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4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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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卡布克举起枪,瞄准看门人;可是,由于他在楼下,天又很黑,看门人一点也看不到他。
“开还是不开,你肯开门吗?”
“不能开,先生们!”
“你说不能开?”
“我说不能开,我的好……”
看门人话没有讲完。枪响了;子弹从他的下颚进去,穿过颈静脉,再从颈背穿出来。老人倒了下来,连气也没有出一声。蜡烛掉下来,熄灭了,只见窗沿上搁着一只一动不动的头,一缕白烟升向屋顶。
“哎唷!”勒卡布克说,让枪托掉在地上。
他刚说出这个字,就感到一只手像鹰爪那样重重地落在他的肩上,他听到一个声音对他说:
“跪下。”
凶手回过身来,看到昂若拉苍白、冷冰冰的脸出现在面前。昂若拉手里拿着一支手枪。
听到枪响,他跑了过来。
他用左手抓住勒卡布克的衣领、罩衫、衬衣和背带。
“跪下,”他再说一遍。
这个二十岁的瘦弱青年以威严的动作,像折芦苇一样,把矮壮结实的脚夫压下去,让他跪在泥地里。勒卡布克想抵抗,但他似乎被一只超人的手抓住了。
昂若拉脸色苍白,衣领敞开,头发凌乱,一张女性的面孔,此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古代忒弥斯[18]的模样。他的鼻孔鼓胀,低垂的眼睛给他希腊式的无情侧面以一种愤怒和圣洁的表情,从古代社会的角度看,这种表情适合正义。
街垒上的人都跑来了,大家隔开一段距离围成一圈,面对即将看到的事,感到说不出一句话来。
勒卡布克屈服了,不再挣扎,浑身颤抖。昂若拉松开他,掏出怀表。
“定一下神吧,”他说。“祈祷或者静思。你有一分钟。”
“饶命啊!”凶手喃喃地说;然后他垂下头来,咒骂了几句,但听不清楚。
昂若拉目光不离开表;他等一分钟过去,然后把表放回背心兜里。做完后,他揪住勒卡布克的头发,勒卡布克跪着蜷缩成一团,哀号着,昂若拉把手枪顶在他的耳朵上。这些勇敢的人平静地投入到这场最惨烈的冒险里,这时却有许多人别转头去。
只听到枪响,凶手额角朝前,倒在地上,昂若拉挺起胸来,自信而严峻的目光扫视四周。
然后他用脚推了推尸体,说道:
“扔到外面去。”
坏蛋咽气时还作了机械的最后挣扎,动了几下;有三个人把他的尸体抬了起来,越过小街垒,扔到蒙德图小巷。
昂若拉一动不动地沉思默想。说不清的庄严的黑暗,慢慢地在他可怕的静默上面扩展开来。突然,他提高声音。大家寂静无声。
“公民们,”昂若拉说,“这个家伙所做的事是令人厌恶的,而我所做的事是可怕的。他杀了人,因此我杀了他。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起义应该有纪律。在这里无故杀人,比在其他地方罪恶更大;我们受到革命的监督,我们是共和国的教士,我们是要为责任作出牺牲,不应让人有机可乘,污蔑我们的战斗。因此我判决和处死了这个人。至于我,迫不得已这样做,却又深恶痛绝,我同样审判了自己,你们待会儿会看到我怎样定自己的罪。”
听到这番话的人不寒而栗。
“我们和你共命运,”孔布费尔叫道。
“好的,”昂若拉又说。“再说几句。处决这个人,我是服从需要;但是需要是旧世界的一个魔鬼;需要名叫命运。然而,进步的法则是魔鬼在天使面前消失,命运在博爱面前烟消云散。现在不是说出爱这个字的好时机。没关系,我还是说出来了,我赞美它。爱,你是未来。死亡,我利用你,但我憎恨你。公民们,未来将没有黑暗,没有雷霆,没有凶残的愚昧,也没有血腥的报复。由于再没有撒旦,也再没有大天使米歇尔。未来不会有杀人,大地将阳光普照,人类信奉博爱。公民们,一切充满和睦、和谐、智慧、欢乐和生命的一天将会到来,这一天将会到来。正是为了它的到来,我们才前仆后继。”
昂若拉住了声。他处女般的嘴唇闭上了;他站在他刚才溅血杀人的地方,好半晌纹丝不动。他呆定的目光使周围的人低声议论起来。
让·普鲁维尔和孔布费尔默默地握紧了手,彼此在街垒的一角紧靠着,赞赏中带着一点同情,注视这个严肃的年轻人,这个行刑者兼教士,像水晶一样闪光,又像岩石一样坚定。
我们要马上说,后来,在事件过后,当尸体搬到陈尸所,经过搜查,发现勒卡布克身上有警察证。本书作者一八四八年掌握一份呈给一八三二年警察厅长的专门报告。
还要补充说明,要是相信可能很有根据的警方的奇特惯例,勒卡布克就是克拉克苏。事实是,勒卡布克死后,也就不提克拉克苏了。克拉克苏没留下任何踪迹;他似乎化为乌有了。他的身世一团漆黑;他的结局隐没在黑暗中。
当库费拉克在街垒中,又看到早上在他的住地求见马里于斯的那个小青年时,所有的起义者目睹这件惨案如此迅速审理,如此迅速了结,还处在激动之中。
这个小伙子看来很大胆,无忧无虑,夜里来同起义者汇合。
[1]有“我绕弯”之意。
[2]泰奥菲尔·德·维奥(1590—1626),法国诗人,以《清晨》一诗闻名。这两句诗其实是圣阿芒(1594—1661)所写。
[3]马图兰·雷尼埃(1573—1613),法国诗人,著有《讽刺诗》。
[4]纳图瓦尔(1700—1777),法国画家,但画风严谨,并非幻想派大师。
[5]被雨水冲掉字母后,意思变成拉丁文的“抓住时光”。前一条菜谱的HO是别字,且应与GRAS分开。
[6]拉丁文,一对儿。
[7]布雷努斯,高卢人首领,公元前390年战胜罗马人,占领罗马,索要重金才肯撤退,他把自己的剑扔在天平上,增加赎金,并说:“让战败者倒霉吧!”
[8]拉丁文,蒂姆布勒乌斯的阿波罗。
[9]普叙刻,希腊神话中的灵魂之神,形象是一只蝴蝶或长着蝴蝶翅膀的少女。
[10]拉丁文,公众不准靠近科林斯。由希腊文转成拉丁文的一条谚语。在拉丁文中,公共马车也有公众之意。
[11]皮格马利翁,希腊传说中的塞浦路斯王,雕刻家,爱上了自己雕刻的象牙女郎,向爱神祈求能赐给他象牙女郎为妻,爱神满足了他的要求。
[12]提香(1488—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大画家。
[13]莱奥尼达斯,斯巴达国王,公元前480年,率领三百勇士,坚守温泉关,重创波斯军。
[14]德罗赫达,爱尔兰港口,一度是保王党的抵抗中心,1649年,克伦威尔攻占此城,下令焚烧城市。
[15]福拉尔(1669—1752),法国军官,参加过路易十四末期的战役,后为瑞典国王效劳,写过几部军事著作。
[16]17世纪贵族仿照流行小说的描写建造的游乐园。
[17]马勒布朗什(1638—1715),法国哲学家、神学家;拉默奈(1782—1854),法国作家、思想家,后期同教会决裂,1848年在立宪议会成为人民代表。
[18]忒弥斯,宙斯之妻,司法律和秩序的女神,也是预言女神。
第十三卷
马里于斯走进黑暗
一、从普吕梅街到圣德尼街区
在暮色中呼唤马里于斯到麻厂街的街垒去的声音,在他听来像是命运召唤。他想一死了之,机会来了;他叩坟墓之门,黑暗中有只手向他递过来钥匙。这样在黑暗中面对绝望的大门洞开,十分诱惑人。马里于斯掰开多少次让他通过的铁栅,走出花园,说道:“去吧!”
他痛苦到发狂,脑子里再也没有确定和牢固的想法,两个月来在青春与爱情的迷醉中度过,今后无法接受其他命运,绝望中产生的种种妄念把他压倒,他只有一个心愿:快快了结此生。
他疾步快走。恰巧他有武器,身上揣着沙威的两把手枪。
他刚才似乎瞥见的年轻人,消失在街道中。
马里于斯走出普吕梅街,经过林荫大道,穿过残老军人院大广场和大桥、香榭丽舍、路易十五广场,来到里沃利街。那里的商店都开门,拱廊下点燃煤气灯,妇女在铺子里买东西,人们在莱特咖啡店里吃冰淇淋,在英国点心店吃小糕点。只有几辆邮车从亲王饭店和莫里斯饭店出发,奔驰而去。
马里于斯从德洛姆小巷拐进圣奥诺雷街。那里的铺子门关户闭,老板们在虚掩的门前聊天,行人穿梭往来,路灯大放光明,从二楼起,所有的窗户像平时一样亮晃晃的。在王宫广场有骑警。
马里于斯沿着圣奥诺雷街走去。随着离开王宫广场,亮灯的窗户也就减少;铺子全都关闭,没有人在门口聊天,街道黑黝黝的,同时人群却越来越多,因为现在行人一群群。人群中看不到有人说话,但发出低而深沉的嗡嗡声。
接近枯树喷水池有“聚集的人群”,这些人一动不动,脸色阴沉,在来来去去的行人中显得像流水中的石头。
在普鲁维尔街的入口,人群不再前进。一大片岿然不动,密密匝匝,坚不可摧,严严实实,几乎密不透风,这些麇集的人在低声交谈。几乎没有人穿黑衣服,戴圆礼帽。都是穿工作服、罩衫,戴鸭舌帽、蓬头垢面的人。人群在夜雾中隐约起伏不定。话语声像颤动发出的喑哑声响。尽管没有人往前走,但传来在烂泥中踩踏的声音。越过这密集的人群,在卢尔街、普鲁维尔街、圣奥诺雷街的延伸地段,没有一扇窗有蜡烛光闪烁。只有越来越少的零星灯笼拐进这些街道中。这个时代的灯笼就像一颗大红星挂在绳子上,在路上的投影具有大蜘蛛的形状。这些街道并非空寂无人。可以看到一束束架在一起的步枪,晃动的刺刀和扎营的部队。好奇的人都不敢越过这个界限。交通到此为止。行人止步,军队开始驻守。
马里于斯已经万念俱灰。有人召唤他,他必须往前走。他设法穿过人群,又穿过扎营的部队,躲过巡逻队,避开岗哨。他绕了一个圈,来到贝蒂齐街,朝菜市场走去。在布多奈街的拐角,灯笼也没有了。
他穿过人堆后,又穿过部队的边界;他来到令人恐怖的地方。没有一个行人,没有一个士兵,没有一盏灯光;不见人影。寂寥、静谧、黑暗;莫可名状的冷清令人胆寒。走进街道,等于走进地窖。
他继续往前走。
他走了几步。有个人跑着掠过他身边。是个男人?是个女人?有好几个人?他说不出来。一闪而过,不见踪影。
他绕来绕去,来到一条小巷,他认为是陶器街;快到小巷中间,他遇到一个障碍。他伸出手去。这是一辆掀翻的大车;他的脚感到有水坑、泥坑、散乱的一堆堆石块。这里有一个初具雏形的街垒,后来被放弃了。他爬过石块堆,来到障碍的另一边。他贴近墙基石走,沿着楼房的墙壁前进。刚越过街垒,他似乎看到前面有样白东西。他走过去,这东西显出了形状。这是两匹白马。早上博须埃从公共马车卸了套的两匹马,整个白天在街道上四处随意游荡,最后在这里停下,很有耐心,牲口不理解人的行动,正如人不理解上天的行动。
马里于斯把两匹马抛在身后。他来到一条街,他觉得是社会契约街,这时,一发枪子从他身边唿哨掠过,不知来自何方,在黑暗中乱飞,子弹穿透他头顶上方理发店的刮胡子铜盆。一八四六年,在社会契约街靠菜市场排柱的角上,还可以看到这只洞穿的铜盆。
这一枪说明还有人。此后,他再也遇不到什么。
这条路线就像往下走的踏级,黑黝黝的。
马里于斯仍然往前走。
二、巴黎鸟瞰图
这时,如果有人长了蝙蝠或者猫头鹰的翅膀,在巴黎上空飞翔,就会看到一幅阴森森的景象。
菜市场这整个老街区,就像城中城一样,圣德尼街和圣马丁街从它当中穿越而过,里面千百条小巷纵横交错,起义者把它变成堡垒和阵地,它像巴黎中心挖出的一个大黑洞。目光在这里落入一个深渊。由于路灯打碎了,窗户也关闭了,一切光线、一切生命、一切声响、一切活动到此终止。暴动者看不见的警卫到处在监视,维持秩序,也就是维持黑夜。把一小部分人淹没在广大的黑暗中,利用黑暗包含的可能性,增加每个斗士的战斗力,这是起义所必需的战术。白日已尽,凡是点燃蜡烛的窗户都挨了一枪。灯光熄灭了。有时,居民饮弹而毙。因此,没有一点动静。家家户户惟有恐惧、哀痛、惊慌;街上有一种神圣的恐怖气氛。甚至看不到一排排窗户和楼房,犬牙交错的烟囱和屋顶,照在泥泞、潮湿路面上的微弱反光。俯视这憧憧黑影的目光,也许星星点点地看到一些模糊的亮光,突现一些断断续续的古怪线条,奇特建筑的侧影,像在废墟中来回晃动的磷光似的东西;街垒就在那里。其余地方是一片黑暗的湖,雾蒙蒙的,停滞不动,死气沉沉,圣雅克塔、圣梅丽教堂和另外两三座大建筑一动不动、阴惨惨的黑影耸立其上,人把这些建筑变成巨人,黑夜则把它们变成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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