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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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事不能稍微等一等呢?我看你今天也够累的了。”
“我要,”斯佳丽仔细端详她镜中的影子,“我要一瓶花露水。你给我洗好头发,用花露水涮一下。再给我买一瓶榅梨胶,把头发胶平伏。”
“这样的天气,我不会给你洗头,而且你也不能学那些放荡女人的样,在头发上倒上花露水。我只要有口气,就不会让你这样做。”
“噢,可是我要。把我钱包里的那五块钱金币拿出来,马上上街去。还有,呃——嬷嬷,到了街上,你再给我买——买一盒胭脂回来。”
“那是什么?”嬷嬷怀疑地问道。
斯佳丽不自觉地用冷漠的目光对着嬷嬷的目光,她也弄不明白,她到底能够迫使嬷嬷让步到什么程度。
“不用你管。问店里人买就是了。”
“我要是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我是不去买的。”
“好吧,那是胭脂,有什么可好奇的,是抹脸用的胭脂。别站在那里鼓着气像个蛤蟆似的。快去吧。”
“胭脂,”嬷嬷突然大嚷,“抹脸的胭脂,好哇,你不要以为我不能拿鞭子抽你,我这辈子还没碰到过这样叫人气愤的事,你是疯了。埃伦小姐此刻正在坟墓里伤心呢!把脸抹得像个——”
“你知道罗彼拉德外婆也涂脂抹粉的,而且——”
“是的,而且她只穿一条裙子,还洒点水让它贴在身上,让人家看出两条腿的线条来。你现在是不是也这样?那是老姑娘年轻时的风气,本来就叫人讨厌,如今时代变了,他们——”
“我的上帝!”斯佳丽大发脾气,把身上披着的衣服掀掉,叫嚷道,“你马上滚回塔拉去。”
“你没法赶我回塔拉,除非我自己想走。我是自由的,”嬷嬷也火了,“现在我偏不走。回床上躺下。你大概不想害肺炎吧?把胸衣穿上!穿上,亲爱的。好了,斯佳丽小姐,这样的天气你哪里也不能去。上帝,你那样子真像你爸,快去上床躺下——我不会给你买胭脂,要是叫人家知道了,我还怎么见人!斯佳丽小姐,你看上去够漂亮的,用不着涂胭脂。那种东西只有坏女人才用。”
“可是她们涂搽后不是挺漂亮吗?”
“耶稣,你听她的!孩子,不要说这种不像样的话。把湿袜子放下,亲爱的,我不能让你亲自去买那东西,埃伦小姐的鬼魂要来纠缠我的。躺到床上去。还是我去吧,说不定我能找到一家不认识我们的铺子。”
那天夜里在埃尔辛太太家里,范妮按既定程序举行婚礼。随后老利维率领众乐师奏起舞曲,斯佳丽满怀喜悦地向四周看望。她终于又能参加舞会,这使她非常兴奋;她受到大家热烈的欢迎也叫她心里高兴,她挽着弗兰克的臂膀,刚一走进屋子,就听见一片欢呼声,大家拥上前来,跟她亲吻,跟她握手,诉说他们多么想念她,要求她留下来再不要回塔拉。男人们都颇有骑士风度,像是早已忘记当初她是怎样千方百计叫他们伤心绝望的。女孩子们对于她曾经施展魅力,把她们的情郎吸引过去的事,也不再耿耿于怀。甚至像梅里韦瑟太太、怀廷太太、米德太太跟别的几位老一辈的女人,在战争的末期对她是非常冷淡的,此刻也不再计较她过去的轻浮行径。她们只想到她是皮特的侄女,查利的遗孀,同样遭受过战败的苦痛。她们亲吻她,含着泪水轻声谈起她逝去的母亲,还详细地问及她父亲和两个妹妹的情况。大家都问起媚兰和艾希礼为什么也不回亚特兰大来。
斯佳丽对大家的欢迎感到十分愉快,可是她总想掩盖内心的不安,使她不安的是她身上的那件丝绒连衣裙。尽管嬷嬷和厨娘两个人用一把热气腾腾的水壶和一柄干净的头发刷子,在炉火旁拼命地刷,拼命地想弄出波纹来,可是那衣裳到膝盖部位还是潮湿的,折边上还有许多水渍。斯佳丽怕叫人看出破绽从而推导出这是她唯一像样的衣裳。令她多少宽慰一点的是,在座的客人中有好多人的穿着都远不如她。她们的衣服很旧,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经过细心补缀和熨烫过的。至少,她的衣服是新的,没有打过补丁,只不过有点潮湿——事实上,除了范妮的白缎子结婚礼服外,就只有她身上穿的才是一件新衣裳。
斯佳丽记得皮特姑妈曾经谈起过埃尔辛家的经济状况,那么新娘的缎子礼服,婚礼上的装饰、点心和乐队所需要的钱,是哪里来的呢?这笔开销相当可观,多半是借来的,要不就是整个埃尔辛家族都出钱资助这次奢华的婚礼了。斯佳丽觉得,在如今的艰难时世举行这样的婚礼,无疑是一种浪费,对此她很反感,她心中的感受,简直跟当初站在塔尔顿家的墓地面对两块大理石墓碑时一模一样,花钱似流水的年代早已一去不返,他们何苦非要摆出昔日的排场不可呢?
可是她马上摆脱这暂时的烦恼。反正不是花她的钱,她大可不必为他人的愚蠢行为自寻烦恼,她又何必为这样一个欢乐的夜晚扫兴呢。
她发现新郎很面熟,原来他就是斯巴达城的汤米·韦尔伯恩,1863年他肩上受了伤,斯佳丽曾经看护过他。那时他还是个身高六英尺的英俊青年,正在学习医学,后来投笔从戎参加骑兵队。如今他大腿负过伤,已弯腰曲背,像个小老头。他走起路来步履艰难,正如皮特姑妈所说的那样,两腿撑开,样子很难看。可是他自己似乎对此全不知晓,要不就是毫不在乎,而且显出一种无求于人的超然态度。他已放弃继续学医的愿望,现在当上了承包商,指挥一群工人为一个爱尔兰人建造一家新旅馆。斯佳丽颇觉诧异,像他这种身体怎么能担当如此繁重的工作。可是她没有问他。她不无伤感地意识到,在为生活的必须所驱使的情况下是什么事都有可能要做的。
客厅里的椅子和家具都被移靠墙边腾出地方准备跳舞,这时汤米、休·埃尔辛和小个子勒内·皮卡德就站着跟斯佳丽聊天。休并没有怎么变样,还跟她1862年看到他时一样瘦削、敏感,一绺浅褐色的头发依然老样子披在前额,那双手还是那样纤细,看来一无用处。可是勒内却跟他上次休假回来跟梅贝尔·梅里韦瑟结婚时大不一样了。他的黑眼睛依然像高卢人那样闪烁发亮,他对生活仍然怀着克里奥尔人特有的热忱,他笑起来时照样轻松自如。然而,他的脸上却现出战争初期所看不到的严峻神色,至于他当初穿着引人注目的义勇兵制服时那睥睨一切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了。
“脸似玫瑰,眸若翡翠!”他抬起斯佳丽的手一吻,对她脸上抹的胭脂赞赏不已。“跟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漂亮动人。那是在义卖会上,你还记得吗?我永远忘不了你把结婚戒指丢在我篮子里的情景。哈,多么勇敢的行为!可是我没想到你等了那么久还没弄到第二枚戒指。”
他的眼睛不怀好意地闪耀着,还用肘弯在休的肋骨间戳了一下。
“可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赶起馅饼车来,勒内·皮卡德,”她回敬了一句。他听她提起这不光彩的行当,不仅不以为忤,反而纵声大笑。
“妙!”他拍着休的背部大声说道,“这是我的好丈母娘梅里韦瑟太太给我的好差使。我勒内·皮卡德向来只会养马拉琴,这是我头一回干正经事。不错,我现在在赶馅饼车,可是我喜欢干,我的好丈母娘有本事叫男人什么事都干,当初应该由她当将军,那我们的仗肯定是打胜了,呃,汤米,对吗?”
咳!斯佳丽想,他家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土地足有十英里长,在新奥尔良还有幢大房子,可是他说他喜欢赶车卖馅饼,真是不可思议!
“倘若我们的丈母娘都在军队里,我们不消一个礼拜就可以把北佬打垮,”汤米附和着说,目光向那身材瘦削而毅力百折不挠的新丈母娘身上投去。“这次战争我们所以拖得这样长久的唯一原因,就是在于我们幕后的女士们都不肯罢休。”
“她们永远也不会罢休,”休补充一句,脸上现出苦笑,又带点自豪,“今晚在这里的女士们没有一个是投降了的,不管男人们在阿波麦托克斯87干了些什么。投降的后果对她们来说,比对我们要糟得多。我们男人至少摆脱了打仗的危险。”
“可是恨北佬的是她们,”汤米接着把话说完。“呃,斯佳丽,你说呢?女人们看到她们的男人没落,比男人们自己还要难受。休本该是当法官的,勒内本该在欧洲的王公贵族跟前演奏提琴的——”他一闪身,躲过勒内挥来的一拳。“我本该当个大夫的,可是现在——”
“给我时间!”勒内嚷道,“我就能够成为南方的馅饼大王,我们好样的休就能成为木柴大王,还有你,汤米,你会有好多爱尔兰奴隶以代替你从前的黑奴。多大的变化——多么有趣,可是斯佳丽小姐,你干什么?还有媚利小姐。你们是不是在挤牛奶,摘棉花?”
“哪里,不!”斯佳丽冷冷地说,不明白勒内怎么竟这样乐天知命,甘受苦难。“这些事是我们家黑奴干的。”
“我听说媚利小姐给她的孩子取名叫‘博勒加德’88,请你转告她一声,就说我,勒内,对此表示欣赏,并且认为世界上除了‘耶稣’以外,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
他在提到这位路易斯安那州的英雄人物时,虽然脸上挂着微笑,眼中却闪出自豪的光辉。
“不错,还有罗伯特·爱德华·李,”汤米说,“我不想贬低老博将军的声望,不过我等第一个儿子出世,就给他取名叫‘鲍勃·李·韦尔伯恩。’”
勒内耸耸肩笑了。
“我给你说个笑话,不过这真有其事。从这个故事中你可以知道克里奥尔人对我们勇敢的博勒加德和你们的李将军是怎么看的。有一回在新奥尔良附近的一列火车上,有一个弗吉尼亚人,他是李将军的部下,遇见了一个克里奥尔人,他在博勒加德将军的部队里服役。一路上那个弗吉尼亚人滔滔不绝的谈着,谈的尽是李将军的事,什么李将军做了这个啦,李将军说了那个啦,没完没了。那个克里奥尔人,很有礼貌地洗耳恭听,一面皱起眉头像是在苦苦思索,随后他恍然大悟地微笑着说:‘李将军,哦对,是有那么个人,博勒加德将军说过,那个人很不错。’”
斯佳丽想跟着他们笑,可是实在不明白这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克里奥尔人是跟查尔斯顿人和萨凡纳人一样地傲慢。至于她自己,一直主张艾希礼的儿子也应该取名叫艾希礼。
乐师们调好音,起劲地奏起《志丹·塔克》的曲子,这时汤米朝她转过身来。
“你跳舞吗,斯佳丽,我怕不能陪你,不过休和勒内——”
“不,谢谢你。我还在为我母亲服丧,”斯佳丽急忙说,“我在旁边坐一会儿。”
她的目光看到弗兰克·肯尼迪坐在埃尔辛太太身旁,便向他招手。
“我坐在那边的凹室89里等你,你去给我拿点点心来,我们俩好好谈谈,”她等那三个男人走了后吩咐弗兰克道。
弗兰克听罢便匆匆离去,给她拿来一杯葡萄酒,一块薄得像纸片的蛋糕。斯佳丽坐在客厅一头的凹室里,小心地把裙子理好,不让斑点最明显的地方露出外面。今晚她碰见许多熟人,还重新听到音乐演奏,感到非常兴奋,早上在白瑞德那里受到的屈辱,一下子抛到脑后了。明天她还会要为想到白瑞德的卑劣行径和她蒙受的羞辱而感到痛苦。明天她急着想要知道自己给弗兰克那颗受过创伤而迷惘的心留下多深的印象。可是且等明天吧。今晚,她浑身是劲,感到一切都充满希望,她的眼睛闪烁发亮。
她从凹室里朝宽敞的客厅望去,看见翩翩起舞的人群,不由想起她在战时第一次来到亚特兰大时这客厅多么富丽堂皇,硬木地板像镜子般闪闪发亮,挂在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镶着数以百计的小小棱镜,几十支烛光投射得满房间蓝闪闪、光亮亮的,像是钻石在发光。四壁挂着的祖先画像,显得庄重尊贵,俯视着宾客,神情殷勤而大方。黑黄檀木的长沙发,柔软、舒适,其中最大最好的一张,从前就放在此刻她坐着的地方。每次参加舞会,这是她最喜欢的座位。从这里她能看见客厅里和外面餐室里的令人愉快的全部景色。餐室里有可以坐二十个人的椭圆形桃花心木餐桌,靠墙放着二十张细腿的椅子。餐具柜里沉甸甸地放着银餐具、七个插签的烛台,高脚玻璃杯、调味瓶、细颈酒瓶90,和闪亮的小玻璃酒杯。在战争的第一年间,斯佳丽常坐在那张沙发上,由一个英俊军官陪伴着,在打蜡的地板上窸窸窣窣的舞步声中,欣赏着小提琴、低音大提琴、手风琴和班卓琴的演奏。
现在那枝形吊灯黯然无光,斜吊在那里,上面的小棱镜多已破碎,仿佛曾经被北佬士兵作为靶子打过似的。客厅里点着一盏油灯,几支蜡烛,可是室内的照明主要还是靠那大壁炉里的熊熊火焰。晦暗的地板,在火光映照下,可以清楚地看出处处是裂缝和斑痕,大概几乎难以修复。褪色的墙纸上一块块四方印痕,显示墙上曾挂过画像。墙壁灰泥的大裂缝使人回想起围城期间屋子曾中过一枚炮弹,掀掉了屋顶和二楼的一角。那张沉重的桃花心木餐桌,上面放着蛋糕和细颈酒瓶,依然雄踞在空荡荡的餐室中央,然而却已遍体鳞伤,桌腿的断裂处看得出经过粗陋修理的痕迹。餐具柜、银餐具和细长腿的椅子都已不知去向。房间后面法国式拱窗上原有的暗金色锦缎帷幕也不见了,只剩下花边窗帘洗得还算干净,但是已经补缀过了。
原来她非常喜欢坐的弧形长沙发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张硬木长椅,坐在上面完全谈不上舒服。她尽量耐着性子坐着,若不是连衣裙弄成这样子,她早就可以参加跳舞了。再上场跳舞该多好!可是,跟弗兰克两人坐在这没人打扰的凹室里,比跳那叫人透不过气来的苏格兰舞对她更有意义。她可以装出为他的谈吐所倾倒的样子,并且鼓励他干出更大的蠢事来。
可是音乐确实诱人。等老利维拨动铮铮的班卓琴奏起苏格兰双人对舞的乐曲,她的脚渴望地随着利维的大八字脚打起拍子来。这时脚步声嚓嚓,时而轻击地板,时而从地板上拖过。双双舞伴列成两行,时而相向移近,时而后退,时而旋转,时而双臂交叉成拱形。
“老丹·塔克喝醉了酒——”
(转动你的舞伴呀,)
“他跌进火里把柴块踢起!”
(轻轻地跳吧,女士们!)
在塔拉度过乏味而劳累的几个月以后,重新听到音乐和舞步的声音,看到一张张亲切熟稔的面孔在暗淡的灯光下欢笑着,大声说着陈年的笑话和时髦的套话,相互逗弄挖苦,打情骂俏,这真使人多高兴啊。这简直像是死后复活一样。这简直像是又恢复到五年前的欢乐的日子似的。倘若她闭上眼睛,看不见那翻新过的破旧衣裳和打过补丁的靴子和鞋子,倘若在苏格兰双人舞她心里不去回忆那些已见不到的男孩子,那么,她几乎认为一切都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当她看到的是,那些老年人聚集在餐室里的细颈酒瓶旁;太太们靠着墙边闲聊,手里连把扇子也没有;年轻人在轻快地跳舞,摇摆着身子,这时,她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她意识到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些熟悉的身影都仿佛是鬼魂一般。
这些人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实际上他们已经变了样。变在哪里?是年纪大了五岁吗?不,不仅仅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有某种东西已经从他们身上,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五年以前,他们沉浸在一种安全感之中而不自觉,在这种安全感的庇护下他们生气勃勃,似鲜花般盛开。如今这种安全感消失了,从而那往日的振奋感,那无处不在的欢乐和激动,那令人迷醉的生活方式,也都随之而消失了。
她明白自己也在改变,可是跟他们变得不一样,这使她感到迷惑不解。她坐在凹室里注视着他们,心中有一种孤独感,好像自己是个外来人,来自另一个世界,说的话他们听不懂,她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随后她发现她的这种感觉是跟当初和艾希礼在一起时的感觉是一样的,然而跟艾希礼以及和艾希礼同类型的人相处恰恰构成了她对生活的绝大部分的看法,于是她觉得她是置身于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境地之外。
他们的相貌未变,风度依旧,然而她似乎感到在她这些老朋友身上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两样东西了。他们至死都不会舍弃他们那永存的尊严和永恒的豪爽,可是他们至死也无法摆脱那难以用言词描绘的深深的苦难。他们言谈温雅、勇猛无畏、疲惫不堪,已战败了却不承认失败,被制服了却仍毅然屹立。他们是被征服的土地上的人民,一蹶不振,束手无策。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热爱的家乡遭受敌人践踏,流氓恶棍无视法纪,他们先前的奴隶咄咄逼人,他们的女人遭受侮辱,他们自己被剥夺了选举权。于是他们怀念墓地里的先烈。
旧世界的一切全变了,只有旧的形式没有变。因袭的习俗依然如故,而且必须继续下去,因为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形式遗留给他们。他们牢牢把握住他们往日最喜欢、最熟悉的东西,像那从容的风度、殷勤的礼节、人际交往间的无拘无束,尤其是对女性的庇护姿态。他们对于自己赖以培养成长的传统忠贞不渝,他们显得谦恭有礼、温文尔雅,而且几乎成功地造成一种气氛,以保护他们的女人看不到粗鲁的和不适合女人看见的东西。在斯佳丽看来,这已荒唐透顶,因为现在已荡然无存,在这五年中间,即使和外界很少接触的女人,有什么没有见到过呢?她们看护过伤员,为死者闭合眼睛,经受过战争、大火和破坏的浩劫,领略过恐怖、逃亡和挨饿的滋味。
可是,无论他们见过多么可怕的景象,做过而且不得不继续要做多么卑贱的工作,他们依然是上流社会的先生和女士,是流放中的王族——辛酸、淡然、超脱、友爱、坚毅,像他们头顶上破碎的枝形吊灯一样玲珑剔透。尽管过去的时代已不复存在,他们却依然如往日一样地悠闲自在,拿定主意不跟着北佬追逐财富,也拿定主意不改变过去的处世之道。
斯佳丽明白她自己身上也起了很大的变化,否则她离开亚特兰大以后就不会做她做过的那些事情,现在也不会拼命想做她打算做的事。可是他们这些人的困难和她的困难,有些不同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不同,她现在还说不清楚。也许那不同在于她是没有什么事不肯做的,然而他们却有许多事情宁死也不肯做的。也许在于他们虽已失去希望,都仍旧能够微笑面对现实生活,在现实生活中优雅地躬身施礼,并从它旁边悄悄地走过,然而她斯佳丽却做不到这样。
她不能无视现实生活。日子她得过下去,可是即使她对严酷的生活一笑置之,生活还是毕竟太残忍,太难为她了。斯佳丽对她的朋友们一无所知,看不到他们的可爱、他们的勇敢和他们不屈的自尊心,只觉得他们愚蠢、固执,看到了现实却不敢正视现实,只是站在一旁微笑。
她凝视着双人舞跳得满脸通红的人群,她心里在想他们是否也像自己一样经受过种种磨难:逝去的恋人,伤残的丈夫,挨饿的孩子,失去的田地,和被外人强占的心爱的家园。可是,不用说,他们是经受过的。她对他们的境遇的理解跟对她自己的其实相差无几。他们失去的东西她也失去过,他们缺衣少食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面临的问题同样是她所面临的问题。然而他们的反应不同于她。她在客厅里看到的脸孔并不是他们真正的脸孔。都是些假面具,是些栩栩如生永远戴着的假面具。
可是如果他们跟她一样也忍受着险恶环境带来的剧烈痛苦——他们当然是的——那么他们又怎么能保持欢快的神态和轻松的心情,而且,又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呢?对此她无法理解,并且感到很不愉快。她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世界的毁灭。她像一只被追捕的狐狸,心惊胆战地没命奔逃,想在猎狗猛扑上来以前躲藏进洞穴之中。
忽然间,她对他们满怀憎恨,因为他们跟她不一样,因为他们对自己蒙受的损失所持的态度她是无法学到手的,她也不愿意学到手。她憎恨他们,他们是些面带笑容、脚步轻快的陌生人,是些傲慢的蠢货,他们把失去的某些东西引以为荣,而且似乎失去了反而更值得自豪似的。那些女人全都是上等女人的气派。不错,她们是上等女人,可是她们每天干的却是些卑贱的工作,而且她们连下一次要穿的衣服在哪里现在都没有着落。全都是上等女人,哼!至于她自己,尽管她穿着丝绒衣裳,头发上洒着香水,尽管她门第高贵,出身豪富之家,她却感觉不到自己是个上等女人。只要她的纤纤玉手每天在跟塔拉的红土地打交道,她就高贵不起来。若要她自己感觉像个上等女人,除非她的餐桌上放的是银餐具跟玻璃器皿,吃的是热气腾腾的精美食物,除非她的马厩里又有了马车和马匹,除非摘棉花的是黑人的而不再是白人的手。
“啊,”她吸了一口气,愤愤地想道,“我跟她们的不同,就在这里,她们尽管贫穷,却仍旧把自己看成是上等女人,可是我办不到。那班蠢货好像不懂得如果没有钱,就做不成上等女人。”
就在这新发现的一闪念间,她模糊地意识到,她们虽则愚蠢,采取的态度却是正确的。假如埃伦在世,也一定会这样想。斯佳丽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烦。她知道她应该跟她们的想法一致,可是她办不到。她知道她应该跟她们一样,坚信她生来就是上等女人,即使贫穷没落,仍将永远是个上等女人,可是她现在无法使自己相信这一点。
她有生以来,不断听到人家嘲讽北佬,说他们想假充做上等人,不是由于教养,而是凭借财富。然而此时她却不能不认为,北佬的话固然多半是异端邪说,在这一点上却是正确的。要做个上等女人得有钱才行。她知道埃伦若是听见自己的女儿说出这种话来,准会吓得晕过去,因为无论多么贫穷都不能使埃伦感到羞耻。可是斯佳丽感觉到的恰恰是羞耻,她羞于贫穷,羞于没落到难堪的地步,几乎一无所有,不得不从事该由黑人承担的劳作。
她烦躁地耸耸肩膀。也许他们是对的,她自己是错的。不过反正一样,那些高傲的蠢货不会像她现在所做的那样,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勇往直前,甚至不惜以荣誉和名声冒险去夺回他们丧失的东西。他们任何人都认为不择手段抢夺金钱是有失体面的。然而这是一个艰难的时世,一个残酷的时世。要征服这个时世就得进行艰难而残酷的斗争。斯佳丽明白,他们中有许多人的家族传统,强有力地阻止他们进行这种斗争——无可否认地以挣钱为目的的斗争。他们全都认为,不加掩饰地搞钱,甚至谈及金钱,都是极其庸俗的事。当然,有些人是例外,像梅里韦瑟太太烘烤点心和勒内赶馅饼车,如休·埃尔辛砍柴叫卖,如汤米承包建造房子。还有弗兰克,具有开设店铺的创业精神。可是其他的人怎么样,种植场主宁愿守着几亩薄田含辛茹苦。律师和医生宁可回到自己的事务所耐心等待着也许永不再来的顾客。至于那些以产业收入过着悠闲生活的人,他们今后会怎么样呢?
不过她可不会甘心穷苦一辈子。她也不会耐心地坐等奇迹出现。她要向生活冲击,从生活中夺取她能够夺取的东西。她父亲当年就是以移民者的身份白手起家,买下塔拉的大量田地。他办得到的事,他的女儿自然也办得到。她不像那些人把一切都押赌注于已经失败了的南方大业上,而且满足于为大业的失败而自豪,因为他们认为对大业作出牺牲是非常值得的。他们从过去汲取勇气,可是她则从未来汲取勇气。眼下的弗兰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来。至少他拥有一家店铺,手头还有些现钱。倘若她能跟他结婚,把他的钱弄到手,那么塔拉就可以再维持一年。以后呢——弗兰克得把锯木厂买下来。她眼前浮现出亚特兰大城大兴土木的繁荣景象。是的,鉴于时下很少有人竞争,谁要是建立起木材业,真不啻是拥有了一座金矿。
于是她内心深处唤起了战争初期白瑞德说过的关于偷越封锁线弄钱的那番话。当时她不高兴费心思琢磨他的话,到现在方领悟了。她想她当时不能欣赏他的精辟见解,如果不是由于她年幼无知,显然就是出于她生性愚钝。
“在一个文明破灭的时刻跟在一个文明创建的时期同样能赚到很多钱。”
“他预见到了这种破灭,”她想,“他是对的。一个人如果不害怕工作——或者说不害怕去抢夺——那么一定能搞到好多钱。”
她看见弗兰克走过来,一手端着一杯黑莓酒,一手端着一只放着一块蛋糕的盆子,她朝他嫣然一笑。她心里从未怀疑过为了塔拉跟他结婚是否值得。她认为是值得的,因此她对此事并无第二种想法。
她啜饮着黑莓酒,对着他展颜微笑,她知道自己粉腮泛红,比任何一个在跳舞的女郎都更有魅力。她把裙子挪开一点,让他在她身旁坐下,有意无意地挥舞手帕,把花露水的香味飘入他的鼻孔。她很为这花露水感到骄傲,因为在场的女士中她是唯一用上花露水的人,而且弗兰克已注意到这一点。他居然鼓起勇气低低向她说了声她跟玫瑰花一般芳香红艳。
他若是不那么羞怯就好了,她不由想起了她见到过的一只褐色老野兔。他若是像塔尔顿家的男孩子那样豪爽热情,或者甚至像白瑞德那样肆无忌惮就好了。不过假如他具备了他们的品质,也许他就能够察觉出来,在她动着的眼睑深处,正隐藏着她走投无路的阴影。可是事实上他对女性一无所知,甚至对她是否怀着什么样的意图都不曾想过。这自然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这并不能提高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第三十六章
两星期后,斯佳丽跟弗兰克·肯尼迪结婚了。求婚的过程是旋风式的,斯佳丽脸红地告诉他,他的热情逼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使得她再也无法拒绝他。
弗兰克不知道,在这两星期中,斯佳丽其实心急如焚,晚上睡不着觉,半夜里还起床在房间里踱步。他对她的暗示也好,鼓励也好,都那么温吞吞的,使她恨得咬牙切齿。她默默祷告上帝苏埃伦不要写信给他,毁了她的诡计。幸亏她这位妹子生来最不善于通信,只喜欢收别人的来信,却不乐意给人家写回信,可是夜里她披着埃伦的披肩,在冰冷的地板上来回走着的时候,总觉夜长梦多,心神不定。再加上她最近收到威尔写来一封信,把乔纳斯·威尔克森又到塔拉去过的事,简略地告诉了她。乔纳斯听说斯佳丽到亚特兰大去了,就大吵大闹,弄得威尔跟艾希礼不得不把他撵走。威尔的信给她的心头以沉重的压力,她明白交纳塔拉额外税款的期限越来越逼近了。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但愿能一把抓住沙漏91,不让沙子掉下,叫时光静止不动。
斯佳丽把她的真实感情掩盖起来,扮演了一个非常巧妙的角色,使弗兰克对他所看到的表面现象深信不疑。每天晚上他到皮特小姐家里去,查尔斯·汉密尔顿的这位美丽动人的小寡妇,总静静地听他述说怎样经营铺子,打算赚多少钱,把锯木厂买下来。她对他显得颇为倾心,对他讲的每一个字都感兴趣,而且表示赞同,这对于他因苏埃伦变节而留下的创伤,无疑是一帖良药。他对苏埃伦的行径感到惶惑,感到痛苦。他是一个人到中年的单身汉,对自己不受女性欢迎这一点有自知之明,加以性格敏感内向,因此他的虚荣心深受伤害。他没有写信给苏埃伦责备她不忠实于爱情,这念头他连想也不敢想。可是他在跟斯佳丽的谈话中得到了慰藉。斯佳丽无需由他来数说苏埃伦的不是,她常常责怪她妹妹有眼无珠,说像他这样的人完全应该受到女人最好的对待,不过那女人要能真正赏识他才行。
脸蛋儿红红的汉密尔顿的小寡妇喜忧无常,时而想起她不幸的身世,便唉声叹气,时而经弗兰克说些笑话一逗,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那件绿色的连衣裙,经嬷嬷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穿在身上,显得风姿绰约,把她的软软纤腰,衬托得完美无缺。加上她头发和手帕飘出的阵阵香气,怎不令人迷醉。可怜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妇人,甚至还不懂得生活的严酷性,就被抛在无依无靠的和如此艰难的人世间。如今她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兄弟,连她的父亲也没有能保护她。弗兰克认为,这世界处置这样一个孤苦的弱女子未免太不公正了。斯佳丽对他的这种看法默默地和由衷地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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