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10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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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答应我。”
斯佳丽忍住了哽咽。
“你知道我会答应的。我会把他当作我自己的孩子看待。”
“念大学?”媚兰的声音微弱低沉。
“哦,是的!念大学,上哈佛,去欧洲,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还有——还有——一匹小马——还要教他音乐——哦,媚利,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媚兰脸上显示挣扎的迹象,似乎想积聚点力气说话。
“艾希礼,”她说,“艾希礼跟你——”她的声音先是发颤,终于停了。
斯佳丽一听见她提起艾希礼的名字,她的心似乎骤然停跳,似乎跟花岗石一样冰冷,原来媚兰始终是知道的。斯佳丽把头伏在毯子上,似乎有一只残酷的手,扼住她的咽喉,使她欲哭而哭不出声。媚兰是知道的。斯佳丽此刻已经顾不到羞愧,也没有任何别的感情,只有一种深深的悔恨,自己不该把这个善良的女人,伤害了这许多年。媚兰已经知道一切——然而,她仍然做她忠诚的朋友。哦,她假如能把过去的日子重新生活一遍,那该多好!那她一定对艾希礼连瞧也不瞧一眼。
“哦,上帝,”她急急地祷告道,“请务必让她活下去!我一定巴结她。我一定好好待她。假如你让她恢复健康,我今生今世绝不再跟艾希礼搭一句话。”
“艾希礼,”媚兰的声音很微弱,她伸出手指抚摸斯佳丽低垂着的头。她的拇指和食指拉了拉斯佳丽的头发,那手指的力量就跟婴儿的差不多。她明白媚兰的意思,知道她要她抬起头来。可是她不能,她不能看媚兰的眼睛,不能看她那眼睛里显露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艾希礼,”媚兰又低声叫一声。斯佳丽竭力控制自己。将来到了最后审判的日子,她面对着上帝,从上帝的眼神里看出对她的判决,怕也不至于比现在更难捱。她的灵魂在畏缩,她还是抬起头来。
然而她看见的,依然是那双深情的黑眼睛,已显得凹陷和垂死的呆滞;依然是那温柔的嘴唇,在费力地痛苦地挣扎着呼吸。她没有责备,没有谴责,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焦灼,她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斯佳丽大感意外,一时愣住了,竟不觉得宽慰。稍后,她把媚兰的手略为握紧些,心中泛起一股向上帝感恩的热流。从孩提时代以来,她才第一次谦卑地、无私地向上帝祈祷。
“感谢你,上帝。我知道我不值得接受你的恩宠,可是你没有让她知道。我多么感谢你。”
“艾希礼怎么样,媚利。”
“你会——照顾他吗?”
“哦,我会的。”
“他那么容易——害感冒。”
稍停了一下。
“照顾他——他的生意——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我会的。”
她拼命挣扎。
“艾希礼他不——切合实际。”
只有在死亡之前,媚兰才不得不指出艾希礼的不足之处。
“照顾他,斯佳丽——可是——不要让他知道。”
“我会照顾他,会照顾他的生意,而且我绝不会让他知道。凡事我都给他提些建议。”
媚兰努力闪现出一丝微笑,但这是一丝胜利的微笑。她的眼睛跟斯佳丽的对视了一下。就在这一瞥之间,她们达成了一项协议,把保护艾希礼度过这坎坷的一生的责任,从一个女人卸到另一个女人肩上,同时又不让艾希礼知晓,这就不至于挫伤他男子汉的自尊心。
媚兰疲倦的脸上,不再有挣扎的痕迹,仿佛得到斯佳丽的承诺,她已放心似的。
“你那么能干——那么勇敢——待我一向那么好。”
听见这几句话,斯佳丽的哽咽声从喉咙里畅通地涌上来,她急忙用手捂住嘴巴。现在她马上要像个孩子似的大哭大叫:“我是个魔鬼!我太委屈你了!我从来不曾为你做过什么事!我做的全是为了艾希礼!”
她倏地站起身,牙齿狠咬自己的拇指,以恢复她的自制力。白瑞德的话又回到她的耳边,“她爱着你。让她的爱成为你的十字架吧。”是的,这个十字架现在变得更加沉重了。她用尽一切手段想把艾希礼从她身边抢走,她已感到负疚良深。然而媚兰盲目地信任她一辈子,临终时还同样地爱她,同样地信任她,那就更叫她无地自容了。不,她绝不能说穿。她甚至不能说:“你努力争取活下去吧。”她必须让她平静地离开人世,没有挣扎,没有眼泪,没有烦恼。
房门稍稍打开了,米德站在门口,迫切地招呼她出来。斯佳丽竭力忍住泪水,俯身举起媚兰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晚安,”她说,声音比自己预料的要镇静。
“答应我——”媚兰的低语,现在变得非常轻柔了。
“什么我都答应,亲爱的。”
“白瑞德船长——好好地待他。他——非常爱你。”
“白瑞德?”斯佳丽觉得不解,她这话似乎对自己毫无意义。
“好的,我一定,”她机械地说着,轻轻地在她手上吻了一下,把它放回床上。
她走出房门,米德大夫低声对她说道,“让她们两位马上进来吧。”
斯佳丽泪水模糊地眼看因迪和皮特跟着大夫走进房间。她们两人都把裙子撩到腰际,为的是不让发出窸窣的声响。她们进去以后,大夫把门关上,整幢屋子又是一片寂静。艾希礼不在场。斯佳丽的头靠在墙上,像个顽皮的孩子躲在角落里,用手揉着疼痛的咽喉。
在那关着的房门里面,媚兰就要去了。这些年来,斯佳丽一直不自觉地倚靠的力量,也将随她而去。为什么,哦,为什么在此之前,她自己始终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喜爱,多么需要媚兰呢?可是谁能料到,这个瘦小平凡的媚兰,竟是可以依赖的中流砥柱呢?她在陌生人跟前会害臊得掉下眼泪。她从来不敢大声说出自己的意见。她害怕老太太们指责她的不是。她胆小得不敢对鹅呸一声。然而——
斯佳丽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在塔拉的那一个酷热、寂静的中午。当时一个穿蓝军装的尸体倒在地板上,一缕灰色的烟雾在他的上方盘旋,媚兰手持查尔斯的军刀,站在楼梯顶上。她记得当时她心里想的是:“媚兰真蠢!她连把刀也提不动,跑出来干什么?”可是现在她才明白,在紧急关头如果一旦需要,她会毫不迟疑地冲下楼梯,杀掉那北佬——或者自己被杀掉。
是的,媚兰那天手握军刀,是做好准备为她战斗的。现在,斯佳丽回过头来重温往事,才伤心地看明白,媚兰无时无刻不手持军刀在她身边,跟她形影不离,以盲目热爱的忠诚,为她战斗,为她跟北佬、大火、饥饿、贫穷、舆论,以至她心爱的亲人而斗争。
斯佳丽一经明白那军刀一直在她和这世界之间挥舞着,而那军刀从此将永远藏入刀鞘,她的勇气与信心慢慢消失了。
“媚利是我唯一的女友,”她深感孤零地想道,“除了母亲以外,她是唯一真心爱我的女人。她跟母亲也很相像。凡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愿意跟她亲近的。”
忽然间,她仿佛觉得那躺在关着的房门里面的人就是埃伦,她是第二次离开这个世界。忽然间,她仿佛又回到塔拉,处境艰难,凄凉落寞,因为她知道她失去了那纤弱、和善、软心肠人所具有的惊人力量,她是无法面对生活的。
她站在过道里,神思恍惚,惊魂不定。起坐间里闪耀的火光在她周围的墙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蒙蒙的冷雨渗透她的全身。她想起艾希礼。艾希礼到哪里去了呢?
她到起坐间找他,像一只受冻的动物寻找火堆,可是他不在那儿。她一定得找到他。她刚才发现了媚兰的力量,发现了自己一向倚靠她的力量,可是就在她发现这种力量的同时,她却失去了它。幸好,还有艾希礼在。艾希礼强壮、睿智,能给她以安慰,是艾希礼和他的爱,具有一种力量可以压倒她的软弱,一种勇气可以排除她的恐惧,一种坦荡可以缓解她的忧愁。
他一定在他的卧室里,她想,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没有回答,她推开门。艾希礼正站在梳妆台前,看着一双媚兰补过的手套。他先拿起一只,像是以前没见到过似的,随后把它轻轻放下,仿佛它是玻璃做的,接着拿起另一只。
她声音颤抖地喊了声:“艾希礼!”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他灰色眼睛里那昏沉淡漠的神情不见了,眼睛睁得很大,毫无掩饰。在他的眼神中,她看出他跟自己一样心怀恐惧,比自己更感到孤零无依,不知所措。她看到他的脸色以后,刚才在过道里所感到的畏惧,反而加深了。她朝他身边走去。
“我害怕,”她说,“哦,艾希礼,你扶着我,我太害怕了。”
他没有向她靠拢,只是两手紧紧抓住那只手套,呆呆地瞅着她。她伸出一只手搁在他的胳膊上,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他的目光热切地在她脸上搜索,在追逐,在绝望地捕捉一种没有着落的东西。终于他开口说话了,可那声音却不是他自己的。
“我正需要你,”他说,“我正想找你——像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可是我找着的却是一个比我更加害怕的孩子,朝我奔跑过来。”
“你不会——你绝不会害怕,”她嚷道,“你从来没有害怕过,可是我——你向来是非常坚强的。”
“如果我向来是坚强的,那是因为有她在背后支持我,”说到这里,他的嗓音变了,他低头看着手套,又把它捋平。“现在——现在——我全部的力量都跟着她一起去了。”
在他低沉的声音中,带有异常强烈的绝望情绪,她只好把手从他的胳膊上放下,还朝后倒退了一步。两人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她觉得有生以来,她这是头一回真正地对他有所理解。
“怎么——”她慢慢地说,“怎么,艾希礼,你爱她,不是吗?”
他好像很费力地说:
“她是我曾经享有的唯一的梦想,它在现实面前始终常在。”
“梦想!”一阵从前的恼怒又涌上她的心头,“他老是只有梦想!从来没有意识!”
她心情沉重而又有点难受,她说:“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傻,艾希礼。你为什么没能察觉出她比我要好上一百万倍呢?”
“斯佳丽,请别说了!倘若你能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就好了,自从大夫——”
“你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那么你以为我——哦,艾希礼,你在好几年以前就应该知道你爱的是她,不是我!为什么你不早知道?那样的话,情况会完全不同,那么——哦,艾希礼,你应该早就知道,你不该空谈什么荣誉和牺牲之类的话,把我挂空起来。你倘若早几年真的跟我说清楚,我早已——这会置我于死地,可我还能挺过去。可是你直到现在,到媚利快死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可是现在为时已晚,已无能为力了。哦,艾希礼,这种事情通常都是男人的心里最清楚——而不要女人!你应该非常明白你始终爱着她。你需要我,只不过是像——像白瑞德需要沃特林那个女人一样。”
她的话说得他畏缩起来,可是他的眼睛还是看着她的。她见他的目光像是在恳求她不要说下去,恳求她给他一点安慰。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显示出她的话击中了要害。他佝偻的肩膀表明他心中的内疚给他自己的惩罚,远比她能强加于他的要残酷得多。他在她面前默默站着,手里紧紧捏着那只手套,仿佛那是一只能够理解他的手似的。此刻斯佳丽的愤慨渐渐消退了,她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还感到自己有点丢脸。她的良心开始谴责她自己。她不该脚踢一个已被击败而失去自卫能力的人——何况她答应过媚兰她会照顾他的。
“我刚刚应允了她,怎么马上对他说些冷酷的、伤害他感情的话来了呢?其实这些话用不着由我或者任何别的人说的。他心里非常清楚并为此正遭受极大的痛苦。”她心里凄凉地想,“他还没有成熟。他像我一样,还是个孩子,由于害怕失去她,已经憔悴不堪。媚利知道她死后他会是个什么样子,她比我更理解他。所以她才把他跟小博一样,同时托付给我。对她的死,艾希礼怎么能支撑得住?我能支撑得住。我什么事都能忍受。因为我不得不忍受的事已太多了。可是他不能忍受——没有了她,他什么都不能忍受。”
“请原谅我,亲爱的,”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臂膀上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内心非常痛苦,不过你总记得,对那件事她一点也不知道,而且从来不曾起过疑心。上帝对我们真是太好了。”
他立即走到她身边,不加思考地用他的双臂搂着她。她踮起脚尖用她暖烘烘的脸颊舒舒服服地贴在他脸上,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
“不要哭,亲爱的。她要你勇敢些。她马上就要你去见她了,你一定得勇敢些。绝不能让她看出你刚才哭过。那样她会痛苦的。”
他紧紧地搂着她,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只听见耳边响起他嘶哑的声音。
“我怎么办?我不能——没有她我没法活下去。”
“我也一样,”她想起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没有媚兰生活在一起的前景。可是她竭力不去想它,猛地振奋起精神。艾希礼需要倚仗她,媚兰需要倚仗她。这时,又像当年在塔拉的月光下她喝醉了酒筋疲力竭时一样,她想:“重担是要让坚强有力的肩膀承担的。”对,她的肩膀是坚强有力的,艾希礼的却不是。于是她挺起肩膀准备承受重担,她以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的镇静亲了亲他潮湿的脸颊。她的吻没有狂热,没有渴慕,没有激情,只是温和的、冷静的一吻。
“我们总会有办法的。”她说。
过道里传来房门猛地被打开的声音,只听米德大夫急迫地喊道:
“艾希礼,快来!”
“我的上帝,她死了!”斯佳丽想,“艾希礼还没来得及跟她诀别。不过也许——”
“快!”她见他仍呆呆地站着,推了他一把,大声喊道,“快!”
她拉开门推他出去。他经她这一喊,才如梦方醒似地奔进过道,一只手套还紧紧捏在手里。她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关门的声音。她又喊了声,“上帝,”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垂下头,双手捧着它。她忽然觉得很疲倦,好像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倦过。随着媚兰房门关上的一声响,她刚才奋力鼓起的劲头,突然泄掉了。她感到心力交瘁。此刻她感到没有悲伤,没有悔恨,没有恐惧,也没有惊异。她倦了,她的心就好比壁炉架上的钟机械而沉闷地滴答滴答敲着。
在这沉闷之中,她忽然想起来了,艾希礼并不爱她,而且从来不曾真正爱过她。可是知道这一点她并不伤心。她应该伤心。她应该感到凄凉、心碎,应该为命运的捉弄而惊呼。因为这许多年来,她倚靠的是他的爱,支持她度过这种危难的也是他的爱。然而,现在的事实竟是他并不爱她,她也并不在乎。她所以不在乎,是因为她并不爱他。因为她不爱他,因此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叫她伤心。
她在床上躺下,疲乏地把她的头搁在枕上。想战胜刚才的念头是枉然的,自己骗自己也是枉然的,不用说什么:“可是我确实爱他,我爱他已好多年了。爱情是不能在转眼之间就冷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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