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10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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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摇摇摆摆地跟着她,沿着过道经过餐室门口。餐室里,艾希礼坐在长餐桌的横头,小博坐在他旁边,斯佳丽的两个孩子坐在对面,手中的汤匙碰得很响。屋子里满是韦德和埃拉高兴的说笑声。他们到媚利姑妈家来作客这么久,简直像参加野餐一样。媚利姑妈向来待他们好,现在比平时更好。小妹妹的死给他们的影响很小。他们只知道邦尼从马上摔下来,妈妈哭了好久,随后媚利姑妈带他们回家,让他们跟小博一起在后院里玩,并提供糕点,让他们随时食用。
媚兰带领嬷嬷到那靠墙排满书架的小起坐间里,关上门,示意嬷嬷在沙发上坐下。
“我打算一吃完晚饭就过去,”她说,“白瑞德船长的妈妈现已来了,我想明天早上大概可以举行葬礼了。”
“葬礼,可不是吗,”嬷嬷说,“媚利小姐,我们大家都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多么令人厌烦的重担,亲爱的,多么令人厌烦的重担呀。”
“斯佳丽小姐支持不住了吗?”媚利担心地问道,“我这两天一直没见到她,自从邦尼——她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白瑞德船长又不在家。而且——”
泪水忽然从嬷嬷的脸颊淌下来。媚兰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臂膀。过了一会,嬷嬷撩起衣襟擦干眼泪。
“你得来帮帮我们,媚利小姐。我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斯佳丽小姐——”
嬷嬷挺直身子。
“媚利小姐,你跟我一样,是知道斯佳丽小姐的。关于孩子的事,好心的上帝给了她力量。她虽然伤心,但总算挺过来了。我说的是白瑞德先生。”
“我早就想见到他,可是每回我到他家去,他不是上街去了,便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斯佳丽又像个幽灵似的总是不开口——你快说,嬷嬷。你是知道的,只要我办得到,我一定尽力相助。”
嬷嬷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说斯佳丽小姐能挺得住,因为她曾经历过好几次苦难。可是白瑞德先生——媚利小姐,他从未经受过痛苦的事,他也从未想到会碰到痛苦的事。我来找你,就是为了他。”
“可是——”
“媚利小姐,今晚你跟我一块回去,”嬷嬷的语气很迫切,“也许白瑞德先生肯听你的话。他向来尊重你的意见。”
“哦,嬷嬷,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嬷嬷挺直肩膀。
“媚利小姐,白瑞德先生他——他糊涂了。他不肯让我们把小小姐运走。”
“糊涂了?哦,嬷嬷,不会的!”
“我不是瞎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他不让我们埋葬孩子。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说了还不到一个钟头。”
“可是他不能——他不是——”
“所以我才说他糊涂了。”
“可是为什么——”
“媚利小姐,我什么都跟你说了吧。这事我本不该说的,可是你是我们自家人,我也只有对你说。现在我全说给你听吧。你知道那孩子是他的命根子,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一个人,不论白人黑人,像他那样疼爱孩子的。他听米德大夫说她头颈摔断了,他马上就疯了似的,抓起枪就跑出去把那小马打死了。我的上帝,我真怕他开枪把自己也打死。斯佳丽小姐当时就晕过去,我也吓呆了,所有的邻居都来了,里里外外挤满了一屋子。白瑞德先生抱着孩子,连我想给孩子清洗一下脸孔他也不让我洗。后来斯佳丽小姐苏醒过来,我想,谢天谢地,他们可以相互安慰一下了。”
嬷嬷说着,又淌眼泪了,可是这一回她连擦也没有擦。
“可是她苏醒过来后便跑进他的房间,他坐在那里正抱住已故的孩子,她对他说:‘你杀了我的孩子,你得赔还给我。’”
“哦,不!她不能那么说!”
“她是那么说的。她说:‘你杀了她。’我见白瑞德先生那样子就像只猎犬,怪可怜的,我也忍不住哭了。我对他说:‘把孩子交给嬷嬷吧,我再不要听你们这样说我的小小姐了。’说着我把孩子从他手里抱过来,到她屋里替她洗干净脸。这时我听他们两人在争吵,我听了那些话,我身上的血都快凉了。斯佳丽小姐说他是杀人凶手,不该让她跳那么高的栏。白瑞德先生说斯佳丽小姐从来不关心邦尼小姐,也不关心那两个孩子……”
“不要说了,嬷嬷!不要再说下去了,你不应该把这种话说给我听!”媚兰喊道,她的心被嬷嬷描绘的景象触动得收缩起来。
“我晓得本不该跟你说,可是我心里满是话,也不知怎么说才好。后来他亲自把孩子抱到殡葬承办人那里,又把她抱回来放在他卧室里邦尼的小床上。斯佳丽小姐说要把她安放在客厅里的棺材里,白瑞德先生听了像是要动手打她似的。我听他冷冷地说:‘她应该安放在我房间里,’说着他又转过身来对我说:‘嬷嬷,你替我守着孩子,等我回来。’随后他骑马出去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我看他喝得醉醺醺的,比往常醉得还厉害,不过跟往常一样,并没有发酒疯的样子。他急忙进了屋,跟斯佳丽小姐和皮特小姐以及那些来看他们的太太们连一句话也没说,一股劲儿冲上楼,推开他的房门,然后不断地喊我。我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楼上,见他站在床边,房间里很暗,因为百叶窗的遮板都已拉下,连他的人我也看不清楚。”
“他一看见我,恶狠狠地说:‘把百叶窗打开,瞧这屋子多黑。’我忙把窗子推开。这时我见他正瞅着我,我的上帝,媚利小姐,我的膝盖都发软了,他那模样多古怪。接着他又说:‘把灯拿来,多拿几盏。让灯一直点着。不要把百叶窗关上,也不要拉上窗帘。你难道不晓得邦尼小姐怕黑暗的吗?’”
媚兰恐怖的眼光接触到嬷嬷的眼光,嬷嬷点点头,预感到情况不妙。
“他是那么说的:‘邦尼小姐怕黑暗。’”
媚兰不寒而栗。
“等我拿来十几支蜡烛,他喊了声‘出去!’然后他关上门,坐着陪伴小小姐。斯佳丽小姐上去大声喊他,使劲捶门,他也不开。像这样已经整整两天。他绝口不提葬礼的事,早上一大早骑马上街,到太阳落山才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一到家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也不睡。现在他母亲白瑞德老太太从查尔斯顿参加葬礼来了,苏埃伦小姐跟威尔先生也从塔拉来了。可是白瑞德先生跟他们谁也不搭话。哦,媚利小姐,真糟糕!而且看来还会更糟,因为再如此下去人家就要说闲话了。”
“今天晚上,”嬷嬷停住用手擦了擦鼻子,又接着说,“今晚他回家时,斯佳丽小姐在楼上过道里碰见他,跟着他走进房间,对他说:‘葬礼已经定了,就在明天上午。’可是他说:‘要是那样,我明天就杀了你。’”
“哦,他一定失掉理智了。”
“是的。接下去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我听不太清楚,只听见他又在说什么邦尼小小姐害怕黑暗,什么坟墓里很黑暗。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斯佳丽小姐说,‘你倒好,是你以她来夸耀自己,结果害死了她,现在反而这样伤心。’他说:‘你难道连一点慈爱之心也没有吗?’她说:没有。我也不像你那样老守着孩子。瞧你这两天的行径,人家都在背后议论你。你成天喝得醉醺醺的,难道你以为我不晓得你到哪里去了吗?你到那个女人家里,那个贝尔·沃特林家里去了。”
“哦,嬷嬷,不!”
“是的,她是那么说的。媚利小姐,她说的是事实。我们黑人的消息比白人要灵得多,我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不过不说出来罢了。他自己也承认,他说:‘不错,我是在她那里,不过你用不着那么气不过,因为这跟你没什么关系。自己家里成了地狱,只好到妓院里去避难了。贝尔是世界上心肠顶好的人,她不会责怪我说我杀了自己的孩子。’”
“哦,”媚兰喊了一声,她的内心受到严重的打击。
她自己的生活那么愉快,那么安逸,周围的人是那么爱她,待她那么亲切,因此嬷嬷的话她似乎很难理解,很难相信。可是她心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想急于摆脱一幅情景,就像她急于要摆脱想到一次关于赤身裸体的事一样。她记起白瑞德哭着把头枕在她膝上的一天,他曾经说起过贝尔·沃特林。可是他爱斯佳丽,这一点她绝没有搞错。而且斯佳丽也爱他。那么他们两人之间的隔阂是怎么造成的呢?一个丈夫和一个妻子怎么可能都想拿着锋利的刀子把对方剁成碎片呢?
嬷嬷忧郁地继续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斯佳丽小姐从房间里走出来,脸色白似纸,可是牙床紧紧闭着。我站在那儿,她对我说:‘明天举行葬礼,嬷嬷,’说罢像个幽灵似的从我身旁走过去了,我心里直扑腾,因为斯佳丽说话向来是算数的。可是白瑞德先生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他说过她要是那样,他要杀了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媚利小姐,因为有一件事,我良心一直不安,简直要把我折磨死了。媚利小姐,你知道我家小小姐之所以会怕黑暗,都是我造成的。”
“噢,嬷嬷,这没什么关系——现在没关系了。”
“有关系,事情就全坏在这里。我觉得我应该去告诉白瑞德先生,哪怕他把我杀了,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一些。所以我趁他还没关上门,赶快跑进他房间里。我对他说:‘白瑞德先生,我向你认罪来了。’他马上转过身来像个疯子似的大声吼道:‘滚出去!’上帝,可把我吓坏了。可是我还是说:‘对不起,白瑞德先生,请你听我说。要不压在我心头,我实在受不了。小小姐害怕黑暗,都怪我把她吓成那样子。’我说到这里,媚利小姐,我低下头等着他打我,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我又说:‘我并不是存心吓她。那孩子胆子太大,什么都不害怕。她常常半夜三更起床,光着脚满屋子乱跑。我担心她撞伤自己,我骗她说黑暗中有妖魔鬼怪。’”
“等我说完了——媚利小姐,你猜他怎么样?他脸上马上就变得和气起来,还走到我身边,轻轻抓住我的胳膊。这两天以来他第一次表现出这样子。他说:‘她多么勇敢,不是吗?除了黑暗她什么也不怕,’他见我哭起来,又拍拍我的肩膀说:‘得啦,嬷嬷,别难过。我很高兴你说给我听。我知道你爱邦尼小姐,因为你爱她,这事不能怪你,顶要紧的是一个人的良心。’我见他态度那么好,胆也壮了,趁机跟他说:‘白瑞德先生,你看葬礼的事怎么办?’不料他顿时又像疯了似的,目光闪闪地对我说:‘上帝,我还以为别人不明白,你应该明白!你以为我明知道孩子怕黑暗,还会把她放进黑暗之中吗?就是现在,我都能听到她从黑暗中惊醒过来尖声叫喊的声音。我绝不让她再受惊吓。’媚利小姐,我这才晓得他真的糊涂了,他喝得醉醺醺的,可是他需要的是睡觉,是吃东西。他完全疯了。他把我推出房门,嘴里喊着:‘给我滚出去吧。’”
“我下楼来,想起他说明天不举行葬礼,斯佳丽说明天要埋葬,他说如果埋葬,他要开枪打死她。现在所有的亲戚和邻居都已像一群珍珠鸡似的在那里叽叽喳喳议论开来。所以我才想到你,媚利小姐。你一定得来帮帮我们。”
“哦,嬷嬷,这事我不便过问。”
“你不能过问,那么谁能过问呢?”
“可是你叫我怎么办呢,嬷嬷?”
“媚利小姐,这我不晓得。不过你总会有办法的。你可以跟白瑞德先生谈谈,说不定他会听你的。他非常器重你,媚利小姐。你也许不知道,可我是很清楚的。我常听他说,你是他认识的唯一了不起的女人。”
“可是——”
媚兰站起身来,心里惶惶不安,一想起要去面见白瑞德,有些畏缩不前。要她去说服一个像嬷嬷所说的那样伤心欲狂的人,一想起来便觉得心寒。要她走进那烛光明亮的房间,看着她喜爱的小姑娘僵直地躺在那里,一想起来心里就难过。她该怎么办?她该向白瑞德说些什么,才能减轻他的忧伤,使他恢复理智?她站在那里正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从关着的门外传来她儿子响亮的笑声。忽然她产生了一种想法,像一柄冰冷的利剑刺进她的心房。假如是她的小博死了,他的身子冰凉僵硬地躺在楼上,他的愉快的笑声也停止了。那她该怎么办?
“哦,”她恐怖地大声喊出来,在想象中紧紧地把小博搂在怀里。霎时间她懂得了白瑞德的感情。假如是小博死了,她舍得撇下他,让他到风里雨里,到黑暗中去吗?
“哦!可怜、可怜的白瑞德船长!”她喊道,“我去看他,马上就去。”
她急忙回到餐室,跟艾希礼说了几句温柔的话,又搂着小博,深情地亲吻着他金色的鬈发,那孩子吃了一惊。
她匆匆走出屋子,帽子也没戴,餐巾还抓在手里,她的步子飞快,嬷嬷的两条老腿跟着她累得好苦。她一走进斯佳丽家的前过道,朝聚集在图书室里的人微微一鞠躬,又跟心惊胆怕的皮特小姐、气度不凡的白瑞德老太太,以及苏埃伦夫妇一一打招呼,然后她径往楼上走,嬷嬷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走到斯佳丽房门前,她停住脚步。可是嬷嬷嘘声说:“不,不要进去。”
媚兰继续朝前走,放慢脚步,到白瑞德房门口停步了。她犹疑片刻,像是想要转身逃走似的。终于她鼓起勇气,像个小兵上战场似的,敲了敲门,又轻声喊道:“请开开门让我进来,白瑞德船长。我是威尔克斯太太。我要见见邦尼。”
门马上打开了,嬷嬷急忙退缩到过道的阴影中,白瑞德高大的身影映在明亮的烛光之中。他身子摇晃着站在那里,嘴里一股威士忌酒味。他朝媚利看了一会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进房间,随即关上房门。
嬷嬷侧着身子走到房门边的一张椅子跟前,疲倦地一屁股坐下来,她那肥胖的身躯把椅子塞得满满的。她一动不动坐着,一边默默地掉泪,一边在心里祈祷。她竖起耳朵细听房内的动静,不时撩起衣角擦擦眼睛。房间里除了很轻的断断续续的嗡嗡声外,听不见有说话的声音。
过了极长的一段时间,房门才咯吱一声开了,媚利的脸出现在房门口,脸上的神色显得苍白而很不自然。
“给我拿一壶咖啡来,快一点,再拿几片三明治。”
倘若后面有魔鬼在追赶,嬷嬷完全能跑得跟一个轻盈的十六岁姑娘一般快,何况她想到白瑞德房里去一看究竟的好奇心又在驱赶着她。可是她的希望结果都成了失望,因为媚利只打开一条门缝,接过托盘,又把房门关上了。她又侧耳倾听了许久,可是只听见银匙银叉碰撞瓷盘的声音,以及媚兰沉闷的低语。随后她听见一个沉重的身躯倒在床上,压得那床发出嗄嗄声,紧接着是靴子掉在地板上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媚兰出现在门口。嬷嬷竭力想朝室内张望,可是门口被媚兰身子挡住,她什么也没看见。媚兰看上去很疲倦,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神态却已恢复平静。
“去告诉斯佳丽小姐一声,就说白瑞德船长非常愿意明天上午举行葬礼了。”她附着嬷嬷耳朵说。
“感谢上帝!”嬷嬷失声叫道,“你是怎么——”
“不要大声叫嚷。他要睡了。还有,嬷嬷,你去跟斯佳丽小姐说,我今天一晚上都在这里,你再去给我拿点咖啡。拿到这里来。”
“到这间屋里来吗?”
“是的,我答应白瑞德船长,只要他肯睡觉,我整晚上都坐在这里守着邦尼。快去告诉斯佳丽小姐,叫她用不着担心了。”
嬷嬷沿着过道走去,沉重的身躯压得地板直摇晃。她宽慰的心里默默地唱着“哈利路亚!哈利路亚!”134。到了斯佳丽房门前,她先停步想了一想,心里混杂着感激与好奇。
“我真猜不透媚利小姐是怎么搞的,是有天使在帮助她吧。我先把明天埋葬的事告诉斯佳丽小姐。至于媚利小姐守着小小姐的事,我最好不要提,斯佳丽小姐听了一定要不高兴的。”
第六十章
这世界有点不对劲。有一种阴沉可怕的东西,犹如笼罩一切的无法穿透的黑暗的迷雾,正悄悄地逼近并包围着斯佳丽。这东西比邦尼的死还要可怕,还要阴沉。因为邦尼的死,最初虽然带给她难以忍受的痛苦,到后来也就慢慢地淡化了,自己认命了。可是现在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持续的奇怪的忧患意识,像是有一种黑色的戴头兜的东西就站在她身旁,又像是她脚下的土地只要她一踩上去就会突然变成流沙似的。
她从未领会过这种形式的恐惧。她有生以来都坚定地立足于常识的基础之上。她所害怕的事全都是她能看得到的,比如破坏、饥饿、贫穷,失去艾希礼的爱之类。她生性不善于分析,因此她虽然试图分析目前的恐惧,那自然是没有结果的。她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孩子,这和她所遭受的其他重大损失一样,她终于还能忍受。她现在身体很好,很有钱,跟艾希礼见面的机会虽然愈来愈少,但并没有失去他。就连媚兰举行茶会那天,发生过那桩倒霉的事,虽然他们两人显得很尴尬,却也并没有给她带来很大的烦恼,因为她知道这种局面早晚会成为过去。所以,她真正害怕的不是痛苦,不是饥饿,也不是失去了的爱。这些东西的恐惧从来不曾把她压垮过。然而那阴沉可怕的东西带给她的却是一种足以把她摧毁的恐惧,很像她从前在梦魇中的感觉,像是她在一片飘忽的浓雾中没命地奔跑,心跳得快要迸裂开来,又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一个避难的地方。
她想起以前白瑞德总是能以他的笑声排除她的恐惧。她想起他宽阔的胸膛和他强壮的臂膀给她的安慰。于是她才认认真真地看着他,这还是几个星期以来头一回。可是她看到的他,却跟以前大不一样,她大为吃惊。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再也不会欢笑,再也不会来安慰她了。
邦尼死后有一段时间,她对他憋着一肚子怨气,自己心里又极度悲痛,因此即使在下人面前,她对他也没有好声气。她无时无刻不在怀念邦尼一双小脚啪哒啪哒飞快地跑动的情景,怀念她咯咯的笑声,竟没有想一想,白瑞德同样也在怀念,而且他痛苦的程度,比她的更深。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们见面说话,就跟陌生人一样,客客气气,就像住在同一个旅馆里,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然而却各想各的事似的。
现在她感到又害怕又寂寞,很想打破他们之间的障碍,可是他总跟她保持一定距离,似乎无意跟她多谈。现在她的怒火已经平息,她想跟他说,邦尼的死,算不上是他的过错。她想倒在他怀里痛哭一场,对他说她自己对邦尼骑马的能耐,也曾过分得意,纵容孩子,也太过头了一点。她愿意低声下气地向他承认,她那时所以要指责他,是因为她想借此发泄一通,以减轻自己心里的痛苦。可是她始终找不到这样的机会。他看着她时,他的一双眼睛老是空空洞洞的,叫她没法开口。表示歉意的事,一经耽搁下来,就变得愈来愈困难,到后来简直不可能了。
她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白瑞德是她的丈夫,他们之间有一种牢不可破的结合。他们同床共枕,有过一个可爱的孩子,随后又过早地失去了他们的孩子。她失去孩子的创伤只有在孩子爸爸的怀抱里才能得到安慰,才能慢慢地愈合。可是,照他们现在的情况看来,她要投入的怀抱,简直完全是一个陌生人的怀抱。
他难得在家。偶尔他们在一起吃晚饭,他总要喝醉才罢。他现在喝起酒来,不像从前那样,酒喝得愈多,他愈文雅,愈俏皮,爱说些风趣带刺的话逗得她忍不住发笑。现在他只是愁眉不展地喝闷酒,直喝到烂醉如泥为止。有时候快到天亮时刻,她才听见他骑马回到后院,捶开下人的房门,叫波克起来扶着他从后楼梯进屋睡觉。可是从前的白瑞德可不是这副样子,他向来能把别人灌得酩酊大醉,自己则丝毫无误地叫人送他们上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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