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52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52/190

“我的弟弟在那里。不要让他看到我。他会责备我的。”
“您的弟弟?”马里于斯问道,他又想起父亲嘱咐他要报答泰纳迪埃一家,心如刀绞,“谁是您的弟弟?”
“那个小家伙。”
“唱歌的孩子吗?”
“是的。”
马里于斯动了一下身子。
“噢!您别走!”她说,“我拖不长的!”
她几乎坐了起来,但她的声音非常低,因打嗝而中断。喘气不时打断她说话。她尽可能将自己的脸挨近马里于斯的脸,她以古怪的表情加上说:
“听着,我不想同您开玩笑。我兜里有一封给您的信。这是昨天的事。人家告诉我投到邮局里。我留了下来。我不想您收到信。但是,待会儿咱们相会的时候,您也许会埋怨我。人死了还会见面,不是吗?拿走您的信吧。”
她用洞穿的手痉挛地抓住马里于斯的手,但她似乎不再感到疼痛。她把马里于斯的手塞到她的罩衣的兜里。马里于斯果然感到有一张纸。
“拿走吧,”她说。
马里于斯拿了信。
她满意和赞同地点点头。
“现在该谢我了,答应我……”
她住了口。
“答应什么?”马里于斯问。
“答应我!”
“我答应您。”
“答应我,等我死了,在我额头上给我一吻。——我会感到的。”
她让头重新垂落在马里于斯的膝盖上,她的眼皮合上了。他相信这可怜的灵魂离去了。爱波尼娜纹丝不动;正当马里于斯以为她永远睡着时,突然,她慢慢睁开眼睛,眼里显出死亡的幽深。对他说话的声调柔和得好像来自另一世界:
“再说,咦,马里于斯先生,我相信我有点爱上了您。”
她还想微笑,却咽了气。
七、计算距离的能手加弗罗什
马里于斯信守诺言。他在淌着一滴冷汗的苍白额角上吻了一下。这不是对柯赛特不忠实;这是对一个不幸的灵魂温柔的怀念的诀别。
他拿起爱波尼娜交给他的信时,禁不住颤栗。他马上感到出事了。他急不可耐地想看信。人心生来如此,不幸的孩子刚刚合上了眼,马里于斯就想到拆信。他把她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走了。有种东西告诉他,不能在这具尸体面前看这封信。
他走近楼下大厅的一支蜡烛。这封小小的信以女人的精细折叠和封好。地址是女人的笔迹,写道:
“玻璃厂街十六号,库费拉克先生转马里于斯·蓬梅西先生收。”
他拆开信,念道:
“亲爱的,唉!我的父亲要我们马上动身。今晚我们要住在武人街七号。一个星期后,我们将在伦敦。——柯赛特。六月四日。”
他们的爱情如此纯真,马里于斯连柯赛特的笔迹都不认识。
事情经过,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爱波尼娜一手炮制。经过六月三日的晚上,她有双重的想法,既挫败她的父亲和那些匪徒抢劫普吕梅街那幢别墅的计划,又拆散马里于斯和柯赛特。她同一个怪小伙子换掉破衣,他感到爱波尼娜女扮男装,自己男扮女装很好玩。正是她在练兵场对让·瓦尔让提出意味深长的警告:“快搬家。”让·瓦尔让果然回家后对柯赛特说:“我们今晚动身,同图散住到武人街去。下星期我们就到伦敦。”柯赛特被这意外打击吓呆了,给马里于斯匆匆写了两行字,可是,怎么投信呢?她不能独自出门,而图散对这样一件差使会感到吃惊,一定会把信交给割风先生看。在焦虑不安中,柯赛特透过铁栅门看到男装的爱波尼娜不断在花园周围徘徊。柯赛特把“这个年轻工人”叫过来,给了他五法郎和信,对他说:“马上将这封信按地址送去。”爱波尼娜把信塞进兜里。第二天,六月五日,她来到库费拉克的住处,要见马里于斯,不是将信交给他,而是“去瞧一下”,这种行为,凡是嫉妒的情人都会了解。她在那里等待马里于斯,至少等待库费拉克,——始终是想瞧一下。库费拉克对她说:我们要到街垒去,这时,一个想法掠过她的脑际。反正是死,怎么死都一样,同时把马里于斯也推进去。她跟在库费拉克后面,了解到建造街垒的地方,既然马里于斯没有收到任何信息,她又把信截留下来,她确信他会在夜幕降临时到每晚的约会地点去,便来到普吕梅街,在那里等待马里于斯,以他的朋友们的名义,向他发出召唤,心想这个召唤定会把他引导到街垒。她指望马里于斯找不到柯赛特时产生的绝望;她没有搞错。她自己则回到麻厂街。读者已看到她的所作所为。她带着嫉妒的心即使惨死也高兴的心理,想拖上意中人同归于尽而死去,寻思:谁也得不到他!
马里于斯吻遍柯赛特的信。她一直爱他!一时之间,他想,自己用不着去死。继而他又想:她走了。她的父亲把她带到英国去,我的外祖父又拒绝我结婚。命运并没有什么改变。像马里于斯这种爱幻想的人,一消沉就会走极端,做出绝望的决定。活得太累,无法忍受,还不如一死了之。
这时,他想自己还有两个责任要履行:将自己的死告知柯赛特,给她寄去诀别信,还有,从迫在眉睫的这场灾难中救出可怜的孩子,那是爱波尼娜的弟弟,泰纳迪埃的儿子。
他身上有一个活页夹,里面有笔记本,当初他写下许多对柯赛特的爱慕之情。他撕下一页纸,用铅笔写下这几行字:
“我们结婚不可能了。我请求过外祖父,他拒绝了;我没有财产,你也没有财产。我跑到你家,找不到你,你知道我对你许下的诺言,我信守这诺言。我要死去。我爱你。你看到这封信时,我的灵魂将在你的身边,向你微笑。”
他没有封信的东西,只把信一折为四,写上这个地址:
“武人街七号,割风先生转柯赛特·割风小姐收。”
折好信后,他沉思了一会儿,又拿出活页夹,打开来,仍用铅笔在第一页上写上这几行字:
“我叫马里于斯·蓬梅西。把我的尸体送到玛雷区骷髅地修女街六号,我的外祖父吉尔诺曼先生家里。”
他把活页夹放回衣兜里,然后喊叫加弗罗什。流浪儿听到马里于斯的喊声跑来了,一副快乐和忠诚的脸色。
“你肯为我做点事吗?”
“做什么事都行,”加弗罗什说。“他妈的!没有您,说实话,我就完蛋了。”
“你看到这封信吗?”
“是的。”
“拿好了。马上离开街垒(加弗罗什不安起来,开始挠耳朵),明天早上你把信按地址交给武人街七号,割风先生家的柯赛特小姐。”
勇敢的孩子回答:
“行啊,可是,这段时间里,街垒让人攻占,我却不在场。”
“看来,街垒要在天亮时才会受到攻击,明天中午以前不会被攻占。”
进攻者给街垒的暂歇确实在延长。这类间歇在夜战中屡见不鲜,紧接而来的总是加倍猛烈的攻击。
“那么,”加弗罗什说,“明天早上我把信送去,行吗?”
“可能太晚了。街垒那时会受到攻击,每条街道都有人把守,你出不去。马上去吧。”
加弗罗什找不到话反驳,但还站在那里,游移不定,愁眉苦脸地抓耳挠腮。突然,他以鸟儿的飞快动作,一把夺过信来。
“好吧,”他说。
他从蒙德图小巷跑走了。
加弗罗什有了个主意,这才下了决心,但他没有说出来,生怕马里于斯反对。
这个主意是:
“眼下刚刚半夜,武人街不远,我马上把信送去,能及时回来。”
第十五卷
武人街
一、吸墨纸,泄密纸
较之心灵的骚动,一个城市的动乱算得了什么呢?人心比民心更为深邃。让·瓦尔让此刻正忍受着可怕的心潮起伏。他身上所有的深渊又张开了口。他也像巴黎一样,面临晦冥莫测而又了不起的革命,禁不住颤抖。几小时就足够了。他的命运和良心骤然间阴影重重。就他而言,如同就巴黎而言,可以说:面对着两种原则。白天使和黑天使在深渊的桥上展开肉搏战。两者之中谁把另一个推下去呢?谁得胜呢?
六月五日这一天前夕,让·瓦尔让在柯赛特和图散的陪同下,住到武人街。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等待着他。
柯赛特不是没有试图反抗,就离开了普吕梅街。自从他们一起生活,这是头一回柯赛特的意愿和让·瓦尔让的意愿泾渭分明,即使不是相冲突,至少也是截然相反。一方有异议,另一方不可改变。这个突然的建议:“快搬家”,由一个陌生人掷向让·瓦尔让,使他惊慌不安,以致他变得固执己见。他以为有人发现了他的踪迹,在追捕他。柯赛特不得不让步。
他们俩来到武人街,不开口说一句话,各人想自己的心事;让·瓦尔让这样惴惴不安,竟然没有看到柯赛特的忧愁,柯赛特这样忧愁,居然没有看到让·瓦尔让的忐忑不安。
让·瓦尔让带走图散,以前他离开,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隐约看到也许不会再回到普吕梅街,他既不能丢下图散,也不能向她说出自己的秘密。再说,他感到她忠实可靠。仆人出卖主人,都从好奇开始。然而,图散仿佛命定是让·瓦尔让的女仆,并不好奇。她说话口吃,又讲的是巴纳维尔的农妇方言:“我是一样的一样的;我事情我做;总之不是我的事。”(我就是这样;我做我的事;其余的不关我的事。)
离开普吕梅街几乎是逃跑,让·瓦尔让只带走柯赛特称之为“不可分离的”小手提箱。装得满满的箱子需要搬运工,而搬运工是目击者。叫来一辆马车,开到巴比伦街门口,从那里走掉。
图散好不容易得到准许,带走一点衣物和几件梳妆用品。柯赛特只带走她的文具盒和吸墨纸。
让·瓦尔让为了消失得无声无息和避人耳目,特意安排天黑时才离开普吕梅街那幢楼,柯赛特就有时间给马里于斯写信。天黑透了他们才到达武人街。
大家静悄悄地睡下。
武人街的住宅位于后院,在三楼上,有两间卧室,一间餐厅,一间与餐厅相连的厨房,还有阁楼,里面有一张帆布床,归图散使用。餐厅也是过厅,将两间卧室隔开。这套住房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
人几乎总是动辄易惊,又容易安下心来;人性就是如此。让·瓦尔让一到武人街,他的焦虑不安便减轻了,而且逐渐消失。有的地方起镇定作用,可以说不知不觉地对精神起影响。街道幽暗,居民安静,让·瓦尔让在老巴黎的这条小巷,感到说不出的感染上宁静;这条小巷非常狭窄,一块厚木板横放在两根柱子上,挡住车辆通行,在闹市中寂然无声,大白天像黄昏般昏暗,两侧百年高楼似老人一般默默无言,可以说处在其中不会激动。这条街上,充满遗忘肃杀之气。让·瓦尔让却呼吸畅快。谁有办法在这里找到他?
他首先关心的是将“不可分离的手提箱”放在身边。
他睡得很香。黑夜出主意,还可以加一句:黑夜能安神。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几乎很快活。他感到餐厅很可爱,其实餐厅很丑陋,只有一张旧圆桌,一只低矮的食品橱,橱顶有一面倾斜的镜子,一把虫蛀的扶手椅和几张塞满图散几个包裹的椅子。有一个包裹从裂缝中露出让·瓦尔让的国民自卫军制服。
至于柯赛特,她让图散送一碗汤到她房里,直到傍晚才出来。
将近五点钟,图散来回走动,忙于安置这小小的新居,在餐桌上放上一只凉鸡,柯赛特出于尊敬父亲,才肯瞧一眼。
晚饭后,柯赛特借口偏头痛持续不散,向让·瓦尔让道过晚安,关在自己的卧室里。让·瓦尔让开胃地吃了一只鸡翅膀,手肘支在桌子上,逐渐恢复平静,回复到安全状态中。
正当他受用这顿简便的晚餐时,他有两三次朦胧地感到图散对他小声说:“先生,外面闹起来了,巴黎在打仗。”可是,他心里作着各种盘算,没有加以注意。说实在的,他听而不闻。
他站起来,从窗口踱到门口,又从门口踱到窗口,越来越平静。
随着心情平复下来,柯赛特,他惟一关切的人,又回到他的脑际中。并非他担心她的偏头痛,这是一点儿小麻烦,少女的赌气,一时云遮雾障,一两天便消失了;他是想未来,像平时一样,他愉快地思索未来。无论如何,幸福生活重新走上轨道,他看不到有任何障碍。有的时候,一切好像不能实现;另外一些时候,一切又像轻而易举;让·瓦尔让处在心情舒畅的时候。这种时候一般继心情恶劣的时候而来,如同白天继黑夜之后而来,这种相继发生和强烈对比的法则,乃是大自然的本质,肤浅的人称为对照。在他蛰居的这条平静的街道里,让·瓦尔让摆脱了近来搅得他心烦意乱的事。正因为他见过重重黑暗,他感到开始看见一点蓝天。他离开普吕梅街没有碰到麻烦,安然无恙,事实上已经顺利跨出一步。也许他离乡背井会明智一些,哪怕只有几个月,而且是到伦敦。那么就去吧。在法国还是在英国,有什么关系,只要柯赛特在身边?柯赛特是他的寄托。柯赛特能满足他的幸福;但柯赛特光有他还不够幸福,这种想法以前令他焦虑和失眠,现在甚至不在他的脑际出现。他的痛苦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喜不自禁。柯赛特在他身边,他觉得是属于他的;读者都已有这种看法了。他在心里作好安排,而且轻轻松松,要同柯赛特到英国去,他在梦想的远景中看到,无论到什么地方,他的无上幸福都会重新建立。
他慢慢地来回踱步,目光突然看到一样奇怪的东西。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52/19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