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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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在家,”媚兰柔和的话音很冷淡。
“真的吗?”
“你不用怀疑威尔克斯太太的话,”阿奇说着胡子直竖。
“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我并不想对你失礼。你若是向我保证,我就不必搜查这屋子了。”
“我可以保证。可是你要搜查尽可搜查。他们在肯尼迪先生的店铺里开会。”
“他们不在店铺里,今晚他们没有开会,”那中尉板着脸说,“我们在外面等他们回来。”
他一躬身便往外走,随手把身后的门带上。室内的人随即听见外面被风声压抑着的严厉的命令声:“把屋子包围起来。每一个窗口和门口都站一个人守着。”然后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斯佳丽模糊地看见窗口有胡子脸在窥视着她们,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惊恐。媚兰坐下泰然自若地伸手到桌上拿起一本书,那是一本破烂的《悲惨世界》,是南方士兵最喜欢看的。他们喜欢坐在营房的火堆旁读这本书,苦中作乐地把它称之为《李将军的悲惨世界》。媚兰打开书本的中间部分,用单调而清晰的声音读着。
“做针线活,”阿奇粗哑而低声命令道。同时媚兰沉着的读书声也给三个女人带来勇气,于是大家都低下头做针线活。
媚兰在外面监视的目光下到底诵读了多久,斯佳丽说不上来,只觉得仿佛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媚兰读的书她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现在她除了想艾希礼外,也开始想起弗兰克来。他今晚态度那么镇静,原来是为了这个!可是他曾经答应过她不牵扯到三K党里去的。哦,这恰恰是她最最担心害怕的事。她去年一年的辛苦全都白费了。她的拼搏,她的恐惧,她在凄风苦雨中的勤劳,全都将化为乌有。谁能料到那个萎靡不振的老弗兰克竟会参加那班头脑发热的三K党人的活动呢?说不定就在此时此刻,他已经死了。如果他没有死,给北佬逮住了,不免要上绞架。艾希礼也同样如此!
她心里想着,攥紧拳头,把手掌心里掐出了四个鲜红的指甲印。艾希礼有上绞架的危险,可是媚兰还能这样平静地继续念书!而且艾希礼说不定已经死了。可是媚兰阅读让·华尔强109的悲惨故事时那柔和安详的话音使她镇静,使她不至于跳起来尖叫。
她回想起那晚托尼·方丹来到她家里的情景。当时他正遭追捕,精疲力竭,身无分文。倘若那天他没到她家,没得到钱和马,那么他一定早就被绞死了。此时艾希礼和弗兰克如果还活着,他们的处境想必和托尼那时一样,说不定更坏。现在家里被士兵包围了,他们若想回来拿钱拿衣服,就难逃被逮捕的厄运。说不定这条街上每家人家都有北佬士兵看守着,不让他们找到帮忙的朋友。说不定他们此刻在黑夜里纵马狂奔,逃向得克萨斯州去。
可是白瑞德——也许白瑞德能及时赶到他们那里。白瑞德口袋里老是揣着好多现钞。或许他会借钱给他们度过这一关。可是也很怪。白瑞德怎么关心起艾希礼的安全来呢?他肯定不喜欢艾希礼,而且公开声称瞧不起艾希礼。那么为什么——可是这个谜她暂时不想了,因为她心里又担心起艾希礼和弗兰克的安全了。
“哦,全怪我不好!”她悲痛不已,“因迪和阿奇没有说错。全是我的不是。可是我绝没料到他们两人竟那么傻,去参加三K党!我也绝没料到真的会碰到今天下午的事。媚利说得对。人必须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我得让锯木厂办下去!我得赚钱,可是现在看来我的一切全要毁了,而这些又是我自己造成的。”
媚兰读了很久,声音开始发颤,渐渐拖长,终于停下来了。她的头转向窗口看着,好像窗外已没有北佬在窥视她们。其余的人也都抬起头来,见她那倾听的姿势,便跟着注意静听。
外面传来马蹄声和歌唱声,虽然门窗密闭,风声又大,但还是清晰可辨。唱的是一只最叫人讨厌的歌,是舍曼率军《进军佐治亚》的歌。唱歌的人正是白瑞德。
他第一句还没唱完,便听见另外两个醉汉的声音在责骂他,激起他一连串的胡言乱语,几个人的声音搅在一起,分辨不清。这时只听到前面走廊里贾弗里中尉迅速的一声命令,马上就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可是屋里的几个女人,在听到这些声响之前,已吓得目瞪口呆地在那里面面相觑。原来她们听出来那两个跟白瑞德争吵的不是别人,正是艾希礼和休·埃尔辛。
外面门前小道上的声音更响了,有贾弗里中尉简短的问话声,休的尖锐傻笑声,白瑞德的低沉粗鲁声,以及艾希礼古怪而不真实的喊声:“该死!该死!”
“那不可能是艾希礼!”斯佳丽狂乱地想道,“他从不醉酒!还有白瑞德——咦,白瑞德越是醉得厉害就越安静,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大吵大嚷的!”
媚兰站起来,阿奇跟着也站起来。他们听到中尉的尖嗓门在说:“这两个人被逮捕了。”阿奇马上把手按在手枪柄上。
“不,”媚兰坚定地低声说,“别动,让我来。”
此时媚兰脸上的表情,就跟当初她站在塔拉的楼梯顶上,手里拿着一柄沉甸甸的腰刀,注视着楼下北佬的尸体时一模一样。一个温文胆小的人,在环境的逼迫下,竟会变成像母老虎般的凶猛机警。她刷地打开门。
“扶他进来,白瑞德船长,”她用一种清晰的声音招呼道,声音里含着恼怒,“瞧你又把他给灌醉了。扶他进来吧。”
北佬中尉站在风里的黑暗小道上说:“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尔辛先生被逮捕了。”
“逮捕?为什么?因为喝醉吗?亚特兰大城里的人若是喝醉就要被逮捕,那么城里卫戍部队里天天都得有人坐牢了。噢,扶他进来吧,白瑞德船长——要是你自己还能走路的话。”
斯佳丽的脑子不怎么灵敏,一时间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知道白瑞德和艾希礼两人都没有真的喝醉,也知道媚兰心里是一清二楚的,可是媚兰为什么一反她温和文雅的常态,当着北佬的面像个泼妇般大吵大闹,硬把他们两人看成醉得连路都不能走似的呢?
外面黑暗中有模糊的争辩声,夹杂一些诅咒声,接着是登上台阶的踉跄的脚步声。艾希礼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头倒向一边,头发蓬乱,从头颈到肩部裹着白瑞德的黑披肩。休·埃尔辛和白瑞德脚步不稳地在他的两边挽着他,只要他们一松手,他准会栽倒在地上。北佬中尉跟在他们后面,脸上的表情像是觉得又怀疑又有趣。他在门口站定,身后的士兵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冷风一阵阵刮进屋里。
斯佳丽又是害怕又是不解。她瞅着媚兰,再瞧着艾希礼,心中终于有点明白了。她刚想喊出声:“他可并没有喝醉!”又急忙把话吞下。她明白他们是在演戏,演的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戏。她知道她和皮特姑妈两人不是剧中人,可是其他几个人都是。他们像在演一出排练得很纯熟的戏,彼此配合默契。她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已足够使她保持缄默了。
“扶他坐上椅子,”媚兰气愤地嚷道,“现在你,白瑞德船长,请你马上离开这屋子!你又把他弄成这样子,怎么还好意思到我这里来!”
两个男人搀着艾希礼坐在一张摇椅上。白瑞德摇摇晃晃地一把抓住椅背才站直身子,以抱怨的口吻对那中尉说:
“我可好心不得好报,不是吗?我怕他这样子会叫警察抓走,才送他回家,可是他还大嚷大闹,还要抓我的脸。”
“还有你,休·埃尔辛,我真为你害臊!你那可怜的妈妈会怎么说?喝醉了,还跟——跟白瑞德船长那样和北佬交朋友的无赖汉在一起!哦,威尔克斯先生,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媚利,我醉得不怎么厉害,”艾希礼喃喃地说着,脸向下扑在桌子上,头埋在臂膀中间。
“阿奇,扶他进屋上床去睡——就跟往常一样,”媚兰吩咐道,“皮特姑妈,你快去帮他铺床吧。哦——唔,”她忽然哭了,“哦,他怎么又这个样子?他曾答应过我的!”
阿奇已经把手臂伸到艾希礼肩膀下面,皮特姑妈吓得没了主意,刚刚站起身来时,中尉发话了:
“别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中士拖着枪刚走进屋,白瑞德却挣扎着站稳身子,一只手搁在中尉的臂膀上,勉强地睁大惺忪的眼睛。
“汤姆,你抓他干什么?他喝得不算很醉。上回他醉得还要厉害呢。”
“醉他妈的鬼,”中尉嚷道,“他醉得躺在阴沟里也不干我的事,我不是警察。我们逮捕他和埃尔辛先生,是因为三K党今天晚上袭击贫民区,杀死了一个白人跟一个黑人,这事他们俩都有份。威尔克斯先生还是其中的为首分子。”
“今天晚上?”白瑞德不禁笑起来,越笑越来劲,直笑得倒在沙发上,两手捧住了脑袋。“不是今天晚上,汤姆,”他缓过气来接着说,“他们两位今晚跟我在一起,从八点钟开始,也就是他们家里人以为在开会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
“跟你在一起吗,白瑞德?可是——”中尉皱起眉头,拿不定主意地看着艾希礼和媚兰,他们俩一个已经呼呼入睡,另一个正在呜呜哭泣。“可是——你们在哪里呢?”
“我不便说出来,”白瑞德一副醉鬼的狡黠样子,向媚兰瞟了一眼。
“你还是说出来的好!”
“我们到走廊里去。到那里我再告诉你。”
“你现在就说。”
“我不好在太太们面前说。如果太太们肯到房门外面——”
“我不出去,”媚兰怒冲冲地喊道,一面拿手帕擦眼睛,“我有权利知道。我丈夫到底去过哪里?”
“在贝尔·沃特林的妓院里,”白瑞德说着,像是很羞赧的样子,“除了他,还有休和弗兰克·肯尼迪,还有米德大夫和——和一大群人。在举行宴会。大宴会。有香槟。有女孩子——”
“在——在贝尔·沃特林那里?”
媚兰猛的提高嗓门,随后她痛苦得使她的噪音哑了,吓得大家都转过脸看着她。她伸手抓住自己的胸口,阿奇还没过去扶住她,她已经晕过去了。接着是一片混乱,阿奇把她抱起来,因迪冲到厨房里拿水,皮特和斯佳丽一个给她打扇,另一个轻轻拍她的手腕。休·埃尔辛一遍一遍地在高声喊着:“瞧你干的好事!瞧你干的好事!”
“这下全城都要知道了”白瑞德凶暴地说,“我想你该满意了吧,汤姆。明天亚特兰大城里,做妻子的怕没有一个肯理睬她的丈夫了。”
“白瑞德,我不知道——”虽然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到中尉的背部,他却仍在冒汗,“呃,你起个誓,说他们果真是在——嗯——在贝尔那里。”
“见鬼,好吧,”白瑞德咆哮着说,“你不相信就去问贝尔本人。来,把威尔克斯太太抱到她房里。把她交给我,阿奇,我抱得动她。皮特小姐,你拿着灯走在前面。”
他毫不费力地从阿奇手中接过媚兰。
“你扶威尔克斯先生上床,阿奇。我从此不想再见他了。”
皮特的手抖得厉害,拿着那灯可真是对房子的安全有威胁,可是她居然拿着它一步步走进那黑暗的卧室。阿奇咕哝一声,一只手伸进艾希礼的腋下,把他抱起来。
“可是——我一定得逮捕他们!”
白瑞德从幽暗的过道里转过身来。
“那么你明天早上来逮捕。他们这样子反正是跑不了的。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在妓院里喝醉了酒是犯法的。得啦,汤姆,足足有五十个人可以证明他们确实是在贝尔那里。”
“你们南方人要想证明一个人是在他本来不在的地方,总是能够找到五十个证人的,”中尉阴沉地说,“埃尔辛先生,你跟我去一趟,总得有人给威尔克斯先生宣誓作保,我才能假释他。”
“我是威尔克斯先生的妹妹。我可以担保他听候传讯,”因迪冷冷地说,“现在你总可以走了吧?这一晚你可把我们折腾得够了。”
“我万分抱歉,”中尉笨拙地一鞠躬,“我只是希望他们能证明他们确实是在——呃——沃特林小姐——太太家里。你可不可以告诉你哥哥一声,他明天上午一定得去听候宪兵司令的问话。”
因迪冷冷地点点头,把手放在门的把手上,默默地暗示他快点离开是很受欢迎的。中尉和中士退出,休·埃尔辛跟在后面,因迪随手把门啪地关上。她没瞧斯佳丽一眼,赶快走到各个窗口并把窗帘放下。斯佳丽只觉双膝发软,一把抓住艾希礼刚才坐过的椅子,才支撑住自己的身子。她低头往椅子上一瞧,椅背靠垫上有一块比巴掌略大的湿漉漉的黑斑。她觉得奇怪,伸手一摸,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手上有黏糊糊的一大块鲜红的血渍。
“因迪,”她轻声道,“因迪,艾希礼——他受伤了。”
“你这蠢货!你以为他真的喝醉了?”
因迪把最后一道窗帘放下,飞快地奔向卧室,斯佳丽紧跟在后面,她的心跳到她的喉咙头。白瑞德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门口,斯佳丽从他肩膀上看过去,见艾希礼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媚兰虽然刚刚晕过,动作却出奇地敏捷,正拿着一把绣花剪剪开艾希礼身上浸透了血渍的衬衫,阿奇一手掌灯低低地给媚兰照着,另一只手的手指按着艾希礼的脉搏。
“他死了?”两个姑娘同声喊道。
“没有,因为失血晕过去了。枪弹打穿了他的肩膀。”白瑞德说。
“你为什么把他带到家里来,你这傻瓜?”因迪嚷道,“让我进去!你让开!你为什么把他带到家里来,差点没被他们抓走?”
“他身子太虚弱,走不了远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威尔克斯小姐。再说——你是不是要他像托尼·方丹那样逃亡出去呢?你是不是愿意你的邻居们成群地逃到得克萨斯隐姓埋名地在那里过一辈子呢?现在有一个机会叫他们全都不会吃官司,只要贝尔——”
“让我进去!”
“不,威尔克斯小姐,有事要请你做。你得马上去请个医生——不要米德大夫。他和这件事有牵连,说不定此刻正在受北佬的盘问。另找一个医生。你晚上独自出去害怕不?”
“不,”因迪说,一对浅色眼睛闪闪发亮,“我不怕,”她从过道的衣钩上把媚兰带兜帽的披肩取下,“我去请迪安大夫,”她的声音不再是那么激动,因为她竭力控制已平静了,“很对不起,我刚才把你叫做奸细和傻瓜。我不了解情况。我非常感谢你帮了艾希礼大忙——不过我照样看不起你。”
“我欣赏你的坦率——为此表示感谢,”白瑞德一鞠躬,抿起嘴唇现出一个感到有趣的微笑。“你快去吧,往小路走,回来的时候要是看到有士兵在附近,就别进屋子。”
因迪又痛苦地匆匆扫了艾希礼一眼,把披肩裹在身上,轻轻穿过过道从后门出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斯佳丽竭尽目力从白瑞德肩上看过去,见艾希礼睁着眼,她的心又怦怦跳了。媚兰从脸盆架上拿来一块折叠的毛巾,按在他流血不止的肩膀上,艾希礼虚弱地装出让她放心的微笑看着她的脸。斯佳丽感到白瑞德正以洞察一切的目光在盯着她,她知道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自己的脸上,可是她也不管了。艾希礼正在流血,也许快要死了。她爱着他,却是她给他肩上带来这个枪洞。她想冲进房里,倒在他的床边,把他紧紧搂住,可是她两膝直抖,挪不动脚步。她的手捂住嘴,她睁大眼看着媚兰换了一条毛巾贴在他肩上拼命地按住,像是这样就能把血按回他身体里似的。可是那毛巾简直像着了魔,顷刻间就红透了。
一个人流了那么多的血怎么还能活着?可是,感谢上帝,他嘴唇边没有出现血泡沫——哦,那些带血的泡沫,是死亡的前奏,这对她曾一度是很熟悉的。当年桃树溪可怕的一役,好多伤兵死在皮特姑妈家的草地上,嘴角上都泛出过血泡沫。
“振作点,”白瑞德说,语调生硬,略带嘲讽,“他不会死的。你拿灯照着威尔克斯太太,我要差阿奇办点事。”
阿奇透过灯光看着白瑞德。
“我不听你的差遣,”他说着把嘴里的烟草从脸颊的一边移到另一边。
“你照他的吩咐办,”媚兰厉声道,“要赶快办。白瑞德船长怎么说,你就怎么办。斯佳丽,接过他手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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