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5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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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军官听了有点站立不安,脸上现出窘困的神色,清了清喉咙,便走出去了。那年轻军官在门口停住脚步。
“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没有,谢谢。”
他走出去,把房门从身后带上。
“再喝一点。”白瑞德说。
“不。”
“喝下去。”
她又喝了一口,一阵暖流流遍全身,颤抖的两腿慢慢恢复了力气。她推开杯子想站起来,可是他把她搂回到椅子上。
“把你的手放开。我要走了。”
“你还不能走。再等一等。弄不好你还会晕过去。”
“我宁愿晕倒在马路上,也不想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总不能让你晕倒在马路上。”
“让我走。我恨你。”
听了她的话,他脸上泛起了淡淡的微笑。
“这话才像是你说的,看来你开始恢复过来了。”
她靠着休息了一会,想以重新大发脾气来支撑住自己,想聚集一点力气。可是她实在乏力。乏力到既无力恨他,而且连什么也不想予以理会。失败压在她的心灵上像是沉重的铅块。她把一切当作赌注,现在却输得精光。连自尊心也丧失无遗。这是她最后希望的毁灭,是塔拉的毁灭,是她们全家的毁灭。她靠在椅背上好久,闭上眼睛,听着身旁他沉重的呼吸,白兰地的炽热缓缓地通向她的全身,给她以虚假的力量和温暖。最后她睁开眼睛,一看到他的脸,怒气便又上来了。她两道上斜的眉毛紧锁着,白瑞德的脸上又露出惯常的微笑。
“你现在好些了。这从你那绷着脸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
“是的,我很好,白瑞德,你这人真可恶,是个十足的下流坯,你明明一开始就知道我要说些什么。你既然不借钱给我,为什么还要叫我说下去,你本来可以叫我不必说——”
“不让你说下去,那我不是听不到那些话了吗?其实也不算过分。我在这里没什么可以消遣的。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令人满意的话呢。”他忽然发出嘲弄的笑声。斯佳丽听见这笑声,立刻跳起来,抓起她的帽子。
他忽然按住她的肩膀。
“别忙。你是不是已经恢复过来,可以谈些正经的了。”
“让我走。”
“我看你已经恢复过来了。那么,跟我说,你那钓杆上想钓的鱼,是不是就只有我这一条。”他目光炯炯,警觉地注视着她脸上的每一个变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问你用这把戏对付的男人,是不是就我一个?”
“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这关系比你想象的要更大。你的钓绳上是否还有其他目标呢?你说!”
“没有。”
“我不信。我想你一定有五六个候补的。而且毫无疑问一定会有人接受你这有趣的建议。我因为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想给你提供一点小小的忠告。”
“我不需要你的忠告。”
“可是我还是愿意提出来。我现在能够给你的,也只有忠告了。你听,这是个很好的忠告。你如果想从男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千万不要像刚才那样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要含蓄一点,带点诱惑性。这样效果会更好。其实你对此道是十分精通的,可是你刚才要拿你自己给我做——呃,做抵押品的时候,你那神气,简直硬得像钉子。我记得从前我跟人家用手枪决斗,双方站在二十步开外,对方眼睛里的神色就跟你刚才那样子差不多。那样子可不是叫人喜欢的,绝不会在男人心里激起热情。对付男人可不能那样,亲爱的。你早年所受的训练怎么全给忘了。”
“我用不着你教我该怎么做,”她说着疲倦地戴上帽子。她不明白他这人脖子上已经套上绞索,面对她如此悲惨的处境,他怎么还能够在那里打趣说笑。她甚至于没有注意到,他当时两手正攒紧了拳头,塞在裤袋里,似乎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忍受着沉重的压力。
“不要发愁,”他在她系帽带的时候对她说,“你可来到我上绞架的现场,那时你就会更加舒服,我从前欠你的账,包括今天的,都可以一笔勾销。而且我还要把你的名字写进我的遗嘱里。”
“谢谢你,不过他们总不会先绞死你再让我去交纳税款吧,那不是太晚了吗?”她说这话的时候,跟他一模一样的恶毒,而且她说这话是出于她的内心的。
第三十五章
她从消防站走出来。天正在下雨,阴暗的天空一片灰蒙蒙,广场上的士兵都到营房里躲雨,街上阒无一人。街上不见有马车,她知道回家的长长的路程必须靠自己的两条腿走了。
她步履艰难地往回走,这时白兰地的酒性已渐渐消退。寒风吹得她簌簌发抖,冷雨打在她脸上犹如针刺一般。皮特姑妈的薄薄的斗篷很快地就被雨水浸透,一块块地粘在她身上。她明白她那件丝绒新装算是完了,她帽子上的几根羽毛的狼狈模样,跟在它们原先的主人的塔拉谷场上雨中跑来跑去的大雄鸡身上也相差不远。人行道的砖块残缺不全,有些地方,整段地面没有一块砖头,一脚踩下去,污泥陷到脚踝深,鞋子像被胶水粘牢一样,一使劲,脚反而从鞋子里拔出来。她弯身取鞋子,裙边就拖到烂泥里。碰到泥坑,她并不绕着走,径自木然地踩进去,听凭长裙沉沉地拖在后面。长内裤的裤脚和衬裙的裙边碰着她的脚踝,冷飕飕的,可是此刻她对于身上的那件作为大赌注的湿得不成样子的衣裳已经毫不在乎。她觉得寒气逼人,心灰意冷,山穷水尽。
她怎么回塔拉见大家的面呢?出来借钱的时候说得挺有把握,现在却要大家都得离开塔拉,这叫她如何交代?再说那红色的田野,高高的松林,幽暗的沼泽地和那雪松荫下的埃伦安息着的墓地,这一切叫她怎样舍得离开呢?
她在滑溜的人行道上费力地走着,心里在暗暗地怒斥白瑞德。好一个无赖!她在他面前已出过丑,她希望他们真的把他绞死,今后她永远不要再见到他。其实他如果存心给她钱,她当然有办法把钱拿到手的。哼,绞死他也还是便宜了他!感谢上帝,他没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披头散发,牙齿打战,浑身上下像只落汤鸡。要是让他看见她如此狼狈,他准会讥笑她。
她急忙赶路通过黑人的地方,他们都回头咧开嘴放肆地讥笑她在烂泥里滑来滑去,有时还停下来喘着气把脱落的鞋子重新穿上。这班黑鬼,竟敢取笑塔拉庄园的斯佳丽·奥哈拉小姐,她恨不得拿鞭子好好抽他们一顿,直抽得他们鲜血从背上淌下来。北佬真该死,竟会想到要解放他们,让他们放肆地嘲弄白种人!
她走到华盛顿街时,见那里的景象跟自己的心情一般凄凉。跟桃树街迥然不同,她看不到丝毫热闹欢快的场面。这一带许多曾经一度都是美观的建筑物,现在经过重新修整的寥寥无几。烧焦的屋脊和乌黑屹立的烟囱——现在被称之为“舍曼的哨兵”随处可见,叫人看了心酸。屋前的小径杂草丛生,草坪上密密地覆盖着枯黄的野草,马车的踏脚木上还可以看到刻着她熟悉的名字,拴马柱上再也不会出现缰绳的绳结。凄风苦雨,秃树泥泞,荒凉岑寂,她的双脚已经湿透,回家的路程还是那么遥远!
她听见身后有马蹄的溅水声,尽量靠人行道的里侧走,让皮特姑妈的斗篷少溅一点泥水。一辆单座马车缓缓地驶过来,她回头细看,假如赶车的是个白人,她也许可以搭便车回家。雨下得很大,马车到她附近时,她还是看不大清楚,却见赶车人正从那挡水板一直拉到他下巴的油布上面盯视着。她跨到马路当中仔细一看,觉得好像有些面熟。那人疑惑地轻轻一声咳嗽,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地叫嚷起来:“哎呀,这不会是斯佳丽小姐吧!”
“噢,肯尼迪先生,”她喊道,忙穿过马路,走到车轮边,也顾不得把斗篷弄脏了,“想不到在这里看到你!我可一辈子也没这样高兴过!”
肯尼迪听她的说话非常真挚,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他忙向马车的另一侧吐了一口嚼烟草的口水,随即敏捷地跳下来。他亲热地跟她握手,撩起油布,搀她上车。
“斯佳丽小姐,你独个儿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晓得近来这里很不太平吗?瞧,你浑身都湿透了,这里有车毯,快把你的脚裹好。”
他对她关怀备至,像只团团转的母鸡,她乐得享受一下。身边有个男人对她奉承,絮叨,哪怕斥责,总是件惬意的事,即使那男人只不过是婆婆妈妈的弗兰克·肯尼迪,像是个老处女式的男人,总也聊胜于无。尤其是刚才在白瑞德那里受了委屈,此刻更觉莫大的安慰。何况,啊,在远离家乡的地方看到乡亲的熟脸又是何等亲切;她留意到他身上穿得很整洁,马车也是新的。那马喂养得很好,还是匹小马,可是弗兰克却看起来很老,比去年圣诞节在塔拉见到他时又老了许多。他的脸灰黄消瘦,一双黄眼睛深陷进去,暗淡无光,皮肤松弛,满是皱纹。姜黄胡子似乎越来越稀疏,上面沾着烟草汁,好像被他不断地抓得很不雅观。可是虽然他脸色苍老憔悴,却显得兴致勃勃,挺有精神。
“看到你很高兴,”他热情地说,“我不晓得你到城里来了。我上星期还见到皮特小姐,她没提起你要来。有没有——呃——啊哈——塔拉有没有人跟你一起来?”
这老傻瓜想的是苏埃伦。
“没有,”她说,把膝上的毯子裹得更紧,又把它拉上一点,想把脖子也围住,“我独个儿来的,事先也没通知皮特姑妈。”
他吆喝了一声,那马儿小心翼翼地在又湿又滑的路上迈步前进。
“塔拉大家都好吗?”
“噢,是的,还好。”
她得找些话聊聊,可是她实在无话可说。经历这次挫折以后,她的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块铅,她眼下需要的就是仰靠在这暖和的毯子里,默默地告诉自己:“现在不要去想塔拉,等过些时候再想,到那时再想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她只想找个题目,好让他一路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自己只消偶尔应一声“真好”,“你真行”之类的话。
“肯尼迪先生,我真没想到会碰到你。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姑娘,跟老朋友的联系少。可是我不晓得你就在亚特兰大。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你到马里塔去了。”
“我在马里塔做生意,在那里做了不少生意,”他说,“苏埃伦小姐没有跟你说过,我已在亚特兰大定居吗?她没有跟你说过我开店的事吗?”
她还依稀记得,苏埃伦是跟她唠叨过弗兰克跟他的店铺的事,可是她从来不把苏埃伦的话放在心上。只要弗兰克还活着,有朝一日把苏埃伦从她手里接过去,她已心满意足了。
“没有,她一句也没提起过,”她撒了个谎,“你开店了吗?你可真有本事!”
他听说苏埃伦没有宣布他的消息,像是有点伤心,可是听了斯佳丽的恭维,又面有喜色。
“是的,我已开了一家店铺,而且我觉得这店还满不错的。人家说我是个天生的生意人呢。”说着高兴地咯咯笑起来。斯佳丽每次听到他那胆怯而神经质的笑声,心里就觉得不舒服。
真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老傻瓜,她想。
“喔,你不论办什么事,总能办成功,肯尼迪先生。可是你这店究竟是怎么开起来的?去年圣诞节你还跟我说,你连一分钱也没有。”
他尖声怪气地清清喉咙,用指甲抓抓他的黄胡子,脸上闪出怯懦的微笑。
“这事说来话长,斯佳丽小姐。”
感谢上帝!她想。这下说不定可以由他一路说到家门口了。她大声道:“快说呀!”
“你还记得上回我们到塔拉征集军需品吗?自那以后不久,我就去服役了,我是说去打仗,不干军需那一行了。当时军需队实在也没什么事情好做,斯佳丽小姐,因为到处都弄不到东西。我想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应该到前线去,我参加了骑兵队,在一次战斗中我肩上中了一颗米尼弹84。”
他脸上现出自豪的样子,斯佳丽忙说:“哎呀,多可怕!”
“噢,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伤了点皮肉,”他不以为然地说,“我被送到南方一家医院里,可是就在我快要康复时,北佬的突击队忽然来了。哎唷,哎唷,那时候可真够紧张的。我们一时措手不及,仓促之中,凡是走得动的伤兵,都帮着把军需品和医院里的设备搬到车站运走。我们勉强装好一列车东西,北佬就冲进城来,这时我们就赶快从城的另一头开出城外。哎唷!哎唷!我们坐在车顶上回头一瞧,那光景真凄惨,我们堆在铁路边的军用品,足有半英里路长,全被北佬放火烧了。我们只是幸免于难。”
“多可怕呀!”
“是的,确实可怕。那时我们的军队已经回到亚特兰大,所以我们的火车也开到这里来。哦,斯佳丽小姐,过不多久战事就结束了。此后医院里留下许多瓷器、帆布床、床垫、毯子之类的东西,没有人认领。我想这些东西,根据投降条款,都该归北佬所有,你说对吗?”
“嗯,”斯佳丽心不在焉地说道,此时她身上暖和起来,有点昏昏欲睡了。
“我直到现在,还不晓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他稍稍有点烦躁地说道,“不过我想这些东西反正对北佬没什么用处,他们很可能一把火把它们烧了。可是我们的人却是花了钱把它们买来的,所以我觉得应该归南方邦联或者南方邦联的人所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
“我很高兴你同意我的意见,斯佳丽小姐,不知怎的,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有不少人跟我说:‘得了,弗兰克,不要去想它了,’可是我办不到。我要是觉得做了什么错事,我就抬不起头来,你以为我做得对吗?”
“当然,”她说,心里却感到奇怪,这老傻瓜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像是在跟自己的良心斗争。其实一个人到了肯尼迪这样的年纪,应该学会不必为无关紧要的事自寻烦恼,可是他这人偏偏总是那么神经过敏,婆婆妈妈,像个老处女似的。
“你这样说我听了很高兴。投降之后,我除了只有十块钱银币,其余一无所有。我在琼斯博罗的店铺和房子全被他们搞光了,这你是知道的。我当时简直一筹莫展。后来我就在五角场用我的十块钱利用一家旧店铺搭了个屋顶,把医院里的物资搬到那里去卖。床铺、瓷器和垫子是人人用得着的东西,我又卖得很便宜,因为我把那些东西看成既属于我也属于别人的。不过我还是卖了不少钱。我拿出售来的钱进了点货色,这店就维持得相当不差。我想要是生意兴隆,我可以赚可观的一笔钱。”
一听到“钱”这个字,她的心神又来劲了,而且非常清醒。
“你说你赚了钱吗?”
肯尼迪见他的话引起斯佳丽的兴趣,顿时热情洋溢。女人除了苏埃伦外都只是出于礼貌才勉强敷衍他一下,想不到像斯佳丽这样一个出名的美人居然会耐心听他的说话,真叫他喜出望外。于是他放慢了马步,好让他们到家之前,他可以把他做生意的故事讲完。
“我不是百万富翁,斯佳丽小姐,跟我从前的财产相比,现在这一点钱简直微不足道。可是今年我总算也赚了一千块钱。当然,办新货、修店铺、付租金花了五百块,可是毕竟还净剩五百块。而且,因为生意肯定会兴旺,明年我当可净赚二千块钱。这笔钱我也一定能派上用场,因为,你听我说,我还有一桩事要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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