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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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样子挺神气的,对吗?”她说道。
媚兰正忙着整理柜台上的编织物。
“他们要是穿上灰军装开到弗吉尼亚去,肯定还要神气得多,”她答道,没有降低她的声音。
有几个民兵的自豪的母亲刚好站在近旁,听见了她的话。吉南太太的脸上不由得一阵红一阵白的,因为她二十五岁的儿子威利就在民团里。
斯佳丽万万没想到在所有的人当中偏偏是媚兰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吓得目瞪口呆。
“怎么啦,媚利!”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斯佳丽。我指的不是那些老人和孩子。但是民团里确有好多人是完全能扛得动枪的,他们应该上前线去才是。”
“可是——可是——”斯佳丽一时不知怎么说好,因为她从没想过这件事,“总得有人留在家里来——”威利·吉南跟她说过留在亚特兰大用什么借口来着?“哦,总得有人留在家里保卫本州不受侵犯吧。”
“现在没人侵犯我们,将来也不会有人侵犯我们,”媚利沉着地说道,朝那群民兵扫了一眼,“防止侵犯的最好办法就是到弗吉尼亚去,在那里打垮北佬。至于说什么民团留下来可以防止黑奴造反——怎么,这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最蠢的蠢话。我们的自己人为什么要造反?这无非是胆小鬼编出来的十足的借口。我敢说,倘若各州的民团全开到弗吉尼亚去,我们不消一个月就可以把北佬收拾掉。就是那么回事!”
“怎么啦,媚利!”斯佳丽喊了起来,眼睛瞪着她。
媚利温和的黑眼睛闪着怒火。“我的丈夫不怕上前线,你的丈夫也不怕。要是让他们留在家里,我宁愿他们两个都死在前方——哦,对不起,亲爱的,我不该轻率瞎说,这样太残忍了!”
她恳求似地抚摩着斯佳丽的手臂。斯佳丽直瞪瞪地望着她。此刻她心里想的不是死去的查尔斯。她想的是艾希礼,假如他也死了呢?这时米德大夫朝她们的摊位走来,她忙转过身去机械地朝他一笑。
“好呀,女孩子们,”他招呼着说,“你们肯来真好。我晓得你们今晚出来是要作出很大牺牲的。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事业。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已想出一个好办法,今晚可以给医院多筹些款,不过我怕有些太太会感到害怕。”
他停下来吃吃地笑着,捋了捋他的灰色山羊胡子。
“噢,什么好办法?快告诉我们!”
“暂且不说,我看还是让你们先猜猜。不过假如教会的人因为这件事要把我赶出城去的话,你们得帮我说几句话。总之,我是为了医院。你们等着瞧吧。这件事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说罢,他大模大样地走向角落里的一群陪护人身边。斯佳丽和媚兰转身刚想商量一下究竟是什么秘密,却见两位老先生走过来,大声说要买十英里长的梭织花边。好吧,不管怎么说,老先生来总比没人光顾要强,斯佳丽想道,默默地量着花边,她的下巴被轻轻地捏了一下,她也不吭声。两位老风流买好后就走向柠檬汁摊子,别的顾客随即又来到她们的柜台。她们摊位上的顾客比不上别的摊位多。因为梅贝尔·梅里韦瑟善于轻柔地巧笑,范妮·埃尔辛能够咯咯地傻笑,怀廷家的姑娘擅长妙语巧对,都能把顾客吸引过去。媚利出售的东西对男人没多大用处,她又像个店老板似的,丝毫不苟言笑,斯佳丽当然只好学着她的样子行事。
每个摊位前都聚集了许多人,男人们在买东西,女孩子们在叽叽哇哇说个不停,只有她们的摊位少有人光顾。偶尔来了几个,谈的无非是他们和艾希礼是大学里的同学,说艾希礼是个多么好的军人,或者以尊敬的口吻提起查尔斯,说他的死给亚特兰大带来多大的损失之类的话。
这时乐队奏起了一曲热烈欢快的《约翰尼·布克,快来帮帮这黑鬼吧》。斯佳丽以为自己会激动得尖叫起来。她要跳舞。她要跳舞。她的目光从地板上横扫过去,跟着音乐的节拍轻轻跺着脚,一对绿眼珠闪耀得那么热切,简直要燃烧得快爆发出怒火来了,她一直看到地板的尽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新来的男人,他认出了她,那人凝神注视着她那愠怒顽强的脸上乜斜的眼睛,他看出了任何男人都不难看出的她那脸上的挑逗的表情,不觉咧嘴对自己笑了。
他身穿一套黑色呢绒服装,高个子,比站在他身旁的几个军官要高出好多。他宽肩膀,往下逐渐变小形成细腰,脚小得出奇,穿着擦得雪亮的靴子。他那身纯黑的衣服,镶着绉边的精致衬衫,笔挺的裤子用带子扣在脚背上,跟他的体态面貌极不相称,因为他虽然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体格却极其魁伟,在怠惰而优雅的体态之中,似乎隐藏着某种危险的东西。他头发漆黑,唇上的黑髭须修得很短,和他旁边那些骑兵留着的精神抖擞席卷一切的髭须相比,简直像个外国人。他看起来就像是——事实上确实是——一个无耻的酒色之徒。他一副极度自信傲慢无礼的样子,他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斯佳丽,明显地不怀好意,直到斯佳丽终于觉察到他的注视,她也向他看去。
斯佳丽虽然在脑子里还记得见过此人,可是一时间想不起他究竟是谁。不过他总算是几个月来第一个对她感兴趣的男人,便向他抛出一个明媚的微笑。那人朝她鞠了一躬,她微微回了个屈膝礼。于是那人站直身子,举步朝她走来。她见到他那像印第安人一般特别灵敏的步态,不由得吓得举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因为她想起了这人是谁。
见那人穿过人群朝她走来时,她像遭了雷击,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然后她盲目地扭转身子,全力以赴想逃进点心间里去,可是裙子被摊位上的钉子钩住了。她拼命想把裙子拉开来,扯下来,那人已到了她身边。
“让我来帮你一下,”他说着弯下身把裙边解下,“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奥哈拉小姐。”
他的语音很特别,听起来很悦耳,是上等人柔和徐缓的声调,洪亮而带有查尔斯顿人平稳从容的特点。
她回想起上次见面的情景,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便以哀求的眼光仰视着他,她看到一双她所见到过的最黑的眼睛,幸灾乐祸似地在跳动着。世上所有的人中间,只有这个可怕家伙曾目睹她和艾希礼那至今仍引起她做噩梦的一幕。而他现在偏偏出现在这里,这个糟蹋人家姑娘、上等人拒绝接待的无赖,这个曾经说过——尽管不无道理——她不是个上等女人的可鄙东西。
媚兰听见他的声音,便转过身来。斯佳丽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谢上帝给了她这么个小姑。
“咦,你——你不是白瑞德先生吗?”媚兰微笑着说道,伸出她的手来,“我见过你——”
“在你宣布订婚的那个大喜日子,”他接着把话说完,弯身握着她的手,“谢谢你还记得我。”
“你老远从查尔斯顿到这里来,做什么呢,白瑞德先生?”
“是些头痛的生意事,威尔克斯太太,从现在起我要常到你们这里来。我发现我不仅要把货物运进来,还得管一管分配的事。”
“运来——”媚利说道,皱了皱眉头,忽然高兴地微笑起来,“怎么,你——你一定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个有名的白瑞德船长——跑封锁线的。喏,这里每个女孩子穿的都是你运来的衣服。斯佳丽,你不觉得激动吗——怎么啦,亲爱的?你头晕吗?快坐下。”
斯佳丽倒在凳子上,呼吸急促,她怕紧身衣的带子会被绷断。唉,真可怕!她万没料到还会碰见这家伙。他从柜台上拿起她的黑扇子,关心地给她扇起来。他那关心的样子似乎有些过分,他的面孔却很严肃,只是眼睛仍在不住跳动。
“这里面太热,”他说道,“难怪奥哈拉小姐要头晕了。我陪你到窗口去好吗?”
“不,”斯佳丽说道,语气非常生硬,媚利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她现在不是奥哈拉小姐了,”媚利说道,“她是汉密尔顿太太,是我嫂子。”说着朝她爱怜地瞅了一眼。斯佳丽看到白瑞德船长海盗般黝黑的脸庞上的表情,觉得差点儿透不过气来。
“我敢断定,这对你们两位漂亮的太太,都有极大的好处。”他说着微微鞠了一躬。这样的好话是每个男人都会说的,可是从他嘴里吐出来,听上去就像是在说反话。
“你们两位的丈夫今晚一定都在这里吧?这真是一次盛会,我希望能再见到他们。”
“我丈夫在弗吉尼亚,”媚利说着自豪地仰起了头,“可是查尔斯——”她说不下去了。
“他死在军营里了,”斯佳丽说得很干脆,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家伙是不是不想走了?媚利看着她,心里很吃惊。可是白瑞德却做出责怪自己的样子。
“我的亲爱的太太——哎呀,我真不该!请你千万别见怪。不过请允许我这个外来人安慰你一句,为国牺牲,就是永生。”
媚兰闪着晶莹的泪珠对他微笑,斯佳丽只觉得愤怒和无可奈何的憎恨在噬啮她的心。他又在说好听话,在这种情况下这种话是谁都会说的,可是他根本就不是出于真心。他是在讽刺她。他知道她不爱查尔斯。媚利这个大傻瓜居然看他不透。啊,上帝,可千万别让其他人看出来。斯佳丽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会不会把他知道的说出来?他当然不是个上等人,那么他要做的事是没法预料的。对这种人没有什么标准可以衡量。她抬起头看看他,见他嘴角向下撇着,一副虚假同情的样子,连替她打扇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是他那神情引起的一阵恼恨,却使她精神振作起来,恢复了力量。她一把从他手里把扇子夺了过来。
“我没什么不舒服,”她尖刻地说道,“不劳你费心把我的头发扇乱。”
“斯佳丽,亲爱的!白瑞德船长,请你多多包涵。她——只要一提到可怜的查利的名字,就控制不住自己——也许,总之,今晚我们本不该到这里来。你瞧,我们都还穿着丧服,所以对她刺激太大——这音乐和欢乐的气氛,可怜的孩子。”
“这我完全理解,”他装得很庄重的样子说道,可是等他转过身去,朝媚兰那甜蜜忧郁的眼睛深处注视了片刻之后,他的神情就变得温和起来,还带着勉强的尊敬,“我觉得你是位勇敢的小妇人,威尔克斯太太。”
“没有一句话提到我!”斯佳丽愤怒地想。媚利显得有点羞惭不安,微笑着答道:
“哪里,不,白瑞德船长!医务会不得已才叫我们来管这个摊位,因为到最后关头——你要一个枕套吗?这个挺漂亮,上面绣着一面旗子。”
她转过身去招呼摊位前的三位骑兵。顷刻间,媚兰觉得白瑞德船长这个人挺不错。然后她又在想,倘若在她的裙子和柜台外面那只痰盂之间除了薄棉布之外,还有些更实在的东西该有多好。因为那些身上沾着琥珀色烟草油的骑兵们,他们购物的目标并不像他们的长马枪那样射击得准确无误的。随后又有不少顾客向她拥来,她就把白瑞德船长、斯佳丽和柜台外的痰盂统统忘掉了。
斯佳丽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打扇子,连头也不敢抬,希望白瑞德船长早点回到自己的船上去。
“你丈夫死了很久了吗?”
“噢,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敢说,就像是过了万世了。”
斯佳丽不明白“万世”是什么意思,可是她觉察到他声音里有一种挑逗的意味,于是便什么也没说。
“你们婚后生活有多久?请原谅我这样问,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到这个地方来了。”
“两个月,”斯佳丽勉强地答道。
“可真是一场悲剧,”他继续平心静气地说道。
该死的东西,她激烈地想着。要是换了别人,我尽可以板起脸来叫他走开。可是他晓得艾希礼的事,也晓得我不爱查利。这样,我的手等于被捆住了。于是她只好不开腔,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扇子。
“你这是第一次参加社会活动吗?”
“我知道看起来很不合适,”她急忙解释道,“可是这个摊位本来是归麦克卢内家的姑娘照管的,后来她们被叫走了,又没有人代替她们,所以媚兰和我——”
“为了南方的大业,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怎么,埃尔辛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味道就有点不一样。她真想回敬他几句,话到唇边,终于克制住了。她毕竟不是为了什么大业,而是因为坐在家里闷得发慌才来的。
“我常常在想,”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这种悼念制度,这种让女人披上黑纱、一辈子幽禁起来、不许她们有正当的娱乐的做法,是跟印度的刹蒂一样野蛮的。”
“沙发?”
他大笑起来。斯佳丽因为自己的无知羞红了脸。她最恨人家使用她所不知道的字眼。
“在印度,男人死了不是埋掉,而是用火烧掉。她们的妻子得爬到柴堆上去,跟他一起烧掉。”
“多可怕!她们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警察就一点也不管吗?”
“当然不管。一个寡妇若是不自焚殉夫,就会遭到社会唾弃。所有的上等太太都会议论她,说她不是有教养的女人——就跟那些坐在角落里的上等太太一样,她们倘使看见你穿着红裙子在这里领跳苏格兰舞,包管要议论你。照我个人看来,比起我们可爱的南方把寡妇活着埋掉的习俗,那印度的刹蒂要人道得多。”
“你怎么敢说我被活埋了呢!”
“唉,捆在寡妇身上的锁链,人们将她们捆得多紧啊!你以为印度的风俗野蛮,那么假如今晚邦联不需要你来,你敢不敢到这里来露面呢?”
斯佳丽对这类性质的辩论,总是弄不清楚的。他的论点就更叫她弄不清楚,因为她觉得他的话似乎有道理。不过现在她觉得驳倒他的时候到了。
“我当然不会来。要不我就是——嗯,就是不敬重——就显得我不爱——”
他嘲讽的眼神说明这话引起了他的兴趣,等她说下去,可是她却不说了。他知道她不爱查利,她接下去该说的好听的假话当然是瞒不过他的。一个人倘若不是上等人,和他打交道可真是件可怕的事。上等人对女人说的话总是装出相信的样子,哪怕他明知道她在扯谎。这就是南方的骑士精神。上等人总是遵循骑士的规矩,不说不该说的话,不会叫女人难堪。可是这个家伙似乎全不管这一套,显然喜欢讲一些从来没人谈起过的事情。
“我在洗耳恭听呢。”
“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讨厌,”她说道,无可奈何地垂下了眼睑。
他往柜台里俯身过去,嘴巴几乎碰到她的耳朵,活像一个舞台上的难得到典雅娜圣殿去的坏蛋角色,嘶嘶地说道:“别害怕,好太太,你那见不得人的秘密我保证不会泄漏出去的!”
“唷,”她激动地低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我不过是想叫你放心罢了。你要我怎么说,是不是要我说:‘听我的,美人,要不我就一股脑儿全都捅出去了’?”
她勉强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那神情就像个淘气的孩子。突然她大笑起来。这些毕竟全是无聊多余的,毫无意义。他也大笑起来,而且笑得非常响,惊动了角落里的几位陪护人。她们把目光投向这里,看到查尔斯·汉密尔顿的寡妇和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陌生男人谈得这样开心。便颇不以为然地交头接耳起来。
米德大夫登上乐队台,伸出双手叫大家安静。这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鼓声,许多人喊出“嘘!嘘!”的声音。
“我们大家应该向这些漂亮的太太们表示感谢,”他开始说道,“由于她们的爱国热忱和辛勤工作,不仅使这次义卖会得到经济上的成功,而且把这间简陋的大厅布置成一个可爱的亭园,一座招待我们这么多漂亮姑娘的怡人的花园。”
大家鼓掌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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