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6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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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特小姐的家里他现在每晚必到,因为他觉得那里的气氛很愉快,能给人以安慰。嬷嬷每次给他开门时脸上的笑容,是只有上等人才见得到的。皮特总是围着他转,端给他的咖啡里,还特地加点白兰地。斯佳丽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洗耳恭听。有时他下午出去办事,就带着斯佳丽坐在他的马车里同出同进。斯佳丽一路上总要提出许多十分幼稚的问题,使他觉得非常有趣——“这才像个女人”,他心里暗自得意,见她对做生意的事一窍不通,忍不住笑出声来。斯佳丽自己也笑着说:“得了,你总不能指望我这样头脑简单的女人也要懂得男人的事情吧。”
弗兰克在他那老处女般的生活中,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便以为自己是一个比一般男人更为高贵的堂堂男子,是上帝特意创造出他来专门保护孤苦无依无靠的女人的。
最后,他们终于双双站到结婚的礼坛前面,她把一只小手交托给他的手中,低垂的眼睑在她娇嫩的桃腮上投下两道新月般的阴影,可是他却依然弄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觉得自己是今生第一遭够罗曼蒂克和够兴奋的,他,弗兰克·肯尼迪,居然有幸被这个美人儿弄得心醉神迷,把她抱入自己强壮的双臂之中。这怎不叫人感到飘飘然呢。
婚礼上没有亲戚,没有朋友,连证婚人也是临时从大街上找来的陌生人。弗兰克本想把住在琼斯博罗的妹妹跟妹夫请来,另外再请几个好友在皮特姑妈家的客厅里聚聚,喝几杯酒向新娘表示祝福,可是由于斯佳丽坚决反对只好作罢。斯佳丽甚至连皮特姑妈都没有邀请出席她的婚礼。
“就我们两个人,弗兰克,”她紧紧搂住他的臂膀央求道,“好像私奔一样,我一直都想私奔外出结婚。亲爱的,为了我,你就答应吧!”
她那几句甜言蜜语,至今还在他的耳际回荡,加上她抬头向他恳求时,她那浅绿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珠,使他不得不俯首听命。不管怎么说,男人对自己的新娘总得作出让步,何况像婚礼这类能引起柔情蜜意的事,女人总是非常重视的。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了婚。
弗兰克给了斯佳丽三百块钱。起初他不太愿意,因为这样一来,他想马上买下锯木厂的希望就落空了。她要钱要得那么急,使他一时不知所措,可是又不能眼看着她家人被别人撵走。不过他见她拿到钱以后,立刻容光焕发,对他的慷慨大方,报之以火样的热情,这时他的失望感马上消除了。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这样亲密过,因此他觉得这一笔钱花得非常值得。
斯佳丽立即派嬷嬷回塔拉去,给她三重任务:第一,把钱带给威尔;第二,宣布她的婚事;第三,把韦德带到亚特兰大来。两天以后,她收到威尔一张回条,她把那张条子带在身边,一读再读,越读越喜欢。威尔的条子上说,税已经交清,乔纳斯·威尔克森听到这消息后“大为光火”,可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来恫吓。末了他出于礼节,简短地向她表示祝贺,然而对于婚事本身,他个人的看法只字不提。斯佳丽知道威尔理解她的苦衷,因而对此没有妄加评论。可是艾希礼会怎么想呢?为此她坐立不安。不久以前在塔拉的果园里,她还跟他说了那一番话。现在他会怎样看待我呢?
她还收到苏埃伦写来的一封信,满纸泪痕,连篇别字。苏埃伦用恶毒的语言、激烈的措词和中肯的评论把斯佳丽的本质揭露无遗,使她从此再也忘不了信的内容,也无法宽恕信的作者。可是塔拉毕竟得救了,至少可以摆脱迫在眉睫的危机,苏埃伦的谩骂还不至于给她的快乐蒙上阴影。
她一直没有意识到,如今是亚特兰大,而不是塔拉,成了她永久的家。当初她不顾一切地筹集税款,脑子里只想到塔拉的命运遭受威胁,只想到如何挽救塔拉,别的一概置之度外。甚至直到结婚的那一刻,她仍然没有好好想一想,她为了保全自己的家园所付出的代价,竟然是要永远离开它,现在她想办的事办成了,然而一阵思乡之情却随之而来,怎么也排解不开。不过既然事已至此,交易已经做成,她打算恪守契约。而且因为弗兰克为她挽救了塔拉,她在感激之余,对他温情脉脉,心里暖烘烘的,她下定决心绝不让他为跟她结婚而感到后悔。
亚特兰大城里的女人对于邻居家的事,向来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不亚于自己家的事,而兴趣则比对自己家的事要浓厚得多。她们都知道弗兰克·肯尼迪和苏埃伦·奥哈拉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已经有几年的历史。事实上他曾胆怯地说过,打算到春天就要办理婚事。现在忽然爆出冷门,就那么偃旗息鼓地改为跟斯佳丽结婚,自然不能不引起她们深深的怀疑和种种的揣测。其中梅里韦瑟太太是个不满足好奇心绝不罢休的人,当着弗兰克的面就直截了当地问他,既然和妹妹订了婚,却又跟姐姐结婚,究竟是何道理?可是她得到的回答,据她告诉埃尔辛太太,是只见弗兰克一脸的傻相。可是在斯佳丽跟前,即使像梅里韦瑟太太这样以大胆泼辣著称的人,也绝不敢触及这个问题。这些天来,斯佳丽外表上看来端庄温柔,然而顾盼之间,常常流露出自满得意的神气,叫人看了很不舒服。她又摆出一副好吵架的架势,因此谁也不敢惹她。
她知道亚特兰大人在背后议论她,可是她并不在乎。跟一个男人结婚,无论如何谈不上不道德。现在反正塔拉保全住了,人们喜欢饶舌,由着她们去,她需要操心的事多得很,哪里顾得上这些。眼下顶顶要紧的就是要让弗兰克明白——不过要策略些——他得在铺子里多赚些钱。她自上回吃了乔纳斯·威尔克森的惊吓以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现在左思右想,觉得即使不发生什么急需用钱的事,明年塔拉的税款,还是不能不早点准备起来的,因此就得想法多挣些钱。再说弗兰克说起过的锯木厂,也一直在她心里盘算着。若是买下锯木厂,弗兰克准能赚不少钱,因为现在木材价格奇贵,谁手头有木材,都不愁卖不到好价钱。可是弗兰克手头的钱,付了塔拉的税款以后,就不够买锯木厂,对此她感到烦躁,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设法在铺子里多赚钱,而且要快,省得锯木厂的交易被别人捷足先登。她看准了这笔买卖值得一做。
假如她是个男人,就会毫不犹豫地买下锯木厂,即使以铺子做抵押也在所不惜。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天,她就委婉地把她的想法透露给弗兰克,可是他却微微一笑,叫她不必用她那可爱的小脑袋去管男人家的事情。他没料到斯佳丽居然懂得什么叫抵押,起初觉得挺有趣,可是没过几天,他这种有趣的感觉就被心中的疑虑不安取代了。有一回他偶一不慎,说起了有些人(他留意着未提他们的名字)欠他的钱一时无力偿还,那些人都是老朋友、上等人,因此不便向他们催讨。不料斯佳丽听见这话,竟刨根究底地再三追问,弄得他后悔不迭。斯佳丽总是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说她出于好奇,很想知道是哪些人欠他的钱,欠了多少。弗兰克对此躲闪唯恐不及,一面假装咳嗽,一面不住摇手,嘴里照例搬出要她的小脑袋不用管男人的事作为挡箭牌。
从此弗兰克开始明白过来,这个可爱的小脑袋其实是一个精于算计的脑袋,而且比他自己要高明得多。这使他感到不安。接着令他大为震惊的是他发现她能够把一长串的数字,很快地用心算加起来,而他自己对三个以上的数字就得用纸和笔计算。而且她对于分数也丝毫不觉得困难。在弗兰克看来,一个女人根本就不应该懂得分数和做生意的事。若是不幸生来就有这方面的禀赋,也不该表露出来。因此他现在很不乐意跟她谈做生意的事。结婚以前,他以为这类事她不会懂得,乐得说给她听听,以博得她的敬仰,谁知她原来不是不懂,而是非常精于此道,这使他对女人的表里不一感到愤慨,一个女人居然很有头脑,这又使他深感失望。
至于弗兰克到什么时候才弄明白,斯佳丽为了达到跟他结婚的目的,使用了欺诈的手段,始终没人知道,或许是托尼·方丹到亚特兰大来办事的时候,显然是凭他的想象被他察觉出来的。或许是他在琼斯博罗的妹妹,对他的结婚大为惊骇,直接写信把真相告诉他的。可以肯定的是消息的来源不是来自苏埃伦。她从没有写过信给他,他自然也不便写信向她解释。何况他既已结婚,解释又有什么用呢?他想到苏埃伦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内情,还以为他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把她给抛弃了,他内心深感愧疚。而且看来人人都是这个看法,都在批评他,这使他难以做人。他没法为自己剖白,总不能说是自己被一个女人迷住了,昏了头,更不能公开宣扬,说中了老婆的圈套,听信了她编造的谎言。
斯佳丽现在是他的妻子,做妻子的有权利要求丈夫对她忠诚。何况他也不肯相信,斯佳丽跟他结婚,竟会对他没有一点感情。他的男性的虚荣心不允许他心里存在这样的念头。他倾向于认为她突然爱上自己,为了跟自己结婚,甚至连扯谎也在所不惜。可是这一切又着实费解。斯佳丽长得漂亮,人又精明,他自己年纪比她大一倍,对她说来,并无可取之处,不过弗兰克是个上等人,他把疑团闷在肚里。斯佳丽是他的妻子,用难堪的问题问她,等于是侮辱她。何况即使知道了,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其实弗兰克并没有什么需要挽回的东西。他的婚姻看来很美满,斯佳丽是个顶顶美丽动人的女人,在他眼里简直是十全十美——只是过于固执。结婚后不久,弗兰克发现若是顺了她的心意,生活就会过得很愉快,若是违拗了她,那就——反正斯佳丽只要觉得称心如意,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成天笑声不断,说些荒谬的笑话,有时还坐在他膝盖上拉他的胡子,直至他发誓说像是年轻了二十岁。她对弗兰克能做到体贴入微,他晚上回到家里,他的拖鞋已经放在火上烘着,他脚湿了,头冷了,她会悉心照料;她记得他喜欢吃鸡肫,咖啡里喜欢加三调羹白糖。总之,跟斯佳丽在一起生活可以说得上是舒适甜蜜——不过你得顺着她的心意。
婚后两个礼拜,弗兰克患了流行性感冒,米德大夫叫他卧床休息。战争的第一个年头里,弗兰克曾害过肺炎,在医院里呆了两个月,从此他就害怕再染上这种疾病。所以这回一病,就乖乖地躺在床上,盖上三条毯子发汗,每隔一小时,喝一杯嬷嬷跟皮特姑妈为他调制的热饮料。
可是弗兰克的病拖延不愈,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心里牵挂着店铺里的情况,总是放不下心。那店铺是由一个伙计在照管,每天晚上来一趟,报告当天的营业情况,可是弗兰克还感到不满意。斯佳丽见这是一个她等待已久的良好时机,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哦,亲爱的,见你这样着急,我心里也不好受,还是我到店里去看看情况如何。”
他有气无力地想劝阻她,可是她微笑着抚慰他,她还是不听劝阻去了,他也无可奈何。三个礼拜以来,她一直想看看他的账簿,了解一下他的经济状况。如今他卧病在床,可真是个天赐良机!
那店铺就在五角场附近,新盖的屋顶对照烟熏的砖墙,显得格外醒目。店铺前搭着木棚,一直伸到街沿石旁,棚柱之间的长铁条横档上,拴着马和骡子,在寒冷的蒙蒙细雨中垂着脑袋,它们的背上盖着破毯子破被单。店铺的里面跟琼斯博罗的布拉德家铺子差不多,只是里面没有许多人围着熊熊的炉火,嚼着烟草消磨时光,对着一个个沙箱吐烟草水。它比布拉德家铺子大些,光线暗些。因为室内的光线被木棚遮去大半,只有侧面墙上一扇沾满苍蝇污点的小窗透射进一点亮光。地板上洒满木屑,沾着烂泥,到处是灰尘,肮脏不堪,屋子前面像是稍稍整齐一点,一排排货架高高地伸向暗处,堆放着色彩鲜艳的布匹、瓷器、炊具以及针线之类的杂物。架子后面用隔板隔着,隔板后面一片杂乱。
这里没有铺地板,硬泥地上杂七杂八地堆放着许多东西。她在半暗的光线下,看见货物有装箱的,有打包的,还有犁头、马具、马鞍和廉价的松木棺材。还有一些旧家具,从不值钱的橡胶木到桃花心木甚至黑黄檀木的,堆得很高。此外还有些破旧然而华丽的锦缎椅套和马鬃椅垫,跟周围的肮脏环境很不调和。瓷盆、水罐和瓷器便壶散乱地堆在地上。四壁靠墙放着许多大箱子,斯佳丽用灯照着才看清楚里面盛放的是种子、洋钉、插销和木匠工具等物。
“我还以为弗兰克这个人像个老处女那么爱挑剔,一定是什么都料理得井井有条的,”她用手帕擦掉手上的污秽,心里想道,“这里简直像个猪圈,他这店是怎么开的!他若是把货物都掸刷干净,放在前面顾客易见的地方,生意一定会好得多。”
他的货物是这副样子,他的账目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得去看看他的账簿,她想着,便拿起灯走到铺子前面。伙计威利拿来一本积满灰尘的总账本,不情不愿地递给了她。他年纪很轻,但看来是抱着跟弗兰克同样的意见,认为女人不该过问做生意的事情。斯佳丽声色俱厉地给了他一个下马威,立即吩咐他出去吃饭。等他走开以后,她才觉得好过一些,因为他那不表赞同的情绪实在叫她懊恼。她先坐在火炉旁一张绷子坐垫的椅子上,抬起一只脚塞在另一只大腿下,把账簿打开放在膝盖上。此时正是午饭时间,街上没有行人,店里也没有顾客,店堂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慢慢地翻动账页,细细审视一行行的名字和数目。账是弗兰克亲手记的,像铜版雕刻那样,难以辨认。她看着看着,不禁皱起眉头。果然不出她所料,从账簿上出现了新的证据,足以说明弗兰克缺少做生意的头脑。赊欠的总数至少有五百元之多,有些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欠款的大多是他们的老朋友,其中包括梅里韦瑟家和埃尔辛家在内。平时她听弗兰克说起人家欠账的事时,略有微不足道的意味,她以为数字一定很小,没料到竟是一笔巨款。
“他们若是付不出钱,为什么还要不断地来买呢?”她烦躁地想道,“他若是知道他们还不起钱,为什么还肯继续卖给他们?他若是肯向他们催讨,有不少人还是还得起的。比如埃尔辛家,他们能够给范妮做缎子结婚礼服,为她举行盛大的婚礼,当然是还得起欠他的钱的。弗兰克心肠太软,人家正好利用他这个弱点。他只要把欠款收回一半,就可以买下锯木厂,而且不难为我储存准备明年需付的税款。”
于是她想:“弗兰克居然要办锯木厂,真是活见鬼,一个小小的店铺,被他弄成了个慈善机构,他还怎么能从锯木厂里赚钱,只怕要不了一个月,就会被司法长官没收。哼,这店铺让我来管,也会比他管得更好。锯木厂由我来办,也一定比他强,尽管我对木材生意完全是外行。”
认为一个女人能够把做生意的事办得跟男人一样好,甚至比男人更好,这是种惊人的思想,在认为男人是无所不能而女人则一无所能的传统中萌发出来的这个思想,又是一种革命的思想。当然,她过去就曾发现过这个传统未必正确,可是她一直把这个不寻常的思想,当作一个有趣的假想埋藏在心头,从没有把它流露出来。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厚厚的账簿摊在膝盖上,嘴巴微微张开,颇为惊讶地回想起在塔拉那艰辛的几个月间,她承担了男人的职责,而且干得非常出色。她从小脑子里就被灌输进一种思想,说是女人单独是办不成事情的。可是在威尔到来之前,偌大的塔拉庄园一直是由她一人经营的。不错,不错,她在心里断断续续地想道,我看没有男人的话,世界上不论什么事女人都能够做到——只除了生孩子,不过,不晓得,神经正常的女人,若是能够办得到,是谁也不愿意生孩子的。
她一想起自己居然跟男人一样能干,心里猛然升起一阵自豪感以及想证实自己能力的强烈愿望。她要像男人一样地挣钱,挣来的钱归她自己,既不需要向男人要钱,也不需要向男人说明用途。
“我假如自己有钱把那锯木厂买下来该多好,”她大声说了,又叹了口气。“我一定能办得很兴旺,而且我连一个木片都不允许赊账。”
她又叹了口气。她明白没地方可弄到钱,所以这念头只不过是空想。可是弗兰克只消把欠款收回就可以把锯木厂买下来。买下厂子以后,赚钱是不成问题的,到那时她定要想办法把经营改善一下,改变以前的老样子。
她从账簿背后撕下一页纸,把欠款达几个月仍没有归还的名单抄下来,打算一回到家里就跟弗兰克谈这桩事。她要叫他明白,欠账的人即使是老朋友,但欠账总是该还清的。她一定要跟他说,即使惹得他烦恼她也不管。她晓得弗兰克胆子小,脸皮嫩,爱听人家说好话,宁肯丢了钱也不愿逼人家还债。
他也许会说,人家现在拿不出钱来。那也可能是事实,因为大家的确都很穷。可是家家多少都有几件首饰或是银器,或是有点不动产之类,不妨拿来抵现金折价。
她想象得出,要是跟弗兰克说出这个主意,一定会使他唉声叹气,怎么,要把老朋友的首饰和财产拿过来?好吧,她耸耸肩膀,他爱叹气尽管叹气。反正我要跟他说,也许他乐意为了友谊而受穷,可是我不干。弗兰克若是一点胆量也没有,就别想弄出什么名堂来。可是他非得有所发展不可,他一定得去挣钱,哪怕是由我来当家逼着他干。
她于是急忙把名单抄下来,眉头紧锁着,舌尖舐着牙齿咂咂作响。忽然门一开,一阵冷风灌进店堂,只见一个高个子踏着印第安人的轻快步伐走进来,她抬头一瞧,原来是白瑞德。
他穿着华丽,一身新装,大衣外面一件时髦的斗篷披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他接触到她的目光时,把高礼帽摘下来,朝她深深地鞠躬,一手放在胸前洁白的打褶衬衫上。他的眼睛大胆地扫视着她,一口雪白的牙齿在褐色的脸庞上闪闪发亮。
“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他朝她走过来,“我最最亲爱的肯尼迪太太!”说着他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她先是吃了一惊,像是见到鬼魂进了店堂,随即她连忙把脚放下,身子坐直,冷冷地瞅着他。
“你来干什么?”
“我拜访过皮特小姐,知道你已结婚,赶紧前来向你道喜。”
她想起那天在他面前受到的屈辱,羞得满脸通红。
“亏你还有胆来见我!”她嚷道。
“恰恰相反,你怎么有胆见我?”
“哦,你是个顶顶——”
“我们休战好不好?”他低头看着她,脸上闪现随便的微笑,笑得很轻率,可是并不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也不对她的行为有所责难。于是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然而却是一种难堪的苦笑。
“真可惜他们没把你绞死!”
“我怕别人的想法也都跟你的一样。得了,斯佳丽,放宽松一点,你那模样像是忍受了一次奇耻大辱,这可有点不太合适。我上回跟你开的,呃——开的小玩笑,你早已不放在心上了吧。”
“玩笑?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哦,你会忘记的。你不过是故意装出愤慨的样子,以为这样才合适,才值得尊敬罢了。我可以坐下吗?”
“不。”
他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咧开了嘴。
“我听说你连两个星期都不肯等我,”他假装叹了口气,“女人可真是水性杨花!”
他见她不吭声,便接着说下去。
“跟我说,斯佳丽,这话只限于我们两人之间——只限于我们两个老朋友,两个知己朋友之间——你说你若是耐心等我出狱,是不是更明智一点?要不,你是不是觉得,跟弗兰克·肯尼迪结婚,比起跟我非法来往更有吸引力呢?”
像往常一样,他的冷嘲热讽总要引得她火冒三丈,他的厚颜无耻总要弄得她又好气又好笑。
“别胡说八道。”
“有一个问题我思索再三,始终得不到解答,你是不是可以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呢?我想要知道的是,你能够跟一个你对他既不热爱,又无深情的男人结婚,而且尝试了一次以后,还愿意经历第二次,难道你跟所有的娇柔女性全不一样,对这样的婚事不觉得嫌恶,不会巧妙地退缩吗?要不也许是我弄错了,原来南方女性并不是那么娇柔的吧?”
“白瑞德!”
“好,答案有了。我始终觉得女人有一种坚韧性和耐受力,是男人所不知道的,尽管我从小就听人家说女性都是脆弱、温柔和敏感的。不过按照欧洲大陆的成规,夫妻双方有了爱情,是一种很不可取的结合方式。事实上毫无情趣可言。欧洲人的这种婚姻观念,我向来认为是正确的。结婚为了方便,恋爱得到快乐。这是一种明智的制度,你说对吗?你跟欧洲人的观念,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更接近一些。”
她真想对着他大吼大叫:“我结婚不是为了方便!”可是不幸的是,她此刻已经吃瘪了,她对自己的无辜无论怎么提出抗议,只会招致更加犀利的抨击。
“你现在怎么样啦?”她冷冷地说,急于想换个话题,“你是怎么从监牢里出来的?”
“噢,那个!”他打了个轻松的手势说,“没费多大事,他们今天上午就给我放了。我只是在我华盛顿的一位朋友身上使了点微妙的敲诈手段。他在联邦政府的议会里占有相当高的地位,是个杰出的人物。当年我给南方邦联买毛瑟枪和裙环,他就是把货物卖给我的北佬英勇爱国志士之一。我通过适当的渠道,让他知道我的困难处境后,他马上运用他的权势,于是我就被释放了。权势就是一切,至于有罪无罪,无非是一个学术问题罢了。”
“我敢起誓,你不会是无罪的。”
“不错。现在反正我不会陷入法网,我不妨跟你实说,我的罪孽,简直不亚于该隐92。那黑鬼确实是我杀的。他竟敢在一个白种女人面前傲慢不逊,我作为一个南方的上等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还有我既然对你招认了,我得承认我曾经在一家酒吧间里,跟一个北佬骑兵争吵了几句便开枪打死了他。我那件小小的过错至今没有受到过追究,所以看来大概别的什么倒霉的替死鬼为此上了绞架。”
她听见他对杀人的事如此津津乐道,吓得血都凉了。她刚想从道义上谴责他几句,忽然记起了埋在塔拉葡萄藤下的那个北佬。她自己对那件事并没有感到良心上有什么不安,仿佛她不过在路上踩死了一只蟑螂似的。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跟白瑞德一样有罪,没有资格对他进行审判。
“而且,既然我像是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那么我还得告诉你,不过要绝对保密(就是说不要告诉皮特小姐),那笔钱确实是我拿的,现在安全地存在利物浦的一家银行里。”
“那笔钱?”
“是的,就是北佬急于想知道的那笔钱。斯佳丽,那天我没有把你要的钱给你,并不完全是因为小气。我若是开张支票给你,他们就可以跟踪追查,恐怕你连一分钱也未必能到手。我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我知道这笔钱放在那里相当安全,因而万一出现了最最不利的情况,就是说,叫他们发现了存钱的地方,要想把那笔钱取走,那么我就要把战争期间出售枪支弹药给我的每一个北佬爱国志士的名字,统统公布于众,这样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叫他们没法收场,因为其中有些人现在已经在华盛顿身居高位。事实上,我这一次能够出狱,正是我恫吓他们说要吐露真情的效果。我——”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南方邦联的金币真的落到了你的手里。”
“不是全部,我的上帝,不,跑封锁线的商人大约有五十来人或五十多人,大家都在拿骚、英国和加拿大存有不少钱。我们在南方邦联人中间很不得人心,因为他们还不如我们狡猾。不过我得了将近五十万,你想,斯佳丽,五十万块钱,假如你能按捺一下你那火冒的性子,不急着跟别人再次结婚的话!”
五十万块钱。她想到这么多的钱,便觉心里一阵隐隐作痛。他最后那句嘲讽她的话,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她觉得在这个贫困受苦的世界上有这样多的钱,简直叫人难以置信,钱这样多,多得令人吃惊,却叫别人轻而易举地拿走了,而且拿到钱的人又并不是急于需要钱的人。可是她只有一个年长多病的丈夫和这肮脏寒酸的小店铺,同时她又要面对一个充满挑战和敌意的社会。像白瑞德这样一个为人所共弃的败类有这样多的钱,她肩负着沉重的担子反而没有多少钱,世道未免太不公允了。她恨他,恨他坐在那里,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对她揶揄笑骂。哼,她绝不恭维他,说他乖巧机灵,叫他得意忘形。不,她要挖空心思用恶毒的话刺痛他。
“我想你大概觉得拿了南方邦联的钱,可以问心无愧吧。你自己也知道这分明是百分之一百的偷窃行为。凭我的良心,你这种钱送给我,我也不要。”
“我的天,今天的葡萄怎么特别酸起来啦!”他假装皱起眉头嚷道,“那么你说我是偷了谁的钱呢?”
她没有作声,一时想不出他到底是偷了谁的。归根到底,弗兰克所做的跟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程度上远远不及他罢了。
“我手头的钱,有一半是应该归属于我的,”他继续说,“是那些北佬爱国志士帮我正正当当地赚来的。他们背着政府把禁运的货物卖给我,我可得到百分之一百的利润。有一部分我是靠囤积棉花赚来的。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廉价买进一批棉花,等到后来英国纱厂急需棉花,我就以一块钱一磅的高价抛出。还有一部分是做粮食投机买卖赚来的。你想这些钱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为什么要叫北佬白白拿走?至于其余的部分,那是属于南方邦联的。当时我受邦联政府的信任,把棉花偷运出封锁线,在利物浦以吓人的高价卖出去,再以卖棉花的钱买皮革、枪支和机器运回来。这些,我全都一一办到了。我还奉命把卖得的金币以我私人的名义存在英国的银行里,以便建立我个人的信用。我总还记得,后来封锁线加紧控制,连一条船也出不去,进不来,那笔钱就只好存在英国银行里。你说我该怎么办?把钱从银行里提出来,想办法运到威尔明顿去,结果势必被北佬截去,我不成了白痴吗?封锁线被严加控制能说是我的过错吗?我们的战事失利能说是我的过错吗?那笔钱是南方邦联的,固然不错,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南方邦联了——虽然听有些人说,你们始终不愿接受这一事实——我该把钱交给谁呢?交给北佬政府吗?所以我很不情愿别人把我当作窃贼看待。”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皮烟匣,抽出一支长雪茄,得意地闻了一闻,同时装出一副焦急的神情看着她,像是想仔细听听她的意见。
见他的鬼去,她想,他总是能比我抢先一步。我明明晓得他的论调有不对头的地方,可我就是抓不住他的要害。
“你可以,”她很庄重地说,“把这笔钱分给生活穷困的人。邦联政府固然没有了,可是邦联人民还在,有不少家庭都正在忍饥挨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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