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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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她又把脸伏在枕头上。站在她身旁的两人咬了一下耳朵,便踮着脚尖出去了。她听见媚兰在走下楼梯的时候低声对皮特帕特说道:
“皮特姑妈,你最好别在她跟前提起查尔斯。你知道她听了会多难受。真可怜,我看她脸上那奇怪的神情分明是在想叫自己不要哭出来。我们绝不能再去增加她的痛苦啦。”
斯佳丽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便用脚踢着床单,想要找出一句恶毒的话来骂。
“活见鬼!”她终于喊了出来,心里顿觉好受一些。媚兰才十八岁,成天呆在家里给她哥哥戴孝,一点儿乐趣也没有,她怎么竟甘愿如此呢?生活随着叮当的马刺声从她身边经过,她怎么竟一无所知,或者竟无动于衷呢?
“可是她是个十足的蠢货,”斯佳丽想道,用手捶着枕头。“她不像我那样受人喜欢,她也没失去我所失去的东西。再说——再说她有了艾希礼,而我——我什么人也没得到!”旧恨添上新愁,她又放声大哭起来。
她郁郁地独守空房直到下午,看见野餐归来的大车上堆满了松枝、藤蔓和一些羊齿植物,她的情绪还是愉快不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意高高兴兴地向她挥手招呼,而她只是没精打采地向他们回礼。生活毫无希望,活着简直毫无意义。
然而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救星忽然降临,就在饭后午睡时,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驱车来访。媚兰、斯佳丽和皮特帕特姑妈见这时候来了客人,不觉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扣上胸衣,理理头发,下楼到客厅里来。
“邦内尔太太的几个孩子出麻疹了,”梅里韦瑟太太突如其来地说道,语气之间分明是说容许此等事情发生,该由邦内尔太太完全负责。
“麦克卢内家的几个女孩子又被叫到弗吉尼亚去了,”埃尔辛太太有气无力地说道,一面没精打采地摇着扇子,仿佛天底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达拉斯·麦克卢内负了伤。”
“太可怕了,”三位女主人齐声喊道,“可怜的达拉斯是不是——”
“不,只不过打中了肩膀,”梅里韦瑟太太忙说,“可就是事情发生得不是时候。那几个女孩子都到北方接他回家去了。我的天,没时间坐在这里闲聊啦。我们得赶回兵工厂的仓库去装饰好义卖集市。皮特,我们要你和媚利今晚去顶邦内尔太太和麦克卢内家几个女孩子的缺。”
“哦,不过,多利,我们不能去。”
“别跟我说‘不能’,皮特帕特·汉密尔顿,”梅里韦瑟太太气势很盛地说道,“你去监督那些管点心的黑人,那本是邦内尔太太做的。媚利,你去管麦克卢内家姑娘的摊位。”
“哦,我们实在不行——可怜的查利死了才一——”
“我理解你的感情,不过为了邦联的事业再大的牺牲也不以为过,”埃尔辛太太不容置辩地柔声插了一句。
“噢,我们是很想帮忙的,不过——你们干吗不找几个漂亮的姑娘去管摊位呢?”
梅里韦瑟太太像吹喇叭似的喷了个鼻息。
“我不明白如今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一点责任心也没有。你若是要他们去管摊位,她们能找出许多你怎么也想不到的借口来推托。不过,她们别想愚弄我!她们就怕无法跟那些军官勾勾搭搭,如此而已。她们坐在摊位后面,唯恐人家看不见她们那漂亮的衣裳。我但愿那个跑封锁线的——叫什么来的?”
“白瑞德船长,”埃尔辛太太提醒道。
“我希望他最好少运些花边和带环的裙子来,多运些医药品进来。我今天要是想挑一套衣服,就得看上二十套他偷运进来的衣服。白瑞德船长——我听到这名字就厌恶。好吧,皮特,我没工夫跟你争论。你一定得来。大家会谅解你的。再说你在里屋,没人会看见你的,媚利也不会惹人注目。麦克卢内家姑娘的摊位设在路的尽头,布置得不很漂亮,所以没有人会注意你的。”
“我想我们应该去,”斯佳丽说道,竭力压制住迫切的心情,现出真诚单纯的样子。“这是我们能够为医院做的最起码的事。”
两位来访的太太虽说急于要人,但还没有想到要叫一个孀居不到一年的寡妇到社会活动中去抛头露面,所以一直没提起她的名字。现在听她这样说,便转过身来,紧紧盯着她。斯佳丽眼睛睁得大大的,天真烂漫地承受着她们的凝视。
“我想我们应该去帮忙把这件事办好,我们都去。我想我该去帮媚利照管摊位,因为——喏,我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些。你说是吗,媚利?”
“嗯,”媚利无可奈何地说道。居丧的寡妇公开参加社会活动是闻所未闻的,她感到惶惑不安。
“斯佳丽的意见是对的,”梅里韦瑟太太说着,见她们有让步的迹象。她起身,猛地拉好裙环。“你们两个——你们三个都得来。得啦,皮特,别再推托啦,想想医院里正缺钱添床买药。我知道查利一定喜欢你能帮助他为之献身的事业的。”
“好吧,”皮特帕特无可奈何地说道,在强手跟前,她向来是如此,“如果你认为人们会谅解我们,那就好。”
“太好了!太好了!”斯佳丽外表拘谨地走进麦克卢内家姑娘的那个用红、黄两色薄棉布围起来的摊位,心里却暗暗高兴。她真的来到一个公众集会的地方了!一年的幽居生活,披着黑纱,默默寡言,闷得几乎要发狂,今天终于来到了集会上,而且是亚特兰大规模空前的一次社会聚会。这里有明亮的灯光,有音乐在演奏,她可以看到许多人群,可以亲眼看看出名的白瑞德船长最近从封锁线偷运进来的美丽的花边、饰边和外衣。
她坐在摊位柜台后面的一张小凳上,上下打量着那长长的大厅。这本是一间不堪入目的操练厅,空荡荡一无所有。到下午已经布置得非常漂亮,看上去很舒服,那些太太们今天想必花了一番心血。全亚特兰大的蜡烛和烛台大概今晚都搬到这里来了,她想。这里有银色的烛台,上面伸出成打的烛签,有瓷器的烛台,底座上有可爱的小雕像,有古铜的烛台,笔挺地竖着,很是威严。烛台上插着的蜡烛大小各异,颜色不一,散发出月桂花的幽香,有的放在从大厅一头一直排到另一头的枪架上,有的放在点缀着鲜花的长桌上,有的放在柜台上,有的甚至放在开着窗的窗台上,让夏季的暖风吹拂得闪闪发亮。
大厅中央有一盏大灯,用铁链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灯的样子本来很难看,链条也已经生锈,现在用野葡萄藤和常春藤一装饰,看起来就完全改观了。那些藤蔓因天热已经快要枯萎了。墙的四壁排满了松枝,清香扑鼻,墙角成了枝叶掩蔽的凉亭,可供老太太和姑娘的陪护人歇息。到处垂挂着长串的常春藤、葡萄藤和牛尾藤。在墙上绕成一个个圈环,在窗上做成稀疏的帘幕,在五颜六色的摊位上则盘成扇形。而在这一片万绿丛中,到处飘扬着南部邦联的旗帜,在红蓝两色的底子上闪烁着明亮的星星。
乐队的演奏台布置得尤其艺术化,它的四周都被绿色植物和星旗掩蔽起来。斯佳丽一看就知道全城的盆栽和桶栽花卉都搬到这里来了,锦紫苏、天竺葵、绣球花、夹竹桃、秋海棠——甚至连埃尔辛太太的四盆珍贵的橡胶树,也分别放在四角最显眼的位置。
在大厅音乐台对面的那一头,经那些太太们布置,她们自己反倒因此黯然失色了。墙上挂着邦联的戴维斯总统和佐治亚州人“小亚历克斯”斯蒂芬斯副总统的巨幅像。画像上是一面大旗。下面是许多长桌子,桌上堆着从本城各花园里掠夺来的花卉,有蕨类植物、有红色的、黄色的和白色的蔷薇排成一排,有杂色的旱金莲,有傲然挺立的剑兰、有高昂的茶色和乳色的花朵在俯视群芳的蜀葵。一支支蜡烛在花丛中宁静地点燃着,好似祭坛上的圣火。那注视着这一场面的两幅画像上,两张面孔的气质是如此不同,竟然在这紧急关头由他们共同主持大业,真叫人难以置信。戴维斯双颊扁平,目光冷峻,像个苦行僧,薄薄的嘴唇傲慢地抿着。斯蒂芬斯的脸上有一双深陷的炽热的黑眼睛,那脸似乎显得他非常理解人们的痛苦和疾病,而且凭他的脾性和热情他似乎战胜过它们——然而这两张脸却同样深深地受到爱戴。
对义卖负全责的几位委员会的老太太,煞有介事地、沙沙地走进来,把迟到的太太和咯咯痴笑的女孩子赶到各自的摊位,然后穿过门到陈列点心的后屋里去。皮特姑妈喘着气跟在后面。
乐师们登上了音乐台,清一色的黑人,咧着嘴,胖胖的脸颊上已经闪着汗珠。他们拿起小提琴,郑重其事地拉着拨着,把音校正。梅里韦瑟太太的车夫老利瓦伊,早在亚特兰大还叫做马撒斯维尔的时代,凡是义卖、舞会和婚礼,都由他担任乐队领班,他拿小提琴弓嗒嗒敲了几下,以示准备开始,此时除了参加义卖工作的太太们外,所有的人全都把眼光投在他的身上。一时间,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五弦琴和指节骨的协同作用,奏出了一曲徐缓的《洛雷纳》——这乐曲节奏太慢不适合跳舞,跳舞要等到各摊位的货物都已出清才开始。斯佳丽听着那忧郁感人的华尔兹,不觉心房急遽地跳动起来:
“岁月缓缓流逝,洛雷纳!
草地上积雪又现。
天边夕阳西沉,洛雷纳……”
一、二、三,一、二、三,斜、摆、三,转、二、三。多美的华尔兹!她微微伸开双手,闭上眼,随着那熟悉的哀伤曲调身子摇晃着。那表现洛雷纳爱情悲剧的曲调中有某种东西混有她自己的激情,于是她喉头又哽住了。
随后,仿佛被华尔兹音乐唤醒似的,下面月影朦胧的街道上,浮起了各种声响——马蹄践踏声,车轮滚动声,荡漾在温馨夜空中的欢笑声,黑奴争夺拴马位置的吵闹声。接着楼梯上一阵骚动,轻快的笑谈中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夹杂着陪护人低沉的嗓音,有轻盈的招呼声,还有女孩子见到熟人时快活的尖叫,哪怕她们分手才不到几个时辰。
骤然间大厅里生意盎然。到处都是年轻姑娘,似翩翩飞舞的蝴蝶,穿着色彩鲜艳的服装,鲸骨圈把裙子撑得很大,底下露出长内裤的花边,圆圆的、小小的雪白的双肩裸露着,胸衣的荷叶花边上面隐约可见柔嫩的胸怀。花边肩巾随意地挂在臂上。洒金的扇子、彩绘的扇子、鹅毛的扇子和孔雀毛的扇子,用细细的丝绒带子吊在手腕上。耳根垂着的金耳环随着脖子后面金色的鬈发一起跳动着。花边、绸缎、穗带和丝带全都是通过封锁线运进来的,因而更加贵重,更足以自豪。而这一切华美的装扮又更加增添了对北佬的侮辱。
其实城里所有的鲜花并非全都献给了两位邦联的领袖。最小最香的花朵都摘下来给女孩子打扮。她们有的在耳朵后面插上茶味玫瑰,有的把茉莉和蔷薇花蕾扎成小小的花环别在鬈发上面,有的把一朵朵鲜花庄重地插在缎带上,它们等不到聚会结束就会被移到灰色军服胸前的口袋里,作为纪念品被珍藏起来。
人群中穿军服的人可真不少,有好多是斯佳丽在医院的病床上,在街上,在操场上见到过的。他们的军服十分华丽,光闪闪的纽扣,袖口和领头上灿烂的金色穗带,裤子上根据兵种不同镶有红色、黄色或蓝色的条子,把一身灰军服点缀得十全十美。大红的和金色的肩带起伏飘荡,军刀碰撞在雪亮的靴子上,马刺叮当作响。
穿军服的人向朋友们挥手致意,握住老太太的手深深地鞠躬。多么英俊的男人,斯佳丽想,心中一阵得意。他们虽然满脸是黑色的或褐色的胡子,或者长着一排黄色的髭须,可是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毫不在乎,虽然臂上吊着吊带和头上包着雪白的纱布,正好和被太阳晒黑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照。拄着拐杖的军人身边有姑娘护卫着,她们体贴地放慢脚步配合受伤者的独脚一跳一步,为自己尽了神圣职责感到自豪。军人中有一位服饰特别花哨,好似一只热带鸟,使得姑娘们的鲜艳服饰为之失色。他穿了蓬松的蓝白条子裤子,配着乳黄色高筒靴,还穿了紧身红夹克衫,身材黑瘦,咧开嘴笑着。他是梅贝尔·梅里韦瑟心中唯一的男友,名叫勒内·皮卡德,是一名路易斯安那州的义勇兵。医院里每一个人,至少每一个能走路的人一定都来了。所有病假和休假的军人,所有亚特兰大和梅肯之时的铁路部门、邮政部门,医院和军需部门的职工也一定都来了。太太小姐们该多快活!今晚准能为医院筹到大笔的捐款了。
下面街上传来一阵低沉的鼓声,脚步践踏声,以及车夫的恭维声。随后一声号响,一个雄浑的声音喊了声解散的口令。不一会儿,穿着漂亮军服的民团和自卫队走上狭窄的楼梯,一下子拥了进来,鞠躬、握手、问好。自卫队里有些是未成年的孩子,为当一名军人感到自豪,他们指望明年此时要是战事还未结束,就一定去弗吉尼亚参战。还有些须发皆白的老人,只恨自己年老力衰,但又为能穿上军装在队伍里行进,表明他们有儿子在前线的荣耀而自豪。民团里有许多中年人和一些老年人,但也有几个壮年汉子,他们远不如比他们年长或年幼的人那么意气昂扬。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询问他们为什么不跟着李将军去打仗。
这么多人居然一下子都挤进了大厅!几分钟以前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夏季温暖的夜空中飘散着香袋的气味、科隆香水和生发油的气味、月桂蜡烛燃烧的气味、百花的香味以及许多脚踩旧地板而扬起的灰尘。嘈杂的人声使人们什么都听不清楚,这时,老利瓦伊一阵高兴和激动,忽然叩击琴弓,奏起《洛雷纳》中的一小节,当他卖力地拉完以后,整个乐队突然开始演奏《美丽的蓝旗》。
几百个声音跟着唱起来,大声喊着,像是一阵欢呼。自卫队的号手爬到乐队台上,在合唱部开始时跟了进去,那高亢清越的号声超越了合唱的歌声,这曲子真感人肺腑,使光着的膀子顿时起了鸡皮疙瘩,脊梁骨里感到一阵冰凉。合唱的歌词是:
万岁!万岁!
为了南方邦联的真正权益,万岁!
为了星光闪耀的美丽蓝旗,万岁!
斯佳丽跟着众人唱着进入第二段的时候,她身后响起了媚兰的甜美女高音,清澈真挚,震撼人心,犹如那军号声一般。她转过身去,只见媚利两手紧压胸前,闭着双眼,泪珠潸潸从眼角淌下。唱完以后,她朝斯佳丽古怪地一笑,拿手帕擦着眼泪,脸上现出一副辩解的样子。
“我太高兴了,”她低声说道,“我为士兵们感到骄傲,竟忍不住掉泪了。”
她眼中闪出强烈得近乎狂热的光芒,照在她不好看的小脸蛋上,顿时容光焕发显得漂亮起来。
在乐曲终了时,不单单是她,每个女人的脸上,都显示相同的神情。无论是丰腴红润,或是干瘪起皱的脸颊上,都淌着自豪的泪水。当姑娘的身子转向情郎、母亲转向儿子、妻子转向丈夫时,她们唇上挂着微笑,眼中闪出炽热的光辉。一个女人,哪怕长得极其平常,只要受到充分的保护,被人全心全意地爱着,而且她正报之以一千倍的爱,那么她一定会变得光彩照人,美丽非凡。
她们爱自己的男人,信赖他们直到最后一口气。有如此坚不可摧的灰色阵线拦截着北佬,还有什么灾难能降临到这些女人头上呢?开天辟地以来,难道曾经有过如此英勇、如此无畏、如此温柔多情的男子吗?他们的事业如此合法正义,除了赢得彻底胜利之外,还可能有什么别的结局吗?她们爱这一事业,就像爱她们的男人一样。她们用双手、也用她们的赤诚为这一事业服务。她们谈的是这个事业,想的是这个事业,梦到的也是这个事业。只要事业需要,她们不惜牺牲自己的男子,像她们的男人高举战旗那样英勇地承受自己的损失。
这是她们内心忠诚和自豪的高潮,是南方邦联的高潮,因为最后的胜利已经在望。斯通沃尔·杰克逊将军在凹地里连战告捷,在里士满一带的七日战役中,北佬又吃了败仗,这就很说明问题了。有了杰克逊将军和李将军那样的将领,还能不打胜仗吗?只消再打一仗北佬势必就会屈膝求和,男人们就可以凯旋骑着马归来,亲吻和欢笑的日子就会来到。只消再打一仗战争就会结束!
当然,有些家庭的婴孩,再也见不着爸爸的面了,有些家庭的坐椅,只好永远空着了。弗吉尼亚偏僻的小溪旁和田纳西寂静的山冈上,会平添许多没有墓碑的孤坟。然而为了如此伟大的事业,这样的代价能说是太大吗?现在,茶、糖和女人穿的丝绸都不容易弄到,不过这不妨一笑置之。再说那些勇敢的跑封锁线的人,能在哭丧着脸的北佬鼻子底下,把这些东西弄进来,这就更叫人振奋。拉斐尔·塞姆斯和邦联的海军不久就可以去对付北佬的炮艇,那时港口就可以畅通无阻了。还有英国就要来帮助邦联战胜北佬,因为他们得不到南方的棉花,纱厂都在停工待料。英国的贵族,自然是同情邦联的,因为贵族与贵族总是息息相关的,绝不会站在拜金主义的北方佬那一边。
女人们高声欢笑,把衣裙抖得沙沙作响,她们满怀骄傲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她们懂得在危险和死亡跟前抢来的爱是加倍的甜蜜,同时还伴有一种异常的激动。
斯佳丽刚看见人群的时候,心里怦怦直跳,因为得以参加一次公共聚会,感到一种不常有的激动。可是当她看到周围的人脸上那令她不甚理解的激昂神情,她的兴头就烟消云散了。每个女人的脸上都闪耀着激情,但是她没有这种感觉,这使她惶惑,使她沮丧。她觉得大厅似乎不那么华美,姑娘也不那么艳丽了。一张张脸上表现出来的对事业的赤诚,在她看来似乎——似乎,呃,简直是愚昧!
猛然间她的自我意识一闪,不由得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原来她并不像那些女人怀有强烈的自豪感,也不想为了南方的大业而牺牲自己的一切。对此她应该感到恐惧,应该想:“不——不!我不该这样想!这样想是不对的——是有罪的,”可是她明白这大业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听到人家那么狂热地谈论它就觉得头痛。她觉得这大业并不圣洁,这战争也并不神圣,而是叫人讨厌,因为战争滥杀无辜,耗费钱财,叫人很难得到生活中的豪华用品。她明白自己对于无休止的编织,无穷尽的卷绷带、扯麻布,直弄得手指甲粗糙不堪,已经感到厌倦。唉,医院多么叫人厌倦!不但厌倦,而且发腻,那腐臭味和不停的呻吟声叫人恶心,垂危病人凹陷的面颊看了叫人害怕。
她用眼睛偷偷地朝四下张望,生怕她心中那亵渎的叛逆思想会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被人识破。唉,为什么她的想法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们对南方大业全心全意、忠贞不贰。她们所说所做的,完全出自真心实意。万一有人怀疑她——不,绝不能让人家知道!虽然她没有真实的感触,她得继续装作热忱,装作自豪,装得像个邦联军官寡妇的样子,把一颗心埋进坟墓,勇敢地忍受悲哀,只要有利于南方获胜,即使死了丈夫也在所不惜。
唉,为什么她会和那些忠诚的女人们不一样?她绝不会像她们那样无私地去爱任何人或任何东西。多么可怕的孤独感,以前她在身心两方面都没有感到孤独过。起初她想把这种思想压抑住,可是在她的本性中有一种顽强的意识,绝不允许自己欺骗自己。因此,她一面跟媚兰两人接待她们摊位前的顾客,一面苦苦思索,想找出个理由来给自己辩解——这对她来说,向来是不会感到困难的。
那些女人侈谈爱国主义和南方大业,未免愚蠢,简直是歇斯底里。那些男人谈州权,谈生死存亡,比女人也好不了多少。只有她,斯佳丽·奥哈拉·汉密尔顿,具有爱尔兰人的清醒头脑。她不会拿什么大业来愚弄自己,可是也不会蠢到把自己的真实感情流露出来。正因为她头脑冷静,所以才能对当前的处境采取现实的态度,不暴露自己的真正面目。倘若义卖会上的人知道她真的在想些什么,岂不要大为震惊!倘若她突然登上乐队台去,宣称战争应该停止,好让大家回去种棉花,重开舞会,再找情人,又穿上浅绿色的裙子,他们岂不要目瞪口呆?
一时间,她的自我辩解使她精神振作起来,可是大厅里的景象还是叫她倒胃口。麦克卢内家姑娘的摊位,就像梅里韦瑟太太说过的是设在一个不很显眼的地方,常常无人问津,被冷落一旁。斯佳丽无事可做,只好眼巴巴妒忌地看着那快活的人群。媚兰觉察出她情绪低沉,以为她在思念查利,就不去打扰她和她搭腔,只顾忙着把摊位上的货物排列得好看一些。斯佳丽独自坐着,闷闷不乐,连戴维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画像下堆着的鲜花,看了也觉得不舒服。
“就像是个祭坛,”她暗自嗤之以鼻,“在那些人眼里,这两位人物简直成了圣父和圣子了。”忽然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不敬,不觉害怕起来,忙举起手来在胸前划个十字以示忏悔,总算及时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是呀,我并没有错,”她跟自己的良心争辩道,“人人都把他们俩看成是圣人,其实他们无非是普普通通的人。而作为普通人,他们的样子真难看死了。”
当然,斯蒂芬斯先生因为终身残疾,样子自然好看不起来。可是戴维斯先生——她抬起头看看那张似浮雕般洁净傲慢的脸,最叫她讨厌的是那把山羊胡子。男人要么把脸刮光,要么蓄上髭须,要不索性留上满脸络腮胡子才好。
“他大概只有那么点本事,给自己下巴上留下根小掸帚,”她想道,全然没有见到他脸上那副将要担负起一个新国家重任的睿智沉毅的神情。
起初她因为能够参加聚会,心里很快活,可是现在她并不觉得快活。单是参加是不够的。因为她人虽在义卖会上,但是她并不属于这个会。在场的年轻女人中,凡是没有结婚的,个个都有情人陪着,只有她例外。而且谁也不去注意她。然而以前她历来是舞台的中心人物。这不公平!她今年才十七岁,她的脚在地板上打着拍子,想跳舞,想蹦蹦跳跳。她才十七岁,已经有个丈夫躺在奥克兰的公墓里,有个小宝宝睡在皮特姑妈家的摇篮中,大家便认为她应该安分守己,听天由命。可是在场的女孩子中间,谁都比不上她的胸脯有那样白嫩、她的腰肢有那样纤细,她的双脚有那样小巧。要是照一般人的看法去做,她还不如干脆躺在查尔斯的身旁,让她的墓碑上刻上“某某人的爱妻”这么几个字。
她不是个姑娘,不能去跳舞,去调情,也不是个太太,不能和旁的太太坐在一起,对那些调情跳舞的姑娘评头品足。说她是寡妇,她实在年纪太轻。寡妇该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调情,不想叫人羡慕。唉,小小十七岁的年纪,就得规规矩矩地坐着,表现出寡妇的最高风范,真不公平!样子好看的男人到她们的摊位上来买东西的时候,她得庄重地垂下眼睑,低声地回他的话,这也是不公平。
亚特兰大每个女孩子都不乏男人追求。连相貌最平常的姑娘也像个美人儿似的,最最叫人受不了的,是她们全都穿着这么漂亮的衣裳。
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只乌鸦,黑塔夫绸的衣袖一直长到手腕,纽扣一直扣到齐下巴。没有花边,没有饰带,除了埃伦给她的那枚黑玛瑙胸针以外,没有别的首饰,眼睁睁看着那些俗里俗气的女孩子挽着漂亮男人的臂膀。这都因为查尔斯·汉密尔顿出了麻疹。他甚至不是英勇地战死在沙场,因此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她叛逆地把两肘搁在柜台上。嬷嬷以前曾经多次告诫她,不要拿肘部撑着,要不会变皱变难看的。可是此刻她却不理会这些。变难看了又怎么样?她今生很可能再没机会把膀子露出来了。她贪婪地看着那一套套飘浮过去的时装,有的是奶黄色波纹绸,上面印着玫瑰蓓蕾的花环,有的是粉红缎子,用小小的黑丝绒带子镶出十八条荷叶边,有的是浅蓝塔夫绸,裙子足有十英尺长,配着波形花边。姑娘们个个袒着胸,插着诱人的鲜花。梅贝尔·梅里韦瑟倚在义勇兵的臂上,走到她隔壁的摊位上来了。她穿着苹果绿的塔拉丹薄纱衣裙,因为撑得过大,相形之下,腰身显得很小了。衣服上镶满了精致的奶黄色花边,那是刚从封锁线那边贩运来的,而梅贝尔竟毫不在乎地穿着它招摇过市,仿佛那不是由出名的白瑞德船长而是由她自己从封锁线那边贩运来的。
“我要是穿上那身衣服该多漂亮,”斯佳丽想道,心里涌起一阵猛烈的嫉妒,“她腰身粗得像母牛一样,绿颜色跟我最配,它能叫我的眼睛看上去——这种女人怎么会想到穿绿的?她的皮肤看上去绿得就像干奶酪。可是我再也不可能穿那种颜色的衣服了,即使居丧期满以后也还是不可能穿了。就算我有机会再嫁人,也只能穿上那俗不可耐的深灰色、褐色和淡紫色的服装了。”
她又想起了这一切不公平的事。寻欢作乐,穿漂亮衣裳、参加舞会、谈情说爱的时刻是多么短暂!只有短短的太短的几年,以后你就得结婚,穿着色彩暗淡的服装,生儿育女,毁了你的腰身,在舞会上只好和别的太太们一本正经地坐在角落里,跟自己的丈夫,要不就跟那些老是踩你的脚的老头子跳舞了。你要是不这样的话,别的太太就会说你的闲话,你的名誉就给毁了,连你的家也蒙受羞耻。学会用自己的青春年华来吸引男人,收服男人之后,真正实地运用起来,只不过一两年时间,岂不是太浪费了吗?她回顾埃伦和嬷嬷对她实施的训练,可以说是十分完善的,因为她运用起来,常常能收到良好的效果。这方面有一些固定的法则可以遵循,你只要照着去做,就可以无往而不胜。
对付年老的太太们,你要诚实温和,头脑越简单越好,因为老太婆往往很敏感,像猫那样善于用妒忌的眼光盯着女孩子,只要发现她们眉梢或言语之间稍有不慎,就会猛扑过去把你逮住。对付老先生们,你要活泼淘气,不妨稍稍带点挑逗——千万不能过分——好勾起那老傻瓜的虚荣心。他会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精力,他会拧你的脸,说你是个迷人的小妖精。在这种情况下,你得马上羞得满脸通红,否则他会更放肆地来拧你,回去以后,还会跟他的儿子说你轻佻。
对付年轻的姑娘和少奶奶们,你要嘴上涂满蜜糖,一见到就给她们亲吻,哪怕一天亲上十次。你得搂着她们的腰,也让她们搂着你,不管你多么不喜欢这样干。她们穿的衣服,生的孩子,你一概要显得羡慕不已。你要提起她们的情人来打趣,你要恭维她们的丈夫。倘若她们赞扬你,你得谦虚地咯咯笑着,说你怎么也没法跟她们相比。尤其要紧的是,对任何事情,你都不能直抒己见,不能超越她们已经发表过的意见。
对别人的丈夫你千万要严格避嫌,哪怕他们本是你舍弃的情人,也不论他们多么招人喜欢。你要是对别人的年轻丈夫好一些,他们的妻子就会说你放荡,你得了个坏名声以后,从此就别想找到你自己的情人。
至于年轻的单身汉——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先朝他们嫣然一笑,等他们飞跑过来问你为什么笑的时候,你不要答话,只是笑得更起劲,好叫他们一直围着你转,想找出你笑的原因。你可以用眉梢眼角勾起他的情思,让他设法单独和你在一起。等你们单独在一起时,他要是想吻你,你就可以装出非常非常受委屈或者非常非常恼怒的样子。他自然会向你道歉,骂自己是只小狗,这时你不妨十分温柔地宽恕了他,使他舍不得对你放手,还想下次找机会亲你。你偶尔可以允许他亲你一下,但不能经常(埃伦和嬷嬷并不曾教她这样,这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效果很好。),然后你就哭起来,说不该让他占了你的便宜,说以后他再不会尊重你了。于是他只好给你擦干眼泪,通常会向你求婚,以表示他是非常非常尊重你,接下去还有——哦,对单身汉还有许许多多事情好做,这些她全在行,比如怎样斜着眼睛瞟人,怎样含笑以扇掩面,怎样扭动腰肢让裙子窸窣作响,怎样哭,怎样笑,怎样恭维,怎样安慰。她这一套本领是屡试不爽,唯一不灵验的例子只有艾希礼一人。
可是,学会了如此多的高招,用了没多久,就得永远把它束之高阁,似乎总不大对头。要是永远不结婚,老是穿着漂亮的淡绿色衣服,老是有翩翩少年来追求她,那该多有意思!可是,一直这样下去,你会变成老处女,像因迪·威尔克斯那样,到那时,人家少不了又要可恼地说什么“可怜的东西”了。归根到底,还不如早些结婚,虽然再没有什么乐趣,至少可以保持自尊心。
唉,生活真是乱七八糟!她什么人不好嫁,为什么偏偏嫁给查尔斯,才十六岁就把一辈子给断送了。
当人群纷纷向四壁后退时,她那愤怒和绝望的幻想突然被打断了。太太们小心地抓着裙环,以防不小心被碰到身子,裙子被掀起,不恰当地露出内裤,斯佳丽踮起脚尖,高人一头,看见那民团队长登上乐队台,大声喊着口令,约有半个连的人立即站成一排。随后他们做了一套快速灵活的体操,直做得额上沁出了汗珠,观众则报以掌声和欢呼。斯佳丽应付差事地跟着大家拍手。等那些民兵解散后拥向五味酒和柠檬汁的摊位时,她便转向媚兰,觉得自己得尽快装出忠诚于南方大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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