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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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片言只语之后,在这些文字残迹之后,有些物质方面的事实也开始显露出来。
在波潘库尔街一个旧货商家里,人们从五斗柜的抽屉里搜到七张灰色纸,全都纵向一折为四;这些纸覆盖着二十六张同样的灰色方块纸,卷成子弹形,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硝石………………………………………………十二两
硫磺…………………………………………………二两
煤…………………………………………………二两半
水……………………………………………………二两
搜查笔录表明,抽屉发出一股强烈的火药味。
一名泥瓦匠下工回家,把一只小包裹遗忘在奥斯特利兹桥附近的一条长凳上。这只包裹送到警卫队。打开以后,找到两份印好的对话,署名拉奥蒂埃尔,一首歌曲《工人们,联合起来》,还有一只装满子弹的白铁皮盒。
一个工人同一个伙伴喝酒,让人摸摸身上有多热;他的伙伴在外衣下触到一把手枪。
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和王位城门之间那条大街的一条壕沟里,几个玩耍的孩子在最僻静的地方,在一堆刨花和垃圾下面,发现一只口袋,里面有一个子弹模子、一只做子弹壳的木芯棒、一只盛着猎枪火药粒子的木钵和一只小铁锅,里面有熔铅的明显残迹。
警察在清早五点出其不意地闯进一个名叫帕尔东的人家里,发现他站在床边,手里拿着正在制造的子弹;这个人后来是梅里街垒国民自卫军士兵,在一八三四年四月的起义中牺牲了。
工人快歇工时,有人看见在皮克普斯城门和沙朗通城门之间的一条巡逻小径上,有两个人在聚会,小径夹在两堵墙之间,附近一家小酒店的门前有暹罗游戏柱。一个从罩衣下掏出一把手枪,交给另一个。正当交枪时,他发觉胸口的汗气弄潮了火药。他试试手枪灵不灵,在药池里添了点火药。然后两个人分手了。
一个名叫加莱的人,后来在四月事件中被击毙在博堡街,他炫耀家中有七百发子弹和二十四粒火石。
一天,政府得到情报,郊区在分发武器和二十万发子弹。下一周又分发了三万发子弹。奇怪的是,警察连一颗子弹也搜不到。一封截获的信说:“八万爱国者在四小时内武装起来的日子不远了。”
所有这些酝酿都是公开的,几乎可以说是在平静中进行的。迫在眉睫的起义,当着政府的面,在平静地准备掀起风暴。这场危机还在暗地里酝酿,但已经露出蛛丝马迹,真是无奇不有。有产者安然地告诉工人正在准备的情况。有人问:“暴动进行得怎样啦?”那口气好像说:“您的妻子好吗?”
莫罗街的一个家具商问:“那么,你们什么时候起事?”
另一个店老板说:
“不久就要起事了。这我知道。一个月前你们有一万五千人,眼下你们有二万五千人。”他献出自己的枪,一个邻居献出自己的小手枪,他本想卖七法郎。
另外,革命热情在蔓延。巴黎和法国没有一个地方例外。革命的动脉到处跳动。正如某些炎症会产生薄膜,在人体形成一样,秘密会社的网开始扩展到全国。从既公开又秘密的人民之友社,产生人权社,它这样决定议事日程:“共和历四十年雨月”,人权社不顾重罪法庭勒令其解散,仍继续活动,并毫不犹豫地给分部起了意味深长的名称,例如:
长矛。
警钟。
警炮。
弗里吉亚帽。
一月二十一日。[25]
穷人。
流浪汉。
前进。
罗伯斯比尔。
水平面。
《一切都会好》[26]。
人权社产生行动社。这是不耐烦的人脱离出来,跑到前面去。其他协会竭力在大型的母体社团中招人。这些社团里的人抱怨被拉来拉去。高卢人社和市镇组委会就是这样。争取新闻自由、个人自由、人民教育、反对间接税协会也是这样。还有平等工人社分成三部分:平等派、共产主义者、改良主义者。还有巴士底军团,这是一种军事编制的队伍,下士率领四个人,中士率领十个人,少尉率领二十个人,中尉率领四十个人;互相认识的人决超不过五个。这种创编,谨慎与大胆相结合,似乎带有威尼斯天才的印记。为首的中央委员会,有两条臂膀,即行动社和巴士底军团。一个正统派协会,即忠诚骑士团,在共和派组织中活动,后来被揭穿和驱逐了。
巴黎的团体在各个主要城市里有分支机构。里昂、南特、里尔和马赛都有人权社、烧炭党、自由人社。埃克斯有一个革命社团,名叫库古尔德社。上文已经提到过这个词。
在巴黎,圣马尔索郊区群情激奋的程度不低于圣安东尼郊区,而学校又不亚于郊区。圣雅散特街的一家咖啡店和马图林-圣雅克街的七球小咖啡店,用作大学生的聚会地点。ABC之友社和昂热的互助社、埃克斯的库古尔德社联合,上文介绍过,在穆赞咖啡馆聚会。读者知道,这些年轻人也在蒙德图街附近名叫科林斯的酒楼相会。这些聚会是秘密的。其他聚会则尽量公开。从后来一次审讯记录的片断中,也可以判断出多么大胆:“这次会议在哪里进行?”“在和平街。”“在谁家里?”“在街头。”“有几个分部参加?”“只有一个。”“哪一个?”“体力劳动者分部。”“谁是头?”“是我。”“你太年轻,独自做不出向政府进攻的重要决定。你从哪儿接受指示?”“从中央委员会。”
军队与民众同时受到瓦解,就像后来贝尔福、吕内维尔和埃皮纳尔发生的变化所证明的那样。人们指望第五十二团、第五团、第八团、第三十七团和第二十轻骑团。在勃艮第和南方城市,人们种植“自由树”,就是说在一根杆子顶上挂一顶红帽子。
局势就是这样。
前面说过,圣安东尼郊区,比其他民众团体更容易使这种局势变得敏感和紧张。疼痛就在这里。
这个旧郊区,人口密得像蚂蚁窝,又像一窝蜜蜂一样勤劳、勇敢和动辄易怒,躁动着等待和盼望一次震荡。一切激荡着,但工作并不因此而中断。难以描绘这种又活跃又阴沉沉的面貌。这个郊区的阁楼屋顶下隐藏着令人心酸的困苦;那里也有热烈而罕见的才智。困苦和才智两极相触,就尤为危险。
圣安东尼郊区还有其他骚动的原因;因为它受到商业危机、破产、罢工、失业这些政治大动荡的内在原因的影响。在革命时期,贫困既是因又是果。贫困的打击要反弹回来。这些民众充满了高尚的品德,潜伏的能量可以达到顶点,随时准备拿起武器,他们群情激愤,深沉有力,犹如火药桶,仿佛只等待火星落下,便轰然爆炸。每当火星在事件之风驱赶下,在地平线上飘荡,人们就禁不住想到圣安东尼郊区和可怕的偶然性,正是这种偶然性把充满痛苦和思想的火药库放在巴黎的大门口。
圣安东尼郊区的小酒店已在上文多次描述过,历史上闻名遐迩。在动荡年代里,人们沉醉于交谈,胜过喝酒。预见精神和未来的气息在那里流动,激励人心,使心灵高尚。圣安东尼郊区的小酒店酷似安文蒂诺山的酒店,这些酒店建造在女预言家洞穴上面,与深沉的神圣气息相通;桌子几乎都是三条腿的,人们喝着安尼乌斯[27]所说的“女预言家酒”。
圣安东尼郊区是一个储存民众的水库。革命的震动会造成裂缝,从中流出人民的至上权力。这至上权力可能做错事,它像别的权力一样会出错;但即使走入歧途,它仍然是伟大的。可以说,它好似独眼巨人安根斯[28]。
九三年,根据当时流行的思想是好是坏,恰逢狂热还是热烈,时而从圣安东尼郊区开出野蛮军团,时而开出英雄部队。
野蛮一词要说明一下。在革命混乱的开天辟地的日子里,这些人头发直竖,衣衫破烂,呐喊着,十分粗野,举起棍棒和长矛,冲向乱翻天的旧巴黎,他们要干什么呢?他们要结束压迫,结束暴政,结束战争,要求男人有工作,孩子受教育,妇女得到社会的优待,要求自由、平等、博爱、人人有面包、人人有头脑、世界变成伊甸园、进步;他们被逼到绝境,怒发冲冠,身子半裸,手执木棍,大吼大叫,气势汹汹地要求这神圣、美好而甜蜜的东西,即进步。他们是野蛮人,是的;但这是文明的野蛮人。
他们愤怒地要求权利;他们要求让人类登上天堂,哪怕通过震荡和恐怖。他们俨然是野蛮人,但他们是救星。他们戴着黑夜的面具,要求光明。
这些人我们承认是粗野的,而且是可怕的,但这是为了善而粗野,而可怕;比起这些人,另有一些人,笑口盈盈,锦衣绣衫,穿金戴银,丝带飘拂,珠光宝气,脚穿丝袜,头插白羽毛,手戴黄手套,足踩漆皮鞋,肘子支在大理石壁炉角落里的丝绒罩桌子上,温文尔雅地坚持维护和保存往昔、中世纪、神圣权利、宗教狂热、愚昧、奴役、死刑、战争,小声而彬彬有礼地颂扬刀光剑影、火刑柴堆和断头台。至于我们,倘若我们要在文明的野蛮人和野蛮的文明人之间作选择,我们宁愿选择野蛮人。
但是,谢天谢地,还可以作别的选择。无论向前还是向后,垂直跌下去都是不必要的。既不要专制主义,也不要恐怖主义。我们要的是缓缓向上的进步。
天主提供了这种可能。坡度缓和,这就是天主的全部策略。
六、昂若拉及其副手
大约在这个时期,昂若拉为了迎接可能到来的事变,暗中着手清理队伍。
大家在穆赞咖啡馆秘密策划。
昂若拉在话里用了一些半隐晦的,但意味深长的暗喻,说道:
“有必要搞清我们的处境,以及可以依靠什么人。如果需要斗士,就必须培养。要拥有打击力量。这有百利而无一害。路过时遇到牛群总比遇不到牛群,挨牛顶的机会多得多。因此,要数一下牛群。我们有多少人?这件事不该留到明天去做。革命者总是应该有紧迫感;进步没有时间泡掉。要当心出现意外事故。不要让自己措手不及。要检查一下我们所做的针线活,看看是不是结实。这件事今天就应该摸底。库费拉克,你去看看综合工科学校的学生。现在是他们的假日。今天是星期三。弗伊,对不对?您去看看冰库那儿的人。孔布费尔答应我去皮克普斯。那里有一大群出色的力量。巴奥雷尔去看一看吊刑台。普鲁维尔,泥瓦匠情绪冷落下来了;你去格勒奈尔-圣奥诺雷街,把共济会支部的情况给我们带回来。若利到杜普伊特朗诊所去,搭一下医学院的脉搏。博须埃到法院转一圈,同实习生交谈一下。我呢,我负责了解库古尔德社的情况。”
“一切安排妥当,”库费拉克说。
“没有。”
“还有什么?”
“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孔布费尔问。
“梅纳城门,”昂若拉回答。
昂若拉停了一下,好像在思索,然后又说:
“梅纳城门那边有大理石匠、漆匠、雕塑场的粗坯工。这是一个热情的家族,但很容易热情冷却。我不知道最近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想别的东西。他们消失了。他们玩多米诺骨牌消磨时间。去跟他们谈一谈是当务之急,而且要坚决。他们聚在里什弗烟馆里。在中午到一点钟之间,可以在那里找到他们。要在这些火灰上吹一吹气。我本来打算让马里于斯去干,他神不守舍,但总的来说是好的,可是他不来了。我需要有人去梅纳城门。我没有别的人了。”
“我呢,”格朗泰尔说,“有我在呀。”
“你吗?”
“是我呀。”
“你呀,去教训共和党人吧!你呀,以原则的名义去焐热冷却的心吧!”
“为什么不行呢?”
“你能干点事吗?”
“我多少有这种渴望呢,”格朗泰尔说。
“你什么也不相信。”
“我相信你。”
“格朗泰尔,你肯给我帮个忙吗?”
“什么事都肯。包括给你擦靴子。”
“那么,我们的事你别管。去醒醒你的苦艾酒吧。”
“你不讲情义,昂若拉。”
“你倒可以到梅纳城门去!你能胜任!”
“我能到格雷街,穿过圣米歇尔广场,从亲王殿下街斜插过去,踏上沃吉拉尔街,走过加尔默罗会修院,转到阿萨斯街,来到寻午街,把军事法庭抛在后面,大步走过旧瓦窑街,穿过大道,沿着梅纳大路走,越过城门,走进里什弗烟馆里。我能这样做。我的鞋做得到。”
“你有点熟识里什弗烟馆的那些伙伴吗?”
“不太熟识。我们只不过是一面之交。”
“你跟他们说什么呢?”
“当然,我要跟他们谈谈罗伯斯比尔。谈谈丹东。谈谈原则。”
“你呀!”
“就是我。有人对我是不公道的。我要干起来,那是厉害的。我看过关于普吕多姆[29]的漫画,我了解《社会契约论》,我背得出共和二年的宪法。‘一个公民的自由开始,便是另一个公民的自由告终。’你把我看作一个粗人吗?我的抽屉里有一张大革命时期的旧证券呢。人权,人民的至尊,见鬼!我甚至有点是埃贝尔派[30]。我手里拿着表,能天花乱坠地讲上六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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