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9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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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李斯、赵高矫诏立胡亥,杀扶苏、蒙恬、蒙毅,卒以亡秦。”王夫之:“秦政、李斯以破封建为万世罪,而贾谊以诸侯王之大为汉痛哭,亦何以异于孤秦。”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格虏:强悍的奴隶。】”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寻常:古以八尺为寻,十六尺为常,比喻较短的长度。】,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母羊。】牧其上。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于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因此韩非子说“仁慈的母亲大多会教养出败家的儿子,而严厉的家庭中没有凶暴的奴仆”,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严加惩罚必然会取得的结果。因此商鞅制定的新法规定,在道路上扔垃圾的人就要判刑。将垃圾仍在道路上本是一个轻罪,而对其施加刑罚,则是重罚。只有圣明的君主才能如此严厉苛刻地督责小的罪行。小的罪行尚且需要严厉督责,更何况重罪呢?因此百姓没有人敢触犯法律。所以韩非子又说“很少的几尺绸布,普通人见到会顺手拿走,上百镒黄金,像盗跖一样的大盗也不会夺取”,并不是因为普通人贪婪之心严重,也不是那几尺绸布有极高的价值,而盗跖淡泊利欲;更不是因为盗跖品行高尚,不将百镒黄金的重利看在眼里。而是因为一旦夺取,就一定会受到刑罚,因此连盗跖也不敢夺取那百镒黄金;若不坚决施行刑罚,那么普通人就不会放弃那几尺绸布。所以城墙虽然只有五丈高,楼季却不敢轻易前来进犯;泰山虽然高达百仞,那跛脚的牧羊人却敢在泰山上面放牧。难道是那楼季将攀越五丈高的城墙看得如此艰难,而那跛脚的牧羊人将登上百仞高的泰山看得轻而易举吗?原因就在于二者陡峭和平缓的形势大有不同。贤明的君主能够久居尊位,长期执掌大权,独自享受全天下利益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们有特殊的统治办法,而是因为他们能够独揽大权并洞悉督责下属,有错一定重罚,因此天下没有人敢违犯。现在不追求防止犯罪的方法,反而效仿慈母养成败家儿子的方法,这也太不了解前代圣贤的言论了。不实行圣人治理天下的方法,除了给天下当奴仆还能做什么事情呢?这不是太令人感到悲哀了吗!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于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于侧,则流漫【流漫:放肆无忌。】之志诎矣;烈士死节之行显于世,则淫康之虞【淫康之虞:指纵情享受的娱乐。虞,通“娱”,娱乐。】废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后能灭仁义之途,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掩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荦然:卓然独立的样子。】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后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修商君之法。法术修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唯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书奏,二世悦。于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刑者相半于道,而死人日成积于市。杀人众者为忠臣。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更何况那些节俭仁义的人在朝中担任官职,那么荒诞放肆的乐趣就会停止;有进谏规劝讲述大道理的臣子在皇帝身边干预,那么放荡散漫的念头就要有所收敛;烈士以死明志的行为受到世人的推崇,那么淫逸安乐的欢娱就要废弃。因此圣明的君主能排除这三种人,而独自掌握统治大权以便操纵驾驭臣子,让他们言听计从,修正严明的法律制度,因此才能使自身尊贵而权势威重。大凡贤明的君主,都能够扭转世风、改变民俗,废弃那些他所厌恶的,创建一些他所喜欢的,所以在他活着的时候能享有尊贵的权势,在他死后能追封贤明的谥号。正因为如此,圣明的君主才能够独揽大权,不让权力落入臣子手中。然后才能灭绝仁义之路,堵住众人的游说之口,制止烈士以死殉节的行为,闭上眼睛堵住耳朵,凭借自己内心的判断去做决断,这样在外就不会被那些仁义节烈的人的行为压抑,在内也不会被进谏的争论所迷惑。君主从而能够独来独往,做事情随心所欲而没有人敢反抗。如果真的做到如此,才能说是了解了申不害、韩非子的统治方法,修行了商鞅的法制。法制修明、权术彰明而天下骚乱的情况,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所以说“帝王的统治术简约而且容易掌握”。只有圣明的君主才能实行它。只有像这样,才可以说是真正做到了督察考核,这样一来,臣子没有奸邪之心才能天下安定,天下安定君主才能拥有至高无上的尊严,君主有了尊严才能继续执行严格的监督考核,执行严格的监督考核后君主的欲望才能得到满足,君主的欲望得到满足之后国家才能真正富强,国家富强了以后君主才能够享受到更多。因此严格的监督考察方法一旦确定下来,君主的任何欲望就都能够满足了。群臣百姓连补救自己的过错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图谋造反呢?如果能像这样,就是掌握了帝王的统治之术,也可以说掌握了驾驭群臣的方法。就算申不害、韩非子复生,也不能超过陛下了。
凌约言:“李斯不从赵高之议,始议甚正大。使终能执正,高亦奈之何哉?按李斯诈立胡亥,阴弑扶苏,虽由赵高之奸,实其私心所旨也。盖焚书坑儒,斯议也;扶苏谏坑儒而居外,斯必深念之;以吏为师,斯议也;胡亥傅之以高,学习法事数年,斯必深欲之:则斯心欲立胡亥,不欲立扶苏,明矣。彼其初特饰说以欺高与天下耳,至扶苏死而斯亦大喜,真情逼露矣。”
这封答书上奏后,二世十分高兴。于是实行更加严厉的监督考察制度,向百姓征收赋税多的官吏就是贤明的官吏。二世说:“像这样才能够说是善于督责了。”路上走路的行人,有一半的受过刑罚,集市上每天都堆满了尸体。杀人多的官吏越是忠臣。二世说:“像这样才可以说是实行督责了。”
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且陛下富于春秋【富于春秋:年纪还轻。春秋,代指年龄。】,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揆:参详,谋议。】之。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高闻李斯以为言,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发繇【繇:通“徭”。徭役,这里指服徭役的民工。】治阿房宫,聚狗马无用之物。臣欲谏,为位贱。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闲。”赵高谓曰:“君诚能谏,请为君候上闲语君。”于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燕乐:在寝室安居。】,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闲,可奏事。”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闲日,丞相不来。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丞相岂少我哉?且固【固:鄙陋。】我哉?”赵高因曰:“如此殆矣!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傍县:旁县,邻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审:真实情况。】,故未敢以闻。且丞相居外,权重于陛下。”二世以为然。欲案丞相,恐其不审,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李斯闻之。
当初,赵高担任郎中令的时候,杀死的人以及为报私仇而陷害的人极其多,赵高生怕大臣们会在入朝奏事的时候在二世面前揭露他的罪行,于是劝说二世道:“天子之所以尊贵的原因,就在于大臣们只能听到他的声音,而见不到他的面容,因此皇帝才自称为‘朕’。何况陛下现在还很年轻,不一定什么事情都明白,现在坐在朝廷上听大臣奏事,如果惩罚或者奖励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就会将自己的短处暴露在大臣面前,这样一来就不能向天下人彰显您的圣明之处了。陛下不妨拱手深居宫中,与我以及其他熟悉法律的侍中们待在一起,等大臣将公事的奏章呈奏上来,一旦有公文呈上,我们还能够一起研究决定。这样一来,大臣们就不敢将疑难的事情上报给您,天下的人都会称赞您是明君圣主了。”二世听从了赵高的意见,从此不再坐在朝廷上接见大臣,而是长期深居在宫禁之中。赵高经常在皇帝身边侍奉皇帝处理政事,所有的公务都由赵高处理。
赵高听说李斯鉴于二世皇帝不上朝想要进言,于是找到李斯说:“函谷关以东地区出现很多盗贼,现在皇上却紧急征收劳役修建阿房宫,还四处搜集狗马等没用的玩物。我想要进言劝谏,但是我的身份地位实在卑贱。这确实是丞相的事,您为什么不去劝谏呢?”李斯说:“原本就是如此,我想要进言很久了。但是现在皇帝不临朝听政,经常幽居在深宫之中,我尽管有话想要对皇帝说,又不方便让别人传达,想亲自见皇帝又没有机会。”赵高对李斯说:“您果真可以劝谏皇帝的话,请允许我替你观察打听,只要皇上一有空闲,我立即派人前来通知你。”于是,赵高趁二世皇帝正闲居娱乐、美女在旁的时候,赶紧派人通知丞相说:“皇上现在正好空闲,你可以进宫来奏事了。”丞相李斯立即到宫门外求见,像这样来回往返三次。二世皇帝十分气愤地说:“我平时空闲的时间很多,丞相都不来奏事。偏偏刚好我在寝室休息的时候,丞相就前来启奏国事。丞相难道轻视我吗?还是故意让我难堪?”赵高乘机对二世说:“您这样说话就太危险了!那沙丘之谋,丞相参与其中。现在陛下已经继位成为皇帝,而丞相的地位却没有提高,很明显他的心意是想割地为王。况且陛下不问我,我不敢说出这件事。丞相的长子李由是三川郡守,楚地陈胜等强盗都是丞相李斯故乡邻县的人,所以他们才敢这样公开横行,途经三川的时候,李由只是守住城池却不出击迎敌。我曾听说他们之间曾用书信相互来往,由于没有调查清楚,因此没敢向陛下禀报。况且丞相在外,权力比陛下还要大。”二世认为赵高说的话是正确的,想要立案审问丞相,又担心赵高所说的情况不实,就派人去三川调查郡守与盗贼勾结的具体情况。李斯得知了这个消息。
是时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觳抵:角力。觳,同“角”。】优俳【优俳:古代的杂戏表演。】之观。李斯不得见,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臣闻之,臣疑【疑:通“拟”,比,即势力匹敌。】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玘qǐ为韩安相也。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洁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然。夫高,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于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属郎中令!”
当时二世在甘泉宫观赏摔跤和滑稽戏表演。李斯没有见到皇帝,就上书揭发赵高的短处说:“我听说,臣子与君主相匹敌,没有不危害国家的;妻妾同丈夫相匹敌,没有不危害家庭的。现在个别大臣在陛下身边擅自掌握奖惩大权,和陛下没有什么两样,这是十分不妥当的事情。从前司城子罕担任宋国丞相的时候,自己掌握奖惩大权,用高压手段行事,一年后劫持了宋国国君。田常是齐简公的臣子,他的爵位是全国最高的,家中的财富与国家的财富一样多,广布恩惠施行善举,向下深得百姓爱戴,向上深得群臣拥护,于是暗中窃取了齐国,在大堂之上杀死了宰予,又在朝廷上杀死了齐简公,于是据有齐国。这些事情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现在赵高有邪恶非分的心思和阴险诡诈的行为,与子罕在宋国担任丞相的作为相同;赵高的富有程度,就像田常的富有能与齐国匹敌一样。他将田常、子罕的叛逆方式一并使用,同时又窃取了陛下的威信,他的志向与当年韩玘当韩安的宰相时一样。陛下如果不早作打算,我担心他早晚会发动叛乱。”二世说:“怎么会这么说?赵高,本来只是一个宦官,但他没有因为处境安逸就为所欲为,也没有因为处境危险就改变自己的忠心,品性廉洁,一心向善,凭借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一切,因为忠心才被提拔任用,因为重信义才保住禄位,我的确认为他是一个贤才,而你怀疑他,这是为什么呢?况且我年纪轻轻就失去了父亲,没有什么见识,不知道如何管理百姓,而您年纪大了,我真担心您不能统治天下了。我不将国家大事托付给赵高,应该托付给谁呢?何况赵先生为人精明能干,竭尽全力,向下能够了解民情,向上能够适从我的心意,请您不要再怀疑他了。”李斯说:“并不是这个样子的。赵高以前就是个卑鄙的小人,不懂得道理仁义,他的贪欲没有满足的时候,他追求利益没有停下的时候,他的地位权势仅次于陛下,但是贪欲没有止境,所以我说他很危险。”二世早就相信了赵高的话,担心李斯会杀掉自己,就私下里将这些话告诉了赵高。赵高说:“丞相所担心的只有我罢了,假如我死了,丞相就想要做那田常所做的事情了。”于是二世皇帝说:“将李斯交给郎中令查办吧!”
赵高案治李斯。李斯拘执束缚,居囹圄【囹圄:监狱。】中,仰天而叹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日者【日者:指不久以前。】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今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侵杀忠臣,不思其殃;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于朝也。”
于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赵高治斯,榜掠【榜掠:严刑拷打。】千余,不胜痛,自诬服。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辩,有功,实无反心,幸得上书自陈,幸二世之悟而赦之。
于是赵高立案查办李斯。李斯被捕后戴上了刑具,被关在监狱之中,仰天长叹道:“啊!实在是可悲啊!昏庸无道的君主,怎么能替他出谋划策呢!从前夏桀杀死关龙逢,商纣杀死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死伍子胥。这三个人,难道不是忠臣吗,然而他们还是难免一死,他们尽忠而死,只是他们尽忠的君主无道。现在我的智慧远远比不上这三个人,而二世皇帝的残暴无道又超过了夏桀、商纣和夫差,我因为尽忠而死,也是应该的。何况那二世皇帝治理国家不是乱来吗!不久前杀死了自己的兄弟而自立为皇帝,又残害忠良,重用身份低贱之人,为了修筑阿房宫,对天下百姓横征暴敛。我并不是没有进行劝谏,而是二世皇帝不听我的劝谏啊。凡是古代圣明的君主饮食都有所节制,车马器物都有一定的数量,宫殿建筑都有一定的限度,下发诏令和处理事情,增加费而对百姓不利的一律禁止,才能使国家长治久安。现在二世对自己的兄弟倒行逆施,不思考会引起什么灾祸;迫害残杀忠臣,不思考会有什么灾殃;大肆修建宫殿,加重天下百姓的赋税,不吝惜钱财:这三件措施实行后,天下百姓便不再俯首听命。现在造反的人已经占据了全天下一半的人口,但是二世皇帝心里还没有醒悟,仍然让赵高辅佐朝政,我一定会看到盗贼打到咸阳城,使朝廷变成麋鹿追逐嬉戏的地方。”
于是二世皇帝派遣赵高审理丞相李斯的案件,赵高对李斯严加惩处,询问李斯和儿子李由密谋造反的情状,将李斯的宾客和李氏家族全部逮捕。赵高惩治李斯,一共拷打他一千多下,李斯无法忍受疼痛的折磨,最后冤屈招供了。李斯之所以没有自杀而死,是因为他相信自己能言善辩,有功劳,同时确实没有谋反之心,希望得到机会上书为自己辩护,希望二世能够醒悟过来并且赦免他的罪行。
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逮秦地之狭隘。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强。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立社稷,修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克画【克画:指尺度和衡器上刻下的标志。克,通“刻”。】,平斗斛度量,文章【文章:文字。】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愿陛下察之!”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赵高使其客十余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后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辞服:招供认罪。】。奏当上,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则项梁已击杀之。使者来,会丞相下吏,赵高皆妄为反辞。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论:判处。】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于是李斯在狱中上书说:“我担任丞相治理天下百姓已经三十多年了。想当初我来秦国的时候,秦国的领土还很狭小。先王在世的时候,秦国的土地不过方圆千里,士兵不过几十万。我竭尽绵薄之力,谨慎小心地执行各项法令政策,暗中派遣谋士,为他们提供金银珠宝,让他们游说诸侯,暗中加紧操练士兵,整顿政治教化,任用勇勐善战的人为官,尊重有功之臣,提高他们的爵位和俸禄,所以最终才胁迫韩国,削弱魏国,击败燕国、赵国,夷平齐国、楚国,最后吞并六国,活捉了他们的国王,以此来拥立秦王为天子。这就是我所犯下的第一条罪状。秦国的疆域并非不够广阔,又要向北驱逐胡人、貉人,向南平定百越,以此来显示秦国的强大。这是我所犯下的第二条罪状。尊重有功的大臣,提高他们的爵位,以此来巩固他们与秦王之间的亲密关系。这是我所犯下的第三条罪状。创建社稷,修建宗庙,以此来彰显君主的圣明贤德。这是我所犯下的第四条罪状。更改器物上纹饰的款式,统一度量衡和文字,将标准公布于天下,以此来树立秦朝的威名。这是我所犯下的第五条罪状。修筑驰道,兴建离宫别馆,以此来显示君主的志得意满。这是我所犯下的第六条罪状。放宽刑罚的标准,减少赋税,以此来满足君主赢得百姓拥戴的心愿,让万民都拥戴皇帝,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皇帝的大恩大德。这是我所犯下的第七条罪状。像我这样做臣子的,所犯下的罪状早就足以处死了。皇上希望我能竭尽所能做事情,所以我才能够活到今天,恳请陛下明察这一切。”奏书呈上去之后,赵高命令狱吏将奏书丢到一边,不去上报,说:“一个囚犯怎么能上书!”
赵高派他的十多个门客假扮成御史、谒者和侍中,轮流前去审问李斯。如果李斯改为以实回答,就命人再对他进行拷打。之后二世皇帝派人前去验证李斯的口供,李斯以为还和之前的几次一样,终于不敢更改自己的口供,在供词上伏法认罪。赵高将判决书上呈给皇帝,二世皇帝大喜,说:“如果没有赵先生,我差点就被丞相出卖了。”等二世皇帝派遣的使者来到三川调查李由的时候,项梁已经将李由杀死。使者返回咸阳的时候,李斯已经被狱吏看押,赵高就编造了一整套李由参与谋反的罪状。
二世二年(前208年)七月,李斯被处以五刑,在咸阳的集市上腰斩。李斯出狱的时候,跟他的二儿子一起押往刑场,回过头来对二儿子说:“我想和你再一起牵着黄狗,从上蔡东门出去打猎,追捕狡兔,这些事情难道还可能办到吗?”于是父子二人相对而哭,李斯三族的人都被诛杀了。
曾国藩:“李斯之功,只从狱中上书叙出,与萧何之功从鄂君语中叙出,同一机杼。李斯之罪,从赵高反复熟商立胡亥事叙出,与伍被说淮南,蒯通说韩信,同一机杼。”
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于高。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二世惊,自以为惑,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庙鬼神,斋戒不明【斋戒不明:指在斋戒时不够虔诚。】,故至于此。可依盛德而明斋戒。”于是乃入上林斋戒。日游弋猎,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杀之。赵高教其女婿咸阳令阎乐劾不知何人贼杀人移上林。高乃谏二世曰:“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且降殃,当远避宫以禳【禳:通过祈祷消除灾祸。】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
留三日,赵高诈诏卫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内乡,入告二世曰:“山东群盗兵大至!”二世上观而见之,恐惧,高即因劫令自杀。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上殿,殿欲坏者三。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乃召始皇弟,授之玺。
子婴即位,患之,乃称疾不听事,与宦者韩谈及其子谋杀高。高上谒,请病【请病:询问病情。】,因召入,令韩谈刺杀之,夷其三族。
子婴立三月,沛公兵从武关入,至咸阳,群臣百官皆畔,不适【适:通“敌”。这里指抵抗。】。子婴与妻子自系其颈以组【自系其颈以组:古代君主投降的礼节。组,丝带。】,降轵道旁。沛公因以属吏。项王至而斩之。遂以亡天下。
李斯死后,二世提拔赵高为中丞相,朝中无论大事小情都交给赵高处理。赵高知道自己权力太重,就向皇帝献上一匹鹿,并将它称为马。二世问身边的侍从说:“这难道不是鹿吗?”侍从们都说:“这是马。”秦二世大惊,以为自己受到了迷惑,就将太卜召进宫来,叫他算上一卦。太卜说:“陛下每逢春秋两季都要到郊外去祭祀,供奉宗庙鬼神,斋戒的时候不够虔诚,因此才会到这种地步。可以按照圣明君主的样子虔诚地斋戒一次。”于是,二世就来到上林苑进行斋戒。整天都在上林苑中射猎游玩,有行人进入上林苑,二世亲手将他射死。赵高就让他的女婿咸阳令阎乐出面弹劾这件事,说是不知道谁将这个人杀死,然后将尸体搬到了上林苑。赵高劝谏二世皇帝说:“天子无缘无故杀死没有犯罪的人,这是上帝所不允许的,就连鬼神也不会享受您的献祭,上天就要降下灾祸了,应当远离皇宫以便躲避灾难。”于是二世搬离皇宫居住在望夷宫。
钟惺:“李斯古今第一热中富贵人也,其学问功业佐秦兼天下者皆其取富贵之资,而其种种罪过,能使秦亡天下者,即其守富之道。究竟斯之富贵仅足以致族灭,盖其起念结想,尽于仓鼠一叹。”
二世在望夷宫中居住了三天,赵高假借二世皇帝的诏令,让卫士们都穿上白色的衣服,带着兵器面向望夷宫的方向,自己进宫告诉二世皇帝说:“山东各路强盗已经大举进攻到这里了!”二世立即登上楼台观看,看到很多人手中拿着兵器朝向宫内,很害怕,赵高趁机逼迫二世自杀。然后取过二世的玉玺佩戴在自己身上,身边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跟随他;他登上大殿的时候,大殿几次差点坍塌。赵高知道这是上天不给予自己皇帝之位,而且群臣也不会答应,就叫来了秦始皇的弟弟,将玉玺交给了他。
子婴即位称帝以后,担心赵高再次作乱,就假装生病而不上朝处理政务,并且与宦官韩谈以及他的儿子密谋怎样杀死赵高。赵高前来拜见,询问皇帝病情,子婴趁机将他召进皇宫,命令韩谈杀死了他,诛灭了赵高的三族。
子婴在位三个月,沛公刘邦的军队就从武关攻打进来,到达咸阳,文武百官都一起发动起义背叛秦朝,不抵抗沛公。子婴和妻子儿女用丝带系住自己的脖子,一起到轵道亭旁去向沛公投降。刘邦将子婴及他的妻子儿女交给部下官吏看押。项羽抵达咸阳以后将他们杀死。秦朝就这样丧失了天下。
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xìn,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适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太史公说:李斯作为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能够游走于诸侯之间,后来入关奉事秦国,趁机抓住机会,辅佐秦始皇,最终成就帝业,李斯位居三公之列,可以说是很受尊敬重用了。李斯通晓儒家六艺的宗旨,却不致力于修明政治来帮助皇帝弥补过失,而是依仗自己显贵的地位,阿谀奉承,曲意附合,推行严厉的刑罚和法律,听信赵高的奸计邪说,废掉长子扶苏而改立庶子胡亥为太子。等到各地诸侯纷纷起来叛乱,李斯这才想要直言劝谏,这不是太晚了吗!人们都认为李斯竭尽忠诚,最后反而受五刑而死,但我仔细考察事情的真实面目,就与世俗有了不同的看法。不是这样的话,李斯的功绩可以和周公、召公并列了。
卷八十八 蒙恬列传第二十八
苏轼:“始皇制天下轻重之势,使内外相形,以禁奸备乱者,可谓密矣。蒙恬将三十万人,威震北方,扶苏监其军;而蒙毅侍帷幄,为谋臣,虽有大奸贼,敢睥睨其间哉?不幸道病,祷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高斯得成其谋。始皇之遣毅,毅见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虽然,天之亡人国,其祸败必出于智之所不及。圣人为天下,不恃智以防乱,恃吾无致乱之道耳。始皇致乱之道,在用赵高。夫阉尹之祸,如毒药勐兽,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有书契以来,惟东汉吕强,后唐张承业,此二人号称善良,岂可望一二于千万,以取必亡之祸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汉桓、灵,唐肃、代,犹不足深怪,始皇汉宣皆英主,亦沉于赵高恭显之祸,彼自以为聪明人杰也,奴仆熏腐之余何能为?及其亡国乱朝,乃与庸主不异。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汉宣者。”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恬大父【大父:祖父。】蒙骜ào,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秦庄襄王元年,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作置三川郡。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始皇七年,蒙骜卒。骜子曰武,武子曰恬。恬尝书狱【书狱:在审理案件时记录案件审理情况。】典文学【典文学:管理有关文件和狱讼档案工作。文学,法律、刑狱有关的文献。】。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为秦裨将军,与王翦攻楚,大破之,杀项燕。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蒙恬弟毅。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余里。于是渡河,据阳山,逶蛇【逶蛇:即逶迤,弯曲而连续不断的样子。】而北。暴师【暴师:使军队遭受风吹日晒。暴,同“曝”,日晒。】于外十余年,居上郡。是时蒙恬威振匈奴。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
蒙恬,他的祖先是齐国人。蒙恬的祖父叫蒙骜,从齐国来到秦国服侍秦昭王,官位达到上卿。秦庄襄王元年(前249年),蒙骜任秦国的将领,带领军队攻打韩国,占领了成皋、荥阳等地区,设置三川郡。庄襄王二年(前248年),蒙骜带领军队攻打赵国,占领了三十七座城池。秦始皇二年(前245年),蒙骜带领军队攻打韩国,占领了十三座城池。秦始皇五年(前242年),蒙骜带领军队攻打魏国,夺取了二十座城池,设置东郡。秦始皇七年(前240年),蒙骜去世。蒙骜的儿子叫蒙武,蒙武的儿子名叫蒙恬。蒙恬曾经曾做过狱讼记录工作,并负责掌管有关文件和狱讼档案。秦始皇二十三年(前224年),蒙武成为秦国的副将军,跟王翦一同攻打楚国,大破楚军,杀死了楚军将领项燕。秦始皇二十四年(前223年),蒙武又带领军队攻打楚国,活捉了楚王。蒙恬的弟弟叫蒙毅。
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蒙恬因为出身将门的原因能够出任秦军将领,攻打齐国,大破齐军,被提升为内史。秦国兼并天下后,便派遣蒙恬带领三十万大军,向北进军驱逐戎狄,将黄河以南的土地全部收复。同时还修建长城,利用地理位置的优势,来控制险要的关塞,西起临洮,一直延伸到辽东,绵延一万多里。他又带兵渡过黄河,占据阳山,向北逶迤延伸。蒙恬的军队在野外宿营十多年,驻扎在上郡。那时候,蒙恬威震匈奴。秦始皇十分尊重宠信蒙氏兄弟,信任并赏识他们的才能。因为对蒙毅很亲近,蒙毅的官位升到上卿,外出的时候可以陪同皇帝乘坐同一辆车,在朝中时则侍奉在皇帝身边。蒙恬负责外部事务,而蒙毅则在朝中出谋划策,被誉为忠信大臣,所以朝中将相没有人敢和他们相争。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隐宫:即宫刑。因受宫刑而被阉割的人需一百日隐于荫室养伤,故称隐宫。】,其母被刑僇【僇:通“戮”。】,世世卑贱。秦王闻高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高即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帝以高之敦于事也,赦之,复其官爵。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信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yīn谷,千八百里。道未就。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并:依傍,沿着。】海上,北走琅邪。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反【反:同“返”,返回。】。
始皇至沙丘崩,秘之,群臣莫知。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常从。高雅【雅:平素,平常。】得幸于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己也,因有贼心,乃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立胡亥为太子。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蒙恬死。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使者以蒙恬属吏,更置。胡亥以李斯舍人为护军。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怨之。
赵高,是赵国王族的一支。赵高兄弟几人,都是生下来就被阉割而成为宦者的,他的母亲曾经受过刑罚,因此家人世世代代身份卑贱。秦王听说赵高是个很有能力的人,精通刑狱法律,于是就选拔他担任中车府令。赵高私下侍奉始皇的公子胡亥,教导他学习审判案件。赵高曾经犯下大罪,秦始皇命令蒙毅将他依法惩处。蒙毅不枉法,依法将赵高判处死刑,同时剥夺了他的官籍。秦始皇认为赵高办事认真勤勉,就赦免了他的死罪,让他官复原职,享有原来的爵位。
秦始皇想要巡游天下,经过九原郡,直接抵达甘泉宫,于是派遣蒙恬先去开辟道路,从九原郡到甘泉官,开山填谷,全程长达一千八百里。道路没能竣工。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冬天,始皇启程巡游会稽,随行队伍沿海而上,向北前往琅邪。秦始皇中途患病,便派蒙毅折回向山川神灵祭祀祈祷,蒙毅没有来得及返回。
秦始皇巡行到沙丘的时候就因病驾崩了,但是没有对外公布消息,大臣们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当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和中车府令赵高经常侍奉在秦始皇身边。赵高一直深得胡亥宠幸,因此想要拥立胡亥即位称帝,同时又对蒙毅依法惩办他而没有出手相助心怀怨恨,所以有害人之心,就跟丞相李斯、公子胡亥密谋策划,拥立胡亥为太子。立下太子以后,就立即派使者假托罪名赐公子扶苏和蒙恬自杀。扶苏自杀死后,蒙恬对这件事情有所怀疑,就要求申诉。使者将蒙恬交给狱吏,关押在另一个地方。胡亥任用李斯的家臣担任督军之职。使者回来向胡亥汇报,胡亥听说扶苏已经死了,就想要释放蒙恬。赵高生怕蒙氏兄弟重新获宠,再次掌握大权,仍然对他们怀恨在心。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曰‘不可’。若知贤而俞【俞:通“愈”。更加。】弗立,则是不忠而惑主也。以臣愚意,不若诛之。”胡亥听而系蒙毅于代。前已囚蒙恬于阳周。丧至咸阳,已葬,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举劾【举劾:列举罪过而弹劾之。劾,揭发罪状。】之。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独智: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者不可以存君。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蒙毅回来后,赵高假借为胡亥尽忠谋划的名义,想要铲除蒙氏兄弟,于是对胡亥说:“我听说先帝很久以前就想要选用贤能之人,册立您为太子,但是蒙毅却进谏说‘不可以’。蒙毅明明知道您是个贤能之人却始终拖延不让始皇立您为太子,这就是对您不够忠诚,并且蒙骗先帝。以臣愚昧的想法看来,不如将他杀死。”胡亥听信了赵高所说的话,将蒙毅囚禁在代地。在此之前已经把蒙恬囚禁在阳周。秦始皇的灵柩运送回咸阳,葬礼举行完毕后,太子胡亥登位成为二世皇帝,赵高深得二世皇帝亲近宠信,不分日夜地中伤诋毁蒙氏兄弟,四处搜罗他们的罪证,想要检举弹劾他们。
苏辙:“蒙氏为秦吞灭诸侯,其所残暴多矣,子孙无罪戮死,此天意也。恬以长城之役,竭民力,断地脉,自知当死;而毅以忠信事上,自计无罪,死而不厌。夫偷合取容,咎亚李斯,此其所以不免者哉!”
子婴向二世皇帝进言规劝说:“我听说从前赵王迁曾经杀死他的忠臣李牧而重用颜聚,燕王喜暗地里使用荆轲的计谋,违背燕国、秦国两国之间的盟约,齐王建杀死他从前的忠臣而采用后胜的建议。这三位君主,最后都因为任用改变自己国家旧有体制的人,最终导致国家灭亡,而且灾难殃及自身。现在的蒙氏兄弟,是秦朝的大忠臣和谋士,而君王想要将他们一起抛弃,我私下认为这是不可行的。我听说草率考虑问题的人是没有办法治理国家的,独断专行、自以为是的人是不能够保全君位的。将忠臣诛杀却任用那些没有操守德行的人,这样做对内没有办法让群臣互相信任,对外没有办法激发战士们的斗志,我私下认为这样做是不对的。”
胡亥不听。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图之!”毅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可谓知意矣。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非敢饰辞以避死也,为羞累【羞累:以连累先主的名誉为羞耻。】先主之名,愿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刑杀者,道之所卒也。昔者秦穆公杀三良【三良:指子车奄息、仲行、针虎。】而死,罪百里傒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籍:通“藉”,狼藉。】于诸侯。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唯大夫留心!”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胡亥没有听从子婴的劝谏。却派遣御史曲宫乘坐驿车赶往代地,传达胡亥的诏令,对蒙毅说:“先帝想要立太子,而您却阻拦他。现在皇帝认为您不够忠诚,你的罪过株连到你的家族。我不忍心,只赐你一个人死罪,这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了。你自己思考下这件事情吧!”蒙毅回答说:“如果说我没有得到先帝的欢心,那么我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做官,顺从先帝的旨意而得到宠幸,直到先帝驾崩,可以说是能顺应先主的心意了吧。如果说我不清楚太子的才能,那么太子单独跟随先帝,一起周游天下,先帝对太子的宠幸远远超过其他各位公子,我没有什么疑惑的地方。先帝选拔太子,是经过多年深思熟虑的结果,我怎么敢进谏什么话呢,更不要说什么计策谋划!我并不敢粉饰言辞来为自己逃避死罪,只是因为牵连到先帝的名誉而感到羞耻,希望大夫能够慎重考虑,让我死也算死得罪有应得。况且顺路成全,这是道义所推重的;严刑诛杀,这是道义所唾弃的。从前秦穆公杀死三位忠臣为自己殉葬,给百里傒判处了不应得的罪名,因此立谥号为‘缪’。秦昭襄王杀死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死伍奢,吴王夫差杀死伍子胥,这四位君主,都犯下了大错,全天下的人都对他们产生非议,认为这几位君王不是贤明的君王,因此他们在各诸侯国中声名狼藉。因此说‘用道义治理国家的人不会杀害无罪的臣民,而刑罚也不会加在没有犯罪的人的身上’。希望大夫您能够留意这件事!”使者明白胡亥的心意,没有听从蒙毅的话,于是杀死了蒙毅。
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倍畔:即背叛。倍,通“背”。畔,通“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褓,周公旦负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殆:危险。】,公旦自揃【揃:剪下,剪断。】其爪【爪:手足的指甲。】以沉于河,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乃书而藏之记府【记府:收藏书籍史册的地方。】,可谓信矣。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于楚。成王观于记府,得周公旦沉书,乃流涕曰:‘孰谓周公旦欲为乱乎!’杀言之者而反周公旦。故《周书》曰‘必参而伍之’。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孽臣:作孽、谋乱之臣。】逆乱,内陵之道也。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则国亡。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察于参伍,上圣之法也。凡臣之言,非以求免于咎也,将以谏而死,愿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使者曰:“臣受诏行法于将军,不敢以将军言闻于上也。”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于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táo属之辽东,城堑万余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
二世皇帝又派使者来到阳周,命令使者传话给蒙恬说:“您所犯下的过失太多了,而您的弟弟蒙毅也犯下大罪,按照律法规定牵连到内史。”蒙恬说:“从我的祖先开始,一直到后代子孙,在秦国创建功勋和名誉已经整整三代了。现在我带领三十多万大军,尽管身陷牢狱,但是我仍然有足够的势力发动反叛,可是我明知自己死定了却还是要遵守节义,是因为不敢玷污了祖先的教诲,是因为没有忘记先帝。从前周成王刚刚即位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儿,周公旦背着成王上朝,最终得以平定天下。等到成王病重的时候,周公旦剪下自己的指甲投进黄河之中,说:‘君王年少无知,一直都是我管理事情。假如有什么罪过,请允许我承受这种祸殃。’这些话都记录了下来,收藏在档案馆里。周公旦这样作可以说是竭尽忠诚了。等到周成王长大能够独力治理国家的时候,有奸臣进献谗言说:‘周公旦很早就想要作乱了,如果君王现在不多加防备,就一定会产生大的变故。’成王就十分生气,周公旦因此逃奔到楚国。成王来到档案馆察看文档,看见了周公旦的祷辞书,于是流着眼泪说道:‘是谁说周公旦想要谋反作乱!’于是他杀死了向自己进谗言的人,而让周公姬旦返回。因此后来《周书》上说‘判断事情一定要再三商议,反复比较’。现在我蒙氏家族,世代为朝廷尽忠,从来没有异心,而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这一定是有乱臣贼子倒行逆施,身为臣子的权势却凌驾于君主之上的结果。周成王尽管有过失但是能够及时补救,最终让周朝昌盛繁荣;夏桀杀死关龙逢,商纣杀死王子比干而不知道后悔,最后落得身死国亡的下场。因此我认为犯了过错是可以补救的,如果听从劝谏就能够觉醒。参互交错地审察,是先贤的方法。我所说的这些话,并不是想要为自己开脱罪责,而是即将为忠言直谏而死,恳请陛下能够为天下苍生考虑遵循正确的道路。”使者说:“我受命前来对将军行刑,不敢将您说的这些话转达给皇上。”蒙恬长叹一声说:“我对上天有什么罪,没有什么过错却还要死吗?”过了很久,蒙恬又慢慢地说:“我蒙恬的罪过,早就该死了。起自临洮,一直到辽东,修筑城墙、挖深沟长达一万多里,这中间不可能没有切断地脉吧?这就是我犯下的罪过。”于是蒙恬服毒自杀了。
太史公曰:吾适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亭障:边塞堡垒。】,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瘳:痊愈。】,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强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阿意:迎合君主心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
太史公说:我去北部边境,从蒙恬开辟的直道返回,沿途看到蒙恬为秦朝修筑的长城、堡垒,开山填谷,将直道连通,这确实太耗费百姓的人力、物力了。当时秦国刚刚吞并诸侯,天下百姓尚且没有安定,战争的创伤还没有治愈,而蒙恬身为一代名将,没有在这个时候极力向始皇进谏,拯救人民于水火之中,供养老人,抚养孤儿,致力于维护百姓的安定生活,反而对始皇曲意逢迎,大兴土木,他们兄弟被诛杀,不也是应该的吗!怎么能够将罪过归咎于地脉呢?
卷八十九 张耳陈余列传第二十九
张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张耳尝亡命游外黄。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抵:投奔。】父客【父客:父亲旧时宾客。】。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女听,乃卒为请决【决:离异,分开。】,嫁之张耳。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为外黄令,名由此益贤。陈余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数游赵苦陉。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陈余非庸人也。余年少,父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刎颈交。
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高祖为布衣时,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余五百金。张耳、陈余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两人相对。里吏尝有过笞陈余,陈余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吏去,张耳乃引陈余之桑下而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余然之。秦诏书购求【购求:悬赏缉捕。】两人,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
张耳,是魏国大梁人。他年轻时,曾经是魏国公子毋忌门下的一个宾客。张耳曾经逃亡到外黄县。外黄县一个富户人家的女儿生得很漂亮,却嫁给了一个平庸的丈夫,因此她逃离了自己的丈夫,前去投奔父亲的宾客。她父亲的宾客一直很了解张耳,就对她说:“如果你想嫁一个有才能的丈夫,就嫁给张耳吧。”那个女子听从了他的意见,终于断绝了同她丈夫的关系,改嫁张耳。张耳这个时候刚好抽身离开四处交游,妻子的娘家资助给张耳很多钱财,所以张耳能够招揽很多千里之外的来客。于是,张耳在魏国当了官,成为外黄县的县令,他的威望从此更高了。陈余,也是魏国大梁人,喜欢钻研儒家学说,曾经多次去赵国的苦陉游历。有一个名叫公乘氏的富人将女儿许配给他,因为他知道陈余不是一个平庸的人。陈余年轻,他奉事张耳就像侍奉自己的父亲一样,两个人结成生死之交。
秦国消灭大梁的时候,张耳正和家人居住在外黄。汉高祖还是一个普通百姓时,曾与张耳有过多次交往,在张耳家客居了好几个月。秦国消灭魏国几年后,听说张耳、陈余这两个人是魏国的有名之士,就悬赏拘捕张耳赏赐千金,拘捕陈余赏赐五百金。张耳、陈余就改名换姓一起逃亡到陈县,在陈县充当里门看守来煳口。两人相对而立。里中的官吏曾经因为陈余犯下过错而鞭打过他,陈余想要起身反抗,张耳就用脚踩他,让他承受鞭笞。那个官吏离开以后,张耳就将陈余拉到桑树下责备他说:“我当初都对你说过什么?现在你只是承受了这么一点屈辱,就想要杀死这个官吏吗?”陈余认为张耳说的话是正确的。秦朝颁布诏令悬赏拘捕他俩,他俩反而利用守卒的名义来指挥里中的居民。
陈涉起蕲,至入陈,兵数万。张耳、陈余上谒陈涉。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余贤,未尝见,见即大喜。
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监临:监督察看。】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陈涉问此两人,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后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愿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与:同伙,同党。】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陈涉不听,遂立为王。
陈余乃复说陈王曰:“大王举梁、楚而西,务在入关,未及收河北也。臣尝游赵,知其豪杰及地形,愿请奇兵北略赵地。”于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余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赵地。
陈涉在蕲县起义,攻打到陈县的时候,已经有几万兵马了。张耳、陈余请求拜见陈涉。陈涉以及他左右的人平时多次听说张耳、陈余贤能,只是未曾见过面,见面后就极为高兴。
陈县的乡亲父老、豪杰英雄都劝陈涉说:“将军您身披坚硬的铠甲,手里拿着锋利的兵器,带领士兵前去讨伐残暴的秦国,重新创建楚国的江山,让被消灭的国家得以生存,断绝的继嗣得以延续,按功德论赏,理当被立为王。何况要统帅天下的将领,不称王是不行的,希望将军自立为楚王。”陈涉向张耳和陈余两人询问这件事情,两人回答说:“秦朝暴虐无道,消灭他人的国家,破坏他人的江山社稷,断绝他人的后代子嗣,让百姓筋疲力尽,将百姓的财产全都消耗殆尽。将军您怒目圆睁,放开胆量,万死一生,为天下苍生除残去暴。如今刚刚攻打到陈县就自立为王,这是向天下人显示您的自私啊。希望将军先不要称王,赶紧带领军队向西进军,派人寻找六国诸侯的后代子嗣,作为自己的同盟军,使秦国的敌对势力增多。秦国的敌对势力增多,它的军事力量就会分散,我们的同盟军越多,兵力就越强大。这样一来,秦国就没有兵力和我们在野外交战,秦国的城池也没有人坚守,就可以讨伐残暴的秦国,占领咸阳来对诸侯发号施令。诸侯在国家灭亡之后又能够重新创建,他们一定会对您感恩戴德,诚心归服,这样一来,您的帝王大业就成功了。假如您只在陈县称王,恐怕天下的诸侯就会懈怠而不相从了。”陈涉没有听从两人的劝告,在陈县自立为王。
于是陈余再次劝说陈王道:“大王从梁、楚两地发兵向西进军,当务之急是攻入函谷关,没有时间收复黄河以北地区。我曾经到赵国游历,清楚那里的人才和地势,请派出奇兵向北攻下赵地。”于是,陈王任命过去的老朋友陈国人武臣担任将军,邵骚担任护军,任命张耳、陈余担任左、右校尉,派兵三千人,向北攻打赵地。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其豪杰曰:“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头会箕敛:按人头向官府缴纳粮食,用簸箕收敛,形容赋税之多。】,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仇,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今已张大楚,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于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诸君试相与计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豪杰皆然其言。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为武信君。下赵十城,余皆城守,莫肯下。
乃引兵东北击范阳。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故吊。虽然,贺公得通而生。”范阳令曰:“何以吊之?”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黥:古代一种刑罚,用刀在额颊等处刻字,再涂上墨。】人之首,不可胜数。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倳:刺入,插入。】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武臣等人从白马津渡过黄河,来到黄河以北的各县,向当地的英雄豪杰游说道:“秦朝施行暴政酷刑,残害天下已经有数十年了。北方有修筑万里长城的浩大工程,南方有戍守五岭的繁重兵役,内外不安,百姓疲惫不堪,朝廷横征暴敛,来供给军队费用,国家财穷力尽,百姓民不聊生。再加上秦朝律法严酷、刑罚严峻,使天下父子不能相安。陈王振臂高呼,首先倡导天下,在楚地称王,方圆二千里的地方,没有谁不积极响应,家家满怀斗志,人人发奋准备战斗,各自报仇雪恨,各县的百姓杀死县里的县令、县丞,各郡的百姓杀死郡里的郡守、郡尉。现在已经创建了大楚政权,在陈县称王,陈王任命吴广、周文为将军,率领百万大军向西进军,攻打秦朝。如果不在这个时候抓住建业封侯的机会,就不是人中豪杰。请诸位英雄互相商议一下吧!全天下的人心里都有同一个感受,都为秦朝的暴政所苦已经很久了。依靠全天下人的力量来一起攻打残暴无道的君王,为死去的父兄报仇雪恨,成就割地封侯的功业,这是有识之士千载难逢的时机。”豪杰们都认为他的话很有道理。于是一边行军,一边招兵买马,征集了好几万人,将武臣称为武信君。攻下赵地的十座城池,其他的城池都坚守对抗,不肯投降。
于是带领军队向东北进军攻打范阳。范阳人蒯通劝说范阳县令道:“我私下听说您将要死了,所以前来哀悼一下。尽管如此,但我祝贺您因为遇到我蒯通而有了活下去的机会。”范阳县令说:“你为什么要来慰问我呢?”蒯通回答说:“秦朝的律法残酷,您担任范阳县令已经有十年了,您杀死过别人的父亲,让别人家的儿子成为孤儿,你砍断过别人的脚,在别人的额头上刺过字,这样的事情数也数不完。但是,慈父孝子们之所以没有人敢将刀子插入您的腹部,只是因为他们惧怕秦朝的严酷法律罢了。如今天下大乱,秦朝的律法没有办法施行,那么那些慈父孝子们必然会将刀子插进您的胸膛,以此来成全他们的名声,这就是我来向您表示哀悼的原因了。现在各诸侯都已经背叛残暴的秦国了,武信君的大军马上就要到来,而您却仍然要坚守这范阳城,所有的年轻人都争相想要杀死您,迎接武信君的到来。假如您立刻派遣我去与武信君见面,能够将灾难转为福气,就在今天了。”
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然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武信君曰:“何谓也?”蒯通曰:“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重富贵,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也。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自以城距君。君何不赍【赍:携带。】臣侯印,拜范阳令,范阳令则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杀其令。令范阳令乘朱轮华毂gū【华毂:采绘的车毂。毂,车轮中心的圆木。】,使驱驰燕、赵郊。燕、赵郊见之,皆曰此范阳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赵城可毋战而降也。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武信君从其计,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余城。
至邯郸,张耳、陈余闻周章军入关,至戏却;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徇地:巡行占领土地。】,多以谗毁得罪诛,怨陈王不用其䇲【䇲:计谋。】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乃说武臣曰:“陈王起蕲,至陈而王,非必立六国后。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不王无以填【填:通“镇”。】之。且陈王听谗,还报,恐不脱于祸。又不如立其兄弟,不,即立赵后。将军毋失时,时间不容息。”武臣乃听之,遂立为赵王。以陈余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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