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6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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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头往后一仰,粗鲁地纵声大笑。
“你最最动人、也最最荒唐的时候,就是你装出一副伪善样子的时候,”他高声说着,看得出真是很开心,“斯佳丽,你千万要说实话。你不会扯谎。爱尔兰人是世界上顶顶不会扯谎的人。好吧,让我们开诚布公。你绝不会想到我们可怜的南方邦联,更不会想到挨饿的邦联人民。假如我真的有意把我所有的钱散发给他们,你恐怕要尖声怪叫表示抗议了。除非我把极大部分分给了你。”
“我不要你的钱,”她竭力装出冷漠庄重的神气。
“噢,真的不要吗?我看你的手心此刻就在发痒,我若是拿出一枚二角五分的银币,你准会扑过来抢的。”
“你若是到这里来侮辱我,取笑我贫穷的话,我只好跟你说声再见了,”她一边反唇相讥,一边把厚厚的账簿从膝盖上挪开,以便站起身来说话更有力些。可是他却马上站起身来笑嘻嘻地把她挡回去坐在椅子上。
“你这一听见说真话就要动气的老脾气,到什么时候才改得掉呢?对别人的事说真话,你是不会放在心上面,那么为什么对你自己的事,你就不肯听几句真话呢?我其实并不是侮辱你。我认为渴望获得钱财是一种良好的品性。”
她不太明白渴望获得钱财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听他说那是一种良好品性,心里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点。
“我不是来取笑你贫穷,我是来祝愿你健康长寿,婚姻美满。顺便问一下,你的妹妹苏埃伦对你的盗窃行为,是怎么想的呢?”
“我的什么?”
“你从她的眼皮底下把弗兰克偷走的事。”
“我并没有——”
“得了,我们不必抠字眼了。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斯佳丽说。
“哦,她可多么为他人着想啊,”白瑞德目光闪烁着,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好吧,现在让我听听你是怎么个穷法。不久以前你曾为这事到监牢里看过我,所以我有权利知道,弗兰克有没有那么多钱来满足你的希望呢?”
他话说得很放肆,可是无可回避。她只得忍受着,要不就请他离去,然而她并不想请他走开。他虽然话中带刺,那些刺本身却都是真情。他知道她做过的事,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而且似乎并不因此而看轻她。他的问题虽然听起来刺耳,却像是出于善意,出于关心。在他面前,她不妨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这样可以得到一些宽慰,因为她已有多时不曾把自己个人的情况和意图向别人倾吐。有时她把自己的心事稍稍披露一点,反而引起旁人的惊骇。只有跟白瑞德谈话,就好比穿了一双太紧的鞋子跳了一场舞下来又换上一双旧软鞋,觉得既轻松又舒服。
“纳税的钱你到手没有?塔拉的日子还可以过得去吧?”说话中那嘲讽的语调已经没有了。
她抬起头,她的绿眼睛接触到他的黑眼睛,他那眼中的神情先是令她吃惊,令她惶惑,可是忽然她脸上现出微笑,笑得那么甜蜜动人,是这些天来难得见到的。他是个多么古怪的家伙,可是有时他又非常可爱。她现在明白他来访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作弄她,而是担心她那笔急于需用的钱,至今尚未到手。她现在明白他一出监牢就急忙赶来看她,表面上显得毫不在意的样子,为的是想知道她是不是还需要钱用,如果需要,他就借给她。可是他偏故意招惹她,侮辱她,即使她识破了他的意图,他也不肯承认,实在叫人捉摸不透。他是真的有意于她,只是嘴里不肯承认,还是另有其他意图?很可能是后者,她想。可是谁晓得?他的一举一动,往往不同于常人。
“塔拉的威胁已经消除了,”她说,“我——钱我得到了。”
“恐怕是经过一番斗争的吧,我敢说。你是不是耐心等到结婚戒指戴上了手指才向他开口的呢?”
他对她的行动的估计果然准确无误,她想尽量不笑,可还是露出了笑靥。他又坐下来,舒舒服服地把两条腿向前伸开。
“好吧,把你的穷困情况说给我听听吧。弗兰克那混蛋有没有把他发财的前景跟你胡吹一通,他若是欺骗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就该狠狠地吃一顿鞭子。快,斯佳丽,把一切都告诉我,你用不着隐瞒我什么,我连你最见不得人的事全知道了。”
“哦,白瑞德,你是个最坏——我不晓得该怎么形容你才好!不,他说不上欺骗我,不过——”她忽然觉得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是一种快乐。“白瑞德,如果弗兰克把别人欠他的钱都收回来,我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可是白瑞德,欠他钱的人足有五十家,而他又不肯去催还。他这人脸皮太薄,他说一个上等人不该去向另一个上等人逼债。那么那些欠的债不知到哪年哪月才能到手,说不定永远收不回来呢。”
“嗯,你为什么要急着收回来?是日常开销不够用吗?”
“不是,不过——喏,事实上,我自己想用点钱,”她想起锯木厂,眼睛就亮起来。也许——
“做什么用?还要交税吗?”
“这跟你有关系吗?”
“有的,因为你心里正在盘算,想跟我借钱。这一套我是很懂的。我可以借钱给你,而且不要求你不久前提出来的那迷人的抵押品。当然,除非你坚持要给。”
“你是个顶顶粗鲁的——”
“一点也不。我不过是想让你放心罢了,我知道你为了那件事还在担心,自然不是担心得很厉害,但多少总有点担心。钱我是乐意借给你的,不过我要知道你做什么用。我想这点权利我应该是有的。如果你拿去买漂亮衣服,买马车,我当然不会拒绝,可是如果你拿去给艾希礼·威尔克斯买新裤子穿,我怕就爱莫能助了。”
她一听这话,不由怒火上升,结结巴巴了好一阵子才说出话来。
“艾希礼·威尔克斯从来没有要过我一分钱!他哪怕饿死,也绝不肯拿我一分钱的!你根本不理解,他是个多么高尚,多么自尊的人!当然,你不可能理解他,因为你是一个——”
“我们还是把骂人的话收起来吧。说到骂人,我能想得出的话是绝不会比你更差的。你别忘了关于你的情况,全是皮特小姐提供给我的。她只要碰到一个同情她的人,几乎是无话不谈的。是她告诉我艾希礼从罗克岛回来以后,就一直住在塔拉。是她告诉我你容忍他妻子在那里住着,虽然我知道她对你一定是个沉重的负担。”
“艾希礼是——”
“噢,是的,”他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艾希礼这人极其崇高,远非我这个凡夫俗子所能理解,可是请不要忘了你在十二橡树跟他表演的那情意缠绵的一幕。当时我是个深感兴趣的见证人。自那以后,我发现他始终没有改变,你也没有改变。假如我没有记错,他那天显示的形象看来并不崇高,而且至今没有多大进展。他为什么不把家眷带走自谋生路?为什么偏要留在塔拉?当然,这不过是我在那里瞎胡猜。可是如果你想让塔拉维持他的生活,那我是一分钱也不借给你的。在我们男人中间,谁要是让女人养活自己,说起来是很难听的。”
“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来?他一直都像田里的劳工那样在干活呢!”她感到一阵暴怒,可是想起艾希礼在劈篱笆木条的事,又是一阵心酸。
“我敢说他是尽力而为了,他若是做起施肥料工作来一定更为出色,而且——”
“他是——”
“噢,是的,我明白。我们姑且认为他是在尽力而为,不过恐怕没多大用处。你绝不能叫一个威尔克斯家族的人成为一个田里的劳工,或者任何类型的有用之材。他们这一种族是纯粹的装饰品。好啦,我刚才对我们高尚而自尊的艾希礼,说了些粗野的话,请你不要见怪。可是令我诧异的是,像你这样一个讲求实际的人,怎么总也摆脱不掉这些幻觉。你到底需要多少钱,打算用在什么地方?”
他见她不答话,便重复问道:
“你打算用在什么地方?你看能不能跟我说实话,说实话跟说假话的效果是一样的,事实上只会更好,因为你若是跟我说假话,迟早会被我察觉出来,你想到那时该多尴尬。你要牢牢记住,斯佳丽,你无论怎样对待我我都可以忍受,只要你不对我说谎。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对我发脾气,可以跟我撒泼,唯独不可跟我扯谎。你到底打算用在什么地方?”
斯佳丽听他在攻击艾希礼,一怒之下真想不顾一切狠狠地啐他一口,再把他借钱给她的建议高傲地反弹回去。而且她差一点这样做了,可是冷静的常识制止了她。她勉强吞下怨气,尽量摆出一副和善庄重的样子。这时白瑞德背靠椅子,两腿伸向火炉边。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事能使我得到最大的乐趣,”他评论说,“那就是看着你在道德观念跟实际利益——比如金钱——两者之间的思想斗争。当然,我知道你的务实精神必然会占上风,可是我还是想留在你身旁继续观察,看看你天性中美好的一面是否有朝一日终于取得胜利。倘若那一天果然来了,我就卷起铺盖离开亚特兰大,永远不再回来。在女人中间美好的天性占上风的大有人在。……噢,我们还是谈正事吧。你需要多少钱,用在什么地方?”
“准确的数字我说不上来,”她闷闷不乐地说,“我打算买一家锯木厂,我想我能够买得很便宜。另外我要两辆大车、两头骡子,骡子要上好的。我还要一匹马和一辆马车,是给我自己用的。”
“一家锯木厂?”
“是的,你若是借钱给我,我可以把工厂的一半产权归你。”
“我要锯木厂有什么用?”
“赚钱呀!我们可以赚好多的钱。要不我付利息给你——嗯,让我想想,多大的利息才算是好利息。”
“一般认为五分利是很不错了。”
“五分利——哦,别开玩笑!不要笑,你这魔鬼。我是跟你谈正经事。”
“所以我才要笑。你那骗人的漂亮脸蛋后面在动些什么脑筋,恐怕除了我以外,谁都弄不明白。”
“得了,谁管那个?你听我说,白瑞德,你觉得对你来说,这个买卖是不是值得一做?弗兰克跟我说有个人在桃树街上有一家小锯木厂,想把它卖掉。他因为急着等钱用,所以卖得很便宜。现在大家都要重新造房子,这一带锯木厂又不多,我们可以把木材高价出售。那人愿意留下来帮我们办厂,我们付工资给他。这些全是弗兰克跟我说的,他说他有了钱就打算把厂子买下来。我猜他给我纳税的钱大概本来是想用来买厂子的。”
“可怜的弗兰克,可是等你告诉他说你背着他已经把厂子买下来,他会怎么说呢?我借钱给你的事,你又怎样解释才不至于有损你的名誉呢?”
斯佳丽一门心思扑在弄钱买厂子上面,竟不曾想到这一点。
“那么,我就不告诉他。”
“他一定知道你的钱不会是从树林里拾来的吧。”
“我就跟他说——噢,对了,我就说我把钻石耳环卖给你了。我真的把耳环给你。那就算是我的抵押品——我的——不管你叫它什么吧。”
“我不要你的耳环。”
“这耳环我也不想要,我不喜欢它。它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
“那么是谁的呢?”
她的心立刻飞回到塔拉,眼前浮现出那个酷热的午昼,在寂静的过道里,四肢伸展扑倒在地的北佬的尸体。
“是人家留给我的——那人已死了,现在当然是属于我的。你拿去吧。我不想要它。我宁可把它变换为钱。”
“我的上帝!”他不耐烦地嚷道,“你除了钱,难道就没想过别的东西吗?”
“没有,”她的一双冷漠的绿眼睛瞅着他,坦率地答道,“你倘若曾有过我那样的经历,也一定会跟我想的一样。我发现天底下顶顶要紧的就是钱。上帝是我的见证,今后我再不要没钱度日了。”
她回忆起那天在十二橡树的废墟后面的情景,头上骄阳似火,脚下是柔软的红土地,小屋里散发出黑人身上的气味。她自己则昏昏沉沉,疲软乏力。她还回忆起当时她心头有节律地跳动,像是在一遍遍呼唤:“我一定不再挨饿,我一定不再挨饿。”
“总有一天我会有钱,有很多的钱,我爱吃什么就买什么。我的餐桌上再不会总是玉米粥和干豌豆。我要买好多漂亮的衣服,全都是绸子做的——”
“全都是吗?”
“是的,”她简短地答道,并不因他弦外之音感到脸红。“我要有很多钱,那么北佬就没法把塔拉从我手里抢走。我要给塔拉盖一座新房子,一个新仓房。我要买些好骡子耕田,种好多棉花,多到你从未见过。韦德将来要什么就有什么,永远不知道什么叫贫乏,绝不!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有。至于我家里所有的人,他们全都不再挨饿。我说话算数。字字当真。不过这些你是不懂的,因为你这人自私卑鄙。你从没有被拎包投机家从家里撵出过,你从没有挨过饿,从没穿过破衣裳,也从来没为了怕挨饿而干活干得几乎累断腰。”
他平静地说:“我在邦联军队里呆过八个月。说起挨饿,恐怕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那里。”
“军队,呸!你从来没摘过棉花,没除过草。你——不许你笑我!”
他听见她嚷起来,声音很刺耳,便把两只手放在她的手上。
“我不是笑你。我是笑你的外貌和你的内心实在相差太大了。我在回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是在威尔克斯家的烤肉宴会上。那时你身上穿一件绿衣裳,脚上穿一双小小的绿软鞋,被男人团团包围着,你处处想到的,就只有你自己。我敢打赌当时你连一块钱可以换多少分都不知道。你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缠住那个艾希——”
她把手猛的抽了回去。
“白瑞德,你若是还想跟我打交道,就请你最好不要提起艾希礼·威尔克斯的名字。提到他我们就要吵架,因为你根本不理解他。”
“那么你一定非常熟悉他,”白瑞德不怀好意地说道,“不,斯佳丽,倘若你要跟我借钱,我就要保留议论艾希礼的权利,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可以放弃利息,但不能放弃这权利。而且有关他的很多事情,我都想知道。”
“我没有跟你谈论他的必要,”她简短地答道。
“哦,有必要!因为金钱掌握在我手里。将来你发了财,你有权利也这样对付别人。你显然至今还爱着他——”
“不。”
“噢,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要不你就不会急急忙忙为他辩护了,你——”
“我不愿忍受叫我的朋友被人家嘲讽。”
“好吧,那就暂时不谈这个。那么他是不是还爱着你呢?或者是,他在罗克岛关了一些日子,就把你给忘了呢?要不,或者是,他终于弄明白了,他有一个像宝石般可贵的妻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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