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9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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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蔽席:拂拭座位让坐。蔽,拂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骐骥:良马。】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俛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太子上前去迎接田光,倒退着走路为田光引路,接着又跪下来为田光拂去座席上的灰尘。田光坐定以后,左右没人,太子就离开座席,向田光请教道:“燕国和秦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多加留意。”田光说:“我听说骏马正值强壮的时候,一天能賓士上千里;等到它衰老的时候,就算是一匹劣马也能够跑到它的前面。现在太子听说的只是我强壮时的情况,并不知道如今我的精力已经全部耗尽了。虽然如此,我不敢冒昧地图谋国家大事,我的好朋友荆轲可以听从太子派遣。”太子说:“希望能够通过先生跟荆轲结交,可以吗?”田光说:“遵命。”接着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太子送田光到门口,告诫田光说:“我跟先生说的,以及先生所说的,都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出去!”田光俯身行礼笑着说:“是。”田光弯着腰前去与荆轲见面,说:“我和你私交甚好,燕国人没有不知道的。现在太子听他人说我壮年时候的情况,却不了解现在我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承蒙太子教导我说‘燕国和秦国势不两立,希望先生多加留意’。我私下不敢将自己置身事外,已经跟太子提到你了,希望你能到宫中去拜访太子。”荆轲说:“遵命。”田光说:“我听说,年长的人做事,不能让其他人怀疑自己。今天太子告诉我说‘所说的都是国家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露出去’,这是太子在怀疑我啊。行事引起他人的猜忌,这个人就不是一个品节高尚、讲义气的人。”田光想用自杀的方法来激励荆轲,说道:“希望您速速前去拜访太子,告诉太子田光已经死了,表明我不会泄露秘密。”田光就拔剑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孤:当时燕王尚在,不该称孤。或记录者失误,或当时诸侯的嫡子也僭称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太牢:牛、羊、猪各一头,是古代祭祀的重礼。这里借指贵重的美食。】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于是荆轲去见太子,告诉太子田光已经死了,转述了田光的话。太子丹拜了两拜,跪着前行,痛哭流泪,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之所以告诫田先生不要泄密,是因为想要完成大事的谋划啊。现在田先生用死来向我表明不会泄密,这怎么会是我的本意呢!”荆轲坐定以后,太子起身离开座席向荆轲叩头说:“田先生不知道我是个不成器的人,使我能够来到您的面前,大胆向您陈述,这是上天怜悯燕国,不忍心舍弃我。现在秦王有贪图利益的野心,并且这野心是无法满足的。如果不将全天下的土地吞并,如果不让各国的君王都对他俯首称臣,他的野心是不会得到满足的。现在秦国已经将韩王俘虏,占领了韩国的全部土地。又向南发兵攻打楚国,向北发兵进逼赵国;王翦率领的几十万大军已经到达漳河、邺城,李信的军队从太原、云中两地出兵。假如赵国无法抵挡秦国大军,势必会向秦国俯首称臣,赵国称臣以后,那么祸患自然殃及到燕国了。燕国国小势弱,先后多次被战祸困扰,现在估计就算发动全国的兵力,也没有办法抵挡秦军。各国都臣服于秦国,没有哪个诸侯国敢合纵抗秦。我个人有一个愚昧的办法,认为果真能得到天下间最勇敢的勇士,派遣他出使秦国,用重大的利益诱惑秦王;秦王贪图利益,我们的目的就一定能达到。果真能够劫持秦王,让他全部归还所侵占的各诸侯国的土地,像曹沫挟持齐桓公那样,那就太好了;如果这个方法行不通,就找机会刺杀秦王。秦国的大将现在都在外领兵作战,而国内又发生动乱,这样一来,君臣就会相互猜疑,趁这个机会,诸侯各国就能够联合起来反秦,一定能够打败秦国。这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希望,但是不知道将这个重担委托给谁才好,希望荆卿留心这件事。”过了好一会儿,荆轲说:“这是国家大事,我资质愚钝,恐怕无法担此重任。”太子上前叩头,一再请求荆轲不要推辞,这样荆轲才答应了太子丹。于是荆轲被太子丹尊为上卿,让他住在上等的公馆中。太子每天都来到荆轲所住的公馆门前,给荆轲提供丰盛的饮食,不时进献给荆轲奇珍异宝,车马、美女任凭荆轲享用,以此来顺应荆轲的心意。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愿谒之。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戮没:杀戮和没收入官为奴婢。】。今闻购将军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于期仰天太息流涕曰:“于期每念之,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于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揕:刺。】其匈【匈:同“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扼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奈何,乃遂盛樊於期首函封之。
过了很久,荆轲始终没有行动的意思。秦国的大将王翦攻破了赵国国都,活捉了赵王,赵国的土地已经完全被秦国占领,王翦又带领军队向北进军,一直来到燕国的南部边界。太子丹十分惊恐,于是请求荆轲说:“秦军早晚都会渡过易水,这样一来就算是我想要长久地侍奉您,难道可以办得到吗!”荆轲说:“就算太子没有说这番话,我也准备去拜见您了。现在去秦国,如果没有什么信物,那是没有办法接近秦王的。那樊将军,秦王用千斤黄金、万户封邑的赏赐来求得他的头。假如我能带着樊将军的头颅和燕地督亢的地图,将它们进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高兴地接见我,我才能有机会报答太子。”太子说:“樊将军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前来投靠我,我不忍心因为一己之私而让这位长者伤心,恳请您重新考虑这件事!”
易水话别,选自《马骀画宝》。
荆轲明白太子丹不忍心杀死樊将军,于是私下去见樊於期,对他说:“秦国对待将军您,可以说是太狠毒了!您的父母和族人,或者被秦王杀害,或者被收为奴婢。现在我听说秦国又要用千斤黄金和万户封邑的赏赐来寻求将军的人头,您打算怎么办呢?”樊於期仰天长叹,流着眼泪说:“每当我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经常痛入骨髓,只是想不出有什么报仇的办法!”荆轲说:“今天我有一句话,说出来可以解除燕国的忧患,同时又能为将军报仇雪恨,将军觉得怎么样?”樊於期上前说:“有什么办法呢?”荆轲说:“我希望能够得到将军的头颅,进献给秦王,秦王一定高兴,进而接见我,我用左手抓住他的衣袖,右手拿着匕首刺穿他的胸膛,这样一来,樊将军的仇恨得以洗雪了,燕国被欺凌的耻辱也可以消除了。将军难道没有这个心思吗?”樊於期袒露一边肩膀,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另一只手腕,走到荆轲面前说:“这正是我日思夜想切齿痛心想要做的事情啊,今天终于得到您的指教!”樊於期便自刎了。太子丹听到这个消息,驾着车疾驰前往,伏在樊将军的尸体上痛哭起来,十分悲伤。既然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就把樊於期的头颅装入匣子中密封起来。
于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cuì之,以试人,血濡rú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忤视:正视,对视。】。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治行:准备行装。】。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发。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祖:古人出远门时祭祀路神。这里指隆重的饯行仪式。】,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那个时候,太子已经预先在全天下寻求最锋利的匕首,得到了赵国徐夫人的匕首,太子丹花了百金买下它,命令工匠将匕首烧红,浸入毒液,用人试验,只要见一点血丝,人没有不立即死亡的。于是为荆轲准备行装,安排他起程。燕国有个名叫秦舞阳的勇士,他在十三岁的时候曾经杀过人,人们都不敢正面与他对视。太子便任命秦舞阳做荆轲的助手。荆轲要等待另一个人,同他一道去见秦王;那个人居住的地方离得比较远,还没来,荆轲将他的行装收十好。过了不久,荆轲仍然没有出发,太子觉得他太迟缓了,怀疑他反悔,于是再次邀请荆轲说:“到时间了,荆卿难道还有其他心思吗?请允许我派遣秦舞阳先行。”荆轲生气了,斥责太子说:“太子为什么要如此派遣?只顾前往,而不想着完成使命回来,是无能的小子!何况携带一把匕首,进入难以预测的强大的秦国,我之所以仍然逗留在这里,是因为要等我的朋友,同他一起去。现在太子认为我行动太迟缓,那就告辞诀别吧!”荆轲于是出发了。
太子和其他知道这件事的宾客,全部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着白色的帽子去为荆轲送行。一直送到易水边上,拜祭了路神以后,荆轲就要上路了,高渐离击筑,荆轲和着他的筑声唱歌,唱的是凄凉的“变徵”音调,送行的士人全都流下了悲伤的眼泪。荆轲一边向前走一边歌唱道:“风声萧萧啊易水凄凉,壮士一去啊不会再归还!”接着又唱出慷慨悲壮的“羽声”音调,送行的士人全都圆睁怒目,头发全部向上竖起直指帽子。荆轲登上车子离开了,始终都没有回过头。
吴见思:“刺客是天壤间第一种激烈人,《刺客传》是《史记》中第一种激烈文字,故至今浅读之而须眉四照,深读之则刻骨十分。”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九宾:外交上极其隆重的礼仪。】,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慑。愿大王少假借【假借:通融,宽容。】之,使得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室:指剑鞘。】。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卒:通“猝”,突然。】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提:投掷。】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以擿【擿:同“掷”。投掷。】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于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荆轲到达秦国后,就拿着价值千金的厚礼,将它们全部进献给秦王的宠臣中庶子蒙嘉。于是蒙嘉替荆轲向秦王禀报说:“燕王真的非常畏惧大王的声威,不敢发兵与大王的军队抗衡,希望带领全国上下的人一起成为秦国的臣子,比照其他诸侯国排列其中,向秦国交纳贡物和赋税,就如同秦国下属的郡县一样,只求能够保全先王的宗庙。因为内心的恐惧,不敢亲自前来向秦王陈述,为表诚意,特地砍下樊於期的头,并向秦王进献燕地督亢的地图,全部用匣子封存好,燕王在朝廷上举行了拜送仪式,派使者将情况禀告大王,只等候大王差遣。”秦王听了,十分高兴,于是穿上上朝时候的礼服,安排了九位司仪迎宾的隆重仪式,在咸阳宫接待燕国使者。荆轲手里捧着盛放着樊於期头颅的匣子,秦舞阳手捧着装有燕国地图的匣子,按次序向前走去。走到宫殿前台阶下,秦舞阳突然脸色骤变,十分恐慌,秦国的大臣们感到很奇怪。荆轲回过头来对秦舞阳笑了一下,然后上前谢罪说:“这是北方偏远蛮夷地区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天子,因此感到震惊恐慌。恳请大王能够宽容他一些,让他能在大王面前完成自己的使命。”秦王对荆轲说:“把秦舞阳所带的地图呈上来。”荆轲拿过地图呈献给秦王,为秦王打开地图,地图展到尽头后,藏在里面的匕首露了出来。荆轲趁势左手抓住秦王衣袖,右手拿起匕首直接刺向秦王。匕首没有刺到秦王身上,秦王大惊,后退跳起,衣袖被荆轲扯断。秦王起身抽剑,因为剑太长,只是一手抓住了剑鞘。当时情况惊慌紧急,剑又被剑鞘套得太紧,没办法立即拔出来。荆轲追逐秦王,秦王绕着咸阳宫的柱子跑。大臣们都十分惊愕,突然发生意外事变,都失去常度。按照秦国法令,进入宫殿的大臣不可以携带任何武器;而那些拿着武器的侍卫都排列在殿下,没有皇上的诏令不可以上殿。此刻正是十分紧急的时候,秦王来不及召唤殿下的守卫,所以荆轲才可以在宫殿中追逐秦王。仓皇失措的时候,大家因为没有武器击打荆轲,只好空手上前打他。这个时候,侍从医官夏无且将自己手中所捧的药袋子扔向荆轲。秦王正绕着柱子跑,仓皇失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左右的人就说:“大王,把剑推到背后!”秦王就将剑推到背上,这才拔出剑来击杀荆轲,砍断了荆轲的左腿。荆轲残废了,举起匕首向秦王投去,没有击中秦王,只是击中了铜柱。秦王继续攻击荆轲,荆轲被刺伤八处。荆轲知道被托之事不能成功了,便靠在铜柱上大笑起来,两脚向前岔开像畚箕一样坐在地上大骂道:“事情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我想要生擒你,一定要让你立下契约将侵占诸侯的土地全部归还,来回报太子。”这时,秦王左右的人一起上前杀死荆轲,秦王不高兴了很长时间。后来评论群臣功过,赏赐群臣和惩办官员都各有差别,并赏赐给夏无且二百镒黄金,秦王说:“夏无且护我心切,才想起拿药袋子投击荆轲。”
于是秦王大怒,益发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血食:享受祭祀。】。”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后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庸保:伙计。庸,同“佣”。】,匿作于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家丈人:主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于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矐:熏瞎。】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朴:同“扑”,击。】秦皇帝,不中。于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因此秦王大怒,派遣更多的士兵到赵国去,命令王翦的军队去讨伐燕国。只用了十个月的时间就攻破了燕国的都城蓟城。燕王喜、太子丹带领他们全部的精锐部队,向东退守到辽东郡。秦国大将李信在后面紧追燕王,代王赵嘉写了一封信给燕王喜说:“秦军追击燕王追得如此紧急,是因为太子丹的原因。现在大王如果能够杀死太子丹,将他的人头进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会撤兵,燕国的社稷才能得以保全,能够继续享受祭祀。”后来,秦将李信追杀太子丹,太子丹藏在衍水中,燕王就派人杀死太子丹,准备将他的首级献给秦王。但是,秦王仍然派兵进攻燕王。五年后,秦国终于灭亡了燕国,活捉了燕王喜。
第二年,秦国吞并天下,立号为皇帝。于是,始皇下令追捕太子丹和荆轲的门客,他们全部逃亡。高渐离改名换姓,成为一个普通的佣人,躲藏在宋子这个地方做工。过了很长时间,高渐离认为做工太辛苦,每当听见主人家堂上有客人击筑,总是徘徊在堂下不愿离开。他经常张口就说:“击筑的那个人,有击得好的地方,也有击得不足的地方。”随从将高渐离的话转告给他的主人,说:“那个佣工竟然通晓音乐,私下里对击筑的人品头论足的。”主人立即召高渐离到堂上来表演击筑,表演完后,满堂的宾客都称赞高渐离击得好,赐酒给他喝。高渐离心想,这样长期担惊受怕地东躲西藏,永远没有尽头,于是退下,把自己的筑和好衣服从行李箱中拿了出来,更改仪容后重新上堂。在座的宾客都十分惊讶,起身走下座位与他以礼平等相待,把他当作上宾。客人们请高渐离击筑唱歌,离开的时候没有不是流着眼泪走的。宋子城里的人接连请他做客,这件事让秦始皇知道了。秦始皇召见他,有人认识他,于是说:“他就是高渐离。”秦始皇怜惜他善于击筑,格外开恩,赦免了他的死罪,于是弄瞎了他的双眼。让他给自己击筑,没有一次不说好。秦始皇开始慢慢接近高渐离,高渐离将铅块暗藏在筑里,当他再次进宫靠近秦始皇的时候,突然举起筑击打秦始皇,没有击中。秦始皇就杀了高渐离,以后再也不接近诸侯国的人了。
鲁句践听说荆轲刺秦王的事情之后,私下里说:“唉!可惜那荆轲不精通刺剑之术啊!我也太不了解他了。过去我呵叱过他,他就认为我与他不是同道中人了!”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太史公说:世上有关荆轲的传言,其中说到太子丹的命运的时候,有“天上落下粟,马头长出角”这样的话,说得未免太过分了。又说荆轲曾经刺伤了秦王,这些都不是事实。当初,公孙季功、董先生跟夏无且结伴游历,曾经详细地了解了整件事情,他们对我说的就是我记载的这样。从曹沫一直到荆轲这五个人,他们的侠义之举有的成功了,有的没成功,但他们都明确地立下志向,并且始终没有违背自己的志向,得以流芳百世,难道是虚假的吗!
卷八十七 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洁,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于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布衣:指平民百姓。】驰骛wù【驰骛:奔走。】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禽鹿:犹“禽兽”。】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任以为郎。李斯因以得说,说秦王曰:“胥人【胥人:小人,没有才能的人。】者,去其几【几:同“机”。】也。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迭兴,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由:通“犹”。如同,好像。】灶上骚【骚:通“扫”。】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之计,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秦王拜斯为客卿。
陈仁锡:“先秦文章当以李斯为第一,太史公作传,载其书五篇,绝工之文也。《李斯传》是秦外纪,凡秦之兴亡与皆具矣。”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他年少时,曾经在郡里当过小吏,看见办公处所附近厕所里的老鼠吃不干净的东西,每当有人或者狗走近的时候,老鼠多次受惊逃跑。李斯又走进粮仓,看见粮仓中的老鼠正在吃囤积在粮仓中的粟米,它们居住在大屋子里,没有受到人或狗的惊扰。看到这种情形,李斯感慨叹息说:“一个人有才还是没有才,同这些老鼠一样,是由自己所在的环境决定的啊!”
于是李斯跟随荀子学习治理天下的帝王之术。学成之后,李斯估计楚王不值得自己侍奉,而六个诸侯国的国势都已经衰弱,没有为它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就想向西进入秦国。在临行之前,李斯向荀子告辞说:“我听说如果得到了机会,就一定不要松懈怠慢,现在拥有万辆车马的诸侯国正在争取时机,游说之士掌握朝政。现在秦王想要吞并天下,称帝治理天下,这恰好是平民百姓奔走四方、游说之士施展拳脚的大好时机。地位卑贱之人没有想着去求取功名利禄,这类人就好像禽兽看到肉才想去吃,空长了一副人的面孔只是勉强可以直立行走罢了。因此最大的耻辱莫过于身份卑贱,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贫穷。长期处在卑贱的地位和贫苦的环境之中,还要愤世嫉俗,厌恶功名利禄,假托自己与世无争,这并不是士子原本的性情。因此我将要西行前去游说秦王。”
李斯到达秦国以后,刚好赶上秦庄襄王去世,于是李斯请求担任秦国相国文信侯吕不韦的门客;吕不韦十分欣赏他,于是保举他为郎官。李斯因此得到游说的机会,游说秦王说:“等待机会的人,往往都丢掉了他们的机遇。成就大功业的人,能够抓住可乘之机并能下狠心。从前,秦穆公雄霸天下,但是最后都没有向东进军吞并六国,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诸侯国还很多,周朝的德望没有衰落殆尽,所以五霸轮流兴起,以周朝为尊。自秦孝公以来,周朝宗室日渐衰微,各诸侯国之间也是互相兼并,函谷关以东地区被六国瓜分,秦国乘胜奴役诸侯,现在算起来总共有六代了。如今诸侯服从秦国的命令,就如同郡县服从朝廷一样。凭借秦国的强大,秦王的圣明,就如同扫除灶上的灰尘一样,足以扫平诸侯,成就帝业,统一天下,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现在如果懈怠而没有抓紧做这件事情的话,等到其他诸侯国再强大起来,重新订立合纵抗秦的盟约,即使有黄帝的贤明,也没有办法吞并它们了。”于是,秦王委任李斯为长史,听从他的计谋,暗中派遣谋士携带金玉珍宝前去各国进行游说。对各诸侯国里的名士能用礼物进行收买的,就多送礼物加以收买;如果不能收买,就用利剑将他们杀掉。这些方法都是为了离间诸侯国君臣之间的关系,然后秦王就派遣秦国的良将出兵攻打。秦王委任李斯为客卿。
会韩人郑国来间【间:从事间谍活动。】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缪【缪:同“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傒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yì【施:延续。】到今。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刚好在这个时候,韩国人郑国以修筑灌溉水渠的名义,来到秦国做间谍,不久被发觉。秦国的王公贵族以及大臣们都对秦王说:“从诸侯国前来侍奉秦王的人,大多数只是为了他们的国君而来游说、离间秦国罢了,请求大王将这些客卿全部驱逐出境。”李斯也在被驱逐的客卿之中。于是李斯上书说:
我听说官员们商议要驱逐客卿的事情,我私下认为这种做法是错误的。昔日秦穆公寻求贤士,在西戎寻找到由余,在东边楚国的宛地找到了百里傒,在宋地找到了蹇叔,从晋国招揽来了丕豹、公孙支。这五个人虽然都不是在秦国出生的,但是秦穆公仍然重用他们,并且在此期间秦穆公吞并了二十多个国家,这才得以在西戎称霸。秦孝公采纳施行商鞅的新法政策,改变民风民俗,所以百姓才得以殷实兴盛,国家才得以富足强大,百姓们乐意为自己的国家效力,其他国家也愿意真心归顺,这才打败了楚国、魏国的军队,占领了上千里土地,到现在仍然政治安定,国家强盛。秦惠王采纳张仪的计谋,占领了三川地区,又向西进军吞并了巴、蜀地区,向北进军攻占了上郡,向南进军占领了汉中,地域囊括九方蛮夷之地,控制了鄢、郢等地,在东面占领了地势险要的成皋地区,割取了肥沃的土壤,于是瓦解了六国的合纵联盟策略,使他们面向西方事奉秦国,这样的功绩一直延续到今天。秦昭王得到范睢这样的良臣,废黜穰侯,驱逐华阳君,让公室进一步强大,杜绝了私门权贵势力的进一步扩大,像春蚕食用桑叶一般,慢慢吞并诸侯的土地,最终为秦国统一天下大业的实现奠定了基础。这四位君主,都是依靠了其他诸侯国客卿的力量。这样看来,客卿哪里有负于秦国呢!假如这四位君主拒绝了其他诸侯国的客卿,不接纳他们,疏远他国的士人而不去重用他们,这样就会让秦国既无富足之实,又无强大之名。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tuó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采:同“彩”。】。所以饰后宫、充下陈【下陈:指堂下、庭院等存放财物的地方。陈,堂下至门的过道。】、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傅玑:镶着小珠子。傅,通“附”。玑,不圆的珠子,这里泛指珠子。】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bì【搏髀:拍击大腿。髀,大腿。】,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现在陛下得到了昆仑山的美玉,得到了随侯之珠、和氏之璧,腰上挂着明月珠,佩着太阿剑,驾着纤离马,举着翠凤旗,摆着灵鼍鼓。所有这些宝物,没有一样是秦国本土出产的,可是陛下仍然十分喜欢它们,这是什么原因呢?倘若一定要是秦国所产然后才使用,那么就不能用夜光之璧来装饰朝廷,不能赏玩犀牛角、象牙制成的器皿,后宫不能有郑国、卫国的美女,马厩中没有像駃騠那样的良马,不该使用江南的金锡,不该用西蜀的丹青当颜料。所有您用来装饰后宫、充当姬妾、令您赏心悦目、怡情悦耳的,如果一定是要出自秦国,然后才使用的话,那么,用宛地珍珠装饰的簪子、镶嵌玑珠的耳环、东阿白绢制成的衣裳、刺绣华美的装饰品,就不会呈现在您的面前,那高雅而又时髦、文静而又漂亮的赵国女子就不会站在您的身边了。而那些敲击着瓦坛瓦罐、弹着秦筝、拍打大腿、通过呜呜叫喊来满足福斯欣赏要求的,才是真正的秦国音乐。像《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这些乐曲,都是其他国家的音乐。现在大王抛弃敲打瓦坛瓦罐转而欣赏《郑》《卫》之声,不去听弹筝转而欣赏《昭》《虞》这样的曲子,这是为什么呢?只是贪图眼前的快乐,为了满足自己的视觉和听觉需求罢了。可是如今您用人却不是这样,您不管这个人能用不能用,也不问是非曲直,只要这个人不是秦国人就一律辞退,只要是客卿就一律驱逐。如此看来,陛下看重的不过只是美女、音乐、珍珠、宝玉这一类东西,而轻视的则是人才。这不是一个能够统一天下、制服诸侯的好方法。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黔首:平民百姓。】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官至廷尉。二十余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夷郡县城,销其兵刃,示不复用。使秦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
我听说土地宽广的地方所产的粮食也多,国家广大就人口众多,军队强盛士兵们就很勇敢。因此泰山不排斥任何泥土,才能够堆积成那样高大的山体;江河不挑剔任何细小的溪流,才能汇聚成如此深广的大海;而成就霸业的人不应该抛弃这么多平民百姓,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伟大的德行。因此土地不分东南西北,百姓不分这国那国,一年四季的生活都充裕美好,神鬼赐予福泽,这就是五帝、三王能够天下无敌的原因所在。现在您竟然抛弃了百姓,以此来帮助敌国,排斥宾客而让他们为其他诸侯国创建功业,让天下有才能的人都向后退而不敢西行,停住脚步而不敢进入秦国,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把武器借给敌人,把粮食送给盗贼”啊!
不是秦国出产的物品,值得视为宝物的很多;不是出生在秦国的士人,而乐意效忠秦国的也不在少数。现在您将客卿驱逐出国来资助与您敌对的国家,损害自己的百姓来让仇人更加强大,在内部削弱自己的实力同时又在外面与诸侯结下怨恨,想要让国家没有什么危险,是不可能的。
于是,秦王下令废除了驱逐客卿的诏令,重新恢复了李斯的官职,最后采用了他的计谋。李斯也升官到廷尉之职。秦国经过二十多年的战争,终于兼并了天下,尊称国王为“皇帝”,委任李斯为丞相。并将各国郡县的城墙全部夷平,销毁各郡县的武器,表示不会再使用兵器。使秦国的土地没有一尺分封给别人,就连皇帝的儿子、兄弟也没有被立为王,更不把建功立业的功臣封为诸侯,想要通过这种方法让国家永远没有战乱的祸患。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称始皇威德。齐人淳于越进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千余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支辅:像膀臂一样辅佐。支,通“肢”。】。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议丞相。丞相谬其说,绌【绌:通“黜”。贬斥。】其辞,乃上书曰:“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所创建。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异趣:标新立异。趣,趋向。】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蠲:除,免。】除去之。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书。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
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秦始皇在咸阳宫摆设酒席招待群臣,博士仆射周青臣等人一起歌颂始皇的威名功德。齐人淳于越进言劝谏说:“我听说,殷商和周朝之所以能够统治天下一千多年,全靠分封子弟及有功之臣作为统治者的左膀右臂。现在陛下虽然得以一统天下,但是您的子弟却都还是普通的平民百姓,如果一旦出现了像田常、六卿谋朝篡位的灾祸,朝廷上又没有什么强有力的辅佐大臣,靠谁来相救呢?办事不向古代有经验的人学习而长期统治的朝代,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现在周青臣等人又在陛下面前阿谀奉承,这是在加重您的错误,并不是真正的忠臣。”始皇将这种议论交给李斯处理。李斯认为这是一种荒谬的看法,所以决定废弃不用,于是上书说:“古时候天下四分五裂,没有谁能够统一天下,因此各诸侯纷纷起兵,互不相让。通常大家都赞颂古代而否定当代,用一些虚夸不实的文辞来扰乱当今社会的实际情况,人们都觉得只有自己一派的学问才是最好的,因此想要否定皇帝颁布的法令制度。如今陛下一统天下,分清黑白是非,海内都以皇帝为尊;而诸子百家众多学派却在一起对朝廷颁布的法令制度任意批评,听说朝廷有诏令下达,立即就用自己学派的观点来议论这个诏令,回到家中便心生不满,走出门外则一起在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想要通过批评君主的方法来为自己博得名声,认为自己的看法与朝廷的诏令不一样,这样就能显示出自己的本领高,并带领下层群众百姓一起来诽谤。放任这种情况而不加以禁止的话,上面君主的权势会下降,下面也会形成结党营私的帮派。还是禁止为好。我请求陛下恩准将人们收藏的《诗》《书》以及诸子百家的全部著作,都一概清除干净。诏令下达三十天之后,如果还有人不服从诏令,就判处黥刑,做筑城苦役。医药、占卜、种植等书籍可以不在清除之列。如果有想学习法令的人,可以把官吏当成老师。”秦始皇批准了李斯的建议,没收了《诗》《书》以及诸子百家的所有著作,通过这种方法让人民变得愚昧无知,让天下的人没有办法用古代的事情来批评现在的朝廷。秦始皇又开始修明法制,制定律令。他还统一了文字。在全国各地大兴土木,修建离宫别馆。第二年,秦始皇又四处巡视,平定了四面八方的少数民族叛乱,所有这一切,李斯都出了不少力。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驽下:才能低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税驾:停车。借指休息或归宿。】也!”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余子莫从。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余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真太子:正式确立的太子。】,故秘之。置始皇居辒辌车【辒辌车:可供人卧睡的车子。后用来载丧,成为丧车的代称。】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辄从辒辌车中可诸奏事。
李斯的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守,儿子们娶的是秦国公主,女儿们嫁的是秦国的皇族子弟。三川郡守李由请假回咸阳的时候,李斯在家中摆下酒宴,有身份的文武百官都前去给李斯祝寿,庭院的门前停放着数以千计的车马。李斯感慨地长叹说:“唉!我曾经听荀卿说过‘做事情一定不要做得过了头’。想我李斯原本只是一个上蔡的平民,一个街巷里的普通百姓,皇帝不嫌弃我才能低下,才将我提拔到现在这样高的职位。现在所有的臣子当中,没有谁能比我地位更高,可以说是荣华富贵达到了极致。但是事物发展到极点就开始衰落,我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啊!”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十月,始皇出游巡视会稽山,沿海北上,一直来到琅邪山。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兼符玺令赵高都跟随始皇一同前往。秦始皇一共有二十多个儿子,长子扶苏因为先后多次向皇帝直言进谏,被始皇派到上郡去监督军队,蒙恬担任将军。始皇的小儿子胡亥深受始皇宠爱,要求跟随始皇出游,始皇答应了。其他儿子都没有跟随。
这一年七月,秦始皇巡视到达了沙丘,病得十分厉害,命令赵高给公子扶苏写好诏书说:“将军队交给蒙恬管理,你赶快回到咸阳参加我的葬礼,然后将我安葬好。”书信都已经封印好,但是诏书还没来得及交给使者,始皇就驾崩了。书信和印玺都在赵高手中,只有小儿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以及始皇身边五六个亲近的宦官知道始皇驾崩,其他的臣子都不知道。李斯认为皇帝在外出巡视的时候去世,而且又没正式确立太子,因此应该保守秘密。他们将始皇的尸体安放在一辆既保温又通风干爽的车子中,文武百官仍然像往常一样向始皇奏禀国事,皇帝的饮食也与往常一样按时进献,车子里的宦官就假借皇帝之名,在车中批复百官上奏的事情。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而谓公子胡亥曰:“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胡亥曰:“固也。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赵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愿子图之。且夫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谫jiǎn【谫:浅陋。】,强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倾危:颠覆,借指被杀。】,社稷不血食。”高曰:“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着之,不为不孝。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愿子遂之!”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大行:一去不返。借指皇帝死亡。】未发,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干:告求,麻烦。】丞相哉!”赵高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赢:背负。】粮跃马,唯恐后时!”
赵高趁机扣下了始皇生前写给公子扶苏的书信,对公子胡亥说:“皇上驾崩了,并没有下诏封诸子为王,只是赐给长子一封书信。长子回到咸阳城后,就立即继位成为皇帝,而你最后连一丁点的封地都捞不到,这能怎么办呢?”胡亥说:“本来就该如此啊。我曾经听说过,圣明的君主最知道臣子,圣明的父亲最知道儿子。父亲在临终之时都没有下令分封诸子,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赵高说:“不是这样的。现在天下的大权,决定谁的生死存亡,一切都在你、我以及丞相李斯手里,希望你能够仔细考虑清楚。更何况驾驭群臣和向他人俯首称臣,统治别人和受制于他人,怎么能够同日而语呢!”胡亥说:“废除兄长而立弟弟,这是不义的行为;不服从父亲的诏令而害怕死亡,这是不孝的行为;我个人才能浅薄、见识浅陋,在别人的帮助下勉强称帝,这是无能的行为:这三件事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全天下的百姓也不服从于我,我自身处在面临倾覆的危险境地,国家也会因此而灭亡。”赵高说:“我听说商汤、周武王杀死他们的君主自己即位成皇帝,全天下的人都称赞他们的行为是仁义之举,这不能说是不忠。卫君杀死自己的父亲,而卫国百姓齐声称赞他的功德,孔子也记载了这件事,这不能说是不孝。成就大事的人不拘泥于小的细节,行大德的人也无需再三谦让,乡里之间有各自适宜的习俗,文武百官立功的方式也各不相同。因此如果因为一些小事的顾虑而忽略了大事,日后一定会生出祸害;关键时刻迟疑不决,以后一定会有所后悔。果断而勇敢地去做事,就连鬼神都要回避这样的人,以后他一定会取得成功。希望你能够按照我所说的去做!”胡亥长长叹息一声说:“现在皇帝驾崩还没有发丧,丧礼也没有结束,怎么能用这样的事情来干扰丞相呢!”赵高说:“时间紧迫啊,短暂得甚至来不及进行任何谋划!我就像携带着干粮骑着快马赶路一样,生怕耽误了大好时机!”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于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刀笔之文:指刑法文书。】进入秦宫,管事二十余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皇帝二十余子,皆君之所知。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于乡里,明矣。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法事:有关法律之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于心而诎于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君计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
等到胡亥认同赵高所说的话,赵高说:“不和丞相商议,恐怕这件事没有办法办成,我希望能够为了你与丞相商议这件事。”于是赵高对丞相李斯说:“始皇驾崩,赐给长子扶苏一道诏书,诏书让他到咸阳参加始皇的丧礼,并且立为继承人。诏书还没有送出去,如今皇上驾崩,还没人知道这件事。皇帝赐给长子扶苏的书信和符玺都在胡亥手中,立谁为太子只在你我的一句话而已。事情应该怎么处理?”李斯说:“你怎么会说出这种亡国灭族的话呢!这不是身为人臣所应当谈论的事情!”赵高说:“您自己估量一下,您与蒙恬相比,谁更有能耐?谁的功劳更高?谁更有深谋远虑而从不失误?天下百姓更拥戴谁?谁更与长子扶苏的关系亲密?”李斯说:“这五个方面我的确都比不上蒙恬,但是您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苛求于我呢?”赵高说:“我只是一个宦官的奴仆罢了,有幸得到皇帝的宠幸,因为熟悉狱法文书而进入秦宫,在秦宫处理事务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被秦王罢免官职的丞相功臣仍然有封爵并且能传给下一代的,这些人最后的结局都是被杀。皇帝一共有二十多个儿子,这些都是您所知道的事情。长子扶苏为人刚毅而勇武,对人信任而又善于激励士人,他一旦即位成皇帝以后,一定会任命蒙恬为丞相,很明显,最终您也没有办法怀揣着通侯之印玺告老还乡了。我受皇帝的诏令一直教育胡亥,让他学法律已经有数年了,至今没有看见他出现过什么错误。胡亥仁爱慈悲,为人诚实厚道,轻视钱财,尊重士人,心里明辨是非只是不善于言辞,竭尽礼节尊重有贤能的士人,秦始皇的所有儿子,没人能够赶得上他,可以立为继承人。您考虑一下再做决定。”李斯说:“您还是回到自己原来的职位上去吧!我只是在执行皇帝的遗诏而已,应该顺从上天的安排,有什么需要思考决定的呢?”赵高说:“看起来安全的事情却很可能是危险的,看起来危险的事情又可能是安全的。在面临安危的关键时刻不早下决定,又怎么称得上是圣明之人呢?”李斯说:“我原本只是上蔡街巷里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承蒙皇帝提拔,让我担任丞相之职,又封我为通侯,我的子孙后代都享受到了尊贵的地位和优厚的待遇,因此皇帝才将关系到国家安危存亡的重任托付给我。我又怎能辜负他呢!忠臣不会因为贪生怕死而苟且偷生,孝子不会因为过度操劳而损害健康,身为人臣,理应各自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请您不要再说了,以免我也跟着一起犯罪。”
司马贞:“鼠在所居,人固择地。斯效智力,功立名遂置酒咸阳,人臣极位。一夫诳惑,变易神器。国丧身诛本同末异。”
高曰:“盖闻圣人迁徙【迁徙:迁移。引申为多变。】无常,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权命悬于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水摇动:指春天冰雪消融。】者万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见之晚?”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于是斯乃听高。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赵高说:“我听说圣人四处迁徙没有什么固定的规律,只是顺应时势的变化,顺从时代的发展,看到一点苗头就能预知到事情的根本所在,看到动向就能预知归宿。况且事物本来就是这样,哪里有一成不变的章法呢!现今天下的权力和命运全都掌握在胡亥手里,我能懂得他的志向。更何况外部制约内部就是逆乱,下属制服君主就是叛逆。因此秋霜一降,花草都会随之凋零,冰消雪化万物开始更新发芽,这是固定的自然法则。您为什么如此迟钝呢?”李斯说:“我听说晋朝更换太子,三代不得安宁;齐桓公兄弟争夺王位,最后哥哥被杀死;商纣杀死自己的亲戚,又不听从臣子的劝谏,最终都城被夷为废墟,连宗庙社稷都陷于危机:这三件事都违背了上天的本意,因此才会最终落得连宗庙都没人祭祀的下场。我尚且还是人啊,怎么会参与这些阴谋呢!”赵高说:“上下齐心协力,基业就能够万世长久;内外配合一致,就不会产生什么差错。您如果听从我的计谋,就能够长保封侯,并且世代相传,一定像仙人王子乔、赤松子那样长寿,像孔子、墨子那样有智慧。现在您舍弃这个机会,不听从我的计谋,就一定会殃及子孙,足以令人感到心寒。善于为人处世的人能够将灾难转化为福祉,您会怎么做呢?”于是李斯仰天长叹,挥泪感慨地说:“啊!偏偏让我遭逢这乱世,既然已经没有办法以死尽忠了,我将把自己的命运托付到何处呢!”于是李斯听从了赵高的计谋。赵高便回报胡亥说:“我是奉太子您伟大的命令前去告诉丞相李斯的,丞相李斯又怎么敢不服从呢!”
于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裨将:副将,偏将。】王离。”封其书以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于上郡。
使者至,发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后死,未暮也。”使者数趣之。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属:交给,委托。】吏,系于阳周。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阳,发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以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侍中:指在宫中服侍皇帝。】用事。
于是他们就共同商议,假称接受了秦始皇给丞相李斯的诏书,立胡亥为太子。还制造了一份假诏书偷换了赐给长子扶苏,说:“我巡视天下,向各地名山的神灵祈祷祭祀想要求得长寿。现在扶苏和蒙恬将军带领数十万军队驻守在边疆,已经十几年了,不仅没有向前进军,而且死伤损耗了很吐司兵,没有立下一点功劳,反而多次上书直言诽谤我的所做所为,只是因为不能解职回京担任太子,日夜怨恨不满。扶苏作为儿子却不孝顺,所以赐剑自杀!将军蒙恬与公子扶苏一同在外,不纠正公子扶苏的错误,也应该知道他的阴谋。作为人臣而没有向君主尽忠,赐命自杀,把军队的大权交给副将王离。”然后用皇帝的印玺将诏书封好,让胡亥的门客奉诏前往上郡赐给扶苏。
使者到达上郡以后,打开诏书,扶苏立即痛哭起来,走到内室想要自杀。将军蒙恬上前阻止公子扶苏说:“皇帝在外居住,没有立下太子,派遣我带领三十万大军在边疆地区守卫,派遣公子您担任监军,这是天下的重任啊。现在只是过来了一名使者,您就立即自杀,怎么能知道其中有没有人弄虚作假呢?臣恳请您再向皇帝请示一下,等到有了回答之后再自杀也不晚。”使者接二连三地催促。扶苏为人仁慈,对蒙恬说:“父亲要儿子死,儿子还需要请示什么!”扶苏立即自杀而死。蒙恬不肯自杀,使者便将蒙恬交给法吏,将他关押在阳周。
使者归来向胡亥汇报,胡亥、李斯、赵高听到这个消息都十分高兴。到达咸阳以后,发布秦始皇的丧事,太子胡亥即位成为二世皇帝。二世皇帝任命赵高为郎中令,赵经常在宫中服侍皇帝,掌握执政大权。
二世燕居【燕居:闲居。燕,通“宴”。】,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决隙:缝隙。】也。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昏乱主之所禁也。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斧钺:斩刑所用的兵器,借指刑罚、杀戮。】之诛,愿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且蒙恬已死,蒙毅将兵居外,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二世曰:“为之奈何?”赵高曰:“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至收族,灭大臣而远骨肉;贫者富之,贱者贵之。盖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计莫出于此。”二世然高之言,乃更为法律。于是群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鞠治:审判,推问。鞠,通“鞫”,审讯。】之。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矺:古代一种分裂肢体的酷刑。】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秦二世在宫中闲来无事,就将赵高叫来与他商议,对赵高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像驰骋的骏马从缝隙前连续飞过一样短暂。我既然已经君临天下了,想要竭尽全力满足自己耳目方面的全部欲望,尽我所能享受所有能够想到的乐趣,让国家安宁,百姓欢愉,长久坐拥江山,以享天年,你认为这样的想法行得通吗?”赵高说:“这对圣明的君主来说是可以做到的,而对于昏庸淫乱的君主来说应该是禁忌的。请允许我说一句话,冒着被杀头的危险,请陛下稍加留意一点。沙丘的密谋策划,各位王公大臣都有所怀疑,而这些公子全部都是您的兄长,这些大臣全部都是先帝任命的。如今陛下刚刚即位,这些人心中都很怨恨不服,恐怕他们发动变故。何况蒙恬已经死了,蒙毅仍然在外面手握重兵,我之所以惶惶不可终日,就是担心继续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的结果。陛下您怎么能只顾着在这里享乐呢?”秦二世说:“这可如何是好?”赵高说:“采用严酷的法律和苛刻的刑罚手段,将犯法的有罪之人和受到牵连的人全部杀头,直至诛灭他们的宗族,消灭当朝的大臣,疏远您的兄弟;让原本贫穷的人变得富裕起来,让原本身份卑微的人变得高贵起来。将先帝的旧臣全部铲除,重新任用您信任的人,并且亲近他们。这样一来,这些人就会在心底对您感恩戴德,从根本上杜绝了祸害和奸佞之事的发生,群臣都蒙受您的恩泽,他们承受着陛下的厚德,陛下就可以高枕无忧,纵情享受了。没有比这更好的计谋了。”二世觉得赵高的话是正确的,就重新更改修订法律。因此群臣和王孙贵族们有罪,就交付给赵高处理,让他去审讯法办。二世又杀死了大臣蒙毅等人,十二名公子在咸阳街头被斩首示众,十个公主也在杜县被处以车裂的酷刑,没收的财物全部归皇帝所有,一同株连治罪的人不计其数。
李贽:“秦始皇出世,李斯相之,天崩地坼,掀翻一个世界。”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御府:官署名,掌管皇帝衣服。】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书上,胡亥大说,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赵高曰:“人臣当忧死而不暇,何变之得谋!”胡亥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畔:通“叛”,反叛。】者众。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道、驰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于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于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却。李斯数欲请间谏,二世不许。而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于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斲,茅茨不翦,虽逆旅之宿不勤于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zī粝lì【粢粝:粗劣的食物。】之食,藜藿之羹,饭土匦guǐ【土匦:陶土制的食器。】,啜土铏【土铏:陶土制的罐钵。】,虽监门之养不觳què【觳:简陋。】于此矣。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渟水:积水。】致之海,而股无胈【胈:大腿上的白肉。】,胫无毛,手足胼pián胝zhī【胼胝:手掌和脚掌上的老茧。】,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于会稽,臣虏之劳不烈于此矣’。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适己而已矣,此所以贵于有天下也。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奈何?”
公子高想要出奔逃命,又担心被满门抄斩,于是上书说:“先帝在位的时候,我进宫就会赏赐给我吃的东西,我出宫就乘坐车辆。就连皇帝内府中的衣服,先帝也会赏赐给我;宫中马厩里的宝马,先帝也会赏赐给我。我原本应该追随先帝一起去死但是却没有做到,这是我这个身为人子的不孝之处,身为人臣的不忠之处。像我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人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请允许我追随先帝一同死去,希望能将我埋在骊山脚下。只求皇上能够可怜我答应我。”这封书信上奏以后,胡亥十分高兴,叫来赵高并将这封书信交给他看,说:“这可以说是万分危急了吧?”赵高说:“大臣们整天担心被杀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图谋造反呢!”胡亥答应了公子高的请求,并且赏赐给他十万钱的安葬费。
秦国的法令刑罚一天比一天残酷,群臣人人自危,想发动叛乱的人很多。二世皇帝又兴建阿房宫,修筑直道、驰道,征收的赋税越来越重,戍边兵役更是没完没了。于是从楚地征集前来戍边的士兵陈胜、吴广等人一起叛变,他们在崤山以东起兵,英雄豪杰蜂拥而起,陈胜自立为侯王,反叛秦朝,一路攻打直到鸿门才退去。李斯曾多次想找机会进言,但二世不接受李斯的进言。反而责备李斯说:“我个人有一个建议,是从韩非子那里听来的,韩非子说‘尧统治天下,庙堂高不过三尺,柞木做的椽子不加砍削就直接使用,用茅草做屋顶而不加修剪,就算是旅店的住宿条件也不会比这更加艰苦。冬天要穿鹿皮制成的棉袄,夏天则穿麻布粗衣,吃粗米做的饭,喝野菜汤,用土罐盛饭吃,用土钵盛水喝,就算是看门人的生活也不会比这更加清寒。夏禹凿开龙门,疏通大夏水道,又疏通了很多条河流,曲折地建起多道堤防,疏通淤积的水道将它们引入大海,大腿上都没了白肉,小腿上都没了汗毛,手掌和脚底都布满了老茧,面孔漆黑,最后还累死在外,葬在会稽山上,就算是一个奴隶,所受的辛苦也不会比这更加厉害’。既然这样,那么那些统治天下无尚尊贵的人,难道就是想要劳心劳力,居住在像旅店一样的住屋之中,吃着与看门人相同的食物,干那些奴隶才干的劳动吗?这些事情都是那些才能低下的人努力去完成的,并不是贤明的人需要从事的。那些有才能的人在统治天下的时候,只是专门将全天下的一切都拿来满足自己的欲望罢了,这正是人们将一统天下看得无比尊贵的原因所在。人们所说的贤能之人,一定能够让天下安定、治理万民,现在他们自己都捞不到任何好处,又用什么方法来治理天下呢!因此我才想要随心所欲,想要永远享有天下而没有任何祸害,这该怎么办呢?”
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覆案【覆案:查讯,核实。】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于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适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徇:同“殉”。为某种目的而牺牲。】百姓,则是黔首之役,非畜【畜:统治,占有。】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缪:通“谬”。错误。】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李斯的儿子李由担任三川郡守,群起造反的吴广等人向西进军,攻占领土,肆意妄行,李由没有办法阻挡他们。章邯击败了吴广等人的军队并将他们驱逐出了三川地区,然后派使者轮番去三川调查,并且谴责李斯身居三公之位,怎么会让盗贼猖狂到这样的地步。李斯非常害怕,又将自己的爵位和俸禄看得十分重要,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迎合秦二世的心意,想要求得宽容,于是上书回答说:
贤明的君主,一定是全面掌握治国之道并向下行使督责之术的君主。如果对下严加苛责,那么臣子们就一定会竭尽全力来报答君主。这是由臣子和君主的职分不同所决定的,君臣名分一旦确定,上下关系的准则也就明确了,那么全天下不论是有才能的人还是没有才能的人,都一定会竭尽全力为君主效命。所以君主才能够专制天下而不受到任何力量的约束。能够尽情享受极致的乐趣,圣明的君主,又怎么会看不到这一点呢!
因此申不害所说的“拥有天下如果不懂得纵情享乐,叫作把天下当成自己的枷锁”这句话没有其他意思,不监督指责臣子,反倒自己辛辛苦苦,亲自为天下百姓劳心劳力,如同尧和禹那样,这就是所说的“桎梏”。不能修得申不害、韩非子那样高明的法术,行使督责的方法,一心想着用全天下的方法来让自己感到舒服快乐,只是白白地劳心劳力,为了百姓而献出自己,这种人就是百姓的奴仆,并不是统治天下的帝王,又有什么值得尊贵的呢!让他人为自己献身,是因为自己尊贵而他人卑微;让自己为别人献身,就是自己卑贱而他人尊贵。因此献身别人的人卑贱,接受献身的人尊贵,古往今来,没有不是这样的。自古以来,人们之所以尊重贤人,是因为受尊敬的人自己尊贵;之所以厌恶无能的人,是因为无能的人自己卑贱。而尧、禹这些为天下人献身的人,是因为承袭了世俗的评价而对他们予以尊重,这样一来,也就失去了尊重贤人的本意了,可以说是一个极大的错误。说尧、禹把天下当作自己的“桎梏”,不也是很恰当吗?这就是没有进行督责的过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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