,张学颜是否托付此事却说不好,毕竟那时候两人说话的时候距离我等十余步远,风向又不对,所以连只言片语都没听到。”见李成梁显然表情凝重,李如松就低声劝道,“汪孚林此行就算并非纯粹私人游历,而是带着半官方的目的,后头也许不止是兵部汪侍郎,还有首辅大人,可父亲新近大捷,他又显然很不情愿接受张部院交待的这件事,父亲又何必忧心?”
  “张学颜这个人……很难应付,我和他共事时间不短了,但还是摸不透这个人。更何况招降女真……开什么玩笑,外受降所如今三百女真人,万一有什么乱子,广宁周边轻而易举就可以调人平定,他居然要再招降七百,达到千人以上?哪怕这里相比抚顺,距离女真腹地已经很远,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事他张学颜会不知道?”李成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随即又问道,“汪孚林可有说过,张学颜如此赶鸭子上架,就没好处?”
  “说了,要说那汪孚林真是口无遮拦。虽只是对我提的,但到底不谨慎。他说是张学颜给他许了很大的好处,一来给了他十五道建州女真的敕书,二来是许了将来向首辅大人举荐他进都察院试御史。要说巡抚挂着都察院的职衔,但那只是为了行文当地的巡按御史更方便,并不是真正的风宪官,张学颜倒是不嫌牛皮吹得太大。”李如松虽知道张学颜的能耐,但私底下腹诽文官那是习惯了,当下又哂然笑道,“汪孚林倒是福分不小,居然被张学颜挑中了。”
  尽管李如松提到的张学颜这两个交换条件,乍然听去确实很诱惑人,但李成梁听在耳中,总觉得还缺点什么。可是,思来想去,他当然不会知道,汪孚林还隐藏了关于张学颜关于汪道昆的那些话,以及对于给汪孚林抚顺马市许可这样的事。
  最终,李成梁若有所思地说道:“广宁最近肯定无事,你去一趟抚顺关也好,带上两百家丁,若是真的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再次报捷而归。汪孚林虽说年轻,但十八岁的进士很稀罕,十八岁的三甲传胪更是稀罕,你不要拿他当成寻常少年来看。你母亲那里捎来的话,你刚刚也听到了,哪怕他那媳妇多有夸张,他也绝非光靠运气才有今天的。”
  “我可没小看他,不说别的,我也没想到当初不过随手一试探,就拔出萝卜带出泥,牵扯出这么一拨人来,沈懋学文武全才,沈有容武艺不错只缺实战,就是他那媳妇,又能打打杀杀,又能和母亲说得上话,简直很难想象其岳父叶钧耀当初不过小小歙县令。只可惜南直隶太远,很多东西打听不到。”李如松说到这里,便词锋一转道,“父亲,既然去抚顺,奴儿哈赤和速儿哈赤这对兄弟……”
  “带着。觉昌安首鼠两端,抚顺马市若是重开,他很可能会去,试探一下他对这对兄弟有什么想法。如果他凉薄不理会,你不妨对那当哥哥的挑明,只要他们顺服于我,我不是不能栽培他们。女真人的规矩和当年的蒙古人差不多,幼子守家业,我要放了他们很简单,可他们不妨自己考虑考虑,是跟着我,异日在建州另起炉灶有前途,还是现在回去上头有凉薄祖父、薄情父亲、苛刻继母的建州。当然如果他们性急不过,一早就想逃跑,那就一个字,杀。”
  李成梁前头说着用人的话,最后却吐出来一个冷冰冰的杀字,李如松自是明白父亲的考量。当下父子俩商量了一番此去抚顺的其他细节,临到李如松要告退出去的时候,李成梁突然又叫住长子,却踌躇片刻才吩咐道:“如果汪孚林安分守己,只想着赚钱,敷衍张学颜的差事,随便带个几个几十个女真降人回来,那就任由他去。如果他真的殚精竭虑打算弄个几百女真降人……”
  毕竟那是今科堂堂三甲传胪的进士,兵部侍郎汪道昆的侄儿,表字还是谭纶起的,见过张居正,和张家几位公子也都见过,李成梁接下来的话自然极其谨慎:“你小心使点绊子就是,注意分寸。唔,不妨多多提醒他,辽东和建州女真之间可是有盟约的,他们不犯边,我们不收留女真逃人。女真三王,王杲已经没了,王台和王兀堂接下来必定会有一段小心谨慎的日子。大规模收留逃人,一旦启边衅,可要算到他头上。”
  父子俩全都心领神会,还有一层弦外之音没说出口。如果此事成了,全都是张学颜和汪孚林的功劳,这暂且不提,可降人一多,边疆用兵的斩首功又从何来,还得防着人叛乱,得不偿失!
  从广宁启程去抚顺的前一天,汪孚林被沈懋学硬是拉去了广宁卫学。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这一个进士一个举人在城中逗留,初来乍到时半点人气也没有的广宁卫学,这几天竟然颇有些秀才出现在卫学,然而却只是点个卯。毕竟,辽东这些卫学的教谕素质,远远比不上东南那些县学府学的教谕,哪怕人称赵师爷的广宁卫学教谕也就是个监生,可各种经史都读得磕磕绊绊,秀才们也很多都是军官子弟,讨个秀才功名唬人而已。
  因此,沈懋学开口谈诗论文没几多功夫,不少人就找借口溜之大吉,就连自己不过半桶水的汪孚林,都觉着这些秀才的功底惨不忍睹。他是醒来就秀才,押题考举人,运气中进士,可终究还是不断强化经史,四书倒背如流是起码的,五经除却犄角旮旯也都能兜得转,可这些秀才里竟然还有论语都不大通的家伙!更让他无语的是。本来打算攀攀交情拉拉关系的秀才们退走时,有人还忍不住咕哝了一句。
  “当初大帅没承袭军职之前,也是我们这样儿的秀才,那么顶真干什么?”
  今天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范斗。见偌大的卫学须臾之间就空了,他想起自己因为家贫不能读书,这些有条件的却这般态度,心情自然更加气苦。当惯了马夫的他牵过缰绳服侍汪孚林上马时,便忍不住说道:“辽东进士从来都是最少的,有时候遇到大年,能出两三个进士,遇到小年,则是一个都没有,若非不少致仕的老爷们常常会回乡讲学,只怕会更糟糕。又要戍边,又要屯田,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一百户人家中都难得能有一家供出一个读书人。”
  “你可想离开辽东?”汪孚林突然问了一句,见范斗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他就笑了笑说,“本来听内子说起的时候,我还当你是个规行矩步的老实人,却没想到颇有气性,又精通番语,只养马可惜了。你要是愿意,回去我对李大公子提一提,就签个十年契书,跟了我吧。读书写字这种事,东南很多商铺的伙计都会,你才二十多岁,学起来很容易。我当初收留过一个有趣的小伙计,可惜他在徽州离不开,而我身边还需要一个人。”
  范斗从之前到现在,自忖总共也没单独对汪孚林说过几句话,此时只觉得天上砸下来这个馅饼实在是太过突然。直到手上还拽着缰绳的他觉得传来了一股拉力,发现马匹已经往前去了,他慌忙拔腿追上去,却因为在大街上不好下跪,只能连声说道:“公子,小的愿意,一百个愿意!”
  “愿意就好。”
  沈懋学对范斗的印象也不错,听说汪孚林不是收奴仆,而是只要十年活契,相当于收个掌柜又或者伙计,他不禁暗叹到底有气量,即便知道那是李成梁如夫人王氏的表弟,也没太放在心上,就这么随随便便招揽了。当下他就打趣道:“只不过,你日后说话小心点。”
  “是是是,多谢沈先生的提醒。”
  人既然是李成梁侧室王氏向小北推荐的,汪孚林定下了这事,回去就和李如松去打了招呼,小北当然也赶在临行之前,又去对宿夫人和王氏提了一声。王氏原本不过是宿夫人那么一说,自己冥思苦想好容易才想到一个人选,就算汪孚林不用,于她来说也没什么要紧,可汪孚林不但用了,而且还流露出很看重人的意思,特意向李家要了过去,她见宿夫人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很高兴,自己当然觉得更有面子。
  因为当初和她提及此事要人的是小北,明日人要启程,宿夫人送了地图等几件很实用的东西,她也少不得有所表示。她只是侧室,宿夫人都没送金玉表里之类的俗物,她自然不会炫富,除却两顶应季凉帽之外,竟还有一样让小北大吃一惊的礼物。
  一只虎头虎脑的小虎崽,捎带专门照料的仆人一个。
第五六零章
小虎崽子和小破孩子
  这是爹娘还没当,先要当虎爸虎妈吗?
  当看到小北喜上眉梢地进了屋子,随即解开那绒布,露出里头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时,汪孚林顿时目瞪口呆。后世当然也有权贵人物偷养老虎的,私人动物园和马戏团也有不少这样的存货,谈不上非常稀罕,但终究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宠物,养个小狗小猫就差不多了。王氏竟然在他们明天就要启程的时候,送来了如此一份礼物,就算这表示了她与自己夫妻很友好的意思,可骑马赶路的时候带上一只小虎崽真的好吗?
  而且他记得老虎幼崽可不是那么好养活的,半路死了怎么办,回程怎么去见王氏?退一万步说,将来养大了之后又该怎么办,人家在京城的宅邸里养猛犬看门,他直接放一只威武雄壮的东北虎震慑来客?想想那种画面,他就觉得脑仁有点疼。
  偏偏小北还喜滋滋地说:“那时候姨娘说送我一件活物的时候,我还想,千万别是什么小狗小猫小兔,这些东西我从前不知道折腾死多少,就是养不活,一匹好的坐骑倒还不错,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万兽之王!汪孚林,你看,这额头的王字,多威风!”
  汪孚林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苦着脸道:“我姑且问一声,这种东西不理应是进贡给宫里,然后养在西苑的吗?”
  “姨娘说了,这次大破古勒寨的时候,总共抓到好几只活虎,已经全都装了笼子,预备和王杲一块送到京师,这都上书奏明了,其中还有好几只幼崽,都在昨天跟着李二公子和柯千总他们进京去了。至于剩下的两只,说是毛色没那么好看,尤其是这只,你瞧瞧,耳朵不知道被什么咬掉一块。”小北把毛茸茸的虎崽子递到汪孚林跟前时,还有些明显的宠溺和怜惜,“姨娘说她那儿养着一只波斯猫,照顾不过来,而且也头疼今后怎么办,这虎崽子就送我了。”
  汪孚林猛地想到猫身上有所谓弓形虫类的东西,这老虎和猫号称是师兄弟,会不会也有?一时间,他对那只懒洋洋睁开眼睛,似乎还在打呵欠的虎崽子着实谈不上多少好感,更何况还要带着赶路。于是,他好说歹说先说服了妻子把小家伙交给那专门照顾的仆人,而后特意跟出门,严厉嘱咐那仆人一定要将其收拾得干净再干净,跳蚤虫子决不许有。转身回房后,他又监督小北来了一次从头到尾的彻底洗刷。至于洗刷到最后满屋子水,那就是题外话了。
  于是,次日一大清早,夫妻俩上马启程的时候,自然而然都有些精神不振。对此,打着呵欠的汪孚林在路上对李如松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李兄,姨娘这只作为礼物的虎崽子也未免太烫手了,在辽东还好办,以后进京我怎么处理?难不成送了去给首辅大人养着玩,还是直接也送进西苑,别人不弹劾我不务正业,玩物丧志,又或者蛊惑君王才怪?而且这小家伙也太小了,路上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对不起人家一片心?”
  李如松也没想到王氏会直接把父亲一时兴起给的这虎崽子送了汪孚林,不过想也知道这挑剩下的东西,王氏并不太感兴趣。要知道另外一只不够格送进京的小虎崽,那毛色实在是太寒碜,父亲丢了给下头一个参将,人家也是当烫手山芋一般苦着脸抱了回去,听说没两天就死了。就是王氏配的这位喂虎的仆人,从前也只是养狗比较擅长,这不,为了虎崽子路上有奶吃,顺带还牵上了一条刚生过崽子的母狗,好在是条不错的猎狗,带上也不算太累赘。
  因此,他只能打哈哈道:“姨娘送给你,那是姨娘的好意,你尽心了就行。娘生性爱洁,一直都不喜欢小狗小猫之类的东西,就算是小虎也没兴趣,父亲这才给了姨娘。不过,我瞧弟妹似乎挺喜欢它的,你就当个物件似的养着。至于回到京师,随你送给谁,实在不行骑虎出去招摇过市,岂不是也不错?”
  对于李如松这不负责任的话,汪孚林翻了个白眼就没理会了。然而等到中途停下来,在路边休憩的时候,他就发现,对虎崽子爱不释手的小北就不说了,就连李如松身侧的努尔哈赤和李二龙看守的舒尔哈齐,也全都在偷偷看那脑袋上有王字的小家伙,反倒是阿哈对此表现得很克制。
  而刚刚和汪孚林签了十年活契,拿到了五十两定金银子的范斗,在看到汪孚林的目光所向时,便低声说道:“小官人,这老虎崽子从前沈阳也有人养过,几次捕猎都带在身边,但最终还是一去不回了。”
  我要是到了京城带着一只老虎出城打猎……那场面估计会是会引发恐慌的!
  汪孚林再次瞅了一眼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半真半假地问道:“那兄弟俩的眼神瞧着怎么如此热忱?还是说,建州女真崇拜老虎?”
  “当然不是。抚顺马市并不是只交易马,还会有各种深山老林的特产,比如人参鹿茸虎骨。能够搏杀老虎的女真人,如果在部族中又有地位,那就算是猛士了,可以被称为巴图鲁。可如果是仅仅几个人的山中猎户,哪怕是经验很丰富的,遇到老虎十有八九就是一个死字,一来老虎动作快,二来还会上树。每年抚顺又或者开原马市上摆出来的整具虎骨少则两三副,多则五六副,再多就没了。毕竟,这要是到林子中才能撞见的,拼的是运气。”
  自从真的撞见这赫赫有名的两兄弟,又发现李家父子显然另有主意,汪孚林就一直在琢磨,自己该怎么办。要说明里一刀杀了那是最简单的,可后续的连锁反应却不可预料;暗里行刺宰了,李家人也一定会查;思来想去,紧急事态之下的迫不得已,又或者是什么牵扯不到自己的突发事故,这是最理想的。但杀人总体来说还算是简单的,更重要的是,得弄清楚李家父子的真正用心。
  舒尔哈齐盯着小虎崽看了好一会儿,最终终于克制住心底的盼望,别开了眼睛。他记得伯父礼敦曾经打猎拖回来一只母虎,还顺带把一窝小虎都掏了回来,他虽说眼馋,可礼敦在族人当中有巴图鲁的称号,他的父亲塔克世却谈不上什么出众之处,故而礼敦分给谁,这完全要看谁与这位巴图鲁走得近。于是,他自然是连根虎毛都没摸着。到最后,几只虎崽子全都被他那些堂兄弟活活养死,他至今一想起就在心里骂糟蹋东西。
  而现在,又是这样一只老虎崽子落在了坏家伙手中!
  坏家伙这三个字即将忍不住蹦出嘴的时候,他突然发现眼前多了一双铜铃一般的眼睛,一看是李二龙,登时打了个寒噤。十岁的他虽说在家里受到继母苛待,但不论怎么说还没到朝打暮骂的地步,自从被俘,从路上押解到广宁,又在营地干活,在长兄的保护下,再加上他们许诺过会设法见到李大帅改善待遇,总算勉强还过得,可一连几天,李二龙那变着花样的收拾却让他噤若寒蝉。
  那种折腾人的花样和一顿蘸水皮鞭的痛苦相比,竟是截然不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如今在看到李二龙的时候,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小子,我警告你,别玩花样。”李二龙用蒲扇似的巴掌揉了揉舒尔哈齐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道,“否则别怪我和你继续算差点纵马伤了小官人那笔账!”
  舒尔哈齐躲又躲不开,只能龇牙咧嘴在那硬挺,突然只听得那边厢传来了一个声音:“李二龙,把小齐带过来。”
  根本来不及抗争,舒尔哈齐就被人一把拎起衣领给揪了过去。等被放下的时候,他就只听到李二龙笑呵呵叫了一声小官人,而那个他至今还不明白身份的可恶少年则是弹弹衣角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冲着某个方向勾了勾手指头。他因为李二龙就在身边,不敢扭头去看,等人到了面前,他才发现是之前一直抱虎逗玩的那个女子,一下子为之凛然。
  他清清楚楚地记着,之前纵马跳过围栏的时候,就是她把意气风发的他掀翻下马背的!就是骁勇的女真人中,也没几个这么好身手的女人!
  “干嘛?”小北有些疑惑地瞅着汪孚林,冷不防汪孚林从其手中把虎崽子一把捞了过来,随即塞在了舒尔哈齐手中。
  “从今天开始,你和之前伺候这只小虎的阿森一块照料,要是少一根汗毛,你自己知道后果。”汪孚林见舒尔哈齐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狂喜,虽说立刻死命压下去,但终究还是迟了,他不禁在心里暗笑。小样,十岁熊孩子我还收拾不了?
  见小北立刻圆瞪了眼睛,却没反对自己,而是把人提溜到一边去严厉嘱咐了,他就对一旁不解其意的李二龙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叫了范斗吩咐道:“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寸步不离跟着小齐,不能让他和他哥哥有任何形式的言语接触。你懂女真语,他们要是私底下说什么,你也应该不会错过。至于打不打得过,你不用担心,你现在是我的人,他们两个女真奴仆,不敢对你如何。”
  等范斗没多问就立刻应声去了,汪孚林方才叫过李二龙,指了指后头浑浑噩噩的阿哈:“舒尔哈齐你已经把人收拾得怕了,不用再管他,接下来你和赵三麻子他们一块用点劲,把这个别扭的小子给我扭过来。什么时候他能够主动找我要求改名,就算成了。”
  李二龙顿时苦了脸。这是把他当成带孩子的保母了,矫正了一个还不够,还得再添一个?这些女真小破孩子他真的是受够了!
第五六一章
大将如仆隶
  沧海之东,辽为首疆,天下既宁,斯必戍守。
  有了开国洪武皇帝朱元璋这句话,辽东的防戍一直都是重中之重,从广宁到辽阳的这条驿路,乃是当初辽东都司往山海关驿路的一部分,又是行军进发的紧要之地,不比中原地带那些平整的官道差。如今早已过了天寒地冻的时候,即便是一年之中冬季占到半年以上的辽东,如今也已经到了最适宜外出的季节。官道两侧,田亩中时而能看到不少耕作的农人。
  有李如松这位辽东总兵长公子带路,一路上所经驿站自然大开方便之门。但也不知道是汪孚林同行的缘故,又或者李家人已经知道当今首辅张居正正大刀阔斧地打算整治驿站,因而即使宿在驿城中,上下秩序井然,李如松也从不接见驿丞,以至于盘山驿、高平驿、沙岭驿的三位驿丞马屁全都拍到了马脚上。
  而在汪孚林看来,辽东这些驿城和中原那些官路驿站有很大的区别,因为这些动辄都是边长四百步的城池,城内都驻扎有多寡不一的将士,充分体现出了辽东属于军管的特点。
  到了辽阳前头倒数第二个驿站牛庄驿的时候,汪孚林看着小北那张来自于宿夫人的地图,一时起意去牛庄驿城的港口看一看。然而,在如今这种河流已经解冻的时节,港口却只有很少的兵卒,船只也不过三三两两。想到明初辽东仰赖海运,也不知道多少船从南直隶和太仓进发,通过海运送到辽东,再经过三岔河送到这牛庄驿,然后补给辽东各处,他不禁百感交集。
  “明初的时候是海运,后来辽东屯田自给自足,海运早就停了。到了嘉靖初年,辽东田亩数已经颇为可观,但后来战事渐多,军屯要上缴的租赋又重,逃兵更多,抛荒的田亩不计其数,那时候辽东军用不足,也有人提过重新启用海运,可这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李如松说起这话的时候,颇有点指点江山的大将风范,但末了却又添了一句,“多亏张部院到任辽东之后,多行善政,父亲又屡败蒙古和女真,辽东人不像从前那样朝不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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