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6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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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二九章
天子私心,谭纶承诺
  当初怂恿万历皇帝去文华殿旁听的那两个近侍,已经被冯保通过李太后不动声色地调到了别处,尽管万历皇帝朱翊钧对此不大高兴,但母后的命令,大伴的建议,再加上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也在私底下规劝了他一番,他也就没再放在心上了,反正两个近侍而已,他们走了也还有更好的。
  而王世芳的案子不但在民间广为流传,而且因为冯保的推手,仁圣陈太后和慈圣李太后也全都听说了那些细节。
  陈太后昔日也不过监生之女,李太后更是出身贫民,因而对于王世芳那等骗女人钱财还要冒名他人的卑劣行径,她们也大为惊怒。当内阁票拟呈上来,冯保特意来请示朱批的时候,李太后就想都不想地吩咐务必从重发落。于是,当最终的处分公诸于众的时候,无数百姓拍手叫好,王世芳却直接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行为卑污,无耻之尤,削籍为民,永不叙用!
  这等罪名较之贪贿更加可怕,甚至可能祸延子孙……说一句更不好听的,顶着这样的罪名回乡,谁家会把女儿嫁给他?
  当这桩案子水落石出,有了结果之际,张居正方才拿出了特意扣在手上两天的辽东巡按御史刘台的奏疏,这一天便在日常讲读之后,直接送到了万历皇帝朱翊钧的面前。眼看小皇帝看完这道言辞激烈的奏疏后,那铁青震怒的脸,当朝首辅大人便悲情十足地径直跪了下来。
  “皇上,科道言官弹劾大臣乃是应有的职责,但刘台是臣主考会试时取中的,国朝二百余年,从来没有门生弹劾座师的先例。如今刘台却上书弹劾臣,更指臣用张学颜抚辽,其中多有私心,又弹劾张学颜诸多疏失,臣有何颜面再恋栈不去?今日臣请辞内阁首辅,致仕回乡。”
  “岂有此理!”朱翊钧想都不想就直接将那奏疏往地上一摔,随即离座而起,快步上前将张居正搀扶了起来,这才满脸真诚地说道,“先生快快请起!那些聒噪的科道言官之前上蹿下跳,朕已经烦透了他们,才刚重重发落了一个王世芳,这次刘台身为门生弹劾座师,更是十恶不赦,先生怎可因为这样的小人就弃朕而去?朕立刻下旨逮治刘台,给先生出这口恶气!干脆这样,朕让锦衣卫把之前文华殿上借机弹劾先生的那些人也都逮回来,好生审问他们是否有勾连!”
  张居正虽已经下定了清洗科道言官的决心,但他也知道此举还得有个度,已经发落的人再拎回来审理是否有勾连,那就没必要了。因此,他假作宽容大度地在朱翊钧面前替人说了一大通好话,总算是让小皇帝打消了重重株连的心思。然而,在他心里,已经把刘台打成了要来狠狠杀鸡儆猴的那只鸡。然而,等到他正要告退的时候,突然只听得朱翊钧开口问道:“对了,上次文华殿的那个……那个汪孚林,还没授官吗?”
  没想到万历皇帝会突然问汪孚林,张居正愣了一愣,这才叹气说道:“皇上,汪孚林已经请了病假,正打算回乡。”
  “请病假?朕记得他很年轻,好像不到二十吧?”
  见朱翊钧的眉头已经紧紧皱了起来,张居正只能避重就轻地说:“南北气候自有差异,他是南人,到北边自然有些不大习惯。而且,他虽年轻,但之前游历蓟辽,心力交瘁,想要回乡休养一阵子,这也在情理之中。身体康健方才能再复出为皇上效力,毕竟,他年轻,还有的是时间。”
  朱翊钧也不是真的就对汪孚林有多么高的好感,只因为那一次在文华殿的经历实在跌宕起伏,比看戏还精彩,让他印象深刻。留着这么一个人,兴许以后还能多看点热闹,前提是不要像上次那样到最后闹到张居正身上,毫无准备的他几乎傻眼。如果只是事不关己看热闹,那还是挺有趣的。
  所以,他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突然想起张宏提起过辽东英雄传,他又问道:“之前汪孚林为那些出抚顺关的义士请赏,朕想着那些科道言官太聒噪,所以就只依照他的请赏,赏了东西,真不能赏几个官职?”
  要说几个小小的武官职衔,张居正并不是很看重,但小皇帝还未亲政就过问这些,他却觉得这先例不可开,因此,他当即义正词严地说:“皇上,这些人毕竟都不在军籍,若是轻易赏军职,军中将士恐有不服。更何况,先前已经赏过,如今才过了一小段日子就要再赏,让天下人怎么议论?赏罚分明,这是朝廷做事的根本,然则恩赏太厚,则太过于宽仁,和黜罚太重是一个道理。”
  万历皇帝朱翊钧也不是第一次被张居正教导了,因此不过是心里郁闷一下也就算了。等到张居正告辞离去,他终究还是有些踌躇,干脆派了身边的近侍张诚跑了一趟司礼监见张宏。不多时,张诚回来的时候,就捎带了张宏的一个口信。
  “皇上,张公公说,此事他会去给兵部谭尚书捎个信。据说那个汪孚林的表字世卿就是谭尚书给起的,谭尚书还赠送了他一把内造的宝剑,在容许的范围之内,谭尚书也许会有个主意。”
  万历皇帝只是心中有些不忿自己被张居正给驳了,听到张诚带回来这样的回音,他方才面色稍霁。然而他却不知道,张诚还掐掉了张宏的最后半截话没说出来。那就是,“但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就算谭尚书,也毕竟不好违逆首辅大人”。
  请病假的批复既然已经准了,汪孚林自然开始紧锣密鼓地打包行李预备开路闪人。这其中,那些在辽东采买的便宜药材和皮子这些好东西是一定要带回去的,至于其他行李则一切从简。因为如今已经过了中秋,气候尤其适合赶路,他就打算不坐船走陆路官道,这就少不得要打点马匹,计算运送行礼的骡车,以及去办理路引等等各种事宜。因而,当忙得恨不得手脚并用的他听说谭纶和汪道昆一块来了的时候,着实大为意外。
  别说汪道昆是长辈,有事找他去就行了,亲自过来太不寻常;就是谭纶这样的兵部尚书,平常值得其登门拜访的,怎也都是品级甚至更高的阁老们。这兵部正副两位堂官突然联袂到这里来干什么?
  然而,等到他真正去迎接了两人之后,得到的却是汪道昆的一个大白眼:“我们来干什么?你不是告病回家休养一阵子吗?我和子理兄当然是来探病的。”
  “……”
  汪孚林直接给噎得说不出话来,把两人迎进书房之后这才讪讪地说:“我这不是不得不找借口吗?再说就算要走,回头我也当然会登门去辞行的。”
  “登门辞行也就免了,之前你那奏疏写得就连我看得都眼皮直跳,其中有些词句亏你能写得出来,睁着眼睛说瞎话。”汪道昆毫不客气地揭了汪孚林的短之后,这才叹气说道,“原本我只想着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你去年能够一举金榜题名,就是希望你能出仕给松明山汪氏挑点担子,偏偏你到哪里都不肯安分,惹出这许多事情来,你让我说你什么是好?”
  见汪孚林低着头一副虚心接受的样子,谭纶不禁哑然失笑:“南明,你就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背后是谁对我说,世卿一回京便左冲右突破了别人千般谋划的一场好局,让我们这两个难兄难弟能够在一段时间之内高枕无忧的?虽说他看似又耽误了一阵子自己的前途,但他的年纪放在这儿,相比我们当年来说,耗得起,更等得起。那是你自己的侄儿,虽说不好没事就大大夸奖,但也不必一个劲敲打个没完。”
  汪道昆的用意被谭纶揭穿,顿时有些悻悻然,瞪了汪孚林一眼后就不说话了。而汪孚林从谭纶的话中,也听出了这两位暂时脱离了被人觊觎位子的危险之后,已经有所警觉又或者说反省,他也就放下了心中最后那点担忧。这两位混了官场这么久,官都做到正二品正三品的人了,只要有足够的警惕小心,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人算计,更重要的是这两位还在同一个衙门里吃饭!
  于是,聪明的他自然不会随便接谭纶的话茬,反而诚恳地检讨了一下之前那些错误。对于这么一个太过滑不留手的族侄,汪道昆也着实没什么太多好嘱咐的,更何况,今天来是谭纶的主导,他自是侧头看向了谭纶。
  谭纶便道出了自己的来意:“今天不止是来看你,我也是来看看你捣腾的那出辽东英雄传中那些勇士。”
  汪孚林本还想找个机会对谭纶提一提此事,没想到谭纶主动开口,他自是大喜,连忙答应一声就立刻转身出门,不消一会儿就把人全都找了来,连沈懋学也给带来了。当这样十余人站在并不算太宽敞的书房中时,一想到面前的便是当朝兵部尚书和侍郎,当年并肩在福建抗倭,先后担任过福建巡抚的谭纶和汪道昆,自不免神色稍有紧张。
  “以你们这次在辽东的功劳,朝廷的赏赐确实是有些微薄,所以之前宫里捎出话来,说是皇上想给你们军职,但碍于朝中舆情,不好轻赐,让我想想办法。但即便我身为兵部尚书,一样只能在条条框框中办事,出路只有武举。我知道你们很多人恐怕没读过什么书,但徽州府乃是南直隶最有名的读书之乡,只要多花点力气,武举之中的文试不难,考一个还是可能的。武举乃是兵部派人监考,只要你们文理粗通,我可以做一大半的主。”
  说到这里,谭纶顿了一顿,继而就看向沈有容道:“沈士弘,辽东巡抚张学颜已经上书向兵部保举了你。只要你明年应天武举有成,则立刻派回辽东,叙功量官!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承诺,你如若明年武举没把握,我现在就可给你改换辽东军籍,让你去辽东!不止是沈有容,你们其他人也是一样。”
第六三零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兵部第一号大佬承诺亲自解决军籍的问题,包括沈懋学在内,书房中所有人都少不得认真仔细地思量了起来。到最后,沈有容才第一个不大好意思地开口道:“谭部堂好意,晚生心领了,可宣城沈氏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我这德行不敢下科场也就算了,若是连个武举都考不出来,也不能说服家里人让我去从军。不论如何,我明年都要去试一试!”
  沈有容开了个头,其他人却不像他这样信心满满,更没有几个真的打算去武举场上试一试身手,而是无不表示,当初出抚顺关时固然一腔热血,但并如今不愿意改换军籍去辽东戍边。对于这样直截了当的陈情,谭纶并不以为忤。毕竟,土生土长在辽东的辽人尚且羡慕关内富庶,不断想要逃进山海关内,那么除去真正对自己有信心,更有建功立业之心的才俊之士,有多少人愿意提着脑袋去那种苦寒之地拼命?
  “也好,你们也不必觉得心理有什么负担,若有想考武举的,只管用心去考。”
  然而,等到见过这些人,承诺之后又一一勉励了几句,最后只留下汪孚林和沈懋学时,谭纶却对沈懋学说道:“君典,首辅大人家中几位公子对你赞不绝口,你此回南直隶之后宜早归京师,为下一科会试做准备。如果我没猜错,下一科首辅大人将亲自主考,若是你运气好,便可以称一声师相了。”
  沈懋学还是第一次见谭纶,万万没料想谭纶竟然会这样轻轻巧巧捅破了这样一层窗户纸。他名满东南,又出身书香门第,要说中举的时候也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可一次次会试落第终究是心头大憾。就算谭纶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分明有下一科会试内定之嫌,但他深知会试殿试的门道,哪里是真正比拼学问文章,拼的分明就是各种门道,否则又哪会有那些超过五十岁的状元?
  难不成五十出头能够一举夺得鼎甲的状元,三年前又或六年前的文章学问就连个进士都考不上?
  心头百感交集的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最终只能默然深深一揖,而他心里那几句话还是汪孚林代他说出来的:“谭部堂放心,沈兄回家之后,自会更加着力准备,下一科殿试会试时,别人必定挑不出他那卷子里有任何毛病!”
  正事说完,谭纶自然免不了还要见见汪孚林家里那三个小的——叶小胖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说服了叶钧耀和苏夫人,得以一块回徽州府,这会儿却没在这里,而是在叶家整理行李,因此汪孚林只把金宝和秋枫叫了过来。
  眼见得谭纶笑着考问两个小家伙,汪道昆便把汪孚林提溜到了一边,轻声问道:“金宝就不用说了,今年十三,成婚还要再过两三年,秋枫却已经年纪不小了。而且,他是有父母兄弟的人,虽说你给银子打发了他们,但你要知道,有些小人毕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尤其是顶着血亲名义的小人。”
  汪孚林顿时脸色一僵。金宝的哥哥汪秋早就充军了,而且他把金宝过到名下是经过松明山汪氏族长的正经手续,所以没有任何问题,但秋枫毕竟不同。在汪道昆的注视下,他想了好一会儿,最终低声说道:“如果是那样,就只有用当初我收养金宝那一招。”
  “不错,找一家朴实可靠的族亲,把秋枫过继过去,这样和本身父母断绝关系就顺理成章了。”汪道昆点了点头,这才郑重地说道,“如果沈有容这次回去真的要完婚,你去喝喜酒的时候,不妨让小北留意一下,沈有容同辈是不是有合适的姑娘。松明山汪氏从前大多数时候都在歙县联姻,但现在你已经是进士,金宝显见也很有资质,前途无量,你又和沈家叔侄都交情很好,若能和宣城沈氏联姻,大有裨益。”
  汪孚林毕竟还有点后世的影响,更信奉的是自由恋爱,看对了眼再成婚,所以之前才会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的那桩婚姻老大不痛快,甚至知道是小北的时候心里还犯嘀咕。现如今汪道昆直接让他如此决定金宝的婚姻,他从情感上实在有点无法接受,但理智上又知道这样才是对的。因此,他也只能先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心里却盘算着回头和小北说一声之外,也得设法和金宝通个气,至少到时候得想办法相个亲什么的。
  谭纶和汪道昆今日联袂来访,全都是在衙门公务时间之内,但用谭纶的话来说,那是宫中司礼监秉笔太监张宏传出来的皇上口谕,让他去探访一下在辽东救回数百汉奴的勇士,所以这一正一副两位堂官在汪家盘桓的时间颇长。而等到汪孚林送人出门上轿的时候,门前等候的随从中,就有一人快步迎上前来,到谭纶身边附耳低语了好一会儿。这显然是有不大适合让别人知道的消息,可谭纶在脸色一凝之后,却扭头看了一眼汪道昆,冲其招了招手。
  等到依样画葫芦对汪道昆也耳语了好一阵子后,这位兵部尚书方才上了四人抬的轿子。汪道昆在原地默立了片刻,却没有立刻上轿子,而是又冲汪孚林使了个眼色,直到汪孚林满脸不懂他们这番做派的表情走上前来,他方才低声说道:“辽东巡按御史刘台惹出来的事情还没完,首辅大人正准备好好清洗科道言官,给事中余懋学上书陈奏五事,崇惇大、亲謇谔、慎名器、戒纷更、防佞谀,洋洋洒洒上千言,据说首辅大人阅后不发一言,直接送司礼监了。”
  汪孚林想到那一次余懋学在文华殿上辩论时,最后竟是忍住了没跟在其他人之后弹劾张居正,可时隔一个多月竟突然再次开炮,顿时有些意外。见汪道昆微微冷笑的架势,他哪里不知道张居正这不发一言并不代表不震怒。
  果然,汪道昆接下来就摇摇头道:“第一条崇惇大,据说直指考成法严苛;第二条亲謇谔,说是言路不通,皇上和阁臣都不听科道言官谏言;第三条慎名器,说的是陛下恩赏太宽,太监内侄给锦衣卫千户,科道言官说不给尚书傅炯祭葬,结果却给了,还有给你那些辽东勇士的赏赐;第四条戒纷更,说的是朝令夕改,这也就罢了;可最后一条防佞谀,余懋学直接把阁臣、司礼监、各地督抚,全都一块扫了进去,说是有功劳先归之于阁臣,又或者督抚,却罔顾真正有功之人,比如涿州桥完工,甚至连司礼监的功劳都算进去了,不是阿谀算什么?总之,司礼监诸公看到这道奏疏,只有比首辅大人更气。”
  记性很好的汪道昆几乎是一字不漏转述为了谭纶的话,说到这里,方才不禁眯了眯眼睛:“虽说他没具体点名,但和那效果却也差不离。刘台已经有锦衣卫去逮治进京,余懋学的下场恐怕也好不到哪去……你放心吧,你不在京师,我会管住自己的嘴。”
  说完这话,汪道昆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上前弯腰进了轿子。等到这一前一后两乘四人抬的轿子离开,汪孚林不由也叹了一口气,暗想这年头做科道言官只有两条路——要么就是作为权贵势豪代言的喷子,要么就为了心头正义做喷子——前者无疑是一条绳子牵在别人手中的狗,后者却是动辄就要被上头宰杀的狗,实在是没意思到了极点,比当地方官更没意思!
  对于正好要清洗科道言官的张居正来说,余懋学的奏疏虽然又给他提供了最好的一把刀子,但先是被门生辽东巡按御史刘台给捅了一刀,而后又被余懋学这样直截了当戳心窝子,心头愤恨自然少不了。更何况,余懋学所陈五条之中,几乎每一条都是和他推行的政令,又或者在人事上的安排有关。这次都不用他再到万历皇帝面前陈情,同样被狠狠扫了一棒子的冯保就把朱翊钧当时气急败坏之下口授的圣谕润色了一番,直接批朱在朝会上宣示了出来。
  “朕以冲年嗣位,日夕兢兢,谨守祖宗成法,惟恐失坠。近年所行,不过申明旧章,修举废坏,未尝妄戮一人,过行一事。其于祖宗法度,十未行其一二,何得便谓之操切?余懋学职居言责,不思体朝廷励精图治之意,乃假借惇大之说邀买人心,阴坏朝政,此必得受赃官富豪贿赂,为之游说。似这等乱政憸人,本当依律论治,念系言官,姑从宽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汪孚林离京的这一日,并不止他这么一些人,游历了许久的程奎和吴应明吴中明也打算回乡看看,众人便相约同行,不料这也恰是余懋学革职出京的一日。和汪孚林这一行二十余人,两辆骡车,看上去一副兴高采烈归乡的气象不同,余懋学却是只带着一个老仆一个书童,竟再无一人相送。两边打照面的一刻,汪孚林正好打起骡车的窗帘,一眼便发现当初在文华殿上见过的这位侃侃而谈给事中瞧上去又憔悴又消瘦,但一双黑亮的眼眸却依旧一如当初。
  “没想到竟然这么巧,居然碰到回乡养病的汪公子。”余懋学大大方方打了个招呼,随即坦坦荡荡地说道,“之前众皆被贬我偷生,如今我终于一身轻松了。首辅大人要禁绝私人讲学,我就回乡之后当个私塾先生教授蒙童,想来也不负我寒窗苦读二十余载的积累!”
  这是个有坚持的人哪!
  汪孚林沉默片刻,随即拱了拱手道:“余先生保重,时候不早,在此别过,告辞!”
  虽说打心眼里佩服这种坚定有信仰的人士,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是往一个方向走,还是不要同行的好!更何况,张居正的擅权独断也许确实离谱,有些政令或许矫枉过正,但如今的天下不得不需要张居正这么一个狠手!
第六三一章
衣锦还乡
  徽州府歙县松明山村,村口的那条丰乐河一如既往平缓流淌,灌溉着两岸众多良田。而因为松明山汪氏和对岸的西溪南吴氏又定下了一桩婚事,不日就要办婚礼,本就常常结亲的两家村子更笼罩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当中。只不过,日前京师送信回来,说是女方的哥哥,去岁刚刚在甲戌科殿试高中三甲传胪的汪孚林居然告假回乡养病,这就引来了不少人心中犯嘀咕,各种猜测更是很不少。
  但对于在家备嫁的汪二娘来说,听说哥哥能回来参加自己的婚礼,而且还居然把未婚夫的兄长一同带回来,她心中只有无尽的欢喜。嫁妆都是早就准备好的,而且哥哥手下最得力的掌柜叶青龙,亲自跑了一趟苏杭,所有绸缎料子都是江南最时兴的,而西溪南吴氏亦是豪富,光是聘礼最初就说是准备了六十四抬,这还是汪道蕴亲自过去西溪南村吴家,好说歹说不要太招摇,这才比照汪孚林当初的婚礼酌情减了。
  眼下,嫁衣和见面礼等等针线活都早已完备,心灵手巧的汪二娘还做了好几件小首饰预备送人,眼下闲着没事干的她便只有天天掰着手指头计算兄长的归程。毕竟,自从前年去南京赴秋闱,接着又去北京赶春闱,算算汪孚林已经整整两年多没回来了,这也是他这些年来离乡时间最长的一次。一想到当初那个木讷的书呆子哥哥在重伤之后渐渐反省改过,大放异彩,汪二娘忍不住就眯着眼睛笑了起来。
  就连西溪南吴家那些人提起哥哥,也一个个都赞不绝口。更何况,谁能想到金宝进京送消息之后,哥哥这个就要做官的人竟然会不管不顾赶了回来参加她的婚礼,宁可请病假!
  “二姐,二姐!”正坐在窗前满脑子胡思乱想的汪二娘抬头一看,却见是汪小妹一溜烟冲了进来,脸上红扑扑的满是欢欣。她心头一动,果不其然,汪小妹立刻叫道,“哥回来了,回来了!”
  这一刻,汪二娘再也顾不上什么矜持,提这裙子就一溜烟冲了进去。等到了二门口,她果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只见汪孚林好像又蹿高了不少,人更显得长身玉立,丰神俊朗,此刻见她就这么跑出来,他微微一笑径直走了上来。正当她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时,却不想汪孚林突然出手,直接抱起她打了个圈,等放下时方才哈哈大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咱们家最厉害的管家婆也要嫁人了!”
  “哥,你说谁呢!”汪二娘脸上一红,却没有埋怨汪孚林一回来就是这一套。等看到汪孚林依样画葫芦抱起汪小妹也打了个旋儿,她瞅了一眼显然是刚刚出来的父母,见汪道蕴满脸恼火,吴氏目瞪口呆,赶紧上前提醒道,“哥,爹娘都看着呢。”
  相比二老,汪孚林对两个妹妹更加亲近,因此逗过她们,又看到父母那微妙的表情,他方才有些尴尬地换上了一脸郑重之色,赶紧上前拜见。虽说汪道蕴有些恼火汪孚林这不理会男女大防和妹妹瞎闹,可终究自己家里出了个进士的骄傲盖过一切,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而吴氏生了四个孩子,只有这唯一的儿子,自然而然就更加偏宠一些,只受了一拜就连忙拉了人起来左看右看。
  等看到小北和金宝也进了二门过来行礼,她赶紧上去一手拉起一个,又见叶小胖拉着秋枫过来,她只忙得几乎招呼不过来,立时叫了大家一块回后院堂屋去坐。这时候,汪孚林少不得就请一直守着松明山老宅的老仆汪七夫妇安置跟回来的其他人,自己最后一个进去。
  之前经过宣城的时候,汪孚林就和沈家叔侄暂时道别,却请了他们到时候来家里参加汪二娘的婚礼。而到了歙县,离乡太久的程奎三人也先各回各家去了,故而这会儿堂屋里并没有其他客人,全都是一家子人。久别重逢契阔了一番之后,汪孚林就问了汪二娘的婚期,得知是十月二十六,而眼下已经是十月十三了,距离正日子不到半个月,他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
  “之前金宝到京师只说二娘定了亲,就要成婚了,正日子却还没定,幸好我运气好赶上了,否则二娘岂不要怪我这个哥哥一辈子?”汪孚林说着就笑道,“哥也没什么别的东西好送,之前去辽东,搜罗了很多好皮子,还有人参之类的药材,挑最好的给你陪送。”
  “只要你回来就行了,谁要你的东西。”虽说要出嫁了,但汪二娘脾气不改,依旧是直爽大于羞涩。
  然而,她喜滋滋的,汪道蕴就不一样了,虽说再次见到儿子确实很高兴,但他更担心的是儿子明明考中进士了,怎么又请了病假回乡,少不得立刻追问此事。对于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汪孚林知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更不打算在两个妹妹面前提了让她们担心,少不得避重就轻地说道:“爹,你担心我做事没分寸,总该信得过伯父吧?其实就是风声太紧,首辅大人要清洗掉一批不听话的,我先回来避避风头,等这一阵子过去就回京谋个官职,你就别担心了。”
  汪道蕴这个层次,一个县令就足够他嘀咕半天,更何况是当朝首辅?于是,他狐疑地扫了汪孚林一眼,便问起了小北。奈何小北素来是夫唱妇随的人,当然不会揭穿汪孚林这轻描淡写的解释,顺着他的话宽慰了二老好一通。至于知道汪小官人在京城中辉煌战绩的叶小胖和金宝秋枫,则是默契地附和他们的话,如此一来,就算汪道蕴再将信将疑,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姑且信了。
  然而,汪孚林对父母可以避重就轻,同样从京师归来的程奎和吴中明吴应明,当然就少不了对人津津乐道汪小官人在京师那番经历了。因此,当汪道蕴竟然从西溪南吴氏亲家那儿方才知道,儿子竟然上过文华殿,当着当今天子万历皇帝以及一大堆朝廷大佬的面和婺源余懋学唇枪舌剑激辩一番,还险些遭人污蔑背上恶名,他就只觉得小心肝都在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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