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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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逢场作戏,她则动了真情。拉丁街区充满了大学生和女工,这场梦幻就在这里开始。在先贤祠高坡的迷宫里,那么多艳史有始无终;芳汀长时间躲开托洛米耶斯,但是设法总是遇到他。有一种避开的方法,就像在寻找。总之,田园牧歌开场了。
布拉什维尔、利斯托利埃和法默伊组成以托洛米耶斯为首的一伙。他有思想。
托洛米耶斯是个老资格的大学生了;他很有钱;他每年有四千法郎的入息;四千法郎入息,在圣热纳维埃芙山上令人咋舌。托洛米耶斯三十岁,是个爱寻欢作乐的人,未老先衰。他满脸皱纹,牙齿脱落;他开始谢顶,对此,他毫不发愁地说:“三十岁的脑袋,四十岁的膝盖。”他消化不良,一只眼睛常常流泪。但随着他的青春消逝,他点燃取乐之火;没有牙齿他插科打诨,没有头发他乐乐呵呵,身体不行他嘲弄一番,流泪的眼睛不断地笑。他已破败不堪,但正当盛年。他的青春未到,年龄便卷起铺盖,秩序井然地愈战愈退,哈哈大笑,人们只看到火一般的热情。通俗笑剧剧场曾经拒绝过他的一出戏。他在这里那里做了一些平平常常的诗。另外,他高高在上地怀疑一切事物,在弱者眼中他有强大的力量。因此,虽然他爱讽刺和秃顶,他仍然是头儿。Iron是个英国字,意思是铁。讽刺(ironie)一字是由此而来的吗?
一天,托洛米耶斯把另外三个人拉到一边,做了一个权威的手势,对他们说:
“将近一年前,芳汀、大丽花、瑟芬和法乌丽特要我们让她们大吃一惊。我们庄重地答应了她们。她们一直对我们提起这件事。就像在那不勒斯,老女人对圣让维埃嚷道:‘Faccia
gialluta,fa
o
miracolo,黄脸汉,快显灵!’我们那几个美女不断地对我说:托洛米耶斯,你什么时候造出你的大吃一惊来?我们的父母亲同时也给我们写信。两面夹攻。我觉得这时刻来到了。商量一下吧。”
说到这里,托洛米耶斯放低声音,神秘地说了几句非常好笑的话,从四个人的嘴里同时发出格格的奸笑声,布拉什维尔大声说:
“这是个妙招!”
路边有个烟雾腾腾的小咖啡馆,他们走了进去,他们余下的商议就消失在暗影中。
这次密议的结果是一次奇妙的郊游,就在下一个星期天,四个年轻人向四个姑娘发出邀请。
三、四对四
四十五年前大学生和女工的郊游是怎样的,今日的人很难想象。巴黎还没有那些郊区;半个世纪以来,巴黎周遭地区的生活面貌已经完全改变了;那时有杜鹃的地方,如今有了火车;那时有海关检查艇的地方,如今有了汽船;今日的人说起费康,就像那时的人说起圣克卢。一八六二年的巴黎,是一个以法国为郊区的城市。
当时郊游所有疯狂的事儿,四对年轻人都尽兴玩过了。时值假期,而且这是夏天一个炎热、天清气朗的日子。只有法乌丽特会写字,前一天,她以四个人的名义给托洛米耶斯写下这句话:“清早出门很快乐。”[48]因此,他们凌晨五点钟起来。他们坐公共马车来到圣克卢,看到干涸的瀑布,便嚷了起来:“有水的时候该多么美啊!”他们在“黑头饭店”吃饭,卡斯坦还没有到过那里。他们在梅花形的大池子里玩了一局套圈,登上迪奥热纳顶上的塔,用蛋白杏仁甜饼去押塞弗尔桥的轮盘赌,在普托采花,在纳伊买芦笛,到处吃卷边果酱土豆馅饼,玩了个痛痛快快。
姑娘们像逃脱的黄莺一样唧唧喳喳,说个不停。玩得发狂了。她们不时拍拍打打年轻人。生活中清晨令人迷醉的气息!多迷人的年代!蜻蜓的翅膀在振动。噢!不管您是谁,您还记得吗?您在灌木中行走,要避开树枝,因为那可爱的头颅紧随在您身后吗?您笑着同您的意中人一起,滑倒在被雨水淋湿的斜坡上,她拉住您的手,嚷道:“啊!我崭新的高帮皮鞋!糟蹋成什么样子啦!”
我们要马上说,这种快乐中有点不愉快,即一阵骤雨,但这兴冲冲的一伙并没有遇上,尽管法乌丽特出发时以权威的母亲般的口吻说:“鼻涕虫在小径上爬过,下雨的预兆,我的孩子们。”
四个姑娘美若天仙。一个古典派老诗人,当时大名鼎鼎,这个老人也有一个美人儿,这位德·拉布伊斯骑士先生那天在圣克卢的栗子树下溜达,在上午十点左右看到她们;他叫道:“多了一个。”他想到了美惠三女神[49]。布拉什维尔的女友法乌丽特,就是二十三岁那个“老太”,在巨大的绿枝下往前奔跑,跳过壕沟,发狂地跨过灌木丛,以年轻农牧女神的热情,控制这种快乐。命运让瑟芬和大丽花长得美,她们互相接近,互相补足,从不离开,更显身价,更多的不是出自友谊,而是出自爱俏的本能。她们互相依偎,采取英国人的姿态;最初几本《妇女时装》刚刚出版,女人崇尚忧愁,正如后来男人沾染上拜伦主义。女子的头发开始披散而下。瑟芬和大丽花的头发做成卷。利斯托利埃和法默伊正议论他们的教授,给芳汀解释德尔万库先生和布隆多先生的差异。
布拉什维尔生下来,似乎是专门为了在星期天,把法乌丽特那条不规则的特尔纳牌披巾挂在手臂上。
托洛米耶斯紧随着殿后。他非常快活,但是别人感到他在控制局面;他的快活中有着专横;他的主要服装是一条南京布象腿裤,有铜丝带子系住脚管;手里拿着一根值二百法郎的粗藤条手杖,仿佛他自由不羁,嘴上叼着名叫雪茄的怪东西。对他来说,没有神圣的东西,他抽烟。
“这个托洛米耶斯令人惊讶,”有的人尊敬地说。“多帅的裤子啊!多有毅力啊!”
至于芳汀,这是欢乐的化身。她闪光的牙齿显然从天主那里获得一种使命,就是笑。她更喜欢手里拿着,而不是头上戴着一顶编织草帽,长饰带是白色的。浓密的金黄色的头发,老是飘起来,很容易松开,需要不断束住,仿佛天生是为了让伽拉忒娅[50]逃到垂杨之下。她殷红的嘴唇迷人地喁喁细语。嘴角肉感地翘起,好似埃里戈娜[51]的古代怪面饰,模样在鼓励男子大胆接近;但她暗影重重的长睫毛不起眼地垂向脸的下部的骚动,以便制止它。她的全身打扮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喜气洋洋和光彩夺目的东西。她穿一条淡紫色的巴勒吉纱罗连衣裙,脚上是金褐色的小厚底靴,鞋带结成X形,衬在挑花细布白袜上,平纹细布的斯宾塞式上衣是马赛的新产品,叫做无袖女式胸衣,是“八月十五”按卡纳比埃尔大街上的发音转换成的,意思是指好天气、炎热和南方。上文说过,另外三个姑娘要胆大些,穿着干脆是袒胸露肩,夏天,在插满鲜花的帽子下面,非常妩媚和迷人;但是,在这些大胆的打扮旁边,金发的芳汀的无袖女式胸衣是透明的,不审慎而又有保留,既隐又露,好像是对端庄大方有挑逗性的新发现。那个海青色眼珠的子爵夫人主持的有名情宫,也许能给这种与贞洁媲美的无袖女式胸衣娇艳奖。最天真的有时是最灵巧的。这种事就发生了。
面孔容光焕发,侧面细腻柔媚,眼睛深蓝色,眼皮肥厚,弓形脚小巧,手腕和脚踝奇妙地不大不小,白皙的皮肤让人多处看到血管发蓝的乔木状,脸颊稚嫩鲜艳,头颈粗壮像埃伊纳岛的朱诺[52],颈背有力而灵活,双肩像库斯图[53]制作的,透过平纹细布,可以见到当中有一个肉感的小窝;有一种梦幻般的冷冰冰的快乐;像雕塑一般,极有韵味;这就是芳汀;在这些服饰和衣带下面,可以捉摸出一座雕像,在这座雕像中可以捉摸出一颗心灵。
芳汀是俏丽的,她却不太晓得。很少有几个沉思者,他们是美的神秘祭司,默默地以十全十美来衡量一切事物;他们在这个小女工身上,透过巴黎式的优雅,看到了古代神圣的和谐。这个出身卑微的姑娘是纯种的。她在这两方面都是美的,即风格和节奏。风格是理想的形式;节奏是理想的运动。
我们说过,芳汀是欢乐的化身;芳汀也是贞洁的化身。
对一个仔细研究过她的观察者来说,透过年龄、季节和轻浮的爱情散发出来的狂热,从她身上逸出的是节制和谦逊的难以抑制的表情。她仍然有点惊奇。这种神圣的惊奇是区分普叙刻和维纳斯[54]的细微差别。芳汀有细长白皙的手指,那是用金别针搅动圣火之灰的供奉神庙的贞女之手。即使她什么也不拒绝,托洛米耶斯仍然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在歇息时仍然是纯真至极的;有一种庄重的、近乎庄严的自尊,有时候会突然渗透到她心中。看到欢乐这么快在她身上消失,沉思毫无过渡地接替了喜悦,那是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和令人发窘的。这种突然的庄重,有时凝聚得很冷峻,酷似女神的蔑视。她的脑门,她的鼻子,她的下巴呈现出线条的平衡,与比例的平衡迥然不同,面孔的和谐由此而来;在鼻子根和上嘴唇之间轮廓分明的间隔中,她有着一种难以觉察的迷人皱褶,这种贞洁的神秘标志使巴布卢斯爱上了在圣像挖掘中找到的一尊狄安娜。
谈情说爱是一个错误;是的,芳汀是浮在错误上面的无辜者。
四、托洛米耶斯非常快乐,竟然唱起一支西班牙歌曲
这一天,从头到尾都是黎明。整个大自然好像放假了,喜笑颜开。圣克卢的花坛芬芳扑鼻。塞纳河上吹来的微风隐约拂动着树叶;树枝在风中指手画脚;蜜蜂窃取茉莉花的花蜜;整个蝴蝶的流浪家族扑向蓍草、苜蓿和野燕麦;在壮美的法国御花园里,有一群游荡者,就是飞鸟。
欢天喜地的四对人,沐浴在阳光、田野、花朵、树木丛中,光彩照人。
在这来自天堂的小团体中,说笑、唱歌、奔跑、跳舞、追逐蝴蝶、采集旋花,她们粉红色的挑花袜子,在高高的草丛中弄湿了,散发出新鲜气息,疯疯癫癫,绝不气势汹汹,这儿那儿挨到大家的一吻,除了芳汀以外,她固守在沉思和不合群的隐约抗拒中,而且她在恋爱。“你呀,”法乌丽特对她说,“你总是心事重重。”
这就是欢乐。这几对快乐的情人的掠过,是对生活和大自然的深沉召唤,让抚爱和光辉从一切事物中逸出。从前有一个仙女,特意为情侣变出草地和树木。因此,情侣总是要逃学,不断周而复始,只要有灌木丛和学生,就会延续下去。因此,春天在思想家中流芳百世。贵族和流动磨刀匠,公爵、贵族院议员和愚笨的乡下人,宫廷和城里的人,如同从前的人所说的那样,人人都是这个仙女的臣民。大家欢笑,相互寻找,空中有一种神灵之光,恋爱使人面貌一新!公证人的见习生成了天神。嘻嘻的笑声,在草丛中追逐,在飞奔中搂住腰肢,像旋律一样的切口,在说一个音节的方式中爆发出崇拜,从这张嘴到那张嘴夺来的樱桃,这一切都闪闪发光,幻成无上的荣光。漂亮的姑娘们有点虚掷自身。她们认为这永远不会结束。哲学家、诗人、画家,望着这些狂喜的场面,不知道如何处理,他们看得眼花缭乱。到西泰尔[55]去!华托[56]叫道;平民画家朗克雷[57]欣赏在蓝天飞舞的市民;狄德罗向所有这些轻浮爱情的场面张开手臂,而德·于尔菲[58]在其中加进德洛伊教祭司。
吃过饭后,四对情侣来到当时人所谓的国王方地,参观新近从印度运来的一棵植物,此刻我们忘了它的名字,当时这棵植物把全巴黎的人吸引到圣克卢来;这是一棵古怪而迷人的灌木,亭亭玉立,无数的细枝像线一样,散乱不堪,没有叶子,覆盖着千百朵白色的小玫瑰形花;使得这棵灌木就像缀满花朵的肮脏长发。总是有一大群人欣赏它。
看过灌木以后,托洛米耶斯叫道:“我请大家骑驴!”他们同一个驴夫谈妥价钱,从旺弗尔和伊西那边回来。在伊西,有个插曲。那里的公园是国家财产,当时由粮食供应商布尔甘拥有,向冒险的人大开方便之门。他们越过栅栏,参观了洞穴里的隐士模型,尝试了有名的镜厅的神秘效果,这是好色的捕兽器,比得上成为百万富翁的林神,或者是杜卡雷变成了普里亚普[59]。他们使劲地摇晃秋千的粗绳,那是固定在两棵栗子树上的,贝尔尼神父[60]曾赞颂过这两棵树。一个接一个摆荡这些漂亮的姑娘,裙衩飞扬起来,引起大家阵阵笑声,格雷兹[61]会从中找到可利用的题材。图鲁兹人托洛米耶斯有点西班牙的血统,因为图鲁兹和托洛萨沾亲带故。他按忧郁单调的旋律,唱起一首古老的西班牙歌曲,这首歌曲或许是受到一个美丽姑娘在两棵树之间的绳子上大幅摆荡的启发而写成的:
我来自巴达霍斯。
受到爱情的召唤。
我的整个儿心坎,
聚在我的眼睛里。
为什么你竟然要
裸露出你的腿脚。
只有芳汀拒绝荡秋千。
“我不喜欢这样装模作样,”法乌丽特相当尖酸地说。
离开了驴子,又有新的快乐;大家坐船游塞纳河,从帕西步行来到星形广场的城门处。读者记得,他们从凌晨五点以来走到现在;可是,咳!“星期天没有疲倦,”法乌丽特说,“星期天,疲倦不工作。”将近三点钟,四对情侣又快乐又害怕,从滑车道冲下来,这是一幢古怪的建筑,当时占据了博荣高地,可以看见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树木上面它弯弯曲曲的线条。
法乌丽特不时叫道:
“大吃一惊呢?我要大吃一惊。”
“耐心点,”托洛米耶斯回答。
五、在蓬巴达小酒馆
滑车道玩过,大家想到吃中饭;八个人光彩奕奕,不过有点疲惫,来到蓬巴达小酒馆,这是香榭丽舍大街那爿著名的蓬巴达餐馆开设的分店,在德洛姆胡同旁边的里沃利街,可以看到总店的招牌。
一个大房间,但是很丑陋,尽里面是凹室和床(由于星期天小酒馆挤得满满的,只得接受这个住处);有两扇窗,可以透过榆树,眺望沿河大道和塞纳河;八月的艳阳照在窗上;两张桌子;一张上面摞着山积一样的花束,混杂着男帽和女帽;四对情侣坐在另一张桌旁,桌上热热闹闹地堆满了盆子、碟子、酒杯和瓶子;啤酒壶同葡萄酒瓶混在一起;桌上杯盘狼藉,桌下也有点混乱;莫里哀说:
他们在桌子下
不老实的脚乱响,像棍子拍打。
凌晨五点钟开始的田园牧歌,到下午四点半左右就成了这样。太阳西下,胃口也消失了。
香榭丽舍大街阳光灿烂,人群熙熙攘攘,一片光彩,尘土飞扬,这是构成荣耀的两样东西。马尔利雕塑的马,这些会嘶鸣的大理石,在一片金色的云彩中趵蹄子。华丽的轿式马车来来去去。一队服饰华丽的卫士,由号手领头,走下纳伊林阴大道;白旗在落日下幻成淡红色,飘拂在杜依勒里宫的圆顶上。协和广场当时又变成路易十五广场,拥挤着快乐的行人。许多人戴着银色百合花,用波纹闪光的饰带挂着;一八一七年,这饰带还没有从纽扣孔中消失。到处围成一圈的行人在鼓掌,跳轮舞的少女在风中送出一首当时很有名的波旁舞曲,这首曲子旨在抨击百日政府[62],重复的一句歌词是:
把我们的父亲从根特送回来,
把他还给我们。[63]
一群群身穿节日盛装的郊区居民,有时甚至像市民一样戴着百合花徽,散布在大方地和马里尼方地里,玩着套圈游戏,骑着旋转木马;还有的在喝酒;有的是印刷所学徒,戴着纸帽子;可以听到他们的笑声。一切都光彩夺目。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和平时期和保王派维持的安定时期;那时,警察厅长昂格莱斯给国王的一份关于巴黎郊区特殊的私人报告,以这几行字收尾:“仔细考虑过以后,陛下,对这些人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他们像猫一样无忧无虑,懒懒散散。外省的下层人民在骚动,而巴黎的下层人民不是这样。他们都是小人物。陛下,他们必须两个加在一起,才抵得上您的一个精锐部队士兵。对于首都的民众,丝毫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值得注意的是,五十年来,这些人的身高还在减低;而巴黎郊区的人比大革命前更加矮小。根本没有什么危险的。总之,这是善良的下等人。”
一只猫也会变成狮子,警察厅长却认为不可能;其实确是这样,巴黎人民就创造了这个奇迹。再说,昂格莱斯伯爵视如草芥的猫,却得到古代共和国的尊敬;在古代共和国看来,猫体现了自由,为了充作皮雷[64]那没有翅膀的弥内弗[65]的对应物,在科林斯的公共广场上,有一只巨大的青铜猫。复辟时期的警察厅长把巴黎人民看得太“美”了。这决不像他所相信的那样,是“善良的下等人”。巴黎人之于法国人,就像雅典人之于希腊人;没有哪里的人比他睡得更好,比他更轻浮、更懒散,比他更健忘;不过不要信以为真;巴黎人会享受各种各样的消闲活动,但是,一旦荣耀处于绝境,巴黎人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给巴黎人一根长矛,他会创造出八月十日[66];给他一支枪,他会搬演出奥斯特利兹战役。他是拿破仑的支柱,丹东[67]的本源。关系到祖国吗?他挺身而出;关系到自由吗?他起出铺路石筑街垒。小心!他的怒发可歌可泣;他的罩衫穿在身上,像古希腊人的短披风。留神。他会将随便哪一个格勒内塔街,变成卡夫丁峡谷。[68]倘若时刻到来,巴黎郊区人会长大,这个小个子会奋然而起,眦目而视,他的呼吸会变成风暴,从这瘦弱可怜的胸脯会吹出狂风,改变阿尔卑斯山的山脊。正是由于巴黎郊区人,革命才卷入军队,征服了欧洲。他唱歌,这是他的欢乐。让他按性格来唱歌,就有您瞧的!只要他的复调唱出《卡马纽勒》[69],他就会推翻路易十六;让他唱出《马赛曲》,他就会解放世界。
这个注释写在昂格莱斯的报告的空白边缘,然后我们再回到四对情侣身上。上文说过,晚饭吃完了。
六、相爱篇
饭席上的话和情话,两者都一样难以抓住;情话是云,饭席上的话是烟。
法默伊和大丽花在哼小调;托洛米耶斯喝酒;瑟芬哈哈笑;芳汀在微笑。利斯托利埃吹一支在圣克卢买的喇叭。法乌丽特情意绵绵地望着布拉什维尔说:
“布拉什维尔,我爱你。”
这句话引来布拉什维尔的一个问题:
“如果我不再爱你,法乌丽特,你会干出什么事来?”
“我嘛!”法乌丽特嚷道。“啊!别说这个,哪怕是说笑!如果你不再爱我,我就向你扑去,用手抓你,撕破你的皮,往你身上泼水,让人把你抓起来。”
布拉什维尔像一个人的自尊心受到奉承,美滋滋地微笑着。法乌丽特又说:
“是的,我会报警!啊!我会难受死的!坏蛋!”
布拉什维尔怔怔地出神,仰坐在椅子上,得意洋洋地闭上双眼。
大丽花一面吃东西,一面在嘈杂声中对法乌丽特低声说:
“那么你很爱他,你的布拉什维尔啰?”
“我呀,我恨他,”法乌丽特抓住她的叉子,用同样的声调回答。“他很吝啬。我爱我家对面那个小个子。他非常好,这个年轻人,你认识他吗?看得出他有演员的派头。我喜欢演员。他一回家,他的母亲就说:‘啊!我的天!我的安静完蛋了。他马上要叫唤。可是,我的朋友,你使我头昏脑涨!’——因为他在屋子里转悠,跑到有老鼠的阁楼和黑洞里,他能爬得那样高,——唱歌,朗诵,我呀,我怎么说呢?别人在底下听到他的声音!他在一个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里抄写诉状,已经每天挣到二十苏。他是圣雅克-高步街上一个以前的抒情诗人之子。啊!他非常好!他很爱我,有一天,他看到我揉面团做油煎鸡蛋煎饼,便对我说:‘小姐,你的手套做出来的煎饼,我也会吃下去。’只有艺术家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啊!他非常好。我正疯狂地爱上这个小个子。这无所谓,我对布拉什维尔说我爱他。我在骗人!嗯?我在骗人哪!”
法乌丽特停了片刻,继续说:
“大丽花,你看,我很忧郁。整个夏天阴雨连绵,刮风令我不快,不能令人心平气和,布拉什维尔是个守财奴,只要市场上有青豌豆,就净吃这个了。我有忧郁症,就像英国人说的,黄油这样贵!再说,你看,多么恶心,在我们吃饭的地方有一张床,这使我厌恶生活。”
七、托洛米耶斯的智慧
当有的人在唱歌,别的人在唧唧喳喳地谈话时,大家是混杂在一起的;只发出嘈杂的声音。托洛米耶斯插进来说:
“咱们不要乱谈一气,也不要七嘴八舌,”他大声说。“考虑一下,咱们会不会头昏目眩。过分脱口而出,会愚蠢地掏空我们的头脑。一直在流的啤酒不会积起泡沫。各位,不要匆匆忙忙。美餐一顿时还得端庄些;吃饭时要思索;慢慢地吃吃喝喝。不要着急嘛。看看春天吧;要是它急急忙忙,就会火烧似的,也就是说冻结了。过热会使桃树和杏树完蛋。过热会扼杀盛宴的优雅和快乐。不要过热,各位!格里莫·德·拉雷尼埃尔[70]赞成塔莱朗的意见。”
这群人中响起一阵不同意的喃喃声。
“托洛米耶斯,让我们太平一点吧,”布拉什维尔说。
“打倒暴君!”法默伊说。
“蓬巴达、盛宴和寻欢作乐![71]”利斯托利埃叫道。
“星期天没有过去,”法默伊又说。
“我们是有节制的,”利斯托利埃补上一句。
“托洛米耶斯,”布拉什维尔说,“看一看我的平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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