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10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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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爱情是能够变化的,而且它已经变了。
“他根本并不真正存在,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她厌烦地想道,“我爱的是我自己虚构的东西,它现在跟媚利一样没有生命。我做了一套漂亮的外衣,我爱上了它。艾希礼骑马走过来,他那么漂亮,那么出众,我把那套外衣穿在他身上,不管对他是不是合身。而且我也不管看到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始终爱着那套漂亮的外衣——根本没有爱他。”
现在她能重新回顾一下多年前的情景。那时她穿着绿花布薄棉衣,站在塔拉的阳光下,为那年轻的骑手,为他的一头光闪闪似头盔的金发而倾倒。现在她能看得很清楚,她那时只不过是一种幼稚的空想,就跟哄杰拉尔德给她买一副蓝宝石耳环的情况差不多。耳环到了手,它的价值也就没有了。任何东西,除了钱以外,只要她一弄到手,马上没多大价值了。因此,如果当初艾希礼跟其他男孩子一样,对她先是满怀激情,继而纠缠不休,为她争风吃醋,郁郁不乐,终而对她苦苦哀求,把自己置于她的掌握之中,而她则可以从拒绝他的求婚中得到满足。倘若是那样的话,她对他的醉心早就会成为过去。只要她身边出现另一个新人,他便会像阳光下的薄雾与微风一样很快就被吹散了。
“我多傻,”她心酸地想道,“现在我只好自食其果了。我多年以来的愿望算是实现了。我巴不得媚利死掉,好让我得到他。现在媚利死了,我得到了他,可是我不想要他。他那该死的人格会让他来问我,是不是跟白瑞德离了婚再跟他结婚?跟他结婚吗?即使把他放在银托盘里送给我,我也不要。不过,反正一样,我这一辈子是注定要被他绕在我的脖子上了。只要我活着,我得照顾他,不让他挨饿,不让人家伤害他的感情。他不过是拉着我的裙子的又一个孩子。我失去了一个恋人,得到了另一个孩子。假如我不曾应承媚兰,那我——我即使从此不再见到他,我也不会在乎的。”
第六十二章
斯佳丽听见门外有低低的耳语声,走到门口一看是几个黑人,惊慌失措地站在后面过道里。迪尔西抱着熟睡的小博,沉沉地压得她手臂下坠。彼得大叔在哭,厨娘撩起围裙在擦她宽阔的泪脸。三个人都看着斯佳丽,都在无声地问她现在他们该做些什么。她抬头朝起坐间看去,见因迪和皮特姑妈站在那里,相互握着手无言相对。因迪这一下失去了她执拗的神情。跟那几个黑人一样,她们也以恳求的目光看着斯佳丽,希望得到她的指点。她一走进起坐间,两个女人马上向她靠拢过来。
“哦,斯佳丽,我们该——”皮特姑妈开口说道,她那孩子般的胖嘴唇哆嗦着。
“不要跟我说话,不然我也要尖声大叫了。”斯佳丽说。她因为神经过度紧张,说话的声音特别刺耳。她两手握紧拳头垂在身子两侧。一想到提起媚兰的名字,就要想到不可避免地为她料理后事,她的喉咙都卡紧了。“你们两个人的话,我一个字也不要听。”
两人听到她那带有权威的话声,不由都倒退一步,脸上露出受了委屈而又无可奈何的神色。“我千万不能在她们面前掉泪,”她想,“我倘若现在哭出声来,她们便会跟着哭哭啼啼,几个黑人便会号啕大哭,那岂不乱了套。我得保持镇静,因为有好多事正等着我去做。我得去找丧葬承办人,安排下葬的事,得把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得接待前来吊唁抱住我痛哭的那些客人。这些事艾希礼是应付不了的,得由我来承担。哦,多么累人的重担,我老是要背着累人的重担;而且背的总是别人的重担!”
她看了看因迪和皮特那深受委屈的茫然的脸色,心里不由一阵愧疚。媚兰对爱她的人,绝不会像自己那样尖刻。
“我很抱歉我刚才态度不好,”她说,好不容易才说出来,“我刚才不过——我很抱歉,姑妈。我到走廊里去一下。我得独个人呆一会儿。随后我回来,那时我们——”
她在皮特姑妈身上轻轻拍了一下,急忙朝前门走去。她明白如果在这房间里再呆上一分钟,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得独个人呆一会儿。她得躲起来哭一场,要不她的心会碎的。
她走进黑暗的走廊,把身后的门关上,夜晚潮湿的空气带着寒意往她脸上袭来,雨已经停了,周围静寂无声,只是偶尔有水滴从屋檐滴下来。世界被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那稍觉阴冷的迷雾似乎有岁末的气息。对面街上,家家人家都是黑沉沉的,只有一家人家的窗口透出灯光,照射到马路上。它的光线在和浓雾的无力抗争中,飘浮着无数金色的微粒。整个世界,像是被一条灰色烟雾的静止不动的毯子裹着。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她的头靠在廊柱上,她想痛哭一场,但欲哭无泪。因为灾难过于深重,不是泪水所能排遣得了的。她全身不住哆嗦。她生活中两座不可攻破的堡垒在她耳边轰然倒塌,那声音似乎在她心中不住地回荡。她站立片刻,想再一次唤起她惯用的护身符:“等到明天我能经受得住的时候再去想它吧。”可是这护身符这一回似乎不灵了。因为有两件事她不得不想,一件是想媚兰,想自己多么爱她,多么需要她。另一件是想艾希礼,想自己固执得硬是不肯睁开眼看一看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这两件事,她不管是明天想,或者是她一生中无论哪一个明天想,都同样令她感到痛心。
“我现在不能进去跟他们说话,”她想,“今晚我不能去跟艾希礼见面,不能去安慰他。今晚不行!明天上午我早点来,我得做我不得不做的事,说我不得不说的乞求别人的话。可不是今天晚上,今晚我办不到。我要回家去。”
家离这里只有五条街。她不想等彼得大叔给她套好马车,也不想等米德大夫护送她回去,她受不了前者那呜呜咽咽的样子,也受不了后者对她默默地谴责。于是她匆匆走下黑暗的前台阶,没穿大衣,没戴帽子,走进茫茫的雾中去了。她转过街角,走上通往桃树街的长长的山坡。这时她在一个寂静潮湿的世界上行走,连她的脚步也像在梦境中一般毫无声响。
她走上小山坡,胸中挤满泪水,却淌不出来。这时她慢慢产生一种虚幻的感觉,仿佛她以前曾到过这阴暗寒冷的地方,当时的处境也相同——而且到过不止一次,是好多次。我好傻,她心神不安地想道,连忙加快脚步。想必是她的神经在跟她自己开玩笑。可是这种感觉持续着,并悄悄地遍及她整个心田。她犹疑不定地朝四下张望,可是她这种感觉还在扩展,它怪异而又熟悉,于是她像一头野兽意识到危险似的猛地抬起头来。我这是因为过度劳累了,她想自己安慰自己。夜晚的雾多浓,多怪。我从来不曾见过这样浓的雾,除非——除非!
忽然她明白了,于是恐惧开始挤压她的心。她现在明白,在过去上百次的梦魇中,她都在这样的浓雾中奔逃,经过的是鬼魂出没的地方,没有路标,只有阴冷的雾气和憧憧的鬼影。她是不是又在做梦,还是她的梦变成现实了呢?
她顿时脱离现实,坠入了迷津。从前那梦魇中的感觉掠过她的全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于是她的心开始奔驰起来。她又像那一回在塔拉时那样,站立在死亡与寂静之间。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无关紧要。生命已经毁灭,恐慌似冷风在她心中呼号。她开始奔跑起来,就像千百回在梦中奔跑一般,像是被一种无名的恐惧驱赶着,盲目地在飞奔,不知奔向哪里,只是一心想在灰雾中寻求安全,却又不知它在什么地方。
她在幽暗的大街上奔跑,低着头,心似擂鼓般在狂跳,夜雾沾湿了她的嘴唇,头上的树枝阴森森地俯视着她。在这潮湿、岑寂的荒野里,有一个,确实有一个可以避难的地方!她气喘吁吁地奔上长长的山坡,她身上的裙子沾湿了,冰凉冰凉地贴在她的脚踝上,她的肺像是快要迸裂,束得过紧的胸衣似乎要把她的肋骨嵌进她的心窝里。
她眼前出现了灯光,一长排灯光,幽暗而闪烁不定,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灯光,在她的梦魇中,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灯光,见到的只有灰雾。她的心立即抓住了那灯光。灯光意味着安全、人间和现实。她忽然停止奔跑,捏紧拳头,竭力排除掉心里的恐慌感。她定神细看那排成一列的煤气灯,才知道这里是亚特兰大的桃树街,不是灰蒙蒙鬼魂出没的梦境。
她在马车停车台上坐下,喘着气,竭力攫住自己的神经,仿佛它们是一根根绳子,正在迅速地从她手中滑走似的。
“我刚才在奔跑——像个疯子般拼命地奔跑!”她想。她的恐惧有所减轻,身子还在颤抖,心狂跳得令她作呕,“可是我要跑到哪里去呢?”
她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她的双手撑住腰坐在那儿,她抬头朝桃树街看去。在那山坡的顶上,便是她自己的屋子。那屋子的每一个窗口看上去都亮着灯光,而且明亮得足以抵抗那浓雾,它的光线不至于变得暗淡。家!真的是家!她看着远处那屋子模糊的轮廓,心中升起了感激和思念的感情,同时她心中好像又获得了一种宁静。
家!那便是她想去的地方,她刚才拼命奔跑,正是为了要回家,要回到白瑞德身边!
她明白了这一点,就好像摆脱了身上的锁链,与此同时,那经常在梦中萦绕她的恐惧感也随之消失了。她的恐惧感是从她那年回到塔拉发现她的世界已毁灭而产生的。当时她发现她已失去了保障。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智慧,所有的理解与爱的温柔——全体现在埃伦身上,她姑娘时代的保障,全都丧失了。后来,她虽然在物质上得到了保障,可是在梦境里,她依然是个受惊的孩子,寻找着那失去的世界中的那失去的保障。
现在她知道她在梦中寻找的避难所,也知道一直隐藏在迷雾中的那个温暖而安全的地方。它不是艾希礼——哦,绝不是艾希礼,艾希礼身上的温暖,只不过是沼泽地里的一点磷火,艾希礼身边的安全,犹如处于流沙之上。它是白瑞德。白瑞德有强壮的臂膀搂着她,有宽阔的胸膛枕着她疲倦的脑袋,有讥诮的笑声使她能正确地看清楚自己的事务。白瑞德有透彻的理解力,因为他跟她一样,实事求是,不理会不切实际的荣誉与牺牲,也不过高地相信什么人性。他爱她。虽然他口头上爱说一切和他心意相反的揶揄之词,可是她为什么看不出他是真心爱着她的呢?媚兰就看出这一点,临终时还劝她要“好好地对待他”。
“哦,”她想,“不仅艾希礼是个愚蠢的睁眼瞎,我也一样。其实我应该早就看出来。”
多年来,白瑞德对她的爱就像一堵坚固的石壁在支持着她,就像媚兰的爱在支持着她一样,可是她却沾沾自喜地以为一切都倚靠她自己的力量。今晚早些时候,她才明白在艰苦的生存斗争中,媚兰始终站在她的身边。现在她也明白,是白瑞德在幕后无声地爱着她,理解她,随时准备帮助她。在义卖会上,白瑞德从她的眼神中看出她急于想跳舞,便设法由她领跳苏格兰舞。是白瑞德的帮助,她才早日脱下那束缚着她的丧服。亚特兰大陷落之夜,是白瑞德护送她从大火和爆炸声中逃出城外。是白瑞德借钱给她,让她开创她的事业。深夜里她从可怕的噩梦中哭醒过来,是白瑞德给了她安慰——一个男人,倘若不是对一个女人爱得神魂颠倒,会做出这些事来吗?
树上的水滴落在她身上,她并没有感觉到。浓雾在她周围盘旋,她也没有在意。因为她想到白瑞德,想到他黝黑的脸,闪亮的牙齿和他警觉的黑眼睛,她全身颤抖起来。
“我爱他,”她想,她跟往常一样很自然地接受这一事实,就像孩子接受一件礼物一样。“我说不上我爱他已有多久,不过我爱他是事实。倘若不是艾希礼的缘故,我一定早就明确知道了。因为艾希礼阻挡着我,我一直根本没法看清这事实。”
她爱他。爱他这个无赖,爱他这个流氓,爱他无所顾忌,爱他不爱讲荣誉——至少,不爱讲艾希礼心目中的那种荣誉。“艾希礼那该死的荣誉!”她想,“艾希礼的所谓荣誉总是叫我吃亏。是的,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明知道他家里要他娶媚兰,可是他还是常常要来看我。白瑞德可从来没有叫我吃过亏。媚兰举行茶会的那天晚上,白瑞德本该可以扭断我的脖子的。亚特兰大陷落的那天晚上,他半途上把我扔下,那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有什么危险。他知道我自有办法。那回在北佬的营房里我找他借钱,他说要我付出代价,其实他并不是真的要我的身子,不过是逗逗我罢了。他一直真心爱着我,可是我对他太刻薄了。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他的感情,他的自尊心太强,始终不肯流露出来。邦尼死的时候——哦,我怎么能那样?”
她直挺挺地站立起来,望着山顶上的房子。半小时以前,她还以为在这世界上,除了钱以外,她已经失去一切,失去她生活中值得留恋的一切东西——埃伦、杰拉尔德、邦尼、嬷嬷、媚利和艾希礼。可是她非得等到失去这一切后才能明白过来,她是爱着白瑞德的——她爱白瑞德,因为他强壮、狂妄、热情、现实,跟她自己一样。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她想,“他会理解的。他向来能理解人。我要告诉他我从前多么傻,现在我多么爱他,今后我要对他作出报答。”
忽然她觉得坚强而快活起来。她不再害怕黑暗,害怕浓雾。她心情舒畅,她知道从此再不会害怕它们。今后不管有多大的迷雾包围她,她知道有安全的地方可去。于是她跨着轻快的脚步,朝家里走去。路似乎很长,实在太长。她撩起裙子,一直撩到膝盖上面,然后轻快地奔跑起来。这一回她不是因害怕而奔跑,而是因为白瑞德的臂膀就在大街的另一端等着她。
第六十三章
前门微微开着,她小跑进入过道,有点透不过气来,在那光彩夺目的枝形吊灯下稍停片刻。屋子里虽然灯火辉煌,却寂然无声。这不是一种沉睡中的宁静,而是一种带有不祥之兆的疲乏而又戒备的宁静。她一看白瑞德不在客厅,也不在图书室,她的心立即沉下去了。万一他出去了——到贝尔那里,或者像他以前不在家吃晚饭那样,到别的什么地方消磨黄昏去了呢?这她可没有估计到。
她刚想上楼去找他,忽然瞥见餐室的门关着。她的心由于羞愧而有点缩小了。因为她想起今年夏天的夜里,白瑞德常常独自坐在这里,关起门来喝闷酒,直喝得酩酊大醉,等到波克来催他才上床睡觉。这都是她的不是,她要改变一切,从现在起,她要叫一切都跟过去不同——不过,上帝,今晚可不要让他醉得太厉害。倘若他醉得太厉害,那他不会相信我的话,反而会取笑我,那未免叫我太伤心了。
她轻轻地拉开餐室门露出一条缝,她朝里面盯着一看,见他坐在桌旁,身体深深地陷在椅子里。桌上放着满满的一瓶酒,瓶塞盖着,酒杯没有动过。感谢上帝,他总算还清醒着。她于是拉开门,控制住自己,没有朝他身边奔过去。可是等他抬头看着她时,他的神情竟叫她停在门口挪不动脚步,她到了唇边的话也戛然而止。
他沉着地看着她。他那双黑眼睛已不再闪出跳动的光辉,而是显得极其疲乏而忧郁。此时的她,头发披散在肩头,胸口气急得不住起伏,裙子上的污泥溅到膝盖。可是他脸上并没有现出惊异或询问的神色,也没有嘲讽地扯动嘴角。他陷在椅子里,一身起皱的外衣不合身地贴着他的肥胖的腰身。他的每一根线条都宣告着,他那坚毅的脸容变得粗糙了,他那优美的体型给毁掉了。花天酒地的后果,已经像一枚轮廓鲜明的钱币般显示出来。他现在看上去,不再像是一枚新铸的年轻异教王子头像的金币,而像是一枚久用磨损的铜币上面的那颓丧疲倦的凯撒头像。他看着她时,手放在胸前,态度很安详,几乎可以说很亲切,这倒使她吃了一惊。
“过来坐下吧,”他说,“她死了吗?”
她点点头,举棋不定地朝他身边走去。他脸上那起了变化的表情,使她心中产生一种难以预料的感觉。他没有站起身,只用脚把一张椅子推到她身旁让她坐下。她希望他不要马上提起媚兰。她不想现在跟他谈她的事,以免重新唤起她刚才的悲痛。在她今后的日子里,有的是谈论媚兰的时间。此刻她的心里有一种狂热的欲望在驱使她要她喊出“我爱你”三个字。对她说来,似乎只有今晚,只有此刻,才能向白瑞德倾吐心意。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打断了她的意图。忽然间,她又觉得媚兰刚刚去世,不好意思马上就谈爱情的事。
“好吧,愿上帝让她安息,”他心情沉重地说,“她是我见过的唯一全心全意关怀他人的女人。”
“哦,白瑞德!”她伤心地喊道,因为经他这一提,媚兰平时待她的种种好处,一下子又浮现在眼前。“刚才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进去?真可怕——而且我那么需要你!”
“我怕受不了,”他简单地说了一句就停下来,过了片刻,他又费力地轻轻说道:“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他阴沉的目光从她身上穿过,那目光跟亚特兰大陷落的那天晚上她在火焰的亮光下所看到的一模一样。当时他告诉她,他要跟随撤退的军队一起走,去参加战斗——真是个叫人吃惊的男人。他完全了解自己,然而在他自己身上,他居然发现了意外的忠诚和激情。对自己的发现,又多少带点自嘲的意味。
他忧郁的目光从她肩上掠过,像是他看见媚兰悄悄地穿过房间朝门口走去。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在跟她诀别,那神情中没有忧伤,没有痛苦,只有对自己的思索,对自己的惊异,以及只有一种孩提时才存在的深深打动人的感情。他又说了一遍:“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女人。”
斯佳丽浑身一阵颤抖。她心头的光辉和暖流,刚才使得她似双脚生翼飞回家中,现在黯然消失了。白瑞德说媚兰是世界上他唯一尊敬的女人,她有一半能揣摸出他说这话的心思。可是他的话重新勾起了不仅是她个人所遭受的重大损失的凄凉感。她不能完全理解,也无法分析他的感情,可是她仿佛觉得媚兰沙沙的衣裙在她身旁飘拂,仿佛觉得媚兰在最后一次轻轻地爱抚着她。她从白瑞德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一个普通女人,而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一个温柔、谦让,然而有钢铁意志的女人。正是依靠她这样的人,南方在战时才得以支撑;正是依靠她们自豪而忠诚的双臂,南方才得以在战败后复苏。
他的眼光又回到她身上,他的声音变了,变得微弱而淡漠。
“那么她是死了。这对你未尝不是件好事,不是吗?”
“哦,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她喊道,心里感到刺痛,眼中涌出泪水,“你知道我多么爱她。”
“不,我不能说我知道。而且应该说这是极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你喜欢的向来是那种没出息的白人,现在终于器重起她来,不能不说是你的光荣。”
“你这是什么话?我当然是器重她的!你就没有。你不像我那样理解她。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理解她的——不理解她多么好——”
“真的吗?也许并非如此。”
“她处处想到别人,从不为自己着想——喏,她临终前的几句话就说到你。”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眼中闪出真实的感情。
“她怎么说?”
“哦,现在不要问我,白瑞德。”
“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是却紧紧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不想马上告诉他,因为她不想以这种方式谈起她对他的爱。可是他握住她的手表示他急于想知道。
“她说——她说——‘好好对待白瑞德船长。他非常爱你。’”
他紧紧盯了她一眼,放松她的手腕。他垂下眼睑,阴沉的脸上一片空白。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口,拉开窗帘,朝外面凝神看着,仿佛除了一片迷雾之外,还有什么可看似的。
“她还说了些什么?”他问,没有回过头来。
“她要我照顾小博,我说我会照顾的,我会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的。”
“还有呢?”
“她说——艾希礼——她还要我照顾艾希礼。”
他沉默片刻,然后轻轻地笑了。
“有了前妻的允诺,事情可方便了,不是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来,脸上丝毫没有嘲讽的表情。她这时虽然心里很乱,但他的表情使她感到吃惊。而且他也没显出有多大兴趣的样子,就像一个人在观看一场不太吸引人的喜剧的最后一幕时一样。
“我想我的意思非常清楚。媚利小姐死了。你显然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提出要求跟我离婚。而且你不用怕离婚有损你的名誉,因为你本来就没剩下多少名誉了。你也没多少宗教信仰,所以也不必把教会放在心上。那么,有了媚利小姐的祝福,艾希礼和你的梦想终成现实。”
“离婚?”她嚷道,“不!不!”一时她不知说什么是好。随后她跳起身跑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臂膀,“哦,你完全弄错了!错到了极点。我不要离婚——我——”她只好停住,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他托住她的下巴,冷静地把她的脸转向灯光,对着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她的目光中含着她的心意,她的嘴唇颤动着像是想说些什么。可是她理不出说话的头绪,因为她正在他脸上搜寻他的反应,想从他的脸上发现希望和欢乐的闪光。现在,他肯定能理解她了。可是她狂热的目光看到的,却依然是那张常常使她感到困惑的脸,阴沉、平静、一片空白。他的手从她的下巴上放下,他转过身,走回他的椅子旁,伸展着四肢坐下。他的下巴搁在胸前,显得很疲倦,他的眼睛从黑睫毛下向上看着她,像是不带有个人感情地在估量着她。
她跟着他走到他椅子前面,绞着双手站着。
“你错了,”她又说,一面在寻找话儿,“白瑞德,今天晚上,我明白过来以后,便一路跑回家来告诉你。哦,亲爱的,我——”
“你累了,”他说,眼睛还盯着她,“你还是上床去睡吧。”
“可是我一定得告诉你。”
“斯佳丽,”他沉闷地说,“我什么也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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