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5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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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你拿我的手乱甩,未免太不礼貌了。我只不过上个礼拜骑马没戴手套,把手弄得不大像样罢了。”
“骑马,见鬼!”他的语调还是那么平静,“你那双手是在干活,像黑鬼一样在干活,才弄成这种样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骗我说塔拉的日子过得不错?”
“你听我说,白瑞德——”
“不用再兜圈子了。你说你来看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你刚才跟我卖了一阵子俏,害得我差点上你的当,以为你真的喜欢我,为我难过呢。”
“哦,我是真的为你难过的——”
“不,你说的不是实话。我哪怕被吊得比海曼83还高,你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这明明白白地写在你的脸上,就像你干苦活明明白白地写在你手上一样。你想跟我要什么东西,而且想得非常迫切,所以就表演了这么精彩的一幕。我不懂你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跟我明说,要是那样,你成功的机会要多得多,因为如果女性的美德中有什么值得我看重的话,那就是坦率。可是你偏要戴着那副丁零当郎的耳环,丑态百出地像个娼妓在拉客。”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没有提高嗓门,也没有加重语气,可是斯佳丽却像重重地挨了一鞭子。她明白他绝不可能向她提出求婚。他如果跟别的男子一样,对她大发雷霆,刺伤她的虚荣心,甚至于痛骂她一顿,她还能有办法应付。可是他的声音却是像死一般地平静,这使她害怕,使她对下一步应如何动作束手无策。她忽然意识到,尽管白瑞德已是个犯人,门外还有北佬守着,可是他是个危险人物,绝不能冲撞他。
“我看我的记忆力渐渐不中用了。我本该记得你这人跟我一样,不论做什么事,都不会没有目的的。那么,让我想想,你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汉密尔顿太太?我想你不可能那么糊涂,会指望我向你求婚吧?”
斯佳丽脸变得通红,没有答话。
“可是你一定不会忘记我多次跟你说过的话,我是一个不结婚的男人。”
他见她还是不吭声,便突然凶暴地说道:
“你到底忘记了没有?回答我。”
“没有忘记。”她可怜巴巴地说。
“好一个赌徒,斯佳丽,”他嘲弄她说,“你可真会利用机会,以为我现在关在牢里,没有机会亲近女人,就会像条鳟鱼一样,一口把你的钓饵吞进肚里。”
你可不是吞进了吗,斯佳丽内心愤愤地想道,如果不是我那双手——
“好,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就只剩下你的道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引诱我向你求婚呢?”
他的声音很和蔼,几乎有点逗弄的意味,斯佳丽听了,精神又振作起来。事情也许不是没有转机。当然,结婚的希望是破灭了,可是即使在失望之中她还自得其乐。因为他这人如此铁石心肠,跟他结婚未免是桩可怕的事。可是如果她用一点策略,打动他的同情心和他的怀旧之情,也许能向他借到一笔款子。她于是立刻摆出一副天真的和解的样子。
“哦,白瑞德,你能够给我很大的帮助——要是你肯答应的话。”
“我顶顶喜欢的事就是帮助人家。”
“白瑞德,看在老朋友面上,我想求你一件事。”
“那么,手上长满老茧的太太终于说出她的真正使命来了,我想‘探望病人和囚犯’恐怕不是你所扮角色的任务。你需要什么?钱吗?”经他这单刀直入地一问,原来设想好的迂回的和运用感情的路线,肯定此路不通了。
“不要小气,白瑞德,”她把声音放得甜甜的,“我想跟你借三百块钱。”
“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谈的是爱,想的是钱。多么标准的女性!你急需钱用吗?”
“哦,是——嗯,不太急,不过我想派点用场。”
“三百块。那可是一大笔钱。你到底有什么用?”
“给塔拉纳税。”
“那么说,你是要借钱。既然你当桩正经事跟我谈,我也就正经一点。你打算拿什么做抵押呢?”
“什么什么?”
“抵押。我的借款的担保。当然,我不愿意把我的钱白白丢掉。”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几乎像是在讨好她,那分明是假情假意,可是她却没听出来,还以为事情大有希望。
“拿我的耳环。”
“我对耳环不感兴趣。”
“我拿塔拉给你做抵押。”
“我现在要农田有什么用?”
“这个,你可以——你可以——塔拉是个好种植场。你的钱不会丢掉。明年收了棉花,我就把你的钱还清。”
“我想未必靠得住,”他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插在口袋里。“棉花价钱一天天在跌。如今日子很艰难,钱又非常紧。”
“哦,白瑞德,你别逗弄我了,你明明是个百万富翁。”
白瑞德打量着她,目光中跳动着一种深深的恶意。
“那么一切都很顺利,你也不急需钱用。好吧,听到老朋友们生活得很好,我感到非常高兴。”
“哦,白瑞德,看在上帝面上,”她开始失望了,她的勇气和自制力在溃退。
“声音轻一点。你不想叫北佬听见吧。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睛像只猫——像只黑暗中的猫?”
“白瑞德,别这样,我把一切都跟你说了吧。我的确急需钱用。我——我说一切都很好,那是骗你的。我现在的情况坏透了。父亲他——他神经不正常。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变得失常了,一点也不能帮我的忙。他现在就像个孩子。田里种棉花的黑人我们一个也没有了。却有十三张嘴巴要吃饭。而且税款简直高得吓人。白瑞德,我把一切全说给你听。这一年多以来,我们简直都快饿死了。哦,你真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吃饱过。每天空着肚子上床,空着肚子醒来,那味道真可怕。我们连件暖和一点的衣裳也没有,孩子们都在挨冻,在害病,而且——”
“你身上的漂亮衣裳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拿妈妈的窗帘做的,”她出于无奈,也就顾不得为了面子编造谎话了。“挨饿受冻我还可以忍受一下,可是现在——现在那些拎包投机家提高了我们的税款,而且要我们非得马上交纳不可。我现在总共只有五块钱金币。我非得弄钱交税不可,你懂吗?如果我不付清税款,我就要——我们就要失掉塔拉,可是我绝不能失掉塔拉!我绝不肯放手!”
“可是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把这一切都告诉我,却偏要来折磨我这颗易动感情的心呢?我这颗心只要跟漂亮女人打交道,向来是非常脆弱的。得了,斯佳丽,你别哭。你刚才各种手段都使过了,就只剩下这一招,要是真的拿出来,我怕吃不消。因为我既发现了你要的是我的钱,而不是我这个可爱的人,我的感情就被失望扯得支离破碎了。”
斯佳丽想起每逢他在冷嘲热讽——嘲讽别人,也嘲讽自己——的时候,他其实是在赤裸裸地道出真情,于是她急忙抬头看着他。他是不是真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他刚才若是没有留神她这双手,真的马上就会向她求婚吗?还是他企图像前两次那样提出那可恶的建议呢?如果他真的喜欢她,那她也许还能叫他平息下来。可是在他扫视她的目光中,看不出有爱她的样子,只听他轻轻一笑。
“我不喜欢你的抵押品,我不是个种植场主。你还能提供别的什么可抵押的?”
好吧,她终于只有这一招了,就横下一条心吧!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她此刻急于想抓住的正是她顶顶害怕的东西,因此一切装模作样,卖弄风情,都大可不必了。
“我——我还有我自己。”
“嗯?”
她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变得方方的,眼睛变成翡翠色。
“你还记得围城的时候,那天夜里在皮特姑妈家走廊里的事吗?你说——你那时说你要我。”
他随随便便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她那紧张的脸容。他的目光深处有什么在闪烁着,但却无从捉摸。他一言不发。
“你说——你说你从来没有想要一个女人,比想要我更加迫切。你如果还想要我,我可以答应你。白瑞德,你怎么说,我都可以答应,不过,看在上帝面上,开一张支票给我。我说话算数。我可以发誓我绝不反悔。如果你要,我可以写张字据给你。”
她急急忙忙说着。他看着她,样子很古怪,还是难以捉摸,不晓得对她的话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若是肯开口说话就好了,不论他说什么。斯佳丽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热。
“我得尽快弄到钱,白瑞德,要不我们就会被人从塔拉撵走,这地方就要归爸爸从前那个该死的监工所有,而且——”
“等一等,你怎么晓得我现在还要你?你又怎么晓得你值三百块钱呢?大多数女人的价钱,都没有那么高呢。”
她的脸一直红到头发根,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塔拉,搬到皮特姑妈家去住?那屋子有一半是属于你的。”
“看在上帝面上,”她嚷道,“你是个白痴吗?我不能放弃塔拉。那是我的家,我绝不放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能放弃它!”
“爱尔兰人,”他坐正身子,两手从手袋里抽出来,“是最最该死的民族。许多不该看重的东西,他们偏偏看得非常重。比如土地。其实土地这东西,这一块跟那一块,到处都是一样的。好吧,斯佳丽,我们实话实说。你来看我,是打算跟我做个交易,我给你三百块钱,你就做我的情妇。”
“是的。”
这个本来是叫她深恶痛绝的字眼,现在终于说出来了,她心里觉得轻松些,也觉得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刚才已说出“我给你”。他的眼神中发出怀有恶意的闪光,仿佛有什么东西使他觉得极其有趣似的。
“可是,当初我老着脸皮跟你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你把我撵了出去。你还骂了我一连串很难听的话,还说你不想跟我养一窝‘小崽子’。哦,斯佳丽,我并不是要旧事重提刺激你,我只是觉得你的心思很特别。叫你快快活活,你不干,现在怕饿肚子,你就干了。这就证明了我的一个论点,一切美德无非是一个价格问题罢了。”
“哦,白瑞德,你怎么老说这些,你若是想要侮辱我,你尽管说下去,可是钱你得给我。”
她现在觉得呼吸渐渐舒服起来。像白瑞德这种人,自然不会放过眼前的机会折磨她,侮辱她,报复他从前受到的轻蔑和刚才对他玩弄的花招。好吧,她可以忍受,她什么都能忍受,为了塔拉是值得的。霎时间她仿佛慵懒地躺在塔拉草地上密密的苜蓿花丛中间,像是在仲夏季节里,下午的天空一片蔚蓝,波涛般的云层变幻多姿,四周花香飘溢,耳边蜜蜂营营。午后的静谧从远处盘旋伸展的红色田野里,传来大车驶过的声音。为了塔拉,还有什么不值得忍受的呢?
她抬起头来。
“你肯把钱给我吗?”
他那神情好像是自得其乐,可是他开口说话时,语气虽温和,实质却非常残酷。
“不,我不给。”他说。
一时间她的心思简直无法适应他的说话。
“就算我想给你钱,我也没办法给你。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一块钱存在亚特兰大。钱我是有一点,可是不在这里。我不能告诉你我有多少钱,放在什么地方。我要是开一张支票给你,那么北佬像鸭子啄六月里的甲虫似的向我扑过来,我们两个人谁也拿不到那钱。你觉得怎么样?”
她的脸顿时蒙上一层难看的绿色,鼻子上的雀斑一颗颗竖立起来,嘴巴歪扭着,跟杰拉尔德暴怒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倏地跳起身来,隔壁房间里低低的谈话声随即停住。这时,白瑞德像一头豹子那样迅疾地闪到她身边,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搂着她的腰。斯佳丽拼命挣扎,想要咬他的手,踢他的腿,发出尖声怪叫,把她的愤怒,她的绝望,她的仇恨,她的自尊心所受的伤害,统统发泄出来。她在他那铁箍似的手臂里前弯后仰,扭来扭去,紧身衣束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的心简直快要迸裂。他紧紧搂着她,动作粗暴,搂得她生痛,那只捂住她嘴巴的手,挤压着她的下巴,差点没把她的牙床压碎。他黝黑的脸色发白,目光严峻而焦虑,把她使劲地整个儿抱起来,紧贴着自己的胸膛,然后坐在椅子上,由她在他膝上挣扎。
“亲爱的,看在上帝面上,你不要动,不要响,你要一嚷他们马上就会跑进来。冷静一点。你是不是要北佬跑进来看见你这副样子?”
她简直气疯了,只想杀了他,谁进来看见她,谁怎么样,全都顾不上了,可是她忽然一阵晕眩。她的嘴被他紧紧地捂住,她气都透不过来了。她身上的紧身衣像道铁环,她心里又恨又恼,她怎么也挣不脱他的手臂,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变得稀疏和模糊起来,他的脸在迷雾里旋转,那雾愈来愈浓,终于他的脸她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只觉浑身酸痛、软弱,迷迷糊糊。她靠在椅背上,软帽掉下了,白瑞德正在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腕,目光焦急地看着她的脸。那个好心的年轻军官端来一杯白兰地,想灌进她的嘴里,结果却洒泼到她的脖子里。另外几个军官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时而轻声交谈,时而挥舞双手。
“我——想我一定是晕过去了,”她说,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使她自己吃了一惊。
“把这喝下去,”白瑞德把杯子拿过来贴在她的唇边。这时她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事,便对着他怒目而视,可是她实在太虚弱,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
“看在我的面上,请你喝下去吧。”
她喝了一口,呛住了,咳了几声,可是他仍把杯子放在她唇边,她喝了一大口,一般热流火辣辣地灌进了她的喉咙。
“我想她现在好些了,先生们,”白瑞德说,“我非常感谢。她听说我要上绞架,就实在受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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