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7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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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这一点来说,竦川汪氏和松明山汪氏确实有些相像,那便是因一人而腾达,和那些累世常出进士举人的真正衣冠望族,其实还有很大距离。但不同的是,松明山汪氏因为汪孚林中了进士,底下金宝又年纪轻轻便夺下案首,因此而显得后继有人,相形之下,竦川汪氏却因为汪尚宁的赋闲良久而显得有些颓势了。本来之前夏税丝绢纷争时,汪尚宁领导均平派掀起了很大声势,可不料婺源休宁大乱,薛超告病,帅嘉谟失踪,汪尚宁怎还不知道大势已去?
  “也就是说,这回竦川汪氏应该不至于再找麻烦。”小北眉头一挑,却看着秋枫说道,“不过,秋枫那位老祖母如果愿意,不妨就接到歙县城里,又或者松明山去住,一来有个伴,二来也不用孤零零住在这里没人照应,一个不好还要受人欺负。”
  “我和妹夫当初也这么对她说。”吴天保苦笑一声,也有些无可奈何,“秋氏一族在歙县本来就是小族,族里没几户人家,见利忘义的多,知道礼义廉耻的少,就这么一位膝下没有儿女的节妇,竟然还容不下,还有人谋夺她的财产,这才把人一气之下给逼回了娘家。要是别家,就冲她那年纪,几十年守节下来,争取一座节妇牌坊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他们却偏偏没那远见,就连族长,之前对这个寡妇也没下力气维护多少。也正因为如此,这位秋程氏听到我们要给她过继一个儿子,最初非常警惕,等到听说是双木的学生,这才提出让我们带秋枫去给她看看。”
  “说来说去,原来是因为姐夫名声好!”叶小胖顿时眉开眼笑,伸手一拽秋枫那匹坐骑缰绳,把想听却又不敢听的秋枫给硬拉了过来,却是信心满满地说道,“像他这样的,哪家不是抢着要?便宜那位老人家了!”
  “什么便宜不便宜,小小年纪,别这么市侩。”汪孚林瞪了小胖子一眼,见叶小胖立刻不说话了,他回顾来路,想到这一路过来尽是翻山越岭的山路,幸好有吴天保带路,他带的随从也充分,否则直接让他来,真是要抓瞎,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别看徽商豪富天下闻名,还不是因为徽州府的地理条件太恶劣了,否则光是论赋税,徽州府怎会在整个南直隶排名在倒数,只比凤阳等少数几个府好点儿?在徽州境内,到哪都得翻山越岭。比如松明山在县城西面三十里,竦川则在县城东面三十里,可谓南辕北辙,相同的是都要走山路。今天若不是从县城出发,这山路还可以骑马,他恐怕就得露宿荒山野岭了。
  汪道蕴和吴天保曾经来拜访过的那位秋程氏,住的正是竦川口,也就是俗称的竦口,但是,汪孚林带着一家子人跟了吴天保一路行来,他便发现,他以为是拜访的是个小村,结果这里却是一个规模比松明山大得多的大村,就连和富庶的西溪南比起来也不逊多让,而且这座村还遗留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城墙!等到通过那形制完全不像村大门的一道大门,看到上头写着圵野古邑,他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见到过竦口这个地名了。
  那是之前在徽州府志上看到过的,唐时的圵野古县就在这竦口。
  吴天保因为上次就来过,熟门熟路在前头带路。他特意还带着众人在一座程氏宗祠面前绕了绕,指着那非常气派的宗祠笑道:“双木,看到没有,这可是咱们徽州府独一无二,据说用唐时的县衙改造的宗祠。秋程氏便是程家女,咦?”
  发现舅舅那滔滔不绝的介绍突然就此打住,而汪孚林顺着他的目光往前一看,一眼就看到了那梳着花白圆髻,腰杆挺得笔直,面容严肃,连走路姿势也带着几分一丝不苟的老妇人。虽说只是第一次打照面,可他一下子就有些怀疑老爹和舅舅的判断。这老妇人一看就是非常刻板的人,真的适合当秋枫名义上的祖母?到时候不会天天找茬吧?
第六四九章
横生枝节
  “程大姑!”
  吴天保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巧在程氏宗祠外遇到正主儿,连忙迎了上去。秋程氏毕竟六十出头了,如若秋枫过继到其亡子名下,吴天保这一声大姑也叫得理所应当。而秋程氏眼神当然不如众人这么好,等认出吴天保,意识到这些出现在这里的便是上次和自己提过的人,她的肩膀顿时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她尽量平静地和吴天保打过招呼,来到众人面前之后,却是目不斜视地问了一句话。
  “诸位既然到了程氏宗祠外头,可知道程氏渊源何处?”
  汪孚林心中一动,正要开口回答,可看到秋枫神色紧张中带着一丝复杂,仿佛欲言又止,他便故意说道:“秋枫,你来答一答。”
  这一次,秋程氏不由自主地侧头看了过去。她很早就搬回了竦口,除去给丈夫以及死去的儿子扫墓,平常都不大和秋氏一族的人来往,所以之前也没怎么见过秋枫,此时看到那秋枫赫然是一个身量中等,容貌端秀的少年,她忍不住心中一阵刺痛,却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而秋枫没想到一下子就被汪孚林点了名,一时先愣了一愣,随即慌忙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尽量镇定地说:“徽州府境内的程氏各支,都说是发源自汉末三国时的名将程普之后,程普的后人程元谭在永嘉之乱时辅佐琅琊王为新安太守,其后人就世居篁墩,一直都在这里繁衍生息。到第十七世程富时,曾经辅佐过越国公汪华,降唐之后封总管府司马,而后篁墩程氏在唐时出过很多位尚书和高官,一度被称为新安士族的佼佼者。”
  “唐末黄巢之乱,一路烧杀抢掠,但凡地名为黄者,则可以放过,因此唐末到我大明中期,篁墩一直都叫做黄墩。直到程敏政公时,方才把篁墩之名重新改了回来。而朝中更曾有丘浚和谢迁两位阁老先后以篁墩为名赋诗题记。”
  身为徽州人,汪孚林对于篁墩两个字当然不陌生。更何况,程乃轩一家虽说是住在歙县城内黄家坞,但往上追根溯源,却也是出自篁墩程氏,他就更加不会不了解了。篁墩乃是整个徽州府宗族文化的中心,相传历史可以追溯到一千五百年前,而那里也不仅仅是徽州一府六县的程氏发源地,更有其他十几个姓氏也视那里为发源地。永嘉之乱、黄巢之乱、靖康之难,也不知道多少周边大姓潜入,尤以黄巢之乱时蜂拥而入的大族最多。
  就连汪氏,唐末也有很多支族迁入篁墩避难,等到时过境迁方才重新迁回故地。只不过,程氏问得古怪,秋枫答得更是引申开去,这让他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秋程氏没想到秋枫侃侃而谈,对程氏颇多赞誉,有些刻板的脸上分明缓和了下来。她微微颔首,这才继续说道:“新安十姓九汪,但修新安名族志时,虽则说是姓氏不分前后,程氏却从来都在首位。我一个寡妇,又只是竦口程氏支族,并没有什么因此自矜的意思,问程氏源流,也只是希望汪老爷和吴老爷口中的秋相公,是个能读书,也能记住新安那些名族起源的人。”
  这话就很清楚地表达出了某些意思。听到这里,汪孚林不由得皱了皱眉,可还不等他开口说话,秋枫就抢着说道:“老夫人,为人需得饮水思源,不能数典忘祖,这道理我当然知道。但我更知道,血浓于水固然是对的,但世上真情比血缘更加重要。徽州府各地读书蔚然成风,所以从前家中穷苦,我并不指望能入学堂,只能利用一切机会跟人认识了几个字,后来便在歙县学宫紫阳书院打杂期间学了不少东西。我省吃俭用,所有工钱都拿回了家,几乎也不用家里一分钱,纵使而后被卖,我虽说心有不甘,也并未真的怨恨家中父母。”
  “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已经拿了我的卖身钱,却还希望我在老师身边借着便利,给他们送回去更多的钱,甚至老师的仇人不过是给了他们几个钱,他们便要挟我去刺探消息。孟子尚且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那又何况父子?若是之前汪老爷和舅老爷所提之事老夫人不愿意,那还请不要勉强。老师一片苦心,只不过是不想让我成为所谓家人的摇钱树而已。大不了我今后不再考功名,离开徽州府游学天下!”
  “秋枫。”
  汪孚林听到秋枫不知不觉声音便大了起来,知道这小子性子发作,当即喝了一声。见秋枫顿时闭上嘴巴,低头不再吭声,他不由得想起从前的旧事。那时候秋枫才刚跟了自己,就因为和金宝的遭遇类似,结果却不同,于是相当偏激,一度被人当成了是自己身边最大的突破点,一次两次全都找准了这小子当成突破口,拿出了非常大的诱惑。幸亏秋枫关键时刻终于把住了,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这些年也都表现得越发沉稳。
  可眼下看来,沉稳那是给人看的,关键时刻却还是沉不住气!
  因此,见秋程氏站在那里默不做声,他对于今次竦口之行也有些不大看好,见金宝悄悄拉住了满脸不忿的叶小胖,小北则是正在对吴天保低声说什么,他当下便温和地对秋程氏说道:“秋枫年少,说话是有些直接,但话糙理不糙。他读书进学,都是和我家小舅子以及养子一起,说实在的,我只是不想让好端端一个少年给贪得无厌的家人给毁了。我一向觉得,凭借生恩要挟的人,不是亲人是仇人。老夫人若是真对他弃家不顾有看法,那这件事就算了吧。”
  秋枫心里也知道今天这件事是之前汪道蕴和吴天保特意替自己奔波办成的,一想到自己的事居然要劳烦到汪孚林的父亲和舅舅,眼下却又显然有这样的波折,他心里甭提多难受了。所以,要是汪孚林喝止自己之后骂他一顿,兴许他心里还会好受一些,可谁曾想汪孚林竟然还帮他说了这么一番话!那一瞬间,他只觉得眼睛酸涩,差点掉下泪来。
  秋程氏见汪孚林拱了拱手,随即叫上其他人,一副就要打道回府的样子,她忍不住有些始料不及。这时候,却还是吴天保忍不住一跺脚叫住其他人,快步走到她跟前说:“程大姑,我知道你一向就是个端方的人,在秋家的时候伺候公婆相夫教子,一丝不苟,回到这竦口,你外甥还有几个孙外甥也都很尊重你,可那些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和妹夫都对你说得清清楚楚,你要不愿你为何不早说?若不是有诚意,我这外甥何至于一家子全都出来为秋枫认亲?”
  被吴天保这番话一说,秋程氏的脸上不禁有几分不自然。她细细再审视对面那些人,见除却后头三五个类似随从服色的汉子之外,秋枫身边是两个正在安慰他的少年,看样子应该是前任徽宁道叶家大少爷和汪孚林的养子,而汪孚林身边那个年轻人,虽说乍一看是男生女相,但仔细看分明是女子,也就是说,这确实是一家子倾巢出动替秋枫来认亲的。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见吴天保叹了一口气转身要走,这才低声说道:“我只是听说,他是富贵忘亲……”
  “听说?”
  汪孚林耳尖,一下子捕捉到了一个敏感词,立时转过身来。而吴天保被外甥这一提醒,也立时开口问道:“程大姑,你可以到歙县城里去打听打听,我家秋枫的人品学问谁能挑出半个字来?更何况,他的卖身契当初还是我这外甥还的,说得不好听一点,原本就跟那明明不穷却要卖儿子的爹娘没关系,他怎么富贵忘亲了?一个附学的生员能有钱?为了他读书,汪家倒贴进去多少钱,到谁嘴里就变成他大富大贵了?”
  吴天保虽说是老实人,可这老实人一急起来连珠炮似的丢出来的问题,却更加有说服力。至少这会儿秋程氏就更加犹豫了起来,到最后便苦笑道:“是后头竦川汪氏三老太爷,他也不知道打哪听说我要立一个嗣孙,所以特意来过好几回。”
  “所以这一来二去,老夫人才留了个不好的印象?”汪孚林眼中厉芒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也没什么,强扭的瓜不甜,这事就算了吧。舅舅,正好我还有点事想找竦川汪氏的人聊聊,来都来了,我们大家就去那边坐坐,顺便叨扰一碗茶喝。”
  秋程氏根本来不及说话,就只见汪孚林把吴天保给拉了过去,冲着自己很有礼貌地颔首一笑,继而叫上家人以及随从,就这么上马离去了。她只看到那个本来有很大可能成为自己嗣孙的秋枫上马之后,还回头看了她一眼,继而微微欠了欠身,随即就跟着其他人消失在了她的视线。
  直到人都走了,秋程氏方才如梦初醒,一下子扶着程氏宗祠的墙,心里涌出了无限的后悔。她也并不是全都相信了竦川汪氏那位三老太爷的话,只是想试探试探,别到时候千辛万苦立了个嗣孙,到时候等她死了,儿子却连个扫墓祭拜的人都没有。可如今从人家的态度看起来,似乎她刚刚那冷淡生硬的做法,硬生生让一桩好事给变成了坏事。想到这里,她立时转身就走。
  虽说夫家那些亲戚几乎没个好的,但竦口程氏却不一样,想当初秋程氏的外甥得知寡居的姑母在夫族那边住不下去,回了家乡,硬是把人接到家里同住,甚至还要求家中子女都要尊重这位姑太太。故而此时秋程氏一回到家里,便立刻找到了外甥,将刚刚在程氏宗祠外见到汪孚林一行人的经过原原本本细说了一遍。结果,她就只见一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外甥气急败坏一跺脚。
  “大姑,你怎么就能听那位三老太爷的,竦川汪氏和松明山汪氏有仇,你难道不知道?当初竦川汪氏一次一次给人家汪公子设套,到最后干脆撕破脸说人岁考作弊,却反而误了自己家的孙子,结果一蹶不振,这事情早就传遍四乡八邻了。这一次竦川汪氏跟着县里薛县尊嚷嚷均平夏税丝绢,又闹得休宁婺源全都大乱,他们反倒缩进去了,还想把帅嘉谟扔出去当替罪羊,还不是汪公子出来收拾的局面?秋枫那多好的孩子,你这实在是犯糊涂了!”
  秋程氏欲言又止:“我也只是觉得,他连自己爹娘都不认……”
  “认什么认!当初他爹娘高价卖了他,拿了身价银子,转手就给老大娶媳妇。这也就算了,后来汪公子还了他卖身契,他回去探望父母的时候,却发现家里在那盖房子,却原来是不知道谁冒名秋枫给他们捎了钱,他们倒好,拿了钱至少去汪家看看自己儿子啊,竟然就直接问也不问收下来盖房子,不管儿子死活,更不管那是汪公子仇家送来,想要胁迫秋枫去刺探消息的。可后来秋枫都明说了,他们还不管不顾死要钱,这种爹娘兄弟还不如没有来得干净!”
  类似的话,秋程氏也听汪道蕴和吴天保说过,可那时候终究有些疑虑,所以才会听了汪尚宣的话就心存顾忌,但自己的外甥也这么说,她哪里还不知道自己那偏见错得有些离谱?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可也得看是什么样的父母……得,大姑,你说他们是去竦川汪氏了?这样,我带着你去见族长,咱们也去那儿。要给我碰到那汪尚宣,我非得当面唾他不可!竦口程氏可不是好欺负的,好容易你能有个奉养的孙儿,却被他们搅和了,这事情他竦川汪氏要是不给一个交待,他就等着败名声吧!”
  秋程氏被外甥风风火火地拉去竦口程氏族长那儿时,汪孚林一行人也没闲着。在离开竦程氏宗祠之后,汪孚林却也没有立刻去汪家兴师问罪。毕竟,尽管汪孚林几年前就和竦川汪氏交锋数次,最终大获全胜,但他却还是第一次深入敌营。在心里回顾了一下自己所知的汪尚宁身世,他摸了摸下巴,最终对其他人建议道:“各位,咱们去汪家之前,不如先去一个地方。”
  如果他记得没错,汪尚宁当年和两个弟弟一块随着改嫁的母亲去了竦口程家,也是那位继父程嗣勋把他们三兄弟养大的,因此他们一直都姓程,而汪尚宁也是考中进士出仕好些年后才改回了汪姓,后来在给亲生父亲请了封赠之后,还给健在的继父请到了封赠。
  可比起汪尚宁那时为亡父请封的正五品户部郎中,那位含辛茹苦养大他的继父程嗣勋,却只不过封了区区从七品的行人司司副,掐指算算,整整相差了六级!
第六五零章
生恩不如养恩
  唐宋时期,妇人改嫁的事情还司空见惯,但到了明代,随着程朱理学深入人心,妇人守节的就越来越多,而且翻开族谱,遍地都是宣扬哪家节妇奉养舅姑抚养儿女,几十年守节不嫁的例子,而朝廷褒奖的贞女烈妇节妇也越来越多。如徽州府身为朱熹的故乡,如今心学虽是大力发展,大有盖过程朱理学的架势,但在根深蒂固的礼教影响下,妇人再醮仍然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
  而汪尚宁的母亲当年带着三个儿子改嫁,并让他们改姓,可想而知这是多大一件事!毕竟竦川汪氏也好,竦口程氏也罢,全都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竦川汪氏从始迁祖开始,和竦口程氏的关系就非常微妙。始祖汪森的一个儿子便是出继程氏,而后一代代繁衍生息,不少人都在竦口程氏一族中娶妻生子,而且这其中连出了好几位夫死守节,抚育孤儿的节妇程氏。所以,到了汪尚宁的父亲汪昊这一代,汪氏已经是一连好几代连个秀才都没出了,汪昊说得好听点是隐居弗仕,教授出了好些贤才,说得不好听那就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只能靠给人授课度日。他死之后,妻子黄氏便带着三个儿子改嫁了程嗣勋,那时候汪家和程家全都起了轩然大波,一直到程嗣勋把汪尚宁供养出来,情况才有所好转。
  如今汪尚宁都被称之为汪老太爷,年近八旬的程嗣勋其实可以被称之为程老太公了,但因为他家中没有成年子孙,竦口程氏大多还是以老太爷称之。
  他当年娶了个寡妇,那压力确实非同小可,不但汪氏一族为此鼓噪,程氏一族也险些和他断了关系。要知道,比起日薄西山一代不如一代的汪氏,程氏却是竦口最大的望族,修路造桥不计其数,为此恩封了好几个散官,还受朝廷旌表建了一座尚义坊,秀才监生更是遍地都是,节妇那就更不用说了,族中若是寡妇不守节,都会引来无穷议论,更何况是程嗣勋直接就娶了竦川汪氏的寡妇黄氏?
  然而,他却是真心喜欢黄氏,为此根本就不在乎还要接纳三个继子,更竭尽全力出钱供他们读书。然而,等到汪尚宁年未弱冠进学成了秀才,接下来又是举人进士一路告捷,二十岁就由进士出仕为官,但后来黄氏亡故,他丁忧之后死活要求黄氏和生父合葬,等到官当得大了,却和两个弟弟一块改回汪姓,为弟弟们捐监谋官,即便也给他这个继父讨了一个从七品行人司司副的恩封,可汪家三兄弟后来另建汪宅,他这日子何止寂寞二字能够说尽的?
  黄氏嫁给他的时候,比他大五岁,长子汪尚宁已经七岁,另两个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两岁,因为他家境也不宽裕,供这三个儿子读书已经非常吃力,所以最初并不执着于要亲生子嗣,直到好几年后,黄氏才给他生了一个女儿。等到女儿出嫁,三个继子归宗,妻子再一去世,他虽异常孤单,却并未另娶。虽说三个归宗汪氏的继子逢年过节也来探望,曾经还商量过在三兄弟的儿子当中选一个给他当嗣孙,可挑来选去,却因为他的家境并不怎么样,事情就搁置了下来。
  以至于最后还是竦口程氏的族长出面,在他的同族堂兄弟中挑了个孙子,给他立了个嗣孙。虽说过继的终究不如亲生,可哀莫大于心死,太过寂寞的他还是把心思全都放在了这个年少的孙子身上。
  他如今最爱干的,便是一有时间就打开当年编好时送来的《新安名族志》,翻开程氏那一卷出神。因为当初程氏是首卷,比汪氏那一卷编纂得早,除了他这个行人司司副被提了一笔,还是陕西布政司左参政的继子尚宁也放在程家同辈人的最前面。而那时候,汪尚宁还未改姓,还叫做程尚宁。可到了编撰汪氏那一卷的时候,他这个继子已经官当到了云南布政使,三兄弟全都改回了汪姓,出现在了竦川汪氏那一卷中,却是提都不提曾经姓程这档子事了。
  “养恩不如生恩……呵呵,恩爱几十年又怎样,到头来连死后合穴都做不到……上书做什么事的时候,倒是知道把我一块捎带上……”
  一大把年纪的程嗣勋捏着手里那一卷几乎都快翻烂的书,喃喃自语的同时,浑浊的眼睛里也有水光转动着。他也不是没想过就这么死了一了百了,可终究是意难平,再加上当初挑嗣孙时,他希望孩子小些,如此才好亲近,因此家境贫寒又是幺儿的嗣孙程祥元至今还只有十二岁,年纪尚小。
  就在他一如既往发呆的时候,突然只觉得旁边有人推搡自己,等侧头看过去的时候,这才发现是本该在书房中读书的孙子程祥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程祥元见把他推醒了过来,连忙说道:“爷爷,外头有人来拜访您,说是歙县松明山汪孚林。”
  “歙县松明山汪孚林?”
  即便是这些年不大出门的程嗣勋,对这个名字也完全不陌生。要知道,汪孚林和竦川汪氏可谓是深仇大恨。汪尚宁也就罢了,不会在他面前提这种丢脸的事,汪尚宣却不一样,有一次当着竦口程氏几个要紧人的面说起汪孚林时,就差没有破口大骂了。而因为竦口程氏有人开口维护了汪孚林几句,汪尚宣气得一整年都称病没到他这里来露过面。若是让汪尚宣知道,汪孚林竟然这时候来拜访他,那会是何等样表情?
  心里这么想,已经老态龙钟的程嗣勋却丝毫没有把人拒之于门外的心思。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和善地看着身旁的程祥元,笑着说道:“爷爷走不动了,你去外头代爷爷迎接一下他们。记住,礼节上头一定不能马虎,那位汪公子可是进士。”
  “爷爷放心,我知道,和大伯父一样的进士嘛。”程祥元笑着露出了酒窝,没注意到程嗣勋听到大伯父这个称呼时脸上露出的阴霾,转身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当十二岁的程祥元再次回来的时候,程嗣勋却发现,他身后跟着的不是汪孚林一个人,而是好几个人。如果说汪孚林一个人来拜访他,那还在情理之中,可这么一大堆老老少少一起来,他就着实有些讶异了。两相厮见之后,见汪孚林礼数十足,年纪老迈心思却清明的他这才含笑说道:“我这家里平时少有客人,没想到今天却一下子有这么多客人来。容我倚老卖老问一声,汪公子这是带着全家一道来竦口了?”
  “是啊,本来是带着全家一道来认亲的,结果事情有些变化,如此打道回府不免白跑了这一趟,因此之前在程家宗祠外头路过,得知那竟然是由唐时的圵野县衙改建的,我就想拜访一下竦口程氏德高望重的长辈,所以就冒昧来了。事先也没有知会一声,还请老太爷别怪我来得唐突。”汪孚林说到这里,就一一引见了今天随同前来的其他人,首先自然是舅舅吴天保,接着是小北,再接下来方才是叶小胖和金宝秋枫。
  程嗣勋不意想汪孚林还真的是全家一块来了,顿时更生疑惑,尤其是看到小北时,他打量着那一身男装打扮,不禁想起了自己年轻时那段求娶黄氏的曲折经历,倒是没有计较这对小夫妻居然这样肆无忌惮地出门。当然,他更加感兴趣的,还是传言中一块受教读书的三个小家伙,尤其是汪孚林那个年纪和自己嗣孙程祥元差不多大的金宝。端详好一会儿,他就感慨道:“十二岁的案首,着实是无双璞玉,汪公子真是好眼力。”
  “好眼力谈不上,其实说到底那时候也是滥好人个性发作而已。”汪孚林一面说一面侧头看了一眼椅子另一边侍立的秋枫,因笑道,“还有秋枫。老太爷也听说过秋枫的事情吧?要不怎么说咱们徽州府读书蔚然成风,他居然就凭着在歙县学宫打杂,在紫阳书院旁听,硬生生学了不少东西。当年我先后收下金宝和他的时候,多亏了当时还是歙县令的岳父大人爱才,留着他们和我这小舅子一块读书,否则就凭我负债累累,真不知道上哪去找名师教他们。”
  “是啊,家里要供一个读书人真不容易。毕竟要考一个功名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日日夜夜都要苦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里的杂事都帮不上忙,想当初双木他母亲去了外地照顾他病中的父亲,双木都是他两个妹妹照顾的,后来又添了两个人,就算是我听说了之后,当面固然不说什么,可暗地里还是替他发愁。”这一次接话的是吴天保,虽说不像小北和汪孚林一搭一档惯了,可路上都商量好了,他自然知道该怎么说,“说到底,双木真是惜才之心。”
  “你家这两个孩子确实是运气好。”程嗣勋百感交集,但心里却越发想起了从前供三个继子读书的事,一时竟有些失神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小北开口说道:“他惜才有什么用,架不住有人一次一次在背后捣鬼!金宝已经够可怜了,被亲生哥哥卖了不说,还要拿他来陷害孚林。秋枫又招谁惹谁了,先是被家里人当成摇钱树,好容易孚林拿钱打发了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如今看他已经中了秀才,生怕被家人牵累,想给他在同族中找一家品行好的过继,挑来选去就拣了竦口程氏那位程大姑,可竟然连这种成全他的好事,还被人在背后使坏!”
  程嗣勋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可耳朵捕捉到使坏两个字,他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奈何前头错过了好几句话,他只能冲着一旁的程祥元看了一眼,做惯这种事的程祥元连忙把嘴凑在他耳朵边上,把小北的话原样复述了一遍。这下子,程嗣勋登时瞪大了眼睛,哪里还有刚刚的疲惫和失神!
  “适才所言使坏的人,不是竦川汪氏的吧?”见汪孚林冷笑不语,他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嘿然笑道:“原来汪公子今天来,是兴师问罪?”
  “事已至此,不能强求,我又哪里敢来兴师问罪?更何况,要兴师问罪,那也是去汪家,来程家找老太爷,岂不是找错了人?”
  汪孚林不闪不避看着程嗣勋,欠了欠身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只是想到老太爷当年含辛茹苦养大了三个继子,如今承欢膝下的却是别人,再加上秋枫这件事,心里有些感慨而已。竦口程氏和竦川汪氏彼此联姻,迄今已有数代人,老太爷当初娶妻抚养继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压力,到头来继子归宗,这还能说是礼法,但合葬也好,奉养也好,却都是人情。既然某些人饮水不思源,也难怪连秋枫这点小事也要从中作梗。”
  程嗣勋没想到汪孚林竟然揭这旧伤疤,一时勃然色变,可他正要开口时,却不防汪孚林说出了一番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话。
  “据我所知,老太爷当年娶妻是二十四岁,而后您不到四十时,黄氏夫人就亡故了,此后老太爷伤心过度,始终没有再娶再纳,七十甫立嗣孙。按照朝廷旌表的规矩,尽管年纪上有所出入,却很够格旌表义夫了。要知道,老太爷之前身上封的行人司司副,是继子求来的,于令孙毫无助益,不够格让他得到恩荫。但如果再加上一座旌表义夫的牌坊,不说别的,他日令孙争取一个恩贡监生,却是一件相对容易的事!”
  所谓义夫,和节妇相对,指的是男子壮年丧妻之后不再续娶也不纳妾,守义终生这种极其稀少的情况。尽管义夫这个提法元朝就有,甚至还被人写进了戏里,可朝廷官方旌表义夫却素来少见,汪孚林曾经在看徽州府志时有过印象,这才是他这会儿来见程嗣勋的杀手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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