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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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茕茕孑立,自从孩子逃走以后,他没有改变姿势。他的呼吸掀动着胸脯,间隔很长,而且不均匀。他的目光停留在前面十至十二步远的地方,仿佛在凝神研究一只扔在草丛中的蓝色瓷瓶的碎片形状。
突然,他哆嗦起来;他刚感到夜寒料峭。
他扣紧额上的鸭舌帽,下意识地想对迭和扣上罩衫,迈了一步,俯下身来要捡起地下的棍子。
这当口,他看到那枚四十苏的钱币,他的脚将钱币半踩进地里,它在石子中闪烁有光。
这有如电击一般。——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在牙缝中咕噜着。他后退三步,然后站住,目光摆脱不开他的脚刚才踩住的那一点,仿佛这样在黑暗中闪光的东西是一只盯住他的眼睛。
过了几分钟,他痉挛地扑向银币,抓住它,遥望平原的远方,目光扫视着天际的各个方向,站着瑟瑟发抖,好似一头惊恐的野兽在寻找存身之地。
他一无所见。黑夜已降临,平原寒意袭人,朦朦胧胧,大片紫色薄雾在黄昏的光亮中升起。
他说:“啊!”快步朝孩子消失的方向走去。走了百来步路,他站住了,瞭望着,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他放开喉咙喊道:
“小热尔维!小热尔维!”
他住了声,等待着。没有人回应。
田野空寂无人,凄凄惨惨。周围广袤无边。四周什么也没有,惟有他的目光消失其中的黑暗和他的声音消融其中的死寂。
寒风骤起,给他周围的东西一种凄切的生命。灌木以难以想象的狂热摇动着它们瘦小的支臂。简直可以说,它们威胁和追逐着一个人。
他又往前走,随后跑了起来,不时停下脚步,在这孤寂的旷野中,用人间最可怕、最凄厉的声音喊道:
“小热尔维!小热尔维!”
如果孩子听到了,他会害怕的,不敢露面。但孩子无疑已经走得很远。
他遇到一个骑马的教士。他走近教士说:
“本堂神父先生,您看见一个孩子走过吗?”
“没有,”教士说。
他从背包里掏出两枚五法郎的钱币,交给教士。
“本堂神父先生,这是给您的穷人的。——本堂神父先生,这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我想,他有一只货品箱,还有一把古提琴。他在赶路。一个萨瓦人,您知道吗?”
“我没有见到他。”
“没见到小热尔维吗?他不是这一带村子里的人?您能告诉我吗?”
“如果像您所说的,我的朋友,那么这是一个外地小孩。他路过本地。大家不认识他。”
让·瓦尔让猛地掏出另外两枚五法郎的钱币,交给教士。
“给您的穷人,”他说。
然后,他迷迷糊糊地补上说:
“神父先生,叫人逮捕我吧。我是一个小偷。”
教士用双脚踢马,惊骇不已地一溜烟跑了。
让·瓦尔让朝他刚才选择的方向奔跑起来。
他这样跑了一段很长的路,东瞧瞧,西喊喊,可是再也遇不到人。有两三次他在平原朝一样东西,他觉得像个躺着或蹲着的人那边跑去;这只是地面上的灌木或岩石。末了,在一个三岔口,他站定了。月华升起。他极目远眺,最后一次喊道:“小热尔维!小热尔维!小热尔维!”他的喊声消失在薄雾中,甚至没有唤起一下回声。他还在嗫嚅着:“小热尔维!”可是声音微弱,几乎咬字不清。这是他最后一次努力;他的腿弯突然屈了下来,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猛然以他的坏良心的重负压抑他;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插在头发里,面孔夹在膝盖间,他喊道:
“我是一个混蛋!”
这时,他的心难过得要命,他哭泣起来。十九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哭泣。
当让·瓦尔让离开主教的家时,读者看到,他摆脱了至今的思想状态。他没有意识到身上发生的一切。他想顶住老人天使般的行为和温柔的话语。“您答应过我要成为正直的人。我赎买了您的灵魂。我消除了沉沦的意愿,我把您的灵魂给了善良的天主。”这些话不断回到他的脑海里。在我们身上,骄傲就像恶的堡垒一样;他就以这骄傲和至高无上的宽容相对抗。他朦胧地感到,这个主教的原谅是最大的冲击,最可怕的攻击,他受到了动摇;倘若他抗拒这个宽恕,他就是彻底的死硬;倘若他让步,他就必须放弃这种仇恨:多少年来,别人的行动使他的心灵充满了这种仇恨,这种仇恨令他愉快;这一回,他要么战胜,要么被战胜,斗争,一次巨大和决定性的斗争,在他的恶和这个老人的善之间展开了。
面对这熠熠光辉,他像一个醉汉踉踉跄跄。正当他这样目光慌乱地走路时,他是否清楚地意识到,他在迪涅的经历对他会产生什么后果呢?他听到这神秘的嗡嗡声在他生活的某些时刻提出警告,或者纠缠着他的脑子吗?一个声音在他的耳畔说,他刚越过他的命运庄严的时刻,对他来说再没有中间道路,如果今后他不是最优秀的人,他就会是最卑劣的人,可以说,眼下他要么比主教升得更高,要么比苦役犯跌得更低,如果他想保持卑鄙,他是否要变成魔鬼呢?
这里,他要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我们在别的地方已经提过了。在他的思想中,他还模糊地保留着这一切的某些阴影吗?上文说过,不幸能使人明智;但值得怀疑的是,让·瓦尔让能否弄清这里所说的一切呢?如果这些想法来到他的脑子里,他只能瞥见,而看不清楚,就会使他陷入难以忍受,几乎痛苦的混乱中。他走出苦役监这个丑恶的黑暗的地方时,主教刺痛他的心灵,就像过于强烈的光会刺痛走出黑暗的人的眼睛一样。未来的生活,今后展现在他眼前、纯洁而光辉、可以想见的生活,使他充满了颤栗和不安。他确实不知道他处在什么状态之中。犹如一只猫头鹰蓦地看到太阳升起一样,这个苦役犯被美德弄得眼花缭乱,像瞎了一样。
确定无疑的是,他没有料想到的,就是他已经不再是同一个人,他身上的一切起了变化,主教没有对他说过的,没有感动他的,他再也做不了。
在这种精神状态中,他遇到了小热尔维,窃取了小家伙的四十苏。为什么?他确实不能解释;这是他从苦役监带来的邪恶思想的最后表现和最高反应吗?是偷窃癖的残余,静力学称之为“既有之力”的结果吗?正是这样,也许比这稍差一些。简而言之,偷窃的不是他,不是人,而是野兽,它出于习惯,出于本能,愚蠢地把脚踩在这枚钱币上,而理智在这么多未曾见过的新困扰中挣扎着。当理智醒来,看到这个野兽的行为时,让·瓦尔让惴惴不安地后退了,发出惊惧的叫声。
这是因为,窃取这个孩子的钱是奇特的现象,只有在他目前的状态下才可能发生,他做了一件再也不可能做的事。
无论如何,这最后一件坏事对他产生了决定性的后果;他陡地越过存在于他的理智中的混沌,消除了它,将浓浓的黑暗搁在一边,将光明搁在另一边,在他的心灵所处的状态中,对它施加影响,如同某些化学反应作用于混合物,抛弃一种因素,澄清另一种因素。
首先,在自我审察和思考之前,他像想逃命的人失魂落魄一样,竭力找到孩子,把钱还给他,然后,当他看到这已是徒劳和不可能时,他便绝望地止住了。正当他喊道:“我是一个混蛋!”他刚发现自己是这样一个人,他已达到同自我分离,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幽灵,面前的自己有血有肉,手里拿着棍子,身上穿着罩衫,背上的背包塞满了偷来的东西,面容坚决、阴沉,脑子里充满罪恶的计划,他是个卑劣的苦役监犯让·瓦尔让。
上文已经指出,过度不幸可以说把他变成一个有幻觉的人。这就像一个幻觉。他确实看到面前这个让·瓦尔让,这副阴郁的面孔。他几乎很纳闷,这是何许人,他感到恐惧。
他的脑子处在这样一种激烈而可怕的状态中:幻觉十分深沉,以致融入现实中。他再也看不见自身周围的东西,在头脑中的形象看来像在自身之外。
他在自我端详,可以说面对面,彼此同时进行,通过这个幻觉,他在神秘的深处看到一种光,他起先以为是火炬。更专注地凝望在他的良知中出现的光芒时,他发现它有人形,这火炬就是主教。
他的良知轮流观察站在面前的这两个人,即主教和让·瓦尔让。不需要压低前者,使后者变得柔和。出于心醉神迷所固有的古怪效果,随着他的幻觉延长,主教在他眼里变大了,闪闪发光。让·瓦尔让则变小了,消失不见。有一会儿,他只是一个黑影。冷不防他消失了。只有主教留下。
他以灿烂的光华充满了这个卑劣的人的灵魂。
让·瓦尔让哭了很久。他热泪涟涟,放声大哭,比一个女人更加脆弱,比一个孩子更加恐惧。
正当他哭泣时,他的脑子里光亮越来越强,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光,一种既令人愉悦又令人害怕的光。他以往的生活,他的第一次过失,他漫长的赎罪,他外表的粗野,他的硬心肠,他获得的自由能痛快地实施那么多的复仇计划,他在主教家遇到的事,他干下的最后一件坏事,窃取一个孩子的四十苏,尤其在他得到主教的宽容之后,这件罪行就格外卑怯和可怕,这一切来到他的脑海中,出现在他眼前,清清楚楚,不过衬托在他从来未见过的亮光中。他注视着自己的生活,他看来显得可怖;他的心灵,他看来显得丑恶。但是一柱柔和的光投射在这生活和心灵上。他觉得在天堂的光辉中看到了撒旦。
他这样哭了多久呢?他哭过以后做什么呢?他到哪里去?人们一无所知。只能证实的是,在这一天夜里,一个当时到格勒诺布尔去运货的车夫,约莫凌晨三点来到迪涅,穿过主教府那条街时,看到一个人跪在石子路面上,处在福来主教门前的黑暗里,保持祈祷的姿势。
[1]法国阿尔卑斯山区的方言,意为:贼猫。——原注
[2]宗教战争,16世纪下半叶,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因信仰不同,断断续续打了36年的仗。
[3]美杜萨,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
[4]无知兄弟会,1680年在法国建立的天主教团体。
[5]普热(1620—1694),法国雕刻家、画家、建筑师,1656至1657年为土伦市政厅的大门雕塑。
第三卷
一八一七年
一、一八一七年
一八一七这一年,路易十八带着不乏倨傲的王族的坚执,称之为他统治的第二十二年。这一年,布吕吉埃尔·德·索尔苏姆先生出了名。所有的假发店期望恢复扑粉和王鸟[1]归来,都刷上了蓝色和百合花饰。这个朴实的时期,兰什伯爵每个星期天身穿法兰西贵族院议员服装,戴着红绶带,像本堂区财产管理委员,坐在圣日耳曼-草场教堂的委员席位上。他有个长鼻子,侧面的威严是建立过勋业的人所特有的。兰什先生的勋业是这样的:一八一四年三月十二日,作为波尔多市长,他有点过早地把城市交给了德·安古莱姆公爵。他的贵族院议员由此而来。一八一七年,流行的时尚是四至六岁的小男孩戴上摩洛哥皮的宽边鸭舌帽,护耳很像爱斯基摩人的头巾。法军穿上奥地利式的白军装;团队称作军团;不用数字,而用省名作番号。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由于英国人拒绝他穿绿呢军装,他就叫人翻改旧衣。一八一七年,佩勒格里尼唱歌,比戈蒂尼小姐跳舞;波蒂埃是台柱子;奥德里还不存在。萨基夫人接替福里奥索。在法国还有普鲁士人。德拉洛先生是个人物。正统派砍掉普莱尼埃、卡尔博诺、托勒隆的拳头,然后是脑袋,刚刚确立。侍从长塔莱朗[2]亲王,指定的财政大臣路易神父,相对而视,发出两个预言者的笑声;一七九〇年七月十四日,他们两人在练兵场举行“联盟”[3]的弥撒;塔莱朗像主教那样做弥撒,路易像副祭那样协助。一八一七年,在这同一个练兵场的平行侧道上,可以看到粗大的圆木,躺在雨中,在草丛中腐烂,漆成蓝色,带着失去镀金层的鹰和蜜蜂留下的痕迹。这些支柱在两年前支撑着皇帝在“五月场”的检阅台。驻扎在“大石子”附近的奥地利士兵,这里那里把木头都熏黑了。有两三根柱子被扎营士兵烧掉了,烤热了德国兵的大手。“五月场”令人注目的一点是,它保留到六月,并且是在练兵场中。一八一七年,有两件事遐迩闻名:《伏尔泰-图盖》[4]和宪章中的鼻烟壶问题。巴黎人最近的激动是关于陀腾的罪行,他把兄弟的头扔到花市的池子里。人们让海军部调查那条该死的驱逐舰“美杜萨号”,它让肖马雷耻辱,让籍里柯[5]光荣。塞尔弗上校到了埃及,成为索利曼帕夏。竖琴街的泰尔姆宫用作桶店。在克吕尼大宅的八角形塔楼的平台上,还可以看到小木板房,它给路易十六的海军天文学家梅西埃用作天文台。德·杜拉斯公爵夫人在她的用天蓝色缎子做成的X形装饰的小客厅里,向三四个朋友朗读未发表的《乌丽卡》。人们刮掉卢浮宫中的N字母[6]。奥斯特利兹桥废除了,改名为御园桥,这是双重的谜,把奥斯特利兹桥和植物园同时掩盖起来。路易十八一面用指甲点出贺拉斯[7],一面又关心成为皇帝的英雄和成为太子的木鞋匠;他有两个心头之患:拿破仑和马图林·布吕诺[8]。法国科学院提出有奖征文:《学习获得的幸福》。贝拉尔先生真正雄辩。可以看见在他的阴影下,孕育出未来的代理检察长德·布罗埃,他要受到保尔-路易·库里埃的嘲讽。有一个假的夏多布里昂[9],名叫马尔尚吉,后来有一个假马尔尚吉,名叫德·阿尔兰库。《克莱尔·德·阿尔布》和《马莱克-阿德尔》是杰作;柯坦太太[10]被称为当时首屈一指的作家。法兰西学院将拿破仑·波拿巴从名单上抹去。一道国王的圣旨下令将安古莱姆建成海军学校,因为安古莱姆公爵是海军大元帅,显然,安古莱姆这座城市自然具有海港的一切优点,否则,君主制原则就要动摇了。内阁会议争论的问题是,是否要容忍代表马戏的装饰图案,这种图案使弗朗柯尼的海报显得有趣些,把街上的顽童聚集在一起。《阿涅丝》的作者帕埃尔[11]先生是个方脸老人,面颊上有一个缺陷,他指挥主教城街的德·萨塞奈侯爵夫人的私人小音乐会。所有的年轻姑娘都唱由爱德蒙·热罗作词的《圣阿维尔的隐士》。《黄色侏儒》改成《镜子》。朗布兰咖啡店得到皇帝支持,与得到波旁王室支持的瓦洛亚咖啡店相对抗。德·贝里公爵和西西里的一位公主刚刚成亲,公爵已经被卢维尔在暗中盯住了。德·斯塔尔夫人[12]在一年前去世。禁卫军向玛尔斯[13]小姐喝倒彩。大报都是小型的。开张受到限制,但十分自由。《宪政报》主张立宪。《密涅瓦报》把夏多布里昂的最后一个字母d写成t。这个t使资产者好不嘲弄这位伟大作家。在卖身的报纸上,卖身的新闻记者侮辱一八一五年的流亡者;大卫[14]再没有才能,阿尔诺再没有才智,卡尔诺[15]再没有诚实;苏尔特[16]打不了胜仗;拿破仑确实再没有天才。没有人不知道,通过邮车写给一个放逐者的信,很少到达他那里,警察把截获这些信作为虔诚的职责。再没有新鲜事;受驱逐的笛卡尔[17]大发怨言。然而,大卫在一份比利时报纸上披露收不到来信是多么恼火,保王党的报纸却觉得这很有趣,当时它们嘲笑这个流亡者。一方说:“弑君者,”另一方说:“投赞成票者,”一方说:“敌人,”另一方说:“同盟者,”一方说:“拿破仑,”另一方说:“波拿巴,”隔开双方,更甚于隔开一个深渊。一切有理智的人都同意,革命的世纪由绰号“宪章的不朽作者”路易十八永远封闭了。在新桥的土堤要放上亨利四世[18]的台座上,刻上了Redivivus[19]这个字。皮埃[20]先生在苔蕾丝街四号召开秘密会议,想巩固君主制。右翼首领在局势严重时说:“应该给巴柯[21]写信。”卡努埃尔、奥马霍尼、德·沙普德莱纳先生,在国王大兄弟的赞同下,初步描绘出后来那次“水边密谋”的构想。“黑别针社”[22]则从他那方面密谋。德拉维尔德里同特罗戈夫接洽。德卡兹[23]先生在一定程度上思想自由,主宰局面。夏多布里昂天天站在圣多米尼克街二十七号的窗前,穿着长及脚面的裤子和拖鞋,花白的头发戴着一顶马德拉斯布帽,眼睛盯住一面镜子,一只全套牙医工具箱在他面前打开。他剔着牙,他的牙齿长得很漂亮。他给秘书皮洛尔日先生口授《按宪章构成的君主制》的变动。权威的批评更喜欢拉封而不是塔尔马[24]。德·费莱兹先生署名A.;霍夫曼先生署名Z.。沙尔·诺迪埃[25]写出《苔蕾丝·奥贝尔》。废除了离婚。公立中学称作一般中学。中学生衣领上装饰一朵金色百合花,因提到罗马王[26]而相互殴打。反警察机构向伯爵夫人殿下[27]揭露,奥尔良公爵[28]的肖像到处陈列,他身穿轻骑兵总司令的军装,胜过贝里公爵[29]身穿龙骑兵总司令的军装;太不合适了。巴黎城自费重新给残老军人院的圆屋顶镀金。持重的人纳闷,德·特兰克拉格[30]先生在这样那样的场合会做什么;克洛泽尔·德·蒙塔先生在各个方面同克洛泽尔·德·库塞尔格先生分道扬镳;德·萨拉贝里先生心里不满意。演员皮卡尔进入科学院,而演员莫里哀[31]却当不了院士;前者在奥台翁剧院演出《两个菲利贝尔》,剧院的门楣上脱落的文字还依稀可辨:皇后剧院。有人赞成,有人反对居内·德·蒙塔尔洛[32]。法布维埃是个乱党;巴武是革命者。佩利西埃书店在这个标题下发表伏尔泰的一个版本:法兰西科学院院士伏尔泰作品集。“这会招徕顾客,”天真的出版商说道。公众舆论是,沙尔·鲁瓦宗先生将是本世纪的天才;有人开始羡慕他,这是荣耀的标志;有人给他写了这句诗:
即使小鹅[33]飞翔,仍露出它的蹼掌。
——红衣主教费什拒绝辞职,阿马齐的大主教德·潘斯先生管理里昂教区。瑞士和法国之间关于达普谷的争端,是从后来成为将军的杜福尔上尉的回忆录开始的。圣西门[34]默默无闻,构筑起他崇高的梦想。科学院有一个著名的傅立叶,后世把他遗忘了,而寒伧的阁楼里有一个无声无息的傅立叶[35],未来将记得他。拜伦[36]爵士开始崭露头角;米勒沃瓦的一首诗的注释,用这几个字向法国宣布他的存在:“有个拜伦爵士。”大卫·德·昂热[37]想揉碎大理石。卡隆神父在佛扬丁的死胡同那些神学院修士的小范围内,赞扬一个名叫费利西泰·罗贝尔、不为人知的教士,他后来成了拉默奈[38]。有样东西在塞纳河上冒烟,汩汩作响,发出狗游水的响声,在杜依勒里宫的窗户底下来来去去,从王家桥到路易十五桥;这是一部不起眼的优良机械,一种玩具,空想发明家的梦想,一种乌托邦:一艘汽船。巴黎人冷漠无情地望着这无用的玩意儿。德·沃布朗先生由于政变、赦令和拉帮结派,成了法兰西学院的改革家,因炮制了好几个院士而出名,成功以后,自己却做不了院士。圣日耳曼区和马尔桑公馆企望德拉沃[39]先生当警察厅长,因为他很虔诚。杜普伊特朗和雷卡米埃在医学院的梯形教室展开争论,关于耶稣基督的神圣拔拳相向。居维叶[40]一只眼睛盯住《创世记》,一只眼睛盯住大自然,竭力将化石和圣经文本调和起来,通过乳齿象让人赞美摩西,迎合虔诚者的反应。弗朗索瓦·德·纳沙托先生是帕尔芒蒂埃回忆录的可敬耕耘者,他千方百计让马铃薯发音为帕尔芒蒂埃,却没有成功。格雷瓜尔神父以前是主教、国民公会议员、参议员,在保王派的笔战中转成了“卑劣的格雷瓜尔”。我们运用了这个词组:“转成了”,罗瓦伊埃-柯拉尔先生说成是新词。在耶拿桥的第三个桥孔下,还可以分辨出那块新安上的石头的白色,两年前,人们用这块石头堵住了布吕歇挖出来放炸药炸桥的洞。法院把这个人传到法庭,他看到德·阿尔图瓦伯爵[41]走进圣母院,于是高声喊道:“见鬼!我怀念看到波拿巴和塔尔马手挽着手走进野人舞厅的时代。”有煽动性的言论。六个月监禁。叛徒露面时恬不知耻;在战斗前夕投敌的人,毫不隐瞒要得到报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走路,厚颜无耻地炫耀财富与地位;利尼和“四臂”的逃兵,他们的卑劣行径得到报酬,丑不堪言,他们赤裸裸地展示对君主制忠诚;忘却了英国公厕内墙上写着的字:“Please
adjust
your
dress
before
leaving.”[42]
这就是今日已被人遗忘的一八一七年杂乱地浮出表面的事。历史几乎忽略了所有这些富有特点的事,而且不会有别的做法;无限包容了它。然而,这些细节,人们称之为小事是错误的,——在人类身上既没有小事,在植物界也没有小叶子——它们是有用的。历代的面貌正是由一年年的面貌组成的。
在这一八一七年,有四个年轻的巴黎人耍了“一场恶作剧”。
二、两个四重奏
这些巴黎人中,一个是图鲁兹人,另一个是里摩日人,第三个是卡奥尔人,第四个是蒙托邦人;不过他们是大学生,而且谁是大学生,谁就是巴黎人;在巴黎求学,就是生在巴黎。
这几个年轻人是微不足道的;人人都见过这类面孔;四个新来者的样品;不好不坏,不博学不无知,不是天才不是傻瓜;二十岁被称为迷人的四月天体现的美。四个平平常常的奥斯卡[43],因为那时亚瑟[44]一类的人还不存在。“为他而点燃起阿拉比的香料,”有首抒情诗写道,“奥斯卡向前走,奥斯卡,我就要见到他!”这出自峨相[45]的诗,那种雅致属于斯堪的纳维亚式和卡莱多尼亚[46]式,纯粹的英国方式只是在后来才占据上风,第一位亚瑟类型的人威灵顿刚刚打赢滑铁卢战役。
这几位奥斯卡中,一位叫费利克斯·托洛米耶斯,图鲁兹人;另一位叫利斯托利埃,卡奥尔人;第三位叫法默伊,里摩日人;最后一位叫布拉什维尔,蒙托邦人。当然,每一个都有情人。布拉什维尔爱着法乌丽特,这样称呼是因为她去过英国;利斯托利埃崇拜大丽花,她把一种花的名字用作假名;法默伊迷恋瑟芬,这是约瑟芬的简称;托洛米耶斯有芳汀,又名金发女郎,因为她有金色阳光一样的美丽头发。
法乌丽特、大丽花、瑟芬和芳汀,是四个艳丽的姑娘,香气扑鼻,光彩奕奕,不过还当女工,没有完全摆脱针线活,谈情说爱要打搅她们的活计,她们的脸上还留下一点干活的平静,心灵中还有这种贞洁之花,那是女人第一次失身之后还保存着的。四个姑娘中有一个被称为妹妹,因为她最年轻;另一个叫老太。老太二十三岁。不用讳言,前面三个姑娘比金发的芳汀阅历更多,更加无忧无虑,更加卷入生活的喧豗中;芳汀还处在最初的幻想里。
大丽花、瑟芬,尤其是法乌丽特却不能这样说。她们刚刚开始的浪漫史中,已经有不止一个插曲。情人在第一章中叫做阿道尔夫,在第二章中成了阿尔封斯,在第三章中则是居斯塔夫。贫穷和爱俏是一对要命的出主意的人;一个责备,另一个谄媚;两人一个一边,都在下层的漂亮姑娘耳畔说悄悄话。这些不自重的心灵聆听着。她们由此而堕落,别人向她们扔石头。人们以洁白无疵和洁身自爱的光辉做对比,数落她们。唉!要是少女峰[47]也饥寒交迫呢?
法乌丽特在英国呆过,瑟芬和大丽花都赞赏她。她很早就有一个家。她的父亲是一个粗暴和爱吹牛的数学老教师;他没有结过婚,尽管上了岁数,仍然为做家庭教师而奔走。这个教师年轻时,有一天看到一个女仆的连衣裙挂在壁炉挡灰板上;他因这件事而坠入爱河。由此生下了法乌丽特。她时不时遇到她的父亲,他向她打招呼。一天早上,一个不发愿修女模样的老女人,走进她家,对她说:“您不认识我吗,小姐?”——“不认识。”——“我是你的母亲。”然后老女人打开食橱,又吃又喝,叫人送来她的一张褥子,安顿下来。这个母亲脾气不好,十分虔诚,不跟法乌丽特说话,几小时呆在那里不吭一声,早中晚三顿吃喝抵得上四个人,下楼到看门人那里聊天,净说女儿的坏话。
使大丽花接近利斯托利埃,也许接近别的人,喜欢无所事事的是,她有过于漂亮的玫瑰红指甲。这样的指甲怎么干活呢?谁想保持贞洁,谁就不应该可惜自己的手。至于瑟芬,她运用机灵的小手腕,娇媚地说:“是的,先生,”于是征服了法默伊。
几个年轻男子是伙伴,几个姑娘是朋友。他们的爱情由于这种友谊不断增长。
贞洁和达观,这是两码事;能做证明的是,除了不正常的结合,法乌丽特、瑟芬和大丽花是达观的姑娘,而芳汀是个贞洁的姑娘。
贞洁,怎么说?托洛米耶斯呢?所罗门会回答,爱情属于聪明之列。我们只限于说,芳汀的爱情是初恋,惟一的一次爱情,忠实的爱情。
四人之中惟有她只被一个男子用你来称呼。
芳汀属于这样的人:可以说是在人民的底层孕育出来的。她从社会阴影深不可测的浓黑中走出来,额角上打上无名氏和未知数的印记。她生在滨海蒙特勒伊。父母亲是谁?谁说得出呢?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父亲和母亲。她名叫芳汀。为什么叫芳汀?别人不知道还有别的名字。在她出生的年代,督政府还存在。她没有姓,没有家庭;没有教名,因为那时已没有教堂。她还是孩提的时候,赤着脚在街上走路,遇到她的路人随便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她得到这个名字,就像下雨时她的脑门承接乌云形成的水一样。人家叫她小芳汀。没有人知道得更多了。这个人就是这样来到生活中。十岁,芳汀离开城市,到附近的佃户家去打工。十五岁上,她来到巴黎,“寻找发财机会”。芳汀是美丽的,尽可能久地保持纯洁。这是一个俏丽的金发女郎,美目皓齿。她有金子和珍珠作嫁妆,但她的金子在她的头上,她的珍珠在她的嘴里。
她干活是为了生活;始终为了生活,因为心灵也有饥饿的时候,她在恋爱。
她爱托洛米耶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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