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5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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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随便便鞠了一躬,便抓住斯佳丽的手臂,扶着她站起来,推着她走进那肮脏的值班室。那房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后来怎么也记不清楚,只知道它很小很冷,墙壁千孔百疮,用图钉钉着一份份手抄的文件,椅子的牛皮坐垫上的毛还没拔掉。
白瑞德把房门关上,迅速走到她身边俯下身来。斯佳丽明白他的意图,把头扭过去,眼角却含笑向他送了个秋波。
“我现在不能真正地吻你一下吗?”
“吻在额头上,像个好哥哥那样,”她假惺惺地说道。
“不,谢谢。我宁可怀着希望再等些日子,”他眼睛看着她的嘴唇,一直没有挪开。“你真好,肯到这里来看我,斯佳丽!我被关起来以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正经人。人蹲了监狱才知道友情的可贵。你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的?”
“昨天下午。”
“可是你今天一大早就来看我!哦,亲爱的,我不知怎么说才好。”他带着微笑低头看着她,斯佳丽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出自内心的快乐的表情,兴奋得打心底里笑起来。她低下头,像是很困窘的样子。
“我当然马上就来。昨天晚上皮特姑妈说起你以后我——我一夜没睡好觉。你的情况这样糟,白瑞德,我非常难过。”
“啊,思嘉!”
他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颤音。斯佳丽抬起头来,见他那黝黑的脸上,丝毫没有他那惯常的怀疑和讥讽的神色。在他逼视下,她真正地感到羞惭,又低下了头。事情的进展似乎比她所希望的还要好些。
“能够再见到你,听你说出这一番话来,我蹲监牢也是值得的。刚才他们提到你的名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瞧,那天夜里在拉夫雷狄附近,我出于爱国热忱,把你扔在半路上,我以为你这一辈子再不会宽恕我了。不过你今天来看我,就意味着你已宽恕我了。”
虽然事隔多日,她一想起那夜的情景,仍不免恨恨不已,可是她把怒火压住,只把头往后一扬,扬得耳环直晃荡。
“不,我没有宽恕你,”她说着撅起嘴唇。
“又一次希望破灭了。我把自己以身许国,在富兰克林的雪地里光着脚板战斗,而且害了顶顶严重的痢疾,难道我遭受了这许多痛苦,你却无动于衷?”
“我不想听你谈你的——痛苦,”她说,嘴巴还撅着,却从她上斜的眼梢抛给他一个微笑。“我想起那晚的事,至今还觉得可恼,绝不会宽恕你。你把我扔在那里不管,那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
“可是结果你还是安然无恙。由此可见,我对你的信任完全没有错。我料定你能平安到家,而且若是哪个倒霉鬼北佬碰到你,只好祈求上帝保佑他了。”
“白瑞德,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干这种蠢事呢?我们明摆着是吃了败仗,可是到最后一分钟你偏要去投军。何况你还说过只有白痴才会去白白送死!”
“斯佳丽,饶恕我!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免不了要脸红。”
“是呀,你那么对待我,是应该感到脸红。”
“你误会了。至于我把你扔在半路上那件事,请你原谅,我还是觉得心安理得的。我说脸红,指的是投军的事。穿着雪亮的皮靴和洁白的衬衫,带着两支决斗手枪就去投军,这未免荒唐。后来靴子破了,大衣丢了,又没有东西吃,还得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行军……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居然没有开小差,这简直愚不可及。这是血统决定的,我们南方人对于明知要失败的事业,也还是不肯舍弃的。不过不谈这些。我能够得到你的宽恕就足够了。”
“我并没有宽恕你,我认为你这个人非常可恶。”可是那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亲切,听起来就跟“可爱”差不多。
“不要哄我,你已经宽恕我了。一个年轻的太太,绝不会出于慈悲心肠,敢跟北佬哨兵打交道来看一个犯人的。何况还穿着丝绒衣裳,戴着羽毛帽子,笼着海豹皮手筒。斯佳丽,你真漂亮!感谢上帝,你没穿得那么破破烂烂,也没穿丧服。我现在一看见女人身上衣衫褴褛或者一年到头老是披着黑纱,就觉得心烦。你看起来,就像Rue
dela
Paix81。亲爱的,你转个身,让我好好看看。”
这么看,他已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裳。当然,像白瑞德这样的人,这些事他不会不注意的。斯佳丽略带兴奋地笑笑,踮起脚尖转了一圈,伸开两臂让裙环向一旁倾侧,露出长内裤下面的花边。白瑞德从头到脚一丝不漏地细细打量着她,他那厚颜无耻的样子,就像她身上没穿衣服似的。从前他用这种目光看着她时,她全身就要起鸡皮疙瘩。
“你看起来挺富裕,而且非常非常体面。要不是门外有北佬,我几乎要想占有了你,——不过你尽可放心,亲爱的。你坐下吧,我不会像上回看见你那样占你的便宜。”他装出忏悔的样子摸着自己的脸颊,“斯佳丽,你老实说,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觉得有点自私?你想一想,我冒了生命危险给你偷来一匹马,那匹马可不是那么好偷的!然后我急急忙忙赶去捍卫我们的光荣大业!可是我这些辛苦的报酬是什么呢?让你骂了一顿,再加上挨了你狠狠的一巴掌。”
她坐下来。他们的谈话,并没有按照她所预期的方向进行。他刚看到她的时候,态度很好,像是真心实意地感谢她来看他,很有点人情味,不像往常那么不可理喻。
“你付出了辛苦是不是都要得到报酬呢?”
“那当然,我是个极其自私自利的人,这你应该知道。凡是我付出的东西,我都要收取代价。”
听了这话她不由微微一颤,可是她马上振作起来,又把头摇得耳环直晃。
“哦,你其实并不真的那么坏,白瑞德,你不过喜欢卖弄罢了。”
“说真的,你现在变了!”他笑着说,“是什么使得你变成个基督徒啦?我一直通过皮特小姐了解你的情况,可是从她那里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暗示,说你身上培养出了女性的美德。跟我详细说说,斯佳丽,我们分手以后你做了些什么?”
往日对他的恼怒,对他的敌意,一下子又涌上心头,她恨不得给他来几句刻薄话。可是她却微笑起来露出了她的酒窝。他拉来一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她也自然而然把身子靠了过去,一只手温柔地搁在他臂膀上。
“噢,我现在很好,谢谢你,塔拉的一切也还过得去。当然,舍曼的军队经过我们那里的时候,日子是很艰难的,幸好他没把我们的房子烧掉,黑人把牲口赶到沼泽地里藏起来,这才把大部分牲口保存下来。去年的棉花收成还不坏,有二十包。跟从前当然没法比,可是现在田里人手不够。爸说明年我们可以多收一些。可是白瑞德,现在乡下的生活真枯燥。你想,没有舞会,又没有烤肉宴,谈起话来不外是说日子艰难。我简直腻烦透了,到上礼拜,我实在闷得受不了,爸说我得出去旅行,出去轻松一下。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我打算先做几件连衣裙,再到查尔斯顿去看看姨妈。要是还能去跳舞该有多好。”
斯佳丽感到很得意,她想,我这番话说得可算恰到好处,不把自己说得太阔气,可是肯定也不算穷。
“你穿上跳舞衣裳很漂亮,亲爱的,这你也知道。你真不走运!我想你这次出来的真正原因大概是乡下情郎你都领教过了,所以到较远的地方来图个新鲜。”
斯佳丽听了白瑞德的话,心里暗暗庆幸。她想他近几个月一定是在外边,不久前才回到亚特兰大来的,否则他绝不会说出这样可笑的话。他所说的乡下情郎,像穿着破衣烂衫的方丹家弟兄,穷愁潦倒的芒罗家男孩子,和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一带的年轻人,他们成天在忙着种田、劈木头、饲养牲畜等等,早就不知道什么叫舞会,什么是谈情说爱了。可是她却故意忸忸怩怩地咯咯笑着,好像被他说中了似的。
“哦,得了,”她那语气像是希望他不要说下去。
“你真是没有心肝,斯佳丽,不过这也许是你的一种魅力吧,”他像往常一样,把嘴角一撇,微笑起来,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因为,当然,你晓得你的魅力,已经大到超过法律所允许的程度了。甚至连我这样麻木的人,也不能不感觉到你的魅力。我时常在想,你究竟有什么地方,能使得我如此难以忘怀。我接触过许多女人,有比你美丽的,有比你聪明的,而且,我怕她们都比你善良,品行比你高尚。可是我却始终忘不了你。南方投降以后的几个月里,我在法国和英国,常和许多美丽的女人在一起。我见不到你,也听不到你的消息,可是我却无时不想起你,无时不想知道你的情况究竟怎样。”
斯佳丽听他说到别的女人比她美丽,比她聪明,比她善良,当时就憋了一肚子气,可是后来听他说一直想念她,说她有魅力,马上高兴起来,气也消了。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她,这样事情就比较好办。而且他现在的举动上很规矩,跟个上等人差不多。现在只要把话题引到他身上,她可以向他暗示她也并没有忘记他,然后——
她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又露了一下她的酒窝。
“哦,白瑞德,你再说下去,你怎么老拿我这个乡下姑娘开玩笑!我晓得自从那天晚上我们分手以后,你从来就没想到过我。你身边有那么多漂亮的法国和英国女孩子,怎么还会想到我呢?可是我老远跑到这里来,不是来听你捉弄我的。我来——我来——因为——”
“因为什么?”
“哦,白瑞德,你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方我真为你忧伤,为你害怕。你说他们几时会放你出去?”
他迅速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并把它紧紧地按在他自己的臂上。
“我很感激你为我忧伤。至于几时能出去,那是说不准的,很可能要等他们把绳子再拉紧一点。”
“绳子?”
“是的,我是打算好脖子上套着绳子离开这里的。”
“他们不会真的把你绞死吧?”
“他们会的,只要他们能够再找到一点点对我不利的证据。”
“哦,白瑞德!”一手按住胸,她哭了。
“你觉得难过吗?你若是着实难过,我就要把你的名字,写进我的遗嘱里。”
他的黑眼睛在肆无忌惮地讥笑她,同时使劲捏她的手。
他的遗嘱!她忙放低眼光,免得被他看出破绽,可惜动作不够迅速,因为他的眼睛已突然闪烁出好奇的光辉。
“按照北佬的看法,我应该立下一个像样的遗嘱。他们对于我眼下的经济状况,似乎感到极大的兴趣。我每天都要被提审一次,审讯的人每次都不一样,问的尽是些可笑的事。现在有一种谣传,说是南方邦联有一笔神秘的金币被我拐走了。”
“哦——这事当真?”
“好一个诱惑性的问题!你跟我一样清楚,南方邦联只有一台钞票的印刷机,并没有一家金子的造币厂。”
“那么你的钱是怎么弄来的?靠投机吗?皮特姑妈说——”
“好一个查究性的问题!”
该死!当然,那笔钱是在他手里。她此刻非常兴奋,现在跟他说话不那么容易说得甜甜蜜蜜的。
“白瑞德,你在这里,我总觉得心里不安。你说你还有没有机会出去?”
“‘Nihil
desperandum'82就是我的座右铭。”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也许会’的意思,我迷人的小笨蛋。”
她动浓密的睫毛抬起眼睑看他,又动睫毛垂下眼睑。
“哦,你这样机敏的人,怎么会叫他们绞死呢?你一定能想出巧妙的办法对付他们!等你走出了这地方——”
“那时怎么样?”他把身子靠近些,轻声问道。
“嗯,我——”她装出心里很矛盾的样子,并且脸也红了。脸红倒也不难,因为此刻她心跳得像擂鼓似的,简直透不过气来,“白瑞德,那天我不应该——我是说那天夜里——在拉夫雷狄——我不该跟你说——你瞧——我非常害怕,心里很烦,你又那么——那么——”她低下头,看见他棕色的大手紧紧按在自己手上。“而且——我还以为我从此绝不会宽恕你。可是昨天皮特姑妈跟我说你——说他们要绞死你——我就忽然——我就——”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那神情简直是芳心欲碎。“哦,白瑞德,他们若是把你绞死,我真活不下去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你要知道,我——”她见他眼睛里跳动着炽热的光,觉得抵挡不住,忙又把眼睑低垂下去。
她心里非常兴奋,一时又疑惑不定,她想,我怕要哭出来了,可是我该不该哭呢?哭出来是不是更自然一些呢?
这时白瑞德急促地说道:“我的上帝,斯佳丽,你的意思不是——”说时他握着她的手一使劲,她的手被捏得生痛。
她把眼睛紧紧闭上,想挤出几滴眼泪,同时没忘了把脸稍稍抬起一点,好让他可以毫不费力地亲吻她。好,他马上就要来吻她了。她忽然清楚地记起他的吻是那么热烈,那么迫切,能叫她浑身无力。可是他并没有吻她。她觉得失望,有些不解,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冒险地偷觑了他一眼。他正俯身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拿住她另一只手在他脸颊上贴了一会。她原来以为他会有热烈放肆的举动,没料到他这样情意绵绵的姿态,使她感到吃惊。她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他低着头,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她怕他忽然抬头看出她脸上的表情来,急忙垂下眼睑。因为她知道自己那胜利的感觉一定会在眼神中明明白白地显示出来。要不了一分钟他就要求她嫁给他——至少他会说他爱她,那时……她的眼睛正从睫毛下偷偷地注视着他时,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亲了一下,他忽然抽了一口冷气。斯佳丽连忙低头看自己的手,一年以来,她是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手,这一看,使她大惊失色,浑身冰凉。这哪里是斯佳丽·奥哈拉小姐那柔软、白皙、纹理细腻、娇嫩无比的手,分明是另一个人的!那手又粗又黑,满是斑斑点点。指甲长短不齐,有的折断,有的破裂。手板上长满厚厚的老茧,拇指上有一个水泡,还没有完全愈合。上个月熬猪油时烫出来的红疤既难看又显眼。她在恐怖之中见到了自己的这双手,还来不及思索,她赶快捏紧她的拳头。
他却依然没有抬头,因此她无法看见他的脸。他毫不容情地把她的拳头掰开,眼睛死死地盯着它,又把她另一只手抓起放在一起,一言不发地俯视着她的一双手。
“看着我,”他终于抬起头来,十分平静地说道,“用不着再假装正经了。”
她勉强地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她的脸上现出心烦意乱和不服输的神色。他扬起黑眉毛,目光闪烁。
“如此说来,你在塔拉干得挺好,是吗?卖棉花得了不少钱,尽可以出来玩玩了。你这双手到底是干什么的——种田吗?”
她想把手抽开,可是他捏得很牢,还用拇指从一个个老茧上按过去。
“这不是一双闺阁千金的手,”他说着把她的手扔在她膝盖上。
“喔,别说啦!”她嚷道,觉得能够诉说自己的感情,享有一种暂时的极大的宽慰。“我的手做什么干谁什么事?”
她嘴巴虽硬,心里却很不平静。我实在太蠢,她想,为什么不把皮特姑妈的手套借来,或者干脆偷来。可是我没料到我这双手竟会这样难看。他当然不会看不出来。她现在发了脾气,这下恐怕坏事了。唉,真倒霉,就在他快要表白的时候,偏偏出了这种事!
“你的手自然不干我的事,”白瑞德冷冷地说,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脸上毫无表情。
看来有点不大好对付。好吧,她如果想要扭转局面,不管心里多么不愿意,也得耐着性子忍受。也许跟他说上几句甜言蜜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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