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5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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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是白瑞德船长,”媚兰调皮地说,引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都知道这句话荒唐,因为斯佳丽最恨的就是白瑞德,提起他就要把他叫做“臭鼬白瑞德”。
可是斯佳丽却没有笑。艾希礼看见嬷嬷戒备地朝斯佳丽扫了一眼,突然不笑了。
苏埃伦被这种友爱互助的气氛所感动,慷慨地献出镶有爱尔兰花边的衣领,虽然已经很旧,但看起来还算漂亮。卡琳一定要斯佳丽把她的便鞋穿去,在塔拉就数她那双鞋比较像样一点。媚兰央求嬷嬷给她留下一点丝绒零头,她好拿来修补好破软帽。她又说那只老公鸡如果不赶快逃到沼泽地里去,它尾巴上漂亮的古铜色和墨绿色羽毛,怕就要保不住了。这里室内又响起一片欢笑声。
斯佳丽看见姑娘们那么忙碌,听见她们那么欢笑。她自己的内心却是十分痛苦和屈辱。
“他们对我,对他们自己,以及对整个南方究竟面临怎么样的局面,居然什么都不知道。眼下情况这样困难,他们还以为绝不会有什么真正可怕的事会降临到他们任何人的头上,只因为他们原来是奥哈拉家族、是威尔克斯家族、是汉密尔顿家族的。连黑人都那么想。唉,全是些笨蛋!他们还会继续像过去那样看问题,像过去那样生活,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他们永远不会明白过来!媚利能够穿上破烂的衣衫,能够到地里去摘棉花,甚至能够帮助我杀人,可就是改变不了她自己。她还是教养良好的威尔克斯太太,十全十美的大家闺秀。艾希礼能够面对死亡与战争,能够忍受创痛与囚禁,可是回到家里居然若无其事,仍旧一副绅士气派,跟他当初拥有整个十二橡树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威尔跟他不同,他晓得真实情况,但是他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可失掉的。至于苏埃伦和卡琳,她们以为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暂时的。她们没有以变应变,因为她们以为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她们以为上帝会特意创造出有利于她们的奇迹。可是上帝是不会的。这里唯一可能出现的奇迹只有靠我去在白瑞德身上作文章。……他们不会改变,可能是他们根本无法改变。我是唯一能够改变的人——然而我要是能够不改变,我又何尝愿意改变呢。”
最后嬷嬷把几个男人赶出餐室,关上门,以便试穿新衣裳。波克把杰拉尔德扶到楼上去睡觉。艾希礼和威尔留在前厅里。他们在灯光下默默坐着,威尔嚼着烟草,像一只安静的反刍动物,可是他那温和的面孔却丝毫也不平静。
“她到亚特兰大去的事,”他终于慢慢地开口了,“我实在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艾希礼迅速瞟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别处,他没有答腔,心里却在盘算威尔会不会跟他一样,担心着一桩可怕的事。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威尔不知道下午发生在果园里的事,不知道那件事使斯佳丽陷于绝望的境地。刚才提到白瑞德的名字时,嬷嬷脸色陡变,威尔却未必注意到。再说,威尔未必知道白瑞德有钱,也未必知道他声名狼藉。当然,这是艾希礼以为他不知道这些。可是,艾希礼在回到塔拉的这些日子里,渐渐发现威尔跟嬷嬷一样,似乎对没有人告诉他的事,他能察觉到,对将要发生的事,他能预料到。现在空气中似乎有某种不祥之兆,它意味着什么呢,艾希礼对此无从揣测,他只觉得自己没有力量把斯佳丽从凶险的征兆中解救出来。刚才整个晚上斯佳丽没有正视过他一眼,而她在他面前兴致勃勃的样子实在叫他心寒。他所疑心的事可怕得简直难以用言词表达。他没有权利问她他所疑心的事是否符合实际,因为那会是对她的侮辱。他紧紧地捏住拳头。他无权过问她的事,今天下午他已经把一切权利都丧失了。不仅他帮不了她,也没有别的人帮得了她。可是他想起了嬷嬷,想起在剪裁窗帘时嬷嬷脸上冷峻果断的神情,他的心里略为宽慰了一些。他相信嬷嬷一定会照顾她的,不管她心里愿意不愿意。
“都怪我不好,”他绝望地想,“是我逼她走上这条路的。”
他想起下午她离开他时执拗地抬起头来挺起肩膀的样子,他的心重又回到了她这一边,他为自己对她爱莫能助和对她的爱慕而深感痛苦。他知道在她的词汇里不用英勇这个词,他知道如果对她说,她是他见到过的顶顶英勇的人,她一定会睁大眼睛茫然地瞪着他。他知道她不理解他把许多美好的东西归之于她就因为他认为她具有英勇的美德。他知道她对待生活非常实际,对可能出现的障碍往往能以坚强的毅力去克服它。她不承认失败,即使她看到了不可避免的失败,她依然能坚持斗争。
可是四年来,他曾经见到过另外一些不肯承认失败的人。他们正因为英勇无比,才高高兴兴地向着必然的灾难走去。然而结果照样是失败。
他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眼睛注视着威尔,心里不停地在想,斯佳丽·奥哈拉小姐居然披着母亲的丝绒窗帘,佩着公鸡的尾羽,勇往直前地要去征服这个世界,像她这样勇敢的人,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下午,斯佳丽和嬷嬷乘火车来到亚特兰大。车站在城市的那场大火中已成为一片废墟,一直没有重建,她们在离车站旧址几码远的烂泥地里下车。地上到处是煤渣,冷风一个劲地刮着,铅灰色的天空中乌云在疾驰。斯佳丽抬头张望皮特姑妈的马车和彼得大叔的人影。这是出于她的习惯,因为在战争年代,她每回从塔拉到亚特兰大来,彼得大叔总是赶着马车来接她的。可是她忽然嗤笑自己真是糊涂。她这回来亚特兰大事先没有写信通知皮特姑妈,彼得当然不会来接她。再说皮特姑妈在以前的信上曾经悲戚地说过,彼得从梅肯“弄”来的那匹老马已经死了。南方投降后她从梅肯回到亚特兰大,还多亏有了那匹马儿。
她朝车站四周那车辙纵横分割成一块块的空地张望,希望能看到老朋友或者熟人的马车,让她们乘到皮特姑妈家里。可是不管白人黑人,她一个人也不认得。看来皮特姑妈信上说得不错,恐怕没有一个老朋友家还有马车的。日子这样艰难,连人的吃饭睡觉都很成问题,哪里还养得起马。这些日子里皮特姑妈跟她的朋友们都是全靠两条腿走路的。
几辆大车停在火车旁边装货,还有几辆溅满污泥的单座马车,赶车的都是些陌生的莽汉。只有两辆家用马车,其中一辆是轿式的,另一辆是敞篷的,里面坐着一个衣着讲究的女人跟一个北佬军官。斯佳丽一看见军官的服装,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其实皮特姑妈早就在信上说过,亚特兰大城里有北军在驻守着,满街都是士兵,可是她初次看到北佬,仍不免大吃一惊。她毕竟很难忘掉战争已经过去,很难忘掉北佬不会来追她,抢她,侮辱她。
她看到车站四周这样的冷冷清清,回想起1862年那天上午她来到亚特兰大的情景。当时她是个年轻寡妇,头上披着黑纱,心里非常抑郁。她记得这一带挤满了大车、马车和救护车。赶车的嚷着骂着,人们在高声招呼他们的友人。她想起战时一些轻松激动的场面,心里不胜感慨,想起要一路步行到皮特姑妈家去,不禁又叹气了。可是她仍然希望到了桃树大街,有可能会碰上个熟人让她们搭上便车。
她正在那里东张西望,一个马鞍色皮肤的中年黑人赶着一辆轿式马车来到她身边,靠在车厢上问道:“要马车吗,太太?两块钱,随便到城里什么地方都行。”
嬷嬷朝他狠狠地盯了一眼。
“是辆出租野鸡车!”她咕哝着说,“黑鬼,你晓得我们是什么人?”
嬷嬷是个乡下黑人,可是她见过世面,晓得一个正经女人是不肯随随便便乘坐出租野鸡马车的——尤其是轿式的出租马车——除非有她家里的男人陪同,单单有个黑女佣人陪着还是不够的。她见斯佳丽渴望地看着那马车,怒冲冲地瞪了她一眼。
“别理他,斯佳丽小姐,一辆出租的马车,加上一个新放出来的黑鬼,真是双料的好货!”
“我可不是什么新放出来的黑鬼,”赶车的激动地说,“我是塔尔博特小姐家的,赶着她的车不过是想赚点钱罢了。”
“哪一个塔尔博特小姐?”
“米勒奇维尔的苏珊娜·塔尔博特小姐。老马尔斯先生被打死以后,我们就搬到这里来了。”
“你认不认识她,斯佳丽小姐?”
“不认识,”斯佳丽不无遗憾地说,“米勒奇维尔的人我认识的很少。”
“那我们走,”嬷嬷严厉地说,“你走吧,黑鬼。”
她提起拎包,那里面放着斯佳丽的衣裳、软帽和睡衣。她又拿起一个印花大手帕打的包袱,里面是她自己的东西,把它夹在腋下,赶着斯佳丽穿过潮湿的煤渣堆走去。斯佳丽虽然心里很想乘车,可是并没有跟她争辩,以免把关系弄僵。嬷嬷从昨天下午看见她拉下丝绒窗帘以后,一直十分警觉地注意着她,弄得斯佳丽好不自在。她明白要想从这位陪护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脱掉不是桩容易的事,因此决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去触怒嬷嬷的好斗的脾气。
她们沿着狭窄的人行道朝桃树街走去,斯佳丽见路上一片荒凉,跟她记忆中的亚特兰大大不一样,心里十分沮丧。她们走过当年白瑞德跟亨利叔叔下榻过的亚特兰大大旅社,那豪华的建筑只剩下一座空壳和几堵断垣残壁。铁路沿线绵延有四分之一英里长的许多堆栈,里面曾经堆满了成吨成吨的军用物资,如今只剩下长方形的地基,在阴暗的天空下,显得分外凄清。铁路路轨两旁没有建筑物遮挡,原来的车棚也不见了,赤裸裸暴露在那里,在这一带废墟中,有一处是查尔斯留给她的堆栈的遗址,现在已无法辨认。去年堆栈该纳的税,亨利大叔已经代她付了,这笔钱早晚得还给他。这又是一件叫她烦恼的事。
她们拐过弯到了桃树街,她抬头朝前面五角场一看,猛地一震,失声大叫起来。尽管弗兰克跟她说过,亚特兰大城已经烧成平地,可是她万万没料到毁坏的程度会这样彻底。她心里始终以为这座她十分喜爱的城市,一定依然是建筑物鳞次栉比,住宅漂漂亮亮的。可是此刻见到的桃树街她却完全认不出来了,像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战争期间,她曾经在这条泥泞的街道上,乘车往来过不知多少回。在围城期间,她曾在炮火纷飞中低头弯腰地快步奔逃。在撤退的那天,也是在这条街上,她目睹过当时那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凄凄惨惨的情景。然而现在她对这条街竟这么陌生,心里真想痛哭一场。
舍曼大军撤走和南方军队又回到这座焚毁的城市以后,虽然陆续新建了不少房子,可是在五角场一带,依旧处处是残垣断壁,埋没在荒烟蓑草之中。有几幢残存的建筑物的屋顶已被掀掉,窗子的玻璃已被震碎,烟囱危然耸立着。偶尔可以看到几家熟悉的店铺,只是部分地受到炮火摧残,经过修复,新砌的红砖与旧墙上的烟炱形成鲜明的对照。新开的店铺门前和新开的事务所窗口上,她看到有些名字是她熟悉的,可是大多数她却不认识,特别是好几十家律师、医师和棉花商人的招牌,上面的名字都是陌生的。她从前在亚特兰大,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认识,现在看到这许多陌生名字,不免感到抑郁,可是一路上看到有新房子在造起来,又有点感到高兴。
在这条街上,新造的房子,也有好几十家之多,有的居然是三层楼房!她想熟识一下新的亚特兰大,放眼朝四下看去,只见各处都在造新房子,她听到的是榔头和锯子的欢唱,她看到的是高高的脚手架,梯子上爬着人,肩上扛着满满的砖斗77。她看着自己热爱的街道,眼睛不觉湿润了。
“他们把你烧毁,”她想,“他们把你夷平,可是他们没有把你消灭。他们不可能把你消灭。你还会恢复起来,像从前那么漂亮,像从前那么巨大。”
她走在桃树街上,后面跟着摇摇摆摆的嬷嬷,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不亚于战事最紧张的时刻。那为了城市复兴而热烈忙碌的气氛,简直就跟几年前她第一次来到亚特兰大时的感受一模一样。在泥地里颠簸前进的车辆,跟从前一样多,就只少了军队的救护车。店铺的雨篷前面,照样拴着许多骡子和马匹。可是街上的行人跟店铺的招牌一样,大都是陌生的。男人大多相貌粗野,女人服装艳俗,还有不少无所事事的黑人,有的靠在墙上,有的坐在街沿石上,怀着天真的好奇心,观看过往的车辆,像是孩子们在看马戏团的游行一样。
“是些新放出来的黑人,”嬷嬷喷着鼻息说,“一辈子没见过马车,那样子真叫人讨厌!”
果然叫人讨厌,斯佳丽觉得她说得不错,因为他们全是那么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可是她忽然看见许多穿蓝军服的人,心里一惊,就把黑人给忘了。只见街上到处是北佬士兵,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有的乘着军车,有的在街头闲逛,有的从酒吧间里摇晃着出来。
我怎么也看不惯这种人,她心里想着,捏紧她的拳头。永远看不惯!随即回头喊道:“快点,嬷嬷,让我们快点走出这堆人群。”
“我要把这挡路的黑鬼踢开,”嬷嬷大声答道,挥动手里的拎包朝她前面一个碍事的黑人背上一撞,把他推到一边,“我不喜欢这地方,斯佳丽小姐,满街都是北佬和那些放出来的没用的黑鬼。”
“只要不太挤就好了。等我们过了五角场就会好些。”
到了泥泞的横马路迪凯特街,她们小心翼翼地踩着滑溜的踏脚石穿过马路,继续走在桃树街上,这时行人开始渐渐稀疏起来。到了韦斯利教堂,斯佳丽想起1864年那天她去找米德大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曾在这里稍停舒了一口气,现在她看着这老地方,纵声大笑,笑得唐突,笑得冷酷。嬷嬷的一双敏锐的老眼,紧紧地盯着她瞧,目光中含着质询和狐疑。可是嬷嬷的好奇心马上得到满意的解决。因为斯佳丽正在不屑一顾地回想起那一天她被恐惧缠住的情景。当时北佬要来她害怕,媚兰要生孩子她害怕,怕得她心惊胆战,怕得她四肢发麻。现在想想,她当时简直像个孩子,听见响声就会害怕。她当时把北佬、火烧、败仗看成是顶顶可怕的事,未免太孩子气了。比起埃伦的死,杰拉尔德的疯,比起挨饿受冻,比起腰都快要累断了,比起生活全无保障,那些算得了什么!她现在觉得有勇气面对一支入侵的军队,却难以应付塔拉当前的危机。除了贫穷以外,她觉得再没有什么是可以害怕的。
离开皮特姑妈家还有几条马路,这时对面来了一辆马车,斯佳丽急忙走到街沿石边,想看看是否认识车里的主人。马车到了跟前,她和嬷嬷往前靠上一步,斯佳丽装出一副笑容,差点没喊出声来,一个女人的头在车窗里探出了一会儿——一头血红的头发,上面戴着一顶上好的皮帽。斯佳丽不由倒退一步,因为两人相互认出了对方的面孔。原来那女人就是贝尔·沃特林,斯佳丽见了她厌恶地翕动着鼻孔,沃特林赶紧缩进车厢里去了。可真怪,她见到的第一个熟人竟是贝尔!
“她是谁?”嬷嬷怀疑地问道,“她明明认识你,却不跟你打招呼。我这一辈子从没见过那种颜色的头发。就连塔尔顿家的女孩子的头发也不是那种颜色。看起来——嗯,看起来像是染过的。”
“是的,”斯佳丽简短地说,加快了脚步。
“你认识那染头发的女人吗?我是问她是什么人?”
“她是城里的坏女人,”斯佳丽说,“我向你保证,我确实不认识她,你不必再问了。”
“我的上帝!”嬷嬷低声说,下巴垂下,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目送马车远去。她从二十多年以前跟埃伦离开萨凡纳以来,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妓女,真后悔刚才没有把贝尔看个仔细。
“她穿得那样漂亮,坐那么漂亮的马车,还有个车夫,”她喃喃低声说,“我不懂上帝是怎么想的,叫坏女人过好日子,我们好人反而挨饿,反而要赤脚。”
“上帝不为我们着想已有好多年了,”斯佳丽恨恨地说,“我说这话,你不要又说什么母亲在坟墓里不得安宁了。”
她想把自己想象得比贝尔优越,比贝尔高尚,可是却办不到。如果她的计划得以顺利实现,那么她和贝尔没有什么两样,而且还是由同一个男人养活。虽然这件事的本身使她够狼狈的,但她的决心并没有丝毫动摇,她对自己说:“我现在不去想它,”于是加快了步伐。
她们经过米德家的原址,那里只剩下两道台阶,一条小径。怀廷家的屋子成了一片平地,连地基石跟烟囱上的砖头,都被拆掉运走了,地上还留有大车的车辙。埃尔辛家的屋子还在,二楼和屋顶全是新盖的。邦内尔家的屋子草草修补了一下,没有屋顶板,就用粗木板凑合着,屋子的墙壁虽说有点内倾,看来还勉强可以住人。所有这几家人家的窗口和门口都未见一个人影。斯佳丽心里巴不得这样,因为她此刻实在不想跟任何一个人交谈。
随后皮特姑妈家的屋子出现在她眼前。她看到那红砖墙和新盖的石板屋顶,心里怦怦直跳。仁慈的上帝,总算没把那屋子夷为平地。这时彼得大叔从前院里走出来,他手上挽着一只篮子,看见斯佳丽和嬷嬷,脸上马上堆起笑容,又似乎感到很意外。
看见这老傻瓜我真高兴,我真想吻他一下,斯佳丽心想,又高兴地大声嚷道:“彼得!快去给姑妈准备好嗅盐瓶,这回我真的来了!”
当天的晚餐桌上,除了少不了的玉米粥之外,就只有干豆子。斯佳丽一边吃,一边心里暗暗起誓,将来等她有了钱,就绝不允许这两样东西再出现在她的餐桌上。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弄钱,而且要弄到不止塔拉纳税所需要的数目。总有一天,她一定能够弄到好多好多的钱,哪怕她不得不为此犯杀人之罪。
在餐室里昏黄的灯光下,她问起皮特的经济状况,明知查尔斯家里的人不可能有钱,她仍然怀着一线希望想借到她所需要的钱。她问得很直率,皮特因为有个自己家里人跟她谈心,十分高兴,也就不觉得问题提得太唐突。她含着眼泪把自己的苦处向斯佳丽一一倾吐。她说她乡下的田庄和城里的财产,还有现金,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全没了。至少亨利兄弟是这么对她说的。亨利说他没钱帮她交纳税款。皮特现在所剩的,就只有这幢房子,可是她没想到就连这房子也不全属她的,是她和媚兰和斯佳丽共有的财产。亨利除了勉强帮她把房产税付掉外,就只能按月给她一点生活费。皮特觉得用他的钱未免有伤自己的自尊心,可是她又不得不拿。
“亨利说他负担重,税率高,简直入不敷出,不过他很可能是在撒谎,藏着许多钱,就是不肯给我多用。”
斯佳丽明白亨利大叔说的是实话。他曾经为了查尔斯财产的事,给她写过几封信。这位老律师竭尽全力挽救皮特姑妈的屋子,还想保住商业区的一个堆栈,这样让韦德和斯佳丽在劫后残余中多少留下点东西。斯佳丽知道他为了给她纳税,作出了极大的牺牲。
“他自然不会有钱,”她快快地想道,“好吧,把他和皮特姑妈在我的名单上除掉,没有别人就只有白瑞德了。看来我只有走这条路,我别无选择。不过我现在不去想它。……我得让她先提起白瑞德,然后我就有意无意地要她请他明天到家里来。”
于是她面带微笑,亲昵地把皮特姑妈的胖手捏在自己的掌中。
“亲爱的姑妈,”她说,“不要去谈钱什么的叫人心烦的事了,还是把它忘了谈些快活的事吧。你就告诉我那些我们的老朋友的情况吧。梅里韦瑟太太跟梅贝尔都好吗?听说梅贝尔的克里奥尔人平安地到家了。埃尔辛家,米德大夫跟米德太太现在怎么样?”
皮特见换了个话题,脸色顿时开朗起来,她那婴孩脸上的眼泪也不淌了。她把几个老邻居家的人做什么,吃什么,穿什么乃至想些什么都详详细细地说给她听。她还绘声绘色地说,在勒内·皮卡德从战场上回来以前,梅里韦瑟太太跟梅贝尔是靠卖馅饼过日子的。谁想得到!梅里韦瑟家的后院,有时候竟会有二三十个北佬士兵在那里等馅饼吃。现在勒内回来了,就由他每天赶着破大车,到北佬营房里去卖蛋糕、馅饼和薄软饼。梅里韦瑟太太说等她攒了一点钱,就打算开一家面包铺子。皮特不想对她说短道长,至于她自己,宁愿饿死也不肯去跟北佬做这种买卖。她在街上只要见到任何一个北佬,绝不会朝他轻蔑地瞥上一眼,她马上穿过马路,走到另一边,以示对他的侮辱;不过这样做,她也承认,在下雨天有点不太方便。斯佳丽就此得出结论,皮特小姐为了表示对南方邦联的忠诚,自己不惜牺牲,即使把鞋子上弄得全是泥泞,也是心甘情愿的。
北佬纵火焚城时,米德太太家的屋子被烧掉了,米德太太没有钱,加上菲尔跟达西都死了,也没有心思重造房子。她说没有儿子孙子,家还有什么意思呢?她们两口子觉得很寂寞,因为埃尔辛家的屋子修理好了,就搬到她家去住了。怀廷家两夫妻也借了她家一间房间住着。邦内尔太太说,她家的屋子要是能够出租给一个北佬的军官,她也打算搬到埃尔辛家去住。
“这么多人怎么挤得下呢?”斯佳丽嚷道,“她们家就有埃尔辛太太、范妮和休——”
“埃尔辛太太跟范妮睡客厅,休睡在顶楼上,”皮特解释说,她对邻居家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亲爱的,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不过——”她压低了嗓门,“她们住在她家里,是要付钱的。当然钱付得不多,不过是点膳宿费。埃尔辛太太把她的家办成了个寄宿舍了。你说多可怕!”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斯佳丽说,“去年一年我们塔拉要是向来往的客人收膳宿费,也不至于穷到这地步了。”
“斯佳丽,你怎么好说这种话?你母亲一向好客,她要是晓得塔拉收客人的钱,在坟墓里也会不安的。当然,埃尔辛太太是迫不得已,她做得一手好针线,范妮画画瓷器,休出去卖柴,就这样,挣来的钱还不够开支。想不到休这样的好孩子竟不得不去卖柴!他本来是一心想做个律师的。想起我们的孩子会落到这种地步,我真忍不住要掉眼泪!”
斯佳丽想起了塔拉那红铜色火辣辣的天空底下一行行望不到头的棉花地,想起她那满是水泡的手吃力地扶着铁犁的把手,把腰弯得都快要折断了。相比之下,休·埃尔辛并不值得特别可怜。皮特一直有人庇护着没吃过多大苦头,对周围的大破坏若无其事,真是个幼稚的老傻瓜!
“他如果不喜欢卖柴,为什么不去当律师?难道亚特兰大现在没人当律师吗?”
“哦,亲爱的,有的,当律师的人多得很。现在没有一家不打官司的。城里经大火一烧,地界全找不着了,谁都不知道自己的地究竟从哪里起,到哪里止。可是打起官司来,律师却拿不到报酬,因为如今大家手头都没钱,所以休就只好继续卖柴了……哦,我差点给忘了!我给你写过信没有?范妮·埃尔辛明天晚上结婚,你当然得去参加婚礼。埃尔辛太太要是晓得你在城里,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我希望你最好另外还有一件连衣裙。我并不是说你身上这件不漂亮,亲爱的,不过好像旧了一点。哦,你果然有一件漂亮的连衣裙?我太高兴了,因为这是亚特兰大陷落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婚礼呢。有蛋糕有美酒,还要跳舞,我不明白埃尔辛家这么穷,究竟是怎么张罗的。”
“范妮跟谁结婚?我想达拉斯·麦克卢内在葛底斯堡战死以后——”
“亲爱的,你不要怪范妮,不是每个人对待死者都能像你对待查尔斯那样忠诚的。让我想想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就是记不住人的名字——叫汤姆什么的。我跟他母亲很熟,我们是拉格兰奇女子学校的同学。她是拉格兰奇地方汤姆利森家的人,她母亲是——我想想……是帕金斯?是帕金斯?帕金森!对,帕金森。斯巴达人。是个名门望族,不过那也没用——好吧,我本不该对你说,不过我弄不懂范妮为什么会嫁给他!”
“他是不是酗酒,还是——”
“我的天,不是!他的品德是没说的,不过他下身受过伤,被弹片打在腿上——弄得他——弄得他,我真不想说出口,他走起路来叉开两条腿,那样子可不大好看。我弄不懂她怎么会嫁给他。”
“女孩子总得要嫁人的。”
“那倒不见得,”皮特听了有点生气,“我就从来没有这个必要。”
“噢,亲爱的,我不是说你。大家都知道你从前非常受人欢迎,到现在也还是这样。我记得那个老法官卡尔顿老是眼睛甜腻腻的瞟着你,一直到我——”
“哦,斯佳丽,别说啦!那个老傻瓜!”皮特咯咯笑起来,气也平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范妮非常受人欢迎,不难找个好一点的丈夫,我想她未必爱那个叫汤姆什么的,也未必已经把达拉斯·麦克卢内给全忘了。当然,她没法跟你比,亲爱的。你要是想嫁人,早就可以嫁过几十次了,可是你一直对查尔斯忠贞不贰。人家在背后说你没心肝,说你卖弄风骚,媚利却常跟我说你对查尔斯是非常忠诚的。”
斯佳丽不去理会她这种不合时宜的信任,却巧妙地把皮特从一个朋友扯到另一个朋友,心里急不可待地想把话锋绕到白瑞德身上。她刚来不久,绝不可以马上就提出他来,否则就会把这位老太太的思想引向她本来想不到的轨道上去。要是白瑞德不肯跟她结婚,那慢慢地就会引起皮特的猜疑,进而看破她的机关。
皮特姑妈喋喋不休地谈着,今天有个听众,她高兴得简直像个孩子。她说因为那班共和党人尽干坏事,亚特兰大城里的情况非常可怕。他们干的坏事可以说是不胜枚举,最坏的莫过于给那些黑鬼的脑子里装进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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