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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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朗泰尔还远没有醉到这阴沉沉的阶段;他惊人地快乐,博须埃和若利同他对饮。他们干杯。格朗泰尔的用词和想法都色调古怪,再加上手舞足蹈;他庄重地左拳顶在膝盖上,手臂弯成折尺状,领带解开,他骑在一张圆凳上,右手拿着斟满的酒杯,向肥胖的女佣水手鱼抛出这几句庄严的话:
“让人打开宫殿大门,让大家都属于法兰西学士院,有权拥抱于什卢太太!喝酒吧。”
他转向于什卢太太,加上说:
“一致公认的古典女人,走近些,让我欣赏你!”
若利叫道:
“虽(水)手鱼和酒烩肉,不要才(再)给格朗泰尔斟酒了。他次(吃)下去多少钱啊!从常(上)午起,他大肆挥霍,吞掉了两法郎九十五生亭(丁)。”
格朗泰尔接着说:
“没有得到我的允许,是谁把星星摘下来,放在桌上当蜡烛?”
博须埃酒意酕醄,一直保持平静。
他坐在打开的窗子的窗沿上,让背部给雨水淋湿,他在欣赏他的两个朋友。
突然,他听到身后一阵嘈杂声,急促的脚步声,“拿起武器”的喊声。他回过身来,看到圣德尼街那边,麻厂街的尽头,昂若拉拿着一杆枪,加弗罗什拿着手枪,弗伊拿着刀,库费拉克拿着剑,让·普鲁维尔拿着短枪,孔布费尔拿着步枪,巴奥雷尔拿着马枪,还有情绪激昂的武装人群跟随在后。
麻厂街不长,只有马枪的射程。博须埃用双手做成话筒,放在嘴上,叫道:
“库费拉克!喂!库费拉克!”
库费拉克听到呼唤,看到了博须埃,朝麻厂街走了几步,喊了一声:“干什么?”与另一个喊声相交错:“你到哪儿去?”
“筑街垒,”库费拉克回答。
“那么,在这儿吧!位置好!在这儿筑街垒吧!”
“不错,老鹰,”库费拉克说。
库费拉克做了一个手势,人群冲向麻厂街。
三、黑夜开始笼罩格朗泰尔
位置确实选得很出色,喇叭口形状的街道入口,往里缩小,形成死胡同,科林斯酒店在那里收紧,蒙德图街左右两边很容易堵住,只能从圣德尼街进行攻击,就是说从正面进攻毫无隐蔽。喝醉的博须埃具有饥饿的汉尼拔的眼光。
人群一闯进来,整条街的居民都惶恐不安。行人无不躲避。一眨眼工夫,巷尾、左右两侧的商店、棚铺、过道栅门、窗户、百叶窗、阁楼、大大小小的护窗板,从底楼到屋顶统统关上。一个惊慌的老太婆用两根晾衣竿将一条褥子固定在窗前,防止流弹。只有小酒店开门;原因是人群拥进去了。“啊!我的天!啊!我的天!”于什卢大妈叹气说。
博须埃下楼去迎接库费拉克。
若利来到窗口,喊道:
“库费拉克,你本该带把雨伞。你会感木(冒)的。”
在几分钟内,小酒店装铁栅的橱窗被拔下二十根铁条,十图瓦兹的街道起出了铺路石;加弗罗什和巴奥雷尔挡住石灰商昂索的平板马车,翻了过来,车上装着满满三桶石灰,他们垫在石头堆下面;昂若拉打开地窖的翻板活门,于什卢大妈的所有空酒桶用来支援石灰桶;弗伊的手指习惯给精细的扇骨着色,现在摞起两大堆砾石,支撑石灰桶和平板马车。砾石和其他东西是临时凑起来的,不知从哪里弄来。有几根支柱从旁边一幢楼房的正面拆下来,横搁在酒桶上。当博须埃和库费拉克回来时,半条街已经被一人多高的壁垒塞住。什么也比不上民众的手,能用一切拆除的东西来建造。
水手鱼和酒烩肉加入到工人中。酒烩肉来来去去搬运瓦砾。她的疲惫有助于筑街垒。她传递石块,就像上酒一样,样子昏昏欲睡。
两匹白马拉着一辆公共马车,经过街口。
博须埃跨过石堆,跑过去拦住车夫,让乘客下车,搀扶“太太”下来,把车夫打发走,拉着缰绳,把车和马一起带回来。
“公共马车,”他说,“不从科林斯小酒店门前经过。Non
licet
omnibu
sadire
Corinthum.[10]”
过了一会儿,两匹马卸了套,随意从蒙德图街走掉了,公共马车侧倒地上,补全了路障。
于什卢大妈大惊失色,躲到二楼。
她目光模糊,视而不见,低声叫唤。她惶恐的叫声不敢吐出喉咙。
“世界末日到了,”她喃喃地说。
若利吻了一下于什卢大妈红红的、多皱纹的肥脖子,对格朗泰尔说:
“亲爱的,我原来始终认为女人的脖子是无比娇嫩的东西呢。”
但格朗泰尔达到酒神颂歌的最高范畴。水手鱼回到二楼,格朗泰尔拦腰把她抱住,在窗口大笑不止。
“水手鱼真丑!”他叫道,“水手鱼的丑相梦里才有!水手鱼是一个怪物。这就是她出生的秘密:一个哥特的皮格马利翁[11]给大教堂雕塑动物檐槽喷口,一天早上,他爱上其中一尊最丑怪的雕塑。他恳求爱神让雕塑活动起来,这就生出了水手鱼。看看她吧,公民们!她的头发像提香[12]的情妇一样,是铬酸盐的铅灰色,这是一个善良的姑娘。我向你们担保,她会战斗得很好。凡是善良的姑娘都包含一个英雄。至于于什卢大妈,这是一个勇敢的老太婆。看看她的胡子吧!她是从丈夫那里继承来的。一个女轻骑兵啊!她也会战斗。她们两个就会威震郊区。伙伴们,我们会推翻政府,就像十七烷酸和甲酸之间存在十五种间接的酸一样确实无疑。再说,我对这个完全无所谓。先生们,我的父亲总是厌恶我,因为我无法理解数学。我只明白爱情和自由。我是乖孩子格朗泰尔!我从来没有钱,没有养成有钱的习惯,因此从来不会缺钱;但是,如果我富有的话,就不会有穷人了!真会这样!噢!好心人钱包鼓鼓的就好了!一切就会好得多!我想象耶稣基督有罗思柴尔德的财富,他会做多少善事啊!水手鱼,拥抱我吧!您很淫荡,又很胆小!您的面颊盼望一个姐妹的吻,您的嘴唇盼望一个情人的吻!”
“住嘴,酒桶!”库费拉克说。
格朗泰尔回答:
“我是图鲁兹百花诗赛的主持人!”
昂若拉站在街垒的顶上,手持步枪,扬起庄重、俊美的脸。读者知道,昂若拉像斯巴达人和清教徒。他甘愿同莱奥尼达斯[13]战死在温泉关,也愿意同克伦威尔一起焚烧德罗赫达。[14]
“格朗泰尔!”他叫道,“到别的地方灌酒去。这是酣战的地方,不是酗酒的地方。不要糟蹋街垒!”
这句怒斥对格朗泰尔产生奇异的效果。仿佛他迎面被泼了一杯冷水。他看来突然清醒了。他坐下来,手肘支在窗口旁边的桌子上,以无法形容的温柔望着昂若拉,对他说:
“你知道我信任你。”
“走开。”
“让我睡在这里。”
“睡到别处去,”昂若拉叫道。
但格朗泰尔用温柔而惶乱的目光盯住他,回答:
“让我睡下吧——直到我死去。”
昂若拉以蔑视的目光注视他:
“格朗泰尔,你样样不行:信仰、思索、期望、生和死。”
格朗泰尔用严肃的声音反驳:
“走着瞧吧。”
他还咕哝了几句听不清的话,然后脑袋沉重地倒在桌子上,这是酒醉第二阶段相当常见的现象,昂若拉使劲猛推他进入这种状态;不久他就酣然入睡。
四、安慰于什卢寡妇的尝试
巴奥雷尔对街垒很着迷,喊道:
“街道袒胸露肩啦!真令人赏心悦目!”
库费拉克拆掉一点小酒店的东西,却力图安慰孀居的老板娘。
“于什卢大妈,那天您不是抱怨说,因为酒烩肉在窗口抖毯子,您就收到违法罚款单吗?”
“是的,我的好库费拉克先生。啊!我的天,您要把这张桌子也放到你们可怕的街垒中吗?毯子是这样,还有一盆花,从阁楼掉到街上,政府就要了我一百法郎罚款。真是可恶透顶!”
“那么,于什卢大妈,我们为您报仇。”
于什卢大妈似乎不大明白,人家给她这种补偿,她能得到什么利益。她得到的满足,就像那个阿拉伯女人,她挨了丈夫一记耳光,便去向父亲抱怨,嚷嚷要报仇,说道:“父亲,你对我丈夫应当以牙还牙。”她的父亲问道:“你哪边脸挨了耳光?”“左脸。”父亲打了她的右脸,说道:“这下你该满意了。去告诉你的丈夫,他打了我女儿的耳光,而我打了他妻子的耳光。”
雨停了。新来了一些人。工人们用罩衫遮盖,带来了一桶火药,一篮瓶装的硫酸,两三支狂欢节的火把,一筐“主显节用剩的”纸灯笼。主显节在五月一日,刚刚度过。据说这些弹药来自圣安东尼郊区一个名叫佩潘的杂货店老板。有人打碎了麻厂街惟一的一盏路灯,还有圣德尼街相对应的那盏灯,蒙德图、天鹅、布道师、大小丐帮等邻近街道的所有路灯。
昂若拉、孔布费尔和库费拉克指挥一切。现在,两个街垒同时建造起来,都靠在科林斯小酒店的墙上,形成折尺形状;那个大的封住麻厂街,另一个封住靠天鹅街一侧的蒙德图街,后一个街垒非常狭窄,只用木桶和铺路石建成。那里大约有五十个工人;三十来个人有枪;因为在路上他们把一家武器店的枪一股脑儿借来了。
没有什么比这支队伍更古怪,更斑驳陆离了。有一个穿绿外衣,配备一把骑兵的军刀和两把手枪,另一个只穿衬衫,戴一顶圆帽,一个火药壶挂在身边,第三个穿了九层灰纸做的护胸,以马具匠的大铁锥当武器。有一个人喊道:“让我们牺牲到最后一个,死在我们自己的刺刀下!”这个人却没有刺刀。另一个在礼服外面显示一副国民自卫军的宽皮带和子弹盒,盒盖上有红毛线绣的“治安”二字。许多步枪有宪兵团的编号,很少人戴帽子,都不打领带,许多人光臂膀,有几根长枪。此外,各种年龄,各种面孔,有脸色苍白的小青年和青铜脸色的码头工。大家都很匆忙,互相帮助,谈论可能遇到的机会,——凌晨三点钟左右会有援军,——准定有一团人,——巴黎会发生暴动。可怕的话题却夹杂了一种热烈、快活。仿佛是兄弟;却互相不知道名字。巨大的危险具有的美,在于照亮了互不相识的人的友爱。
厨房里早已生起一炉火,酒店里的罐子、匙子、叉子、锡器、银器,全都熔化了做子弹。大家边干边喝酒。酒瓶封皮、大粒霰弹和酒杯乱摊在桌上。在桌球厅,于什卢大妈,水手鱼和酒烩肉,吓得变了样,但各各不同,一个呆痴痴的,另一个气喘吁吁,还有一个变得活跃,她们撕旧布做绷带;有三个起义者协助她们,这三个小伙子留着长发和胡须,他们用洗衣女工的手指清理并抖开布条。
库费拉克、孔布费尔和昂若拉在劈柴街拐角,注意到那个加入人群的高个子,起劲地修筑小街垒,作用不小。加弗罗什参加修大街垒。至于在库费拉克家里等候,想见到马里于斯的那个年轻人,大约在掀翻公共马车时消失不见了。
加弗罗什飞来飞去似的,光彩奕奕,自告奋勇做鼓动工作。他来来去去,上上下下,哇里哇啦,闪射光芒。他在那里仿佛是为了给大家鼓气。人有蜜蜂的刺吗?当然有,就是他的贫困;他有翅膀吗?当然有,就是他的快乐。加弗罗什是一股旋风。大家不断看到他,始终听到他说话。他充满了空气,因为他无处不在。这是一种几乎激励人的无处不在;同他在一起不可能停顿。巨大的街垒感到他在自己的臀部。他妨碍闲逛的人,他激发怠惰的人,他刺激疲倦的人,他催促沉思的人,让一些人快乐,另一些人振奋,还有的人愤怒,让所有人行动起来,戳一下一个大学生,咬一下一个工人,停一停,站一站,又走起来,在喧闹和紧张工作之上飞翔,从这堆人跳到另一堆人那里,如同巨大的革命马车上的蝇子,嗡嗡营营,骚扰整部马车。
他的小手臂不停地运动,他的小胸膛不停地喧闹:
“加油呀!再来石块!再来木桶!再来东西!哪儿有?来一筐石灰渣,给我堵住这个洞。您的街垒太小。要往上垒。全放上去,全倒下去,全投下去。砸掉房子。一个街垒,就是吉布大妈的茶会。嗨,那儿有一扇玻璃门。”
干活的人都叫起来。
“一扇玻璃门!你要玻璃门干什么,小家伙?”
“你们这些大力士!”加弗罗什反驳说。“街垒中有扇玻璃门,妙极了。它不能阻止进攻,但妨碍占领。你们爬过有玻璃瓶碎片的墙头,去偷苹果吗?一扇玻璃门,国民自卫军想爬上街垒,就会割破脚上的老茧。当然!玻璃是会伤人的。啊,我的朋友们,你们不会放开想象!”
再说,他对自己的手枪没有扳机火得要命。他到处走,向人要求:“一支步枪,我要一支步枪!干吗不给我一支步枪?”
“给你一支步枪!”孔布费尔说。
“嗨!”加弗罗什反驳说,“干吗不行?一八三〇年同查理十世闹起来的时候,我还有过枪呢!”
昂若拉耸耸肩。
“大人都有枪的时候,才发给孩子。”
加弗罗什傲然地回过身来,回答他:
“如果你比我先死,我就拿你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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