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4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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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上方有一面镜子。
走进二楼餐厅时,可以在门上看到库费拉克用粉笔写的这句诗:
要愿意就会钞,胆子大就吃饱。
二、事前的快乐
读者知道,莱格尔·德·莫宁可住在若利那里,而不是别的地方。他有一个住所,就像鸟儿有栖息的树枝。两个朋友一起生活,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他们什么都公用,甚至有点不分彼此。他们像侍从修士所说的bini。[6]六月五日早上,他们一起到科林斯酒店吃早饭。若利患重伤风,鼻子不通气,莱格尔开始传染上了。莱格尔的外衣破旧,但若利衣着笔挺。
当他们推开科林斯酒店的店门时,大约九点钟。
他们登上二楼。
水手鱼和酒烩肉接待他们。
“牡蛎、奶酪和火腿,”莱格尔说。
他们入座。
小酒店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
酒烩肉认出若利和莱格尔,放了一瓶葡萄酒在桌上。
正当他们吃头几只牡蛎时,一只脑袋出现在楼梯口,有个声音说:
“我经过这儿。我在街上闻到一股美味的布里奶酪味。我就进来了。”
这是格朗泰尔。
格朗泰尔拿了一张圆凳,过来坐下。
酒烩肉看到格朗泰尔,将两瓶酒放在桌上。
一共三瓶酒。
“你喝这两瓶酒吗?”莱格尔问格朗泰尔。
格朗泰尔回答:
“大家都很机灵,只有你天真。两瓶酒从来难不倒一条汉子。”
其他人先是吃东西。格朗泰尔先是喝酒。半瓶酒一下子喝掉了。
“你的胃有个洞吗?”莱格尔问。
“你的手肘处倒有一个洞,”格朗泰尔说。
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说:
“啊,诔词大师莱格尔,你的衣服很破旧。”
“我就希望这样,”莱格尔回答,“这样,衣服和我,我们便和睦相处。衣服养成了我所有的习惯,一点不妨碍我,按着我扭来扭去,对我所有的动作百依百顺;我感觉出来,是因为衣服让我暖和。旧衣服和老朋友是一样的。”
“不错,”若利大声说,加入到对话中来,“一件旧衣是一个老蹦(朋)友。”
“尤其是从一个鼻子不通的人嘴里说出来,”格朗泰尔说。
“格朗泰尔,”莱格尔问道,“你从林荫大道过来吗?”
“不是。”
“若利和我,我们刚看到送葬行列的前面队伍过去。”
“这是非常张(壮)观的场面,”若利说。
“这条街多么安静啊!”莱格尔叫道。“谁想到巴黎闹得天翻地覆呢?大家知道,这儿从前都是修道院!杜布勒尔和索瓦尔,还有勒伯夫神父,列过修道院的名单。周围全是修道院,修士像一群群蚂蚁,有的穿鞋,有的光脚,有的剃光头,有的留胡子,灰的,黑的,白的,方济各会修士,最小兄弟会修士,嘉布遣会修士,加尔默罗会修士,小奥古斯丁教派修士,大奥古斯丁教派修士,老奥古斯丁教派修士……比比皆是。”
“别谈修士了,”格朗泰尔打断说,“令人想抓痒。”
然后,他感叹说:
“呸!我刚吞下一只坏牡蛎。我的疑心病又犯了。牡蛎变质了,女仆是丑八怪。我憎恨人类。刚才我经过黎世留街,从公共大图书馆前面走过。所谓图书馆,就是一堆牡蛎壳,令我一想就恶心。用了多少纸!用了多少墨汁!乱涂一气!写出所有这些东西!哪个粗坯说过,人是没有羽毛的两足动物?再说,我遇到了一个我认识的漂亮姑娘,美得像春天,配得上叫花神,快活,爱冲动,幸福,像天使,却是个不幸的姑娘,因为昨天有个可怕的大麻脸银行家看上了她!唉!女人窥伺包税人,不亚于窥伺花花公子;雌猫捉老鼠,也捉鸟。这个轻佻的姑娘,不到两个月之前,还乖乖地呆在阁楼里,将一个个小铜环缝在胸衣的扣眼上,你们怎么看这个?她做针线活,她有一张帆布床,她呆在一盆花旁边,她是高高兴兴的。现在她成了银行家太太。昨夜发生了这个变化。今天早上我遇到了这个喜气洋洋的受害者。令人厌恶的是,这个姑娘就像昨天一样漂亮。她那个银行家反映不到她的脸上。玫瑰比女人多一点或少一点的地方,就在于毛毛虫在花瓣上留下了可见的痕迹。啊!世上没有什么道德,作为爱情象征的爱神木,作为战争象征的桂树,作为和平象征的橄榄树,这蠢货,果核险些噎死亚当的苹果树,还有裙钗的祖父无花果树,我都可以拿来作证。至于法律,你们想知道什么是法律吗?高卢人觊觎克吕兹,罗马则保护克吕兹,质问高卢人,克吕兹冒犯了他们什么。布雷努斯[7]回答:‘就像阿尔布人那样冒犯了你们,像菲德纳那样冒犯了你们,像埃克人、沃尔斯克人和萨宾人那样冒犯了你们。他们是你们的邻居。克吕兹人是我们的邻居。我们对待邻邦的态度同你们一样。你们劫掠了阿尔布,我们夺取了克吕兹。’布雷努斯夺取了罗马。然后他喊道:‘让战败者倒霉吧!’这就是法律。啊!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猛禽啊!有多少老鹰啊!有多少老鹰啊!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他把酒杯伸给若利,若利斟满了,他一饮而尽,继续说话,几乎没让喝酒打断,这样做没有人发觉,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
“夺取罗马的布雷努斯是一头鹰;占有轻佻女工的银行家是头鹰。两件事一样没有廉耻。因此,什么也不要相信。只有一件事是实在的:喝酒。不管你们是什么见解,却要像于里一带的瘦公鸡一样,或者像格拉里斯一带的肥公鸡一样,没关系,喝吧。你们对我谈起林荫大道、送葬行列等等。啊,又要发生一次革命啦?天主办法这样贫乏,令我吃惊。事件的齿槽要随时重新上油。一旦卡住,就不运转了。快来一场革命吧。天主双手沾满这种油污,弄得黑乎乎的。换了我,我会更简单地处理,我用不着时刻上紧机械的发条,我会迅速地引导人类,我会一针一针地把事实纺织起来,不弄断线,我根本没有备用的东西,我没有特殊本领。你们所说的进步,靠两种动力运行,即人和事件。但可悲的是,例外不时是必要的。对事件和对人来说,常规部队是不够的;在人中间必须有天才,而在事件中间,必须有革命。重大变故是规律;事物的次序离不开这条规律;只要看看彗星出现,就会相信老天也需要演员出演。天主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料,在天穹上张贴流星。古怪的星星,拖着巨大的尾巴,倏然而至。这使恺撒死于非命。布鲁图斯给了他一刀,天主给他用彗星一扫。劈啪一声,一片北极光,这是一次革命,这是一个伟人;大写的九三年,红极一时的拿破仑,在海报的上端是一八一一年的彗星。啊!好看的蓝色海报,布满了意想不到的光芒!蓬!蓬!异乎寻常的景象。闲逛的人,抬起眼睛吧。星星和惨剧一样,全都十分古怪。仁慈的天主,这太过分,却又不够。这些从例外中吸取的手段,好像非常出色,其实十分贫乏。我的朋友们,上天这样做是权宜之计。一次革命,这证明什么?证明天主没辙了。他发动一次政变,因为在现在和未来之间有中断,又因为天主无法平衡两头。说实在的,这证明了我对耶和华财富状况的估计;只要看一看上界和下界有那么多苦恼,天上和人间有那么多斤斤计较、吝啬、小气、穷困,从鸟儿吃不到一粒粟米,到我没有十万年金收入,只要看一看人类命运大大衰退,甚至王族的命运套上了绞索,德·孔戴亲王被吊死就是明证,只要看一看冬天,寒风怒吼的天空撕开口子,只要看一看山冈上的紫红朝霞中有多少破衣烂衫,只要看一看露水这些假珍珠,只要看一看浓霜这种假宝石,只要看一看脱了线的人类和缝补过的事件,太阳有那么多黑点,月亮有那么多窟窿,只要看一看处处有那么多的穷困,我怀疑天主并不富有。表面光鲜,不错,但我感到他的窘迫。他发动一场革命,就像一个钱柜空了的商人举行一次舞会。不应从表面去判断神灵。在金光闪闪的天空中,我看到一个贫穷的世界。在创造中有破产。因此我是不满意的。啊,今天是六月五日,快天黑了;从早上起,我就等待白天来临。白天没有来,我敢打赌这一整天也不会来了。就像一个薪水很低的雇员那样不准时。是的,一切安排不得当,相互毫不搭配,这个古老的世界整个变形了,我站在反对的一边。一切都七歪八斜;宇宙爱捉弄人。就像孩子一样,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却拥有。总之,我感到烦躁。此外,莱格尔·德·莫这个秃头,看着也叫我难受。想到我同这个秃驴同龄,我就感到耻辱。另外,我批判,但我不侮辱人。宇宙本来就是这样。我在这里说话并无恶意,为了问心无愧。永恒之父,请接受我崇高的敬意。啊!我以奥林匹斯的所有神灵和天堂的所有天神发誓,我生来不适合当巴黎人,就是说,决不像羽毛球在两张拍子之间弹跳,从闲逛的人跳到吵闹的人当中!我生来是当土耳其人,整天观看东方的傻大姐跳美妙而淫荡的埃及舞,如同正人君子在做梦,或者生来做博斯的农民、身边围着贵妇的威尼斯贵族、德意志的小亲王,这小亲王将一半步兵提供给日耳曼联邦,闲暇时将袜子挂在篱笆上,也就是挂在边界上晾干!我生来要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啊!是的!我说当个土耳其人,我决不反悔。我不明白,大家通常从贬义来对待土耳其人;穆罕默德有好的方面;要尊重美女后宫和女奴乐园的创始人!不要侮辱伊斯兰教,这是惟一用鸡舍装饰的宗教!于是,我坚持喝酒。人间无聊透顶。看来,所有这些蠢货要打起来了,打得头破血流,互相残杀,而在盛夏的牧月,他们本来可以挽着一个女郎,到田野去呼吸割下的干草这巨大茶碗的清香!当真,人们干的蠢事太多了。刚才我在一个旧货商的店里看到一盏古老的破灯笼,令我产生思索:该是照亮人类的时候了。是的,我又变得忧郁!就像一只牡蛎或一场革命卡住喉咙的感觉!我又变得沮丧了。噢!可憎的旧世界!大家朝这方面使劲,互相免职,互相糟蹋,互相残杀,却习以为常!”
格朗泰尔高谈阔论之后,换来一阵咳嗽。
“提起革命,”若利说,“看来巴(马)里于斯肯定连(恋)爱了。”
“知道爱上谁吗?”莱格尔问。
“不次(知)道。”
“不知道?”
“不次(知)道,我对你说。”
“马里于斯谈恋爱!”格朗泰尔大声说。“我想象得出来。马里于斯是一片雾气,他大概找到了一股水汽。马里于斯属于诗人类型。所谓诗人,就是疯子。Timbrœus
Apollo.[8]马里于斯和他的玛丽,或者他的玛丽亚,或者他的玛丽艾特,或者他的玛丽蓉,会组成古怪的情侣。我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心醉神迷到接吻也忘记了。在尘世是圣洁的,但在无限中交配。他们的灵魂才有感官。他们在星星里共眠。”
格朗泰尔开始喝他的第二瓶酒,也许开始第二次长篇讲话,这时又有一个人从楼梯的方洞口冒了出来。这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衣衫褴褛,身材矮小,脸色黄蜡蜡,尖嘴猴腮,目光活跃,头发浓密,被雨淋湿,神态快活。
孩子尽管显然不认识这三个人,但毫不犹豫地作出选择,对莱格尔·德·莫讲话。
“您是博须埃先生吗?”他问。
“这是我的小名,”莱格尔回答。“你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在林荫大道上,有个金黄头发的大个对我说:‘你认识于什卢大妈吗?’我说:‘认得,麻厂街那个老头的寡妇。’他对我说:‘你到那里去,找到博须埃先生,给我带个口信:A——B——C。’他是在同您开玩笑,不是吗?他给了我十苏。”
“若利,借给我十苏,”莱格尔说;他转向格朗泰尔:“格朗泰尔,借给我十苏。”
莱格尔给了孩子二十苏。
“谢谢,先生,”小男孩说。
“你叫什么名字?”莱格尔问。
“小萝卜,加弗罗什的朋友。”
“留下来跟我们在一起吧,”莱格尔说。
“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格朗泰尔说。
孩子回答:
“不行,我是送葬行列的,由我喊打倒波利涅克。”
他把脚向后退一大步,表示最高的礼节,然后走了。
孩子走后,格朗泰尔开了口:
“这是纯粹的流浪儿。在流浪儿中有许多不同类型。公证人流浪儿叫送信的,厨师流浪儿叫小学徒,面包师流浪儿叫小伙计,仆从流浪儿叫小侍者,水手流浪儿叫见习水手,士兵流浪儿叫打鼓的,画家流浪儿叫艺徒,商人流浪儿叫跑外勤的,大臣流浪儿叫小侍从,国王流浪儿叫太子,天神流浪儿叫小精灵。”
莱格尔在沉思,他小声说:
“A——B——C,就是说:拉马克的葬礼。”
“金黄头发的大个子,”格朗泰尔指出,“是昂若拉派人来通知你。”
“我们去吗?”博须埃问。
“天下雨,”若利说。“我发过誓接受战火洗礼,而不是水的洗礼。我普(不)想感木(冒)。”
“我留在这里,”格朗泰尔说。“我更喜欢吃饭,而不是柩车。”
“结论是:我们留下来,”莱格尔说。“那么,我们喝酒吧。再说,可以错过葬礼,并非错过暴动。”
“啊!包(暴)动,我参加,”若利叫道。
莱格尔搓着双手:
“是该修整一下一八三〇年革命了。说实话,这场革命叫人民局促不安。”
“你们的革命对我无所谓,”格朗泰尔说。“我不憎恨这个政府。布帽减弱了王冠。权杖的尖头成了雨伞。说实在的,今天我在想,这种天气,路易-菲力普的王权可以有两种用途,权杖的一端对付老百姓,打开雨伞的一端对付老天。”
大厅幽暗,大片乌云终于遮天蔽日。小酒店和街上没有人,大家都去“看大事件”了。
“现在是中午还是午夜?”博须埃叫道。“什么也看不见。酒烩肉,点蜡烛!”
格朗泰尔忧郁地喝着酒。
“昂若拉看不起我,”他喃喃地说。“昂若拉说过:若利病了。格朗泰尔醉了。他派小萝卜来找博须埃。如果他来找我,我会跟他走。昂若拉拉倒吧!我不去参加葬礼。”
作出这个决定以后,博须埃、若利和格朗泰尔便不再离开小酒店。将近下午两点钟,他们围坐的那张桌子摆满了空酒瓶。桌上点燃两支蜡烛,一支插在满是绿锈的铜烛台里,另一支插在一只破瓶的瓶口上。格朗泰尔拖上若利和博须埃一块喝酒;博须埃和若利把格朗泰尔拉回到快乐之中。
格朗泰尔从中午以来,就不止光喝葡萄酒,这是梦想的平庸源泉。对那些认真的酒鬼来说,酒只受到行家的赏识。酒醉中有妖术和神术两种;葡萄酒只是神术。格朗泰尔是个喜欢冒险进入梦幻的酒鬼。酩酊大醉的可怕妖术在他面前张开口,非但阻止不了他,反而吸引他。他把酒瓶丢在一边,拿起大啤酒杯,这是深渊。他手边没有鸦片和大麻,却想让脑子充满昏蒙蒙,便寻求这种烧酒、黑啤酒和苦艾酒的混合饮料,这种饮料能产生极其强烈的麻木状态。正是从啤酒、烧酒和苦艾酒这三种酒气氤氲中,灵魂产生铅样的沉重。这是三重黑暗,天上的蝴蝶淹没其中;在这隐约凝聚为蝙蝠膜翅的烟雾中,形成三个默默不语的疯魔,即梦魇、黑夜和死神,盘旋在沉睡的普叙刻[9]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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