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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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这等于什么都没说!
  尽管杨万年并没有完全定下心来,但第二天午堂时,他就完全拿出了十万分精神。
  这一桩轰动京师的案子,引来了无数官民百姓看热闹。大兴县衙前头那条县前街上人山人海,少有的几个铺子也全都被精明的掌柜摆上了桌椅,用来招揽那些有身份的人来闲坐。
  当有人嚷嚷说吴三娘来了,不知多少人踮脚眺望,只盼能看清楚这位敢大胆以民告官的女子是何方神圣。等到瞧见这个素颜朝天却仍不失妖娆的女子径直在差役引导下进了衙门,众多人就议论纷纷了起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边吵了好一阵子,突然又有人叫道:“那位都察院的王御史来了。”
  王世芳只觉得这辈子都没那么丢脸过,别说进士,就是举人遇到这种被人告上公堂的时候,都可以派个管家去衙门代替自己出席,而不必抛头露面招惹是非,可现在他已经是在都察院干了大半年的试职御史,却没想到竟然会因此惊动宫中帝后,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这里走一趟。事到如今,已经有些绝望的他知道自己的仕途就这样了,因此满心憋屈,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把一切都赖在政治斗争上。
  这样至少时过境迁之后,他还可能有起复的机会!要不然,他就鱼死网破,把汪孚林一块拖下水!
  因此,众目睽睽之下,他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那些各式各样的目光,铁青着脸下了轿子,走向了县衙大门——平时他出入可以坐骡子又或者其他,今天却绝对不敢就这样招摇过市,生怕被人认出来,因此不得不掏钱雇了二人抬的小轿。可眼看他距离大门只剩下几步远的时候,突然只听得脑后传来了呼呼风声。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只觉得后背心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连卖笑女人的钱都骗,不要脸!”
  那个被某妇人丢出去的烂柿子仿佛是一个信号,须臾之间,虽说没有像那般大胆仿效丢什么东西的,各式各样的谩骂和嘲笑却冲着王世芳蜂拥而去。本待转身痛斥的王世芳见此情景,哪敢在外停留,也顾不得狼狈,立刻逃也似的进了县衙。等到了大堂跟前,看到那一双充满恨意的幽冷眼睛,原本给自己打足了气的他不知不觉少了几分气势,扭转头去从嘴里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一颗心却疯狂地跳了起来。
  王世芳是踩着点刚刚好来的,生怕早到会领受一堆奚落和羞辱,可等了片刻不见升堂,一旁秦三娘又一直用切齿痛恨的目光死死瞪着他,他又发现汪孚林不见踪影,顿时想起了那天在汪家面前遇到的那个麒麟服年轻人。一想到汪孚林居然仗着这护身符真的避而不见,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冲着身旁的差役喝道:“汪孚林呢?既然这贱人说是我冒他之名,他这个当事人怎敢避而不见,莫非是心虚了不成?”
  “你卑鄙无耻冒他的名,与他何干,他为什么要到场?王世芳,你这德行我早就看透了,不就是打算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吗?”
  王世芳听到秦三娘这突如其来的尖利声音,整个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随即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实在太过软弱,登时恼羞成怒:“贱人住口,分明是你二人勾搭成奸,诬陷于我……”
  然而他这话刚一出口,就只见眼前一个人影扑了下来,躲闪不及的他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重重的巴掌,整个人一下子往后仰倒,继而就重重跌在了地上。眼看秦三娘被两个牢婆慌忙架开,他支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却又结结实实被一口唾沫吐在脸上。从前只见过秦三娘文雅风流那一面的他何尝料到女人发起疯来会如此可怕,擦了擦嘴角正要撂两句狠话,却不防秦三娘瞪着他,突然笑出声来。
  “丑八怪,我当初怎么就会瞎了眼,看中你这个心丑人更丑的丑八怪!到勾阑胡同那种地方去还要藏头露尾,不肯说出真实姓名;你已经骗了我的私房,却因为我一时错认,又记恨妈妈当初曾经试图赶你出去,记恨人家汪公子殿试得了高高的名次,就故意攀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害得我恨错了人!王世芳,你这圣贤书全都读到狗身上去了,你捶一捶自己的良心,仁义礼智信你有哪一点?”
  正从县衙大门口进来,打算今日过来旁听的左都御史葛守礼刚好听到这尖利的女人斥骂,当他看到秦三娘满脸通红,不顾两个牢婆的钳制,高声喝骂不止,而王世芳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却偏偏气得直哆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心里顿时涌上了一种难言的感觉。
  他一直都认为这场荒谬的官司不过是污蔑,可现在当面看看这对男女的反应,却发现自己好像想错了。一想到如果此事是真的,那时会产生何等样的后果,一大把年纪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应该一心一意致仕回乡,不应该还本着维护言官的心态,还来这里趟这样的浑水。
  偏偏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秦三娘一字一句地说道:“王世芳,你是蓄了胡须,改了眉型,甚至连脸都熬瘦了,可你以为这就能让我认不出你来?你就是化成灰,也别想蒙混过去,因为你身上每一寸肉我都曾经看得清清楚楚!今天堂上有的是人证物证,我知道到时候你肯定要狡辩赖账,我现在就明明白白问你一句话,你就算在自己的脸上下再多功夫,你敢说你有胆子拿着炭火去炙了背后肩胛骨上那三颗红痣?你有胆子割了屁股上那颗尖疣?”
  别说王世芳听得脸色剧变,整个人直哆嗦,就连远远看着这边的葛守礼也忍不住浑身颤抖了起来。这位素来以刚直耿介著称的都察院左都御史狠狠瞪着那个曾经在院中被人交口称赞的后辈,突然声色俱厉地骂道:“斯文禽兽,士林败类!”
  王世芳浑身如遭雷击,回头一看方才发现是葛守礼来了,这下才是真正乱了方寸。瞧见葛守礼撂下这话就要拂袖而去,他慌忙想要去追,可没跑两步脚下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跌了个狗啃泥,等七荤八素的他再次抬起头时,葛守礼早已是踪影不见。
  这时候,刚刚故意伸腿绊了这家伙的一个差役方才冲着同伴使了个眼色,吩咐人进去给杨县尊报信,自己则是一溜烟跑到了县衙外头。确定葛守礼已经上轿离去,他方才笑呵呵地对围观百姓将里头这一幕给说了,一时间,四周喧嚣沸反盈天,就连起头不少抱持阴谋论的百姓也都转了过来。
  敢情是真有其事!
第六二七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公公,大兴县衙那边还没升堂,王世芳就挨了秦三娘一巴掌,紧跟着就被一通排揎给噎得说不出话来。而且,秦三娘还戳破了他身上两个私密的记认,偏偏这时候左都御史葛守礼到了,听到这话气得大骂斯文禽兽,扭头就走。后来杨万年升堂,王世芳在堂上只能承认和秦三娘确实好过,却不承认拿过她的钱,可秦三娘那边却找到了他典当首饰的当票,用这笔钱买房子做官服等等证据,他只能再退一步,抵死不认曾经冒充过汪孚林,但是……”
  “但是他曾经冒汪孚林的名这件事,那个院子里不止秦三娘一个人听过,更恶劣的是,他曾经买通人散布过此事,甚至暗中诱骗秦三娘一死了之,打算闹大此事败了汪孚林的名声。而且有都察院的吏员出来作证,说是他准备试职御史当满之后出调巡按御史,想来是以为如此远走高飞不在京师,别人又不知道他才是正主儿,等时过境迁,这污名也就和他没关系了。这次弹劾汪孚林的御史当中,他和其中好几个都有往来,言谈中对朝政也多有诋毁。”
  当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太监冯保听到大兴县衙那边东厂探子的这番回报时,饶是他素来自诩为喜怒不形于色,竟忍不住重重地将茶盏拍在了桌子上。
  “好啊,真是好啊!这就是过五关斩六将,最终考出来的进士,还混进了都察院去当最最要紧的喉舌言官!就这种货色,还敢指摘张太岳的整饬学政太严苛?还敢一个劲弹劾张太岳和咱家有什么勾连,替高拱喊冤?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张四维家那两个小子,这次兴师问罪不成,倒是被汪孚林倒逼得干了一件好事!”
  听到冯保竟然赞了张四维那两个儿子,那东厂探子脸色有些微妙,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厂公,公堂之上王世芳眼见扛不住,曾经咬死了是汪孚林主导的此事诬陷于他,结果……结果秦三娘倒也烈性,竟是直截了当说出了实情。她挑明了说是自己当初求助于张家二公子张甲徵,而后张泰徵张甲徵兄弟带着她到汪家兴师问罪,却发现一直错认了人,亏得汪孚林请了张家兄弟二人将功补过,这才能够找到王世芳这个卑劣小人。也就是说,人证物证都是张家兄弟替她找到的。如今这消息应该再也捂不住了,就不知道张阁老和王尚书会是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嘿,嘿嘿!”冯保这才一下子笑了,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意,“等到张四维回去之后,家里怕是要噼里啪啦动家法了!这秦三娘有些意思,回头你们把人安置一下,省得被回过头来的张家给弄没了。”
  差不多同一时间,汪孚林也得到了大兴县衙那边的消息。他上午没兴趣去凑热闹,但家里有的是好事的人,尤其是叶小胖这个小舅子。沈有容倒也想去,却被沈懋学一指脑门,想到那才长出只有一寸多的头发,他不得不怏怏留下。只有那几个当初没有出抚顺关,也没有剃发易服的,跟着叶小胖跑去了大兴县衙看热闹,另外就是金宝和秋枫被汪孚林留在了家里。
  毕竟,叶小胖是小舅子,汪孚林管不着,可自己的儿子弟子却是得管的。苏夫人一手在幕后推动,他一手在台前演戏,到最后图穷匕见的时候,不可能还有翻转的机会,否则张泰徵张甲徵兄弟,还有那位破釜沉舟的大兴县令岂不白费一番功夫?
  然而,听回来的叶小胖说秦三娘竟是把张家兄弟在幕后的作用给直接揭开,汪孚林却不由得皱了皱眉。秦三娘和王世芳的事情,是苏夫人让人在京师内城外城闲逛探查的时候发现的,至于为什么居然连勾阑胡同这种地方都不放过,他可不大好意思去问岳母。所以,他对秦三娘这样糊里糊涂就被人骗了,而且竟然还满心以为是他吃抹干净不认账的女子也说不上什么好感。
  但是,那次张泰徵张甲徵带了人来他家里兴师问罪,正如苏夫人事先保证的那样,秦三娘真的没有顺势栽在他身上,倒让他扭转了几分对她的观感。要知道,这年头那些风尘女子多数妾身不自由,大半是从小就卖在那种见不得人的去处,因此无不把嫁人从良当成唯一的出路,就算坑蒙拐骗也想从良,这种女人可不少。若不是确定了其人品行,他就不是拿话挤兑张家兄弟用现在这种法子了。
  可秦三娘只因为王世芳一门心思要拖他下水,于是就选择把张家兄弟供出来,这倒是有几分知恩图报的意思。对他来说,这当然好处多多,如此各种视线一定会立刻聚焦在内阁末相张四维身上;可对于秦三娘来说,张家人的怒火就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了,甚至可以说是她自己把自己陷入了危机。须知张泰徵和张甲徵当初之所以会接受了他的交换条件,不就是因为不想暴露出当初那愚蠢的行径?
  “姐夫,发什么呆啊,整条县前街那时候都轰动了,这消息转眼间就会传遍京师,这下是绝大的奇闻!都察院那位葛都宪从大兴县衙出来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整张脸都是青的,显然气得不轻。听说这位葛总宪最是刚强耿介要面子的人,下头御史里出现了这样的货色,说不定明天他第一个上书请求罢免严惩也说不定……”
  见叶小胖眉飞色舞,一脸这下姐夫出了一口恶气的表情,汪孚林忍不住笑了笑,却没去泼冷水。这一把烧到科道言官头上的火,在他从辽东回京的时候,就因为那些言官的雄心勃勃而开始了,结果倒霉了好几个;接下来还打算死揪着他不放,背后又隐隐有张四维等人的影子,他只能一步一步出此下策。如此一来,葛守礼的致仕便彻底不可逆转,而科道迎来一场大清洗也在所难免。虽说他只是一个导火索,但这把火还真的是从他这儿烧下去的。
  “好了,反正接下来的事就和我无关了,那些科道再恨我也无所谓,反正都察院我早就表明态度不会去的。趁着这机会,回头我就上书,找个借口回老家休假几个月,趁机远离是非之地。”
  叶小胖顿时为之一怔,继而跳上前来一把拽住了汪孚林的手:“姐夫,你们都要走?那能带上我不?我也很想念徽州的,那可是我的第二家乡,我跟你们一块回去吧?”
  尽管叶小胖脸色和口气全都异常诚恳,可汪孚林怎会被小舅子给蒙骗了?不消说,叶小胖是因为人都走了在京师没个伴,又要被父母牢牢盯着死读书,这才起意跟他回徽州。当下他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看得叶小胖脸色发毛,这才轻描淡写地说道:“要一块去也可以,你自己回去说服你爹娘,不许找帮手。你年纪已经不小了,也差不多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都是成年人了,凡事不能推在别人身上。”
  一听要自己去说,叶小胖顿时拉长了脸。眼巴巴瞅着汪孚林,又用求救的目光去看一旁的小北,再是金宝和秋枫,见毫无效用,气馁的小舅子方才赌气说:“好好好,我自己回去说!”
  把叶小胖这个小舅子送走,汪孚林笑眯眯支开了小北,回到书房之后,这才对金宝和秋枫说道:“你们俩如今也算是读书小成,今天下午,我就给你们布置一道很要紧的功课,就是我这道上书请假归乡的奏疏。要求很简单,字数五百到八百,文辞不用太过华丽,但要诚恳,要能打动人……我打个比方,不要阿房宫赋那种磅礴瑰丽,讽古论今,而要出师表那样朴实入人心,字字催人泪。”
  金宝和秋枫那张大的嘴几乎能塞下一整颗鸡蛋,嘴里不敢说,心中却疯狂腹诽了起来。拿那两篇流传千古的大名篇作为要求,就算是打比方,这也简直太过分了吧?还有,听说过朝廷命官请幕僚帮着起草文书的,可汪孚林还没做官呢,而且这么要紧的东西交给他们两个晚辈,合适吗?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汪孚林笑着挑了挑眉,半是鼓励,半是激将地说道,“你们两个谁写得好,我就以谁那篇作为蓝本,少许修改就呈上去,虽说看的人不知道是你们写的,而会当成是我写的,但毕竟能被首辅大人,又或者很多大人物看到。好好写,我看好你们!”
  门外,假装被支开,结果又杀了个回马枪的小北撇了撇嘴,心想汪孚林忽悠别人上了瘾,现在竟然连金宝和秋枫都不放过,支使起了这么点大的孩子。然而,对于回徽州一趟去给汪二娘成亲壮色,她却也是很赞成的。别说她和两个小姑子原本就相处得好,这将近两年在外漂泊,她也有些想念徽州这个第二故乡了——无论是彼此相连的徽州府城和歙县城,又或者是一条丰乐河隔开的松明山村和西溪南村。
  可就在小北转身要走时,冷不防房门一开,紧跟着就只见汪孚林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分明偷听却被抓了个现行的她却什么心虚,而是丢了个白眼过去。汪孚林当然知道小北嗔怪的缘由,却不解释,笑着拉了人进了正房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回家见岳母一趟,问问她对秦三娘的事还有什么安排没有。那种达官显贵对不相干人的性命死活一贯是不大理会的,先做准备是上策。我就算走,也得坦坦荡荡地走,不能用完了就扔。”
第六二八章
受害者汪孚林
  “一个一个,全都是自作主张的蠢货!”
  尽管在得到消息之后,张四维就恨不得立刻从内阁飞回家中,好好教训一顿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儿子,但不论是身为阁老的矜持还是职责,他都不可能那么坐不住,甚至连找个借口请假都不可能去做。因此,即便今天大兴县衙那桩案子着实轰动京师,他也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家。可回到家中之后,他就再也维持不住那张荣宠不惊的面具了,在书房中叫来张泰徵和张甲徵便是劈头盖脸的痛骂。
  “父亲,都是我的错,是我听到大哥被人羞辱,心中不忿,又正好听到那个消息,所以才……”
  尽管张泰徵也很恼火张甲徵没有细细访查就自以为是带着他去兴师问罪,于是引来了这一系列难以收场的后续,但无论是鉴于作为长兄有不可推脱的责任,还是看到弟弟主动承担责任,自己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随即紧挨着张甲徵也一同跪了下来。
  “父亲,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弟弟只是一时冲动,父亲若要责罚,就责罚我一个人吧。”
  “责罚?你们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兄弟二人一时冲动,完全葬送一盘好局!”
  张四维心头又是愤懑又是失望,见张甲徵抬起头来愕然看着自己,张泰徵却仍旧低着头,想来已经意识到几分事情的严重性,他突然觉得自己从前只顾着让两个儿子读书科举,维持张家家业不衰,可唯独就忘了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在局势复杂的情况下不要轻举妄动,要明哲保身,更要忍一时之气,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就把大把柄直接送到别人手里!他现在不可避免地卷入进去,所谓清流同仇敌忾,也就把他一块恨进去了!
  而且,白白送给汪孚林一个受害者形象!
  他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了张甲徵一眼,板着脸坐下之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去请夫人来!”
  张泰徵和张甲徵之前一直派人在大兴县衙门外打探,发现事情不妙时已经来不及了。在父亲没回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对母亲坦白了,只求张四维万一一怒之下要动家法的时候,母亲能够给他们求求情。然而,此时此刻父亲特意叫母亲来,张甲徵心头松了一口大气,张泰徵却意识到事情恐怕和他们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果然,张四维吩咐了一句之后,突然改口道:“算了,我也不想听她给这两个孽障求情,把他们带过去,告诉她,立刻把人带回蒲州去!”
  此话一出,张泰徵和张甲徵登时有些懵了。逃掉一顿狠打,离开京师回家乡去,乍一看没什么不好,可这样回去终究太没面子,更何况,父亲的发落又岂会真的就这样简单?果然,下一刻,他们又听到张四维补充道:“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他们离开蒲州半步!我会写信给老太爷和老夫人,严加拘管,绝对不许他们再交接那些狐朋狗友,给我好好闭门读书,一年不许出门!”
  闭门读书一年?不许出门不许交友,这不是等于坐牢吗?
  兄弟俩彼此交换了一个脸色,同时看到了对方眼神中那深深的惊慌之色。可是,母亲不来,他们又怎敢讨价还价,到最后不得不垂头丧气出了书房,而他们这一走,张四维颓然跌坐下来,揉了揉两边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里知道自己接下来这至少一两年,那是什么小动作都别想做了,就连想把舅父王崇古推上兵部尚书之位也要暂时缓一缓,只能寄希望于谭纶短命,汪道昆自己再犯错。
  毕竟,汪孚林一回来便如同火药桶里进了火星,接连给张居正创造了那样大好的清洗科道言官机会,辽东巡抚张学颜又为其说了不少好话,张居正就算不能投桃报李,立刻给汪孚林一个好官职,也至少不会再轻易动汪道昆这个兵部侍郎。说来说去,汪道昆有个好侄儿,他却没个知心知肺的好儿子!
  王世芳秦三娘那桩公案闹得满城风雨,茶馆酒肆甚至因此衍生出了好几段说书的时候,内阁三辅张四维的两位公子,在无尽的悔恨之中悄然离开了京师回返老家蒲州,而原本该是大获全胜的汪小官人汪孚林,却是一道声情并茂的告病请假回乡奏疏,再次往仅剩的几个自诩为正直言官的御史和给事中脑袋上打了一闷棍。要知道,他们原本卯足了劲,准备等着朝廷一给汪孚林官职就瞅准机会狠狠反击,至少得一泄心头之恨,可谁曾想汪孚林尽出歪招。
  汪孚林请的是病假,而且为了表示这请病假是真的而不是假的,汪孚林居然声称奏疏乃是自己口授,养子代笔。这下子,就连那些原本不了解汪家人口结构的人,也一下子从奏疏中骇然发现,汪孚林竟然有个十三岁的道试案首养子。于是乎,当年汪孚林考中秀才后就招人暗算,明明是秀才却差点遭强派粮长,某些旧事就在有心人散布下传开了来,可这一次的宣传重心不是汪小官人的随机应变,而是旨在强调他从小就遭受强权迫害!
  一个受害者汪孚林的形象倏忽间就塑造了出来,连带着辽东英雄传中那些英雄们也从之前的不温不火而到突如其来的大红大紫,悲情十足,甚至连当初书坊东家声称不愿得罪读书人,印了一百册就把原稿退回来,此事也一下子传开了。这下子,汪沈一应人等全都蒙上了一层悲壮色彩。而且本来少数同情汪孚林这一行人遭遇的读书人立刻阵容扩大,随即骚动了起来。
  那书坊老板的话怎么说的,什么叫得罪读书人,他们什么时候就被人代表了?
  张居正也好,冯保也罢,本就暂时不想给正在风口浪尖上的汪孚林派官,汪孚林既然肯主动请病假,那接下来的一通悲情攻势他们也就只不过置之一笑,须臾就批复了下来。而为了表示朝廷对于“无辜受害者”的关怀,却是还派了个太医院的太医过来,不是别人,正是最熟悉汪孚林的朱宗吉,附赠药材若干。老朋友再次见面,朱宗吉看到满面红光躺在床上的汪孚林,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装病也没装病的样子,你这也太不专业了吧?”
  “这不是因为早就得到的消息,听说来的是朱兄吗?再说了,恐怕京师无数人都盼望着我这个灾星赶紧滚蛋,谁还会在意我是真病还是假病?”
  “那你还躺在床上干什么?”
  “好歹得最低限度做个样子吗?”汪孚林见朱宗吉一脸败给你的架势,这才笑着说道,“不知道朱兄朱太医你是否精通外伤,我那边还有不少之前在辽东受过外伤的病人,虽说一直都请过大夫,但总比不过你的太医国手。”
  “算了吧,我也就是擅长内科和妇科,外伤的事不在行,再说了,京师那些看外伤出名的大夫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朱宗吉随手抓起汪孚林的左手切了切脉,最终哼了一声随手一扔,“果然是半点病都没有,睁着眼睛说瞎话倒是在行!不过你那奏疏声情并茂,到底是你写的,还是你家小子们写的?”
  “金宝,秋枫,过来见过朱太医。”汪孚林之前和朱宗吉一路从南京同行到京师,当然不会瞒着这个朋友,等两个小的行过礼后,他就开口说道,“秋枫草拟的文章,我就是少许改动了几个字,金宝誊抄的。奏疏原本他们两个都写了个草稿,金宝太实诚,不如秋枫那篇煽情,所以我就用了秋枫的。而金宝那手字练得不错,所以就让他主笔了。”
  金宝和秋枫见汪孚林把这种事都说得如此振振有词,又见朱宗吉啧啧称奇,往他们脸上来回打量,他们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直到朱宗吉用极其夸张的语调赞了他们一番,汪孚林让他们先出去,两人方才如蒙大赦开溜,出了门就面面相觑,全都觉得汪孚林交的朋友就和他自己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而没了别人,朱宗吉就沉下脸道:“你已经在京城得罪了这么多人,还得罪武清伯家老二干什么?李伟统共三个儿子,李文全最年长,身为世子,而且他也有儿子,将来这一脉继承爵位是铁板钉钉的,李文松则还小,连个官职都还没给,可李文贵却不一样,三个儿子里这个是最有野心的。随便应付应付他就行了,干嘛非得翻脸?”
  “是他对你直说的?”见朱宗吉点点头,汪孚林就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随手撩起一旁被子,拿出个捧盒,一掀开,里头全都是各式各样的坚果,他让了给朱宗吉,见其虎着脸半点兴趣都没有,他就把之前李文贵的来意略提了提,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果是南京李小侯那样兼具风雅和诚信的君子,我也不吝几成干股,可我试探了一番,发现只不过是一个浅薄贪婪之辈,我才懒得虚与委蛇。再说了,京师是非之地,你看我这不是灰溜溜就要走了,做什么产业不是白送人?”
  朱宗吉这才明白事情原委。他虽说绝顶聪明,对于朝政却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以为汪孚林是因为李文贵的缘故方才想离开京师,叹了一口气后就开口说道:“也罢,走就走,若非我是因为想看看太医院中珍藏的那些方子和药典,也懒得到这种地方来和人勾心斗角。总之,李文贵虽心大,但在李家兄弟当中,他却不如李文全得慈圣太后欢心,李文全这个人附庸风雅,又最重视杏林中人,很容易投其所好,你日后再进京的时候,关于李家的事找我就是。”
  “那就多谢朱兄了。”汪孚林一股脑儿将剥开的一把核桃仁塞到了朱宗吉手中,这才笑着拱了拱手,“坚壳之下见真心,朱兄待我之诚,我记住了。此去要经过南京,可有信或者东西要让我带给李小侯?”
  朱宗吉没想到汪孚林塞一把核桃仁给自己,还要再打个比方,愣了一愣之后便若有所思地说:“之前才刚去过信,这次就不用了。我已经写信给李小侯,侯爷思虑太重,天冷了,我那方子要坚持吃,不要嫌麻烦。侯爷什么都好,就是吃药上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长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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