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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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沉醉在热情和激动之中。每个人都知道只消打一仗就可以结束战争,因此年轻人都抢着要在战争结束以前登记入伍。而在他们赶赴弗吉尼亚去打击北佬之前,又都急急忙忙跟自己的心上人结婚。县里的这种战时婚姻一下子就有好几十起,连难舍难分的告别时刻都没有,因为人人都太激动,太匆忙,顾不上流泪,也顾不上郑重地思考。女人们都在做军服,织袜子,绕绷带,男人们进行操练,学习射击。每天都有一列列火车满载士兵经琼斯博罗朝北向亚特兰大和弗吉尼亚驶去。有的分队穿着华丽的军服,有大红的,浅蓝的,有社会民团连队所穿的绿色的。有的小队穿着土布军服,戴着浣熊皮帽子。还有的没穿军服,就穿着绒面呢外衣,配上细麻布衬衫。全都训练不足,装备不齐,都又激动万分,一路高喊着,像是去参加野餐一样。县里的男孩子看到这景象不由得大大恐慌起来,生怕不等他们到达弗吉尼亚,战事就会结束,因此为营队出发的准备工作便大大加快起来。
斯佳丽的婚礼,就在这一片动乱之中准备着,不知不觉中,她已穿上埃伦做新娘时穿过的礼服,披上她的面纱,挽着她父亲的手臂走下塔拉宽阔的楼梯,面对着满屋子的客人了。日后她回味起来,仿佛一切都在梦中,四面墙上点着好几百支蜡烛,她母亲的脸上流露出慈爱,也稍稍带些惶惑,嘴唇翕动着,默默地为女儿的幸福祈祷。杰拉尔德红光满面,是因为喝了白兰地,也因为心中得意,女儿嫁了个好丈夫,有钱,名声好,门第又高——而艾希礼,却站在楼梯脚下,臂上挽着媚兰。
她看到艾希礼脸上的神情,不禁想到:“这不会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一场梦幻。我会苏醒过来,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我现在不能去想它,不然我怕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喊出声来了。我现在不能想。我等一会儿再想,等我受得了的时候——等我看不见他的眼睛的时候。”
一切全都是梦。她穿过微笑着的人群走向婚礼的神坛,查尔斯的绯红的脸色和讷讷的话音和她自己的回答,都是如此令人吃惊地清晰,然而又如此地冷漠。以及后来的道贺、亲吻、祝酒和跳舞——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梦中。连艾希礼吻在她脸颊上的感觉以及媚兰的低语“现在,我们真的成了亲姑嫂了”都似乎不是真的。甚至查尔斯那易于激动的胖姑妈皮特帕特·汉密尔顿小姐忽然晕倒而引起一阵骚乱的事,也像是梦幻一般。
可是等到跳舞和祝酒终于结束,天色已近破晓,亚特兰大来的客人们都挤在塔拉和监工屋子里,在床上、沙发上或者在铺着垫子的地板上躺下歇息,邻居们也都各自回家休息,准备第二天去参加十二橡树举行的婚礼,这时,那梦一般的恍惚状态在现实面前就像水晶一样粉碎了。那现实便是查尔斯穿着睡衣从她的梳妆室里走出来,红着脸避开在床上怕露出身子把毯子高高拉起来盖好的斯佳丽投向他的惊惶的目光。
当然,她知道结了婚是要同床睡觉的,可是她对这件事从来没有想过。对她父母亲来说,她觉得是很自然的事,但从没想到自己也要这样。现在,她从参加烤肉野宴以来第一次意识到她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她想到这个她并不真想嫁给他的陌生男人,在她正为草率从事而悔恨,为永远失去艾希礼而痛苦万分的时候,竟要跟自己同床起来,她简直无法忍受。所以在他踌躇地向床边靠近的时候,她用嘶哑的嗓门低声说道:
“你要是靠近我的身子,我就一定要大声叫喊起来。我一定要喊的!我一定要喊——拼命地喊!你赶快走开!不许碰我!”
于是查尔斯·汉密尔顿就在房间角里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度过了他的新婚之夜,他并没有过于不快,因为他理解,或者说他以为他能理解,他的新娘是多么娇羞纤弱。他愿意等待她,到她的畏惧心理消失的时候,只是——只是——他在沙发上扭动身子想躺得舒服一些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因为他马上就要上前线去了。
如果说她自己的婚礼像梦魇,那么艾希礼的婚礼就更其如此了。斯佳丽穿着件苹果绿的“二朝”服32,站在十二橡树的客厅里,周围像头一天晚上一样,点着几百支耀眼的蜡烛,客厅里挤满了同一批客人。她看见媚兰·汉密尔顿变成了媚兰·威尔克斯以后,那张平平常常的小脸蛋光彩夺目,显得美丽动人。现在,她永远失去了艾希礼,她的艾希礼。不,艾希礼现在不是她的。那么以前果真是她的吗?这一切在她心里搅成一团,她觉得疲倦,觉得迷惘。他说过他爱她,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他们分开的呢?她要是能记起来该多好!她嫁给查尔斯,为的是想堵住县里人的嘴,其实即使堵住了现在又怎么样?当时她那样做似乎很要紧,现在看来简直毫无意义。最要紧的是艾希礼,现在她已失去了他,嫁给一个她不但不喜爱,而且很看不起的男人。
唉,她真是后悔不迭。她常听人说,把鼻子割了不给人好脸色看33,以为那不过是一种比喻,现在才真正懂得了这谚语的意义。此刻,她思绪混乱,她疯狂地想要摆脱查尔斯,平平安安地回到塔拉去,再做个未出嫁的姑娘,然而她又很清楚,这一切只能怪她自己。埃伦曾劝阻过她,可她就是不听。
艾希礼结婚的那晚,她精神恍惚地跳着舞,机械地说着话,脸上带着笑,心里却在无礼地怀疑这些人为什么这样蠢,看不出她的心已经碎了,还以为她是个快乐的新娘。感谢上帝,幸亏他们看不出来。
那天夜里嬷嬷帮她脱衣上床后就离去了。查尔斯怯生生地从梳妆室里走出来,不知道这第二夜他是不是又得在马鬃沙发上度过,不料见她正在放声痛哭。查尔斯只好上床在她身旁设法安慰她,等她把泪水哭干,她才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静静地啜泣。
假如没有战争,通常要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到县里多处作客,人们就要给这两对新人举行舞会和野宴,然后新人才出发到萨拉托加温泉或者白硫温泉去作蜜月旅行。斯佳丽会穿上三朝、四朝和五朝服去参加方丹家,卡尔佛特家和塔尔顿家为她举行的舞会。可是现在既没有舞会,也没有蜜月旅行。查尔斯婚后一星期就动身到韦德·汉普顿上校的部队里去了,两星期以后,艾希礼也随着营队开拔了,于是留下全县的乡亲父老为之黯然神伤。
在这两个星期中,斯佳丽从没有跟艾希礼单独见过一面,也没能私下跟他说上一句话。艾希礼临走的时候,在去火车站的路上经过塔拉停了一下,就在那可怕的生离死别的时刻,她也没能跟他密谈一次。当时媚兰戴着兜帽,披着肩巾,一副新少奶奶的气派,神态安详地挽着他的臂膀,塔拉的男女老少,无论白人黑人,全都为他上前线出来送行。
媚兰说道:“你该亲斯佳丽一下,艾希礼,她现在是我的嫂子了。”于是艾希礼弯下身来,他冰凉的嘴唇碰了一下她的脸颊,他的脸拉得长长的,绷得紧紧的。因为这是出于媚兰的提议,斯佳丽心里很不痛快,对这一吻几乎感觉不到有什么快意。临别时媚兰紧紧地拥抱着她,使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你会到亚特兰大来看望我和皮特帕特姑妈的,是吗?哦,亲爱的,我们多么希望你来!我们希望和查利34的太太更加亲近。”
五个星期过去了,其间查尔斯从南卡罗来纳寄来一封封充满热爱与狂喜,又带有羞涩的信件,告诉她他对她的爱,他在战事结束以后的打算,他为了她立志要成为一个英雄,以及他对司令官韦德·汉普顿的崇拜。到了第七个星期,汉普顿上校亲自发来一份电报,随后寄来一封信,是一封庄重亲切的哀悼信,通知她查尔斯的死讯。上校本来早想拍电报来,可是查尔斯以为不过是小毛病,不愿惊动家里人。这个不幸的孩子,他不仅自以为已经赢得的爱情,连同他在沙场立功的壮志,霎时间全成了泡影。他还没等能接近北佬,就在南卡罗来纳的营房里,染上了肺炎,继而又并发麻疹,就此毫无光彩地迅速离开了人世。
查尔斯的儿子足月后诞生了,取名韦德·汉普顿·汉密尔顿。这是按当时的风尚以孩子爸爸司令官的名字命名的。斯佳丽当初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不禁绝望得啼哭起来,几乎痛不欲生。可是在妊娠期间,她很少感觉到有不适的地方,分娩也极其顺利,而且健康恢复之快使得嬷嬷不得不私底下跟她说她这样未免不像个有身份的太太,因为太太们分娩总要忍受更大的痛苦。她并不喜欢这孩子,虽然她竭力不流露出来。她不需要他,讨厌他的到来,现在他明明来到眼前,却似乎觉得他不大可能是她的孩子,不可能是她自己的一部分。
虽然她产后肉体上恢复得非常之快,快得似乎有些不够体面,可是精神上她是处于恍惚迷离之中。她情绪低沉,全家人想方设法让她振作起来,但都无济于事。埃伦成天双眉紧锁,杰拉尔德的骂声比平日更多。他每次到琼斯博罗去,都要带给她一些无用的礼物。老方丹大夫拿硫磺、蜜糖和药草配制的补剂给她服用也毫不见效,很觉不解。他私下对埃伦说,斯佳丽时而烦躁不安,时而没精打采,是因为伤心过度的缘故。其实斯佳丽要是愿意讲出来的话,她完全可以告诉他们,她的情况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且要复杂得多。她没有跟他们说,是因为感到极端的厌烦和迷惑不解,怎么真的做起妈妈来了,尤其是因为艾希礼不在她身边,更使她终日愁眉苦脸。
她的厌烦感非常严重,而且无时不在。营队开赴前线以后,县里任何社交活动和娱乐全没有了。招人喜欢的年轻人一个也没剩下,塔尔顿家四兄弟,卡尔佛特家的两个,方丹家和芒罗家的,以及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和洛夫乔依的青年人统统都走了。留下的尽是些上了年纪的男人,残疾人和妇女。他们成天忙着编织、缝纫、种棉花玉米、养猪羊奶牛,给营队提供给养。真正的男子汉连一个也看不到,只有苏埃伦那位中年情郎弗兰克·肯尼迪每月一次率领他的军需队来收集补给品。军需队里的那些人并不怎么能叫人感到兴奋,尤其是肯尼迪对女人献殷勤时那畏畏缩缩的样子真叫她见了没好气,差点连表面上的礼貌也顾不上了。她真巴不得他和苏埃伦的关系能够早点确定下来。
即使军需队里的人比较有吸引力,也不能给她带来什么乐趣。她现在是个寡妇,她的心已经死了。至少,别人以为她的心是在坟墓里面,并且在行动上她该表现得如此。这很叫她恼火,因为关于查尔斯的一切,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当初她答应嫁给他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竟像垂死的牛犊。而且就连那印象也渐渐淡薄了。可是她是个寡妇,行为绝不能有失检点。未婚姑娘的欢乐应该和她无缘,她必须表现得端庄淡漠。有一回弗兰克的副官扶着斯佳丽在花园里荡秋千,晃得她笑个不住,直至尖叫起来。埃伦见这光景,深为懊恼,对她大大训诫了一番,告诉她寡妇人家最容易招人非议,一举一动,比做太太的要加倍谨慎小心。
“只有天晓得,”斯佳丽想道,一面聆听母亲的柔声教诲,“当太太的就被剥夺了快活的权利,那么做寡妇的就等于是个死人一样。”
寡妇须穿一身讨厌的全黑衣服,连镶边都不成,不能戴花、扎缎带、用花边,甚至不能戴首饰,除非是用以志哀的黑玛瑙胸针或者用死者头发编成的项链。从她的软帽上垂挂下来的黑绉面纱,必须碰到双膝,要等满了三年以后才能缩短到肩部。寡妇绝不能兴致勃勃地聊天,也不能放声大笑。即使是微笑,也必须是忧郁的、凄凉的。最最可怕的是,她们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绝不能流露出感到有兴趣的样子。如果一个男人缺少教养,竟对寡妇表示有兴趣,那么她就应该恰当而庄重地提起她死去的丈夫,好叫那人冷掉他的心。唉,是的,斯佳丽凄苦地想道,有些寡妇最终还是嫁人了,那是已在她们又老又干瘪的时候。在邻居们的眼皮底下,她们怎么能想出办法去嫁人,只有天晓得!而她们所嫁的人,通常不外乎拥有一个大种植场和一打孩子的老鳏夫。
结婚已经是够糟的了,况且又做了寡妇——哦,一辈子就算完了,人家谈论起她来,说查尔斯既然死了,小韦德·汉普顿就是她最大的安慰,说她现在活下去有指望了,这班人真蠢!他们还说查尔斯给她留下这爱情的结晶是多么美好的事,她自然犯不着去纠正他们。他们的想法和她的心思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她一点也不喜欢韦德,而且有时甚至忘记他是自己的儿子。
每天早晨醒来,在睡眼惺忪中,她仿佛依旧是斯佳丽·奥哈拉,窗外木兰树间,闪耀着金灿灿的阳光,模仿鸟在歌唱,炸腌肉的香味飘进她的鼻孔。她又变得年轻而无忧无虑。然后她会听见一阵饥饿的啼哭声,心中常常——常常会猛然一惊,想道:“怎么,屋子里还有个小婴孩!”随后她记起来这就是她的儿子。这一切真叫她心乱如麻,六神无主。
还有艾希礼!唉,她想得最多的是艾希礼!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恨塔拉,恨那条通向山下河边的红土路,恨那长出绿色棉株的红土地。每一英尺土,每一棵树,每一条小溪,每一条小径和每一条马道都使她想起了他。他现在属于别的女人,并且已经上了战场,然而他的幽灵仍会在晨昏暗影中隐现在大路上,仍会在门廊的阴影中用他那困倦的眼睛微笑地对着她。她只要听到十二橡树那边沿岸传来马蹄声,就一定会立刻美滋滋地想起他——艾希礼!
她曾一度喜爱过十二橡树,可是现在她恨它。她固然恨它,却又不忍不去,因为在那里她可以听到约翰·威尔克斯和女孩子们谈起他,听他们读他从弗吉尼亚寄来的信。她听了不免要伤心,却又不能不听。她不喜欢僵脖子的因迪,也不喜欢又笨又爱絮叨的霍尼,她知道她们也一样不喜欢她。每次从十二橡树回到家,她总是心情抑郁地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吃晚饭。
不肯吃东西这件事最叫埃伦和嬷嬷着急。嬷嬷端着托盘,讨好地劝她说,现在她做了寡妇,可以不受约束,爱吃多少就吃多少,可是斯佳丽一点不想吃。
方丹大夫郑重其事地跟埃伦说,伤心常使女人憔悴枯萎,终至命归黄泉。埃伦听了,吓得面色惨白,因为这正是她所担心的事。
“能不能想想办法,大夫?”
“最好的法子就是给她换个环境,”大夫说,一心想把这个棘手的病人打发掉。
就这样,斯佳丽勉强带着孩子先到萨凡纳去看望奥哈拉家和罗彼拉德家的亲戚,随后又到查尔斯顿去看望埃伦的两个姐妹,波林和尤拉莉。可是她比埃伦预定的日期早一个月就回到了塔拉,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提前回来。她在萨凡纳的时候,詹姆斯和安德鲁以及两位伯母待她很好,可是他们毕竟上了年纪,老喜欢坐着谈些陈年旧事,丝毫引不起斯佳丽的兴趣。罗彼拉德家的情况也是如此,而且斯佳丽觉得查尔斯顿那地方简直很糟。
波林姨妈的丈夫是个小老头,举止拘谨冷漠,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像个生活在上个世纪的老古董。他们住在河边的一个种植场里,比塔拉还要闭塞。与最近的邻居也离开二十英里,通往那里的阴暗道路要穿过寂静的莽林,其间有长满柏树的沼泽和暗影憧憧的橡树,那些橡树的枝干上长着一层灰蒙蒙的青苔,随风摇曳,使斯佳丽想起杰拉尔德讲过的爱尔兰鬼魂在灰雾中徜徉的故事,不由得不寒而栗。白天除了编织别无他事可做,晚上也只有听凯里姨父朗读布尔沃·利顿35先生的喻世小说。
尤拉莉姨妈住在查尔斯顿炮兵场上的一座大屋子后面的花园里,四面砌着高高的围墙,生活毫无乐趣。斯佳丽看惯了蜿蜒起伏的红土山冈,视野开阔,觉得这里简直像坐牢。这里人的交往比波林姨妈家要多些,可是斯佳丽不喜欢那些来客的神态,不喜欢他们的传统和太看重门第的风尚。她十分清楚,他们都认为她是一对不是门当户对的父母生下的孩子,而且觉得奇怪,一个罗彼拉德家的小姐怎么会降低身份嫁给一个新来的爱尔兰人。斯佳丽觉察到尤拉莉姨妈在背后帮她辩解。这着实使她冒火,因为她像父亲一样,从来不把门第放在心上。她为她的父亲杰拉尔德而自豪,因为他就凭他那精明的爱尔兰头脑,独立创起了一份家业。
查尔斯顿人喜欢把萨姆特要塞打仗的事过多地归功于他们!天晓得!他们没有仔细想想,即使他们不那么傻,没有首先开火挑起战争,别的傻瓜也会去干的。她听惯了佐治亚高地一带人爽朗的说话,听到这里低地一带人拖长平板的语调,觉得他们简直是在装腔作势。她觉得要是再听见人家把“帕姆斯”念成“帕——姆斯”,把“豪斯”念成“虎——斯”,把“翁特”念成“乌翁特”,把“妈和爸”念成“妈——和爸——”就会忍不住要尖声叫喊起来了。在一次正式拜访中,她实在受不了那些人的腔调,就故意学起杰拉尔德的爱尔兰土腔来,弄得她姨妈狼狈不堪。随后她就回到塔拉来了,与其在那里听查尔斯顿口音,不如回来受思念艾希礼的相思之苦。
埃伦日夜操劳,为的是要成倍增加塔拉的生产,以支援南方邦联。她见长女从查尔斯顿回来,人瘦了,白了,说话也尖刻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她自己曾经尝到过伤心的滋味,所以夜复一夜,她躺在鼾声似雷的杰拉尔德身旁,苦苦思索着用什么办法来减轻女儿的愁闷。查尔斯的姑妈皮特帕特·汉密尔顿小姐,曾经写过几封信来,要她允许斯佳丽到亚特兰大去多住些日子,现在埃伦第一次把这事认真地考虑起来。
皮特帕特小姐信上说,她和媚兰两个人住在一幢大房子里,没有男人保护,查利过世以后,虽然还有我的哥哥亨利,可是他和我们不住在一起。斯佳丽也许跟你说起过关于他的事,我在信上不便多讲。斯佳丽要是来和我们同住,媚利和我会觉得自在得多,安全得多。三个孤身的女人总比两个强。媚利在医院里护理我们年轻的勇士们,斯佳丽要是也跟着她去,或许可以减轻她的愁苦——哦,当然,媚利和我都很想看到那个可爱的小宝宝……
于是斯佳丽的箱子里重新装满了她的居丧服装,她的韦德·汉普顿和她的女仆普里西跟着她踏上了去亚特兰大的征途。埃伦和嬷嬷给她灌满了一脑袋妇女的行为规范,杰拉尔德给了她一百元南方邦联的钞票。她并不怎么想要到亚特兰大去。她觉得皮特姑妈是个奇蠢无比的老妇人,而和艾希礼的妻子同屋而住,更令她嫌恶之至。可是在家里触景生情,她实在无法忍受,因此换换环境还是比较可取的。
第二部
第八章
一八六二年五月的一天上午,斯佳丽乘火车北上。她一路上想,亚特兰大城大约总不至于像查尔斯顿和萨凡纳那样枯燥乏味吧。她虽然对皮特帕特小姐和媚兰并无好感,但自从战争爆发前一年冬天她去过那里以来,情况究竟是好是坏,她很想去看个究竟。
她对亚特兰大,比对任何别的城市更感兴趣,这是因为杰拉尔德在她小时候跟她说过,她和亚特兰大恰好是同年。等她稍长大些,她发现杰拉尔德的话多少有点夸张,这是他的老脾气,以为说话夸张能够使故事情节更加吸引听众。可是亚特兰大才比她大九岁,比起她听到过的所有城市都要年轻得多。萨凡纳和查尔斯顿都算得上年高德劭,一个在第二个世纪里已过去大半,另一个则已进入第三个世纪。在她眼里,这两座城市就像两位老奶奶,坐在阳光下安详地摇着扇子。只有亚特兰大是和她同时代的,也具有青春的粗野和像她一样的执拗和冲动。
杰拉尔德跟她说她和亚特兰大同年,是根据她和亚特兰大在同一年命名这一事实。在斯佳丽出世前的九年中,这座城市最初叫特米诺斯,后来改作马撒斯维尔,最后才定名为亚特兰大。
当初杰拉尔德搬到北佐治亚来住的时候,别说根本没有个亚特兰大,就连个村庄的影子也没有,这里只是一片漠漠荒野。到了第二年,就是一八三六年,州政府授权修建一条通向西北的铁路,经过柴拉基人新近割让的一片土地。铁路的预定终点,是在田纳西州和它以西的地区,那是十分明确的,可是它在佐治亚州的起点却一时定不下来,直到一年以后,一位工程师在红土地里打下一根桩子,作为南线起点的标识,这才有了特米诺斯36这个地名,也就是后来的亚特兰大。
当时北佐治亚还没有铁路,别处的铁路线也极少。可是就在杰拉尔德跟埃伦结婚的前一年,在塔拉以北二十五英里的一块小居留地渐渐发展成为一个村子,铁路随之慢慢向北推进,这就真正开始了兴建铁路的时代。第二条铁路线是从奥古斯塔的旧城开始,向西延伸穿过州界和通向田纳西州的新线相联接。第三条铁路是从萨凡纳的旧城开始,通向佐治亚的心脏梅肯,然后向北经过杰拉尔德所在的县到达亚特兰大,和另外两条铁路会合,使萨凡纳的港口有一条大道可以直达西部诸州。此外,从亚特兰大这个枢纽又建起了第四条铁路,朝西南方向通向蒙哥马利和宾比尔。
亚特兰大因铁路而诞生,随铁路的发展而成长。四条铁路线兴建完成以后,亚特兰大能够通向西方、南方、沿海地区,并通过奥古斯塔,通向北方和东方,成了东南西北的要冲,这个小小的村落一下子就兴旺发达起来。
比十七岁的斯佳丽大不了几岁的亚特兰大在这段时间里,已经从打进地里的一根木桩子发展成为一个有一万人口的繁荣小城,成为全州瞩目的中心。那些古老安静的城市看待这座新兴的喧嚣小城,总带着这样一种目光,仿佛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似的。为什么它和佐治亚州别的城市大不一样?为什么它发展如此之快?总之,他们觉得它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无非是有了几条铁路线和一群闯劲十足的人们罢了。
这个先后被称之为特米诺斯、马撒斯维尔和亚特兰大的城市,其居民大抵是一批闯劲十足、精力充沛、不安现状的人。他们有的来自本州较老的地区,有的从外州远道而来。他们满怀豪情,来到这座以铁路枢纽为核心向四方扩展的城市,在车站附近五条泥泞的红土路交叉口一带开起了多种店铺。他们在白厅街,在华盛顿街,在高坡上由无数代穿鹿皮软鞋的印第安人踩成的所谓桃树小道,建起了华丽的住宅。他们为这座城市而自豪,他们为这座城市的发展而自豪,也为他们亲自发展了这座城市而自豪。至于那些历史较久的城市,爱把亚特兰大叫做什么都随它们的便,亚特兰大并不介意。
斯佳丽向来喜欢亚特兰大。她所喜欢它的地方,恰恰是萨凡纳、奥古斯塔和梅肯几个城市里的人所轻视它的地方。这城市像她一样,是佐治亚州新与旧的结合,在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具有坚强意志和活力的新的一方,常常会占上风。再说她喜欢这座城市,还有个人感情上的原因,因为它和她是同一年诞生的——至少是同一年取名的。
头天夜里,风雨大作,可是等斯佳丽抵达亚特兰大的时候,温暖的阳光已在开始工作,力图晒干那些弯弯曲曲、泥泞不堪的红土街道。车站附近的空地被川流不息的车辆搅得像个巨大的泥沼,到处可以看到车辆陷在齐轴深的车辙里面。军车和救护车似一条没有尽头的长龙,不停地从火车上装卸军需品和伤员,使得道路更加泥泞和混乱。车辆艰难地在泥地上出出进进,车夫们在咒骂,骡子在猛烈地向前冲撞,烂泥直溅到几码以外。
斯佳丽站在火车的下级踏板上,穿着黑色丧服,黑绉面纱几乎飘拂到脚跟,形象苍白而动人。她怕弄脏了鞋子和衣裙,犹疑不定地站着,在马车、火车和单座车的喧闹纷乱中,搜寻着皮特帕特小姐的身影。可是哪里都看不见那位脸色红润的胖太太。斯佳丽正焦急时,只见一个瘦瘦的黑人老头满头绞缠着灰发,以庄重威严的神色,穿过泥沼朝她走来,帽子拿在手里。
“你是斯佳丽小姐吧?我叫彼得,是皮特小姐的车夫,”他见斯佳丽撩起裙子,准备从踏板上跨下来,便严厉地喝道,“别踩在烂泥里。你就像皮特小姐,不怕把脚弄湿,简直是个孩子。让我来驮你吧。”
他外表看来虽年老体衰,却毫不费力地把斯佳丽驮了起来。他见普里西抱着个婴孩站在火车平台上,便停下来说道:“那女孩子是你带来的保姆吗?斯佳丽小姐,叫她带查尔斯先生的独生子,年纪怕是太小了一点,不过我们以后再谈吧。你这女孩子,跟着我,小心别摔坏了小宝宝。”
斯佳丽服服帖帖地由他背着走向马车,听凭他专横地指摘自己和普里西。当他们穿过泥沼,普里西撅着嘴,啪哒啪哒踩着烂泥跟在他们身后,斯佳丽忽然记起查尔斯生前说起有关彼得大叔的事。
“当年父亲参加墨西哥战争时,他一直跟在身边,父亲受伤,由他护理——事实上,是他救了父亲的命。媚兰和我可以说是由彼得大叔养大的,因为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们都还很小。刚好皮特姑妈和她哥哥亨利叔叔闹翻了,就搬到我们这里来住,照顾我们。她是个顶顶不中用的人——简直是个长大了的乖孩子,彼得大叔就是这样看待她的。她对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所以就由彼得大叔来给她做主。在我满十五岁的时候,是他决定给我增加了个人费用,当初亨利叔叔要我在州立大学取得学位,是他坚持要我到哈佛大学去读完高年级课程。媚兰到几岁才可以挽起发髻参加舞会,也得由他说了算。哪一天天气太冷或者雨下得太大,皮特姑妈不该出门作客,或者什么时候她该披上肩巾,同样得听他的。他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出色的黑奴老头,也是最忠心耿耿的。讨厌的是他要我们三个人从躯体到灵魂,全都由他指挥,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查尔斯的这番话,等彼得爬上车夫座拿起马鞭的时候,就被证实了。
“皮特小姐因为没来接你,心里很不是滋味,怕你怪罪她。我跟她说我会对你解释的,她和媚利小姐犯不着溅上一身烂泥,把新衣服给毁了。斯佳丽小姐,我看你还是把孩子接过来吧,那小黑鬼差点儿没把他摔了。”
斯佳丽瞧着普里西,叹了口气。普里西不是一个顶合适的保姆。她不久以前还是个穿着短裙子、翘着小辫子、皮包骨头的小黑鬼,如今骤然穿起印花布的衣服,戴上浆过的白头巾,可真有点儿飘飘然了。若不是因为战事紧急,塔拉忙于筹措军需,嬷嬷和迪尔西,甚至罗莎和梯纳都抽不出来,绝不可能由这样小小的年纪的普里西担当起如此重任的。普里西以前无论在十二橡树或者在塔拉,都没有走出过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如今荣升为保姆,还搭上火车外出旅行,这样的好事就不是她那小小的黑脑袋所能承受得了的。从琼斯博罗到亚特兰大二十英里的旅程中,她兴奋得如醉如狂,一路上斯佳丽只好亲自抱着孩子。现在普里西猛然看到这样多的建筑和人群,不由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她身子扭来扭去,指指点点,一跃一跳的,弄得那可怜的小宝宝嚎哭个不停。
斯佳丽此刻真希望嬷嬷能在跟前,她那双肥胖而熟练的手臂只要一抱起孩子,他就会停止啼哭。可是嬷嬷在塔拉,斯佳丽简直无能为力。她要是把小韦德从普里西手中接过来,他还是照样哭,而且还要揪住她兜帽上的缎带,弄皱她的衣服。因此她只好假装没有听见彼得大叔的话。
“也许将来我能学会带孩子,”她烦躁地想道,“不过要我傻头傻脑地逗他们玩,我可办不到。”马车颠簸着走出了车站附近的泥淖,她见韦德还在不住尖叫,脸涨得发紫,便怒喝道:“把你口袋里那只糖奶嘴给他,普里西,拿什么哄他都行,我晓得他是饿了,不过我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普里西把早上嬷嬷给她的糖奶嘴拿给孩子看,孩子果然不哭了。斯佳丽见孩子恢复了安静,又看到了新的街景,心情稍稍好转一些。等彼得叔叔终于好不容易走出了烂泥地,转到了桃树路上,她几个月来才又一次感到了兴趣。城市发展得多快!从她上回到这里来才过了一年时间,没料到小小的亚特兰大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在过去的一年里,她深陷于个人的苦恼之中,听到人们提起打仗就不免心烦,竟不知道亚特兰大从开始打仗的那一刻起,就在经历着巨变。就是那几条铁路,在和平时期曾使这城市成为商业的中心,到了战时,又使这城市成了战略要地。因为离开战线很远,这城市及其铁路就成了南部邦联两支大军的联结点,这两支大军就是弗吉尼亚的大军和田纳西以及西部诸州的联军。亚特兰大同时又把供应军队给养的较远的南部地区和各路大军连接起来。现在,由于战事的需要,亚特兰大已成为一个制造业中心,一个医疗基地,一个为战地军队提供粮食和军需品的南方主要供应站。
斯佳丽朝四下看看,想认出她熟识的这小城,然而它已不复存在。这城市就像是一个婴孩,一夜之间成长为一个忙忙碌碌向四面八方伸展的巨人。
亚特兰大像是个嗡嗡叫的蜂房,深知自己对邦联的重要性而自鸣得意,同时日夜忙碌,要把这农业地区转变为一座工业城市。马里兰州以南地区,在战前很少有纱厂、毛纺厂、兵工厂和机械厂——南方人并以此自傲。南方产生的都是些政治家、军人、种植场主、医生、律师和诗人,可是没有工程师和技师。此类下等行当就留给北佬去干吧。可是如今邦联的港口被北佬的炮艇给堵住了,只有极少量的货物能够从欧洲偷越封锁线漏了进来。因此南方拼命想要自己生产军用物资。北方可以向全世界去寻求给养和兵源,成千上万的爱尔兰和德国雇佣兵,由于待遇优厚,都拥进了联邦军队。至于南方,一切全得依靠自己。
在亚特兰大,也有几家机器厂在令人腻烦地制造用以生产军用物资的工作母机——是的,令人腻烦,因为在南方,极少有可以用来作为模型的机器,几乎制造每一个轮盘和齿轮的图纸都得从英国通过封锁线运进来。现在亚特兰大街上可以看到许多陌生的面孔。一年以前,本地人哪怕听见西部人的口音,都要竖起耳朵细听,现在连听到欧洲人的外国腔,都毫不在意。那些人是偷越封锁线前来制造机器为南部邦联生产军火的。他们都是有熟练技术的人,要是没有他们,南部邦联要想制造手枪、步枪、大炮和弹药,可就很难设想了。
军火制造日以继夜地进行,军用物资通过铁路大动脉紧张地输送给两条战线上的大军,这城市心脏的搏动几乎可以感觉得到。列车轰隆轰隆从这个城市进进出出,日夜不停。煤烟从新建的工厂里升起,像阵雨般洒落在白色的房屋上。入夜,市民都已入睡,炉火仍在熊熊燃烧,铁锤丁叮当当,响个不停。一年前的许多空地,现在工厂林立,有的生产马具、马鞍、马蹄铁。有的是兵工厂,生产步枪和大炮。有轧钢厂和铸造厂,制造铁轨和货运车厢,以弥补被北佬毁坏的损失。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工厂,制造靴刺、马嚼子、带扣、帐篷、纽扣、手枪、刀剑等等。各铸造厂已经开始感到生铁原料不足,因为通过封锁线运来的为数极少,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亚拉巴马的铁矿,因为矿工都已上前线,也陷于停顿。亚特兰大城里篱笆上的铁尖桩、铁凉亭、铁大门以至草坪上的铁铸像统统不见了,都早已被投进轧钢厂的熔铁炉里了。
这里,沿桃树路和附近的街道上,是各军事部门总部所在地,各部门都蜂拥着穿军服的人,有军需部的,有通讯部的,有邮务部的,有铁路运输部的,也有宪兵司令部的。市郊是军马补给站,马群和骡子群在一个个大围栏里团团乱转。沿着那些小街有许多医院,斯佳丽经彼得大叔一指点,便觉得亚特兰大真可算得上是个伤兵城了,各种各样的医院,如野战医院总院、传染病院、康复医院,简直不计其数。每天火车一到五角场南边,就要卸下新的伤病员。
原来的小镇已经消失,这座迅速发展的城市的面貌,由于供不完的劲和干不完的活,使它显得生机勃勃。刚从恬静悠闲的乡间到来的斯佳丽,看到这番匆忙景象,几乎透不过气来,可是她喜欢它。这地方有一种令人兴奋的气氛,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她似乎真的感觉到这城市心脏的不断加快而稳定的搏动和她自己的心律是完全合拍的。
马车缓缓地驶过城市主要大街的许多泥水坑,她饶有兴味地察看一幢幢崭新的建筑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人行道上挤满了穿制服的军人,佩带着标识不同兵种不同级别的肩章。各种车辆把狭窄的车道塞得满满的,有马车,有单座车,有救护车,有带篷的军用货车,那些好咒骂的车夫看到骡子陷在车辙里挣扎不前,便破口咒骂。穿灰军服的传令兵急匆匆地溅起泥浆穿过大街,把命令和急电从一个总部送到另一个总部。康复期的伤员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两肘往往各有一位细心的女士搀着。练兵场上传来鼓声、号声和口令声,那是在把新招募来的人训练成士兵。然后,彼得大叔拿马鞭一指,斯佳丽便见一队垂头丧气的穿着蓝军服的人,被枪头上了刺刀的邦联士兵押送兵站,带往俘虏营去,当她第一次看到北佬的军服时,吓得她的心差点儿从胸口跳了出来。
“哦,”斯佳丽想道,从上次野宴以来,她这是第一次真正感到快乐,“我会喜欢这地方的,它多么有生气,多么令人兴奋!”
其实这城市比她所看到的还要热闹,新开的酒吧间有几十家之多,妓女随着军队的到来蜂拥而至,娼寮里丽姝如云,令笃信上帝的教民惊恐之至。从外地来亚特兰大各大医院探望受伤亲人的,使每一家大旅店、寄宿舍和私人住宅都人满为患。每星期都有宴会、舞会、集市,战时结婚多得不计其数。休假期的新郎穿着笔挺的灰军服,配着金穗带,新娘穿着偷越封锁线运来的华丽服饰,新人从十字佩剑的夹道中走向神坛举行婚礼,用从封锁线那边来的香槟互相祝贺,接着是洒泪而别。到了晚上,绿荫大道上传来舞步的声响,客厅里发出钢琴的弹奏声,女高音伴着前来作客的士兵唱的哀伤动听的《军号响起休战曲》和《你的信来了,可是来晚了》——这些哀怨的民歌使那些从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忧伤的温柔的眼睛,滴下了激动的泪水。
他们穿过了许多泥沼,走向热闹的街道,一路上斯佳丽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彼得用马鞭指点着一一作答,显示他见多识广,并为此感到得意。
“那是兵工厂。是的,他们在那里制造大炮什么的。不,那不是商店,是封锁线办事处。喏,斯佳丽小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封锁线办事处?那是给外国人住的地方。他们来买我们邦联的棉花,从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运出去,把火药运回来给我们。不,我不知道他们是哪儿来的外国人。皮特小姐说他们是英国人,可是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是呀,这里的煤烟真多,皮特小姐的绸窗帘都给毁了。是从铸造厂和轧钢厂里飘来的。那里晚上的噪音真吵人!简直没法睡觉。不,我不能停下来让你四处张望,我答应过皮特小姐把你直接迎到家里的……斯佳丽小姐,快行个礼,梅里韦瑟小姐和埃尔辛小姐在向你鞠躬呢。”
斯佳丽隐约记得起这两位女士曾经从亚特兰大到塔拉出席过她的婚礼,她们是皮特帕特小姐的好朋友,她便忙不迭转过身去朝彼得大叔指点的方向鞠躬。她们两位正坐在一家绸布庄门前的马车里,店老板和两个伙计站在人行道上,捧着一捆捆棉布给她们看。梅里韦瑟太太个子高大结实,穿着太紧的胸衣,胸脯像船头一样高高凸出。她的铁灰的头发加上一圈褐色的假垂发,假发似乎骄傲地不屑和铁灰发为伍似的。她有一张红润的圆脸,脸上兼备精明善良和颐指气使的神气。埃尔辛太太比她小几岁,娇小瘦弱,曾经是一个美人儿,现在风韵犹存,还带点娇艳而傲慢的样子。
这两位太太和另一位怀廷太太,是亚特兰大三大支柱。她们每人管理一个自己所属的教堂,包括教堂牧师,唱诗班和教区居民。她们为伤兵举办义卖,主持缝纫界的事务,做舞会和野餐会的监护人。她们知道谁跟谁是理想的一对,谁跟谁不相配,谁在偷偷地喝酒,谁要生孩子,以及何时将要分娩。她们对佐治亚、南卡罗来纳和弗吉尼亚三个州里稍有名气的人的家谱,无不了如指掌,是这方面的权威。凡是这三州以外的人,她们都不放在心上,因为她们认为,三州以外没有一个可以算得上是有名气的人。她们知道什么样的行为可以算得上得体,什么样的行为算不上得体,而且总要把自己的看法发表出来,不过发表的方式各异——梅里韦瑟太太说起话来慷慨激昂,埃尔辛太太慢条斯理,怀廷太太则叽里咕噜,颇有这类事不值得一提的味道。她们彼此之间全无好感,互相猜忌,不亚于罗马的前三头政治37,她们之间的密切联盟,很可能是出于同一原因。
“我跟皮特说过,一定要你加入我的医院,”梅里韦瑟太太微笑着招呼道,“你可别答应米德太太或者怀廷太太呀!”
“我不会答应的,”斯佳丽说道,不明白梅里韦瑟太太指的是什么,只觉自己受人欢迎,被人家争着要,心里热乎乎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再见到你。”
马车继续前进了一段路,有两个挽着绷带篮子的女士,正踩着泥路上的踏脚石,摇摇晃晃地横穿马路,车子便停下来让她们过去。与此同时,斯佳丽一眼瞥见人行道上有个人,穿着极其鲜艳的服装——鲜艳到了不适合穿着上街的程度——披着佩斯利38细毛披巾,流苏一直挂到脚后跟。她转过身,见是一个高个子漂亮女人,脸上有点冒失的神态,一头红发红得不像是真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的一定是个“在头发上加过工”的女人,她真着了迷,仔细端详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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