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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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从来不改变习惯,他只在晚上接待来客。”
“你说的是什么人?”柯赛特问。
“我吗?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究竟指望什么呢?”
“你等到后天吧。”
“你想这样?”
“是的,柯赛特。”
她把他的头捧在手里,踮起脚尖,达到他的高度,竭力在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的指望。
马里于斯又说:
“我想到一件事,你应该知道我的地址,可能出现意外情况,我住在我的朋友库费拉克那里,玻璃厂街十六号。”
他在口袋里搜索,掏出一把折叠小刀,用刀刃刻写在灰泥墙上:玻璃厂街十六号。
柯赛特重新盯住他的眼睛。
“把你的想法告诉我。马里于斯,你有一个想法。把它告诉我。噢!把它告诉我,我晚上才好过!”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因为天主不会希望我们分开。后天等着我吧。”
“这段时间我干什么呢?”柯赛特说。“你呢,你在外头,来来去去。男人多么幸福啊!我呢,我要独自留下来。噢!我会愁死的!明天晚上你会干什么,说呀?”
“我要尝试办一件事。”
“那么,我要向天主祈祷,从现在起我一直记挂着你,让你成功。既然你不想讲,我就不再问你。你是我的主人。明天晚上我用唱歌来度过,就是那首你喜欢的《厄里央特》,有一晚你在我的护窗板后面倾听来着。不过,后天,你早点来。我在晚上九点正等你,我先告诉你了。我的天!一天天这么长,真是愁死人了!你明白,九点钟一敲,我就来到花园里。”
“我也是。”
他们没有说出来,但怀着同样的想法,受到使情人不断交流的电流推动,沉醉在创巨痛深的欲念里,拥抱在一起,没有发觉他们的目光抬起时,嘴唇已经接触在一起,泪水盈眶,心旌摇摇,他们仰望着繁星。
马里于斯出来时,街上空无一人。这时,爱波尼娜正在尾随匪徒,一直来到大街上。
马里于斯头靠在树上沉思时,一个想法掠过他的脑际;唉!连他自己也认为这个想法太疯狂,办不到。他毅然决然下定了决心。
七、老人的心和年轻人的心对峙
当时,吉尔诺曼老爹整整九十一岁。他一直同吉尔诺曼小姐住在骷髅地修女街六号,他自己的老房子里。读者记得,他是这样一个老翁:岁月重负压不倒,连忧伤也压不弯,身板挺直,等待死亡来临。
但近来他的女儿说:我父亲变矮了。他不再打女仆的耳光;巴斯克没有及时来开门,他用手杖敲楼梯平台,也没有那股劲头了。七月革命激怒他,只有六个月。他几乎平静地看到《政府公报》上这种字句组合:法兰西贵族院议员恩布洛-孔泰先生。事实上,老人体衰力弱了。他不屈服,他不投降,他的体质和精神禀赋都不会这样;但他内心感到衰竭了。四年来,他坚定地等待马里于斯,不折不扣地深信,这个混小子总有一天会来敲门;如今,他黯然神伤时,心里竟然寻思,马里于斯还迟迟不来……他忍受不了的不是死亡,而是想到他再也看不到马里于斯了。再也看不到马里于斯,至今这种想法甚至还没有来到他的脑际;现在这个想法出现了,使他心里冰凉。忘恩负义的孩子这样一走了之,看不到孩子,对老外公来说,越发增加他的爱,自然而真挚的感情往往如此。正是在十二月的夜里,气温只有十度,人们往往想的是阳光。吉尔诺曼先生作为长辈,不能,或者自认为尤其不能向外孙迈出一步;“我宁愿死掉,”他说。他认为自己一点没错,但他想念马里于斯,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怀着深深的情意和无言的绝望。
他开始牙齿脱落,这越发加重了他的忧郁。
吉尔诺曼先生不肯承认,他爱一个情妇,从来也不像爱马里于斯那样深,这样他会气愤和羞愧。
他让人在卧室的床前,放了一幅他另一个女儿,已过世的蓬梅西太太的旧肖像,他一醒过来就能看到,这是她十八岁时制作的肖像。他不停地看这幅肖像。有一天,他看着肖像说:
“我觉得他很像她。”
“像我的妹妹?”吉尔诺曼小姐说。“可不是嘛。”
老人又说:
“也像他。”
有一次,他坐下,双膝并在一起,眼睛几乎闭上,一副颓丧的姿势,他的女儿大胆问他:
“父亲,您始终如一地恨他吗?……”
她止住了,不敢走得太远。
“恨谁?”
“恨这个可怜的马里于斯?”
他抬起苍老的头,将枯瘦、皱巴巴的拳头放在桌上,用勃然大怒和颤抖的声音叫道:
“您说是可怜的马里于斯!这位先生是个怪人,无赖,爱虚荣、忘恩负义、没心没肺的小子,没有灵魂、傲慢无礼的恶棍!”
他转过身去,不让女儿看到他眼里有一滴眼泪。
三天后,他沉默了四小时,终于开了口,突然对女儿说:
“我早就荣幸地请求过吉尔诺曼小姐不再提起他。”
吉尔诺曼姨妈放弃了一切努力,作出这深刻的判断:“自从我妹妹干出蠢事,我父亲就不太爱她了。显然,他憎恨马里于斯。”
“自从干出蠢事”,意味着:自从她嫁给了上校。
另外,读者已经猜测到了,吉尔诺曼小姐想把她的宠儿、枪骑兵军官代替马里于斯的企图失败了。替身泰奥杜尔一点没有成功。吉尔诺曼先生不接受张冠李戴。心中的空缺决不能滥竽充数。至于泰奥杜尔,虽然嗅到能继承遗产,但也忍受不了讨人喜欢的苦差使。老人令枪骑兵厌烦,枪骑兵触怒老人。泰奥杜尔中尉无疑很快活,但喋喋不休;浅薄而平庸;性情随和,但结交狐朋狗友;他有一些情妇,这倒是真的,大谈特谈,这也是真的;但他出言不逊。他的所有优点都伴随缺点。吉尔诺曼先生听他讲巴比伦街军营周围的艳遇,都听得烦了。再说,吉尔诺曼中尉有时穿上军装,戴上三色绶带来到。这就干脆使他变得无法容忍了。吉尔诺曼老爹终于对女儿说:“泰奥杜尔我忍受够了。如果你愿意,你来接待吧。在和平时期,我对军人缺乏兴趣。我不知道是否不喜欢勇猛的军人,超过不喜欢耀武扬威的军人。战场上兵刃相碰,毕竟不像刀鞘拖在街道上的声音那样可悲。况且,挺起胸膛像个勇士,腰身又扎得像个小娘们儿,铠甲里面穿一件女人紧身衣,这是双倍的可笑。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要硬充好汉,也不要忸怩作态。既不要吹牛,也不要臭美。你自己留着泰奥杜尔吧。”
他的女儿徒劳地说:“这毕竟是你的曾侄孙呀。”吉尔诺曼先生是不折不扣的外祖父,却根本不做曾叔祖。
其实,他有头脑,会做对比,泰奥杜尔使他更惋惜马里于斯。
一天晚上,这是六月四日,吉尔诺曼先生的壁炉仍然烧得很旺,他打发女儿到隔壁房间做针线活。他独自呆在糊了牧羊图壁纸的房间里,双脚搁在壁炉柴架上,科罗曼德尔的九折大屏风围住他半圈,他的手肘支在桌上,桌上点着两支有绿灯罩的蜡烛,他深埋在绒绣圈椅里,手里拿着一本书,但不阅读。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穿着“奇装异服”,酷似加拉[16]的旧肖像。这样会使街上的人跟随在他后面,他的女儿在他出门时,总是让他罩上一件主教式的宽袍,盖住他的衣服。在家里时,除了起床和睡觉,他从来不穿便袍。“这使人老态龙钟,”他说。
吉尔诺曼老爹想起马里于斯时满怀深情,又感到苦涩,而且往往苦涩占上风。他激怒的温情总是最后沸腾起来,转为愤怒。他到了这一步:要竭力打定主意,接受揪心的痛苦。他向自己解释,现在没有什么理由盼望马里于斯回来,如果他不得不回来,他就已经这样做了,必须放弃这种希望。他力图习惯已经定局的想法,他到死也不会看到“这位先生”了。但他的整个天性却起来反对;他以往的慈爱不能同意。“什么!”他说,这已成为他痛苦时反复说的话,“他不会回来了!”他的秃顶垂到胸前,悲哀而愤怒的目光模糊地盯着炉灰。
他陷入遐思中,他的老仆巴斯克这时进来问:
“先生能接见马里于斯先生吗?”
老人挺起身来,脸色苍白,像受到电击而挺起的尸体,全身的血涌向心脏。他嗫嚅说:
“马里于斯先生姓什么?”
“我不知道,”巴斯克被主人的神态弄得不知所措,胆怯地回答,“我没有见到他。是尼科莱特刚才对我说的:有一个年轻人,您就说是马里于斯先生。”
吉尔诺曼老爹低声咕噜说:
“让他进来。”
他保持原来的姿势,头晃动着,眼睛盯住房门。门打开了。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这是马里于斯。
马里于斯站在门口,仿佛等待别人叫他进来。
他的衣服几乎不堪入目,好在灯罩形成的黑暗中看不清。只能分清他平静、庄重、很古怪地忧郁的脸。
吉尔诺曼老爹又惊又喜,呆住了一会儿,仿佛面对显灵,只看到一团光。他差点要瘫倒。他透过晃眼的光芒看到马里于斯。确实是他。的确是马里于斯!
终于来了!隔了四年!可以说,他一眼就把马里于斯完全抓住了。他觉得孩子漂亮、高贵、优雅,长大了,成人了,仪态得体,模样可爱。他真想张开手臂,招呼他,奔过去,他的五脏六腑融化在喜悦中,亲热的话涨满胸膛,漫溢而出;总之,所有的温情显现了,来到唇边,与他的本性恰成对比,口中却冒出严厉。他粗暴地说:
“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马里于斯困窘地回答:
“先生……”
吉尔诺曼先生希望马里于斯扑到他的怀里。他对马里于斯和自己都不满意。他感到自己粗暴,而马里于斯冷漠。老人感到自己内心充满温情和忧伤,外表却又这样生硬,便不安得难受和气恼。苦恼的心情又冒了出来。他用粗暴的声调打断了马里于斯的话:
“那么,您为什么到这里来?”
这个“那么”意味着:“如果您不来拥抱我。”马里于斯望着他的外祖父,老人脸色苍白,像大理石一样。
“先生……”
老人又用严厉的声音说:
“您来请我原谅吗?您承认自己错了吗?”
他以为把马里于斯引上正道,“这孩子”就会屈服。马里于斯不寒而栗;这是要他否定自己的父亲;他垂下眼睛回答:
“不,先生。”
“那么,”老人痛苦万分,又火冒三丈,冲动地叫道,“您来找我干什么?”
马里于斯双手合在一起,跨了一步,用微弱、颤抖的声音说:
“先生,可怜一下我吧。”
这句话触动了吉尔诺曼先生;早说一点会感动他,但说得太迟了。老外公站了起来,双手拄着拐杖,嘴唇泛白,额角晃动,但他的高身材居高临下对着躬身的马里于斯。
“可怜您,先生!青年人在请求一个九十一岁的老人可怜!您走进人生,而我却要离开;您去看戏,跳舞,喝咖啡,玩桌球,您有才智,您讨女人喜欢,您是漂亮的小伙子;我呢,盛夏我往炉灰里吐痰;您拥有世上惟一的财富,我呢,我有晚年的全部贫穷,体衰力弱,孤独冷清!您有三十二颗牙齿,肠胃好,眼睛明亮,有力气,有胃口,身体健康,快乐开朗,浓密的黑发;我呢,我连白头发也没有了,我牙齿掉了,腿不中用了,变得健忘,我总是混淆三条街名:沙洛街、肖姆街和圣克洛德街,我到了这一步;您面前前途似锦,我呢,我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在黑夜里闯得够深了;您谈情说爱,毫无疑问,我呢,我在世上得不到任何人的爱,您却请求人可怜!当然,莫里哀忘了这个。律师先生们,如果你们在法庭上开这种玩笑,我由衷地祝贺你们。您真逗。”
九旬老人又声色俱厉地问:
“啊,您找我有什么事?”
“先生,”马里于斯说,“我知道您看到我不自在,但我来只是求您一件事,然后我马上走路。”
“您是一个傻瓜!”老人说。“谁说要您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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