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5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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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望着对面食品橱上倾斜的镜子,从中清晰地看到这几行字:
“亲爱的,唉!我的父亲要我们马上动身。我们今晚就在武人街七号。一个星期后,我们将在伦敦。——柯赛特。六月四日。”
让·瓦尔让惊呆地站住了。
柯赛特来到时将吸墨纸放在镜子前的食品橱上,沉浸在忧虑和痛苦中,忘记吸墨纸放在那里,甚至没有注意到摊开来,正好翻在她吸墨那一页上,这几行字她让路过普吕梅街的年轻工人送走。字迹印在吸墨纸上。
镜子反映出字迹。
这就产生了几何上所谓的对称图像;在吸墨纸上反写的文字在镜子里又成为正写,显出了原样;让·瓦尔让看到了柯赛特昨天写给马里于斯的信。
这很简单,又产生雷击般的效果。
让·瓦尔让走近镜子。他再看一遍这几行字,但他不能相信。这几行字给他的印象如同在闪电中出现一样。这是一种幻觉。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他的感觉逐渐变得更确切了;他望着柯赛特的吸墨纸,真实感又恢复了。他拿起吸墨纸,说道:“是从这里来的。”他焦躁不安地审视印在吸墨纸上的这几行字,反过来的字迹像古怪地乱涂一气,看不出什么意思。于是他心想:这说明不了什么,这不是什么文字。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难以形容的松弛。在不利时,谁没有过这种愚蠢的快乐呢?只要幻想没有完全破灭,心灵不会向绝望投降。
他手里拿着吸墨纸,端详着,愚蠢地高兴,几乎要耻笑受到幻觉的欺骗。突然,他的目光又落在镜子上,他又看到了幻象。这几行字以无情的清晰映现出来。这回不再是幻影了。幻觉的一再出现是一种现实,这是可以触摸的,这是镜子中恢复过来的文字。他明白了。
让·瓦尔让踉踉跄跄,让吸墨纸滑落下来,他瘫倒在食品橱旁边的旧扶手椅里,耷拉着脑袋,眼神呆滞,茫然。他心想,显然是事实,人世的光明永远消失了,柯赛特给人写下这个。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心灵又变得可怕,在黑暗中发出低沉的吼声。快去夺回落入狮笼的爱犬!
奇怪而又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马里于斯这时还没有收到柯赛特的信;偶然性却阴差阳错,把信先送到让·瓦尔让的手里。
让·瓦尔让至今经受住了考验。他忍受过可怕的检验;厄运对他滥施淫威;残暴的命运以社会的各种制裁和错误为武器,以他为目标,猛扑向他。他毫不退却,也毫不屈服。必要时,他接受各种各样粗暴的行为;他牺牲了重新获得的不可侵犯的人格,献出他的自由,拿自己的脑袋去冒险,失去一切,遭受一切痛苦,不谋私利,生活清苦,以致有时别人以为他忘我到殉道者的地步。他的良心经受逆境种种冲击的磨练,仿佛变得坚不可摧。有谁洞悉他的内心,会不得不看到此刻他的良心顶不住了。
这是因为命运长期拷问他,在他忍受的所有酷刑中,这一次拷问是最可怕的。钳烙刑具从来没有把他夹得这样紧。他感到所有隐秘的情感在神秘地翻动。他感到摧肝裂胆的疼痛。唉,最严峻的考验,说得更准确些,惟一的考验,就是失去所爱的人。
可怜的老让·瓦尔让只不过就像父亲一样爱柯赛特;但是,上文说过,他的孤身生活把各种各样的爱引入到这种父爱中;他爱柯赛特像爱女儿一样,他也像她的母亲那样爱她,还像她的姐姐一样爱她;由于他从来没有过情人和妻子,而人的天性像一个不肯接受拒绝证书的债权人,这种感情最难割舍,掺杂了其他感情,朦胧,不知不觉,因盲目而纯洁,意识不到,卓绝,高尚,神圣;与其说感情,不如说本能,与其说本能,不如说吸引力,触摸不到,看不出来,但却是真实的;确切地说,这种爱是在他对柯赛特的巨大温情中,好似大山中的金矿脉,未经开采,深藏在黑暗中一样。
但愿读者记得我们已经指出过的这种心态。他们之间决不可能结合,连心灵的结合也不可能;但他们的命运却无疑已经结合了。除了柯赛特,也就是说除了孩子的童年,让·瓦尔让在漫长的一生中,从没有经历过爱的滋味。激情与爱情的更迭,在他身上从没有产生过这种从嫩绿到暗绿的嬗变,越冬的常青叶子,或者年过五旬的人,就可以注意到这种变化。总之,我们不止一次地强调过,这内心的融合,作为高尚品德结晶的这个整体,终于使让·瓦尔让成为柯赛特的父亲。这个奇异的父亲在让·瓦尔让身上由祖父、儿子、兄弟、丈夫熔铸而成;在这个父亲身上,甚至有一个母亲;这个父亲爱柯赛特,崇拜她,以这个孩子为光明、住所、家庭、祖国、天堂。
因此,他看到这肯定结束了,她要离他而去,从他手里滑走,隐而不见,这一切如烟如水,眼前这明显的事实令人束手无策:她的心另有所属,她的生活另有寄托;她有一个亲爱的人,我只不过是父亲;我不再存在;他不可能再怀疑,他心想:“她要离我而去!”他感到的痛苦超过了能忍受的限度。他做了这一切,却落到这一步!什么!一场空!于是,正如上述,他从头到脚起了一阵反抗的颤抖。他直到发根都感到自私心的巨大觉醒,自我在这个人的深渊中喊叫。
内心崩溃是存在的。绝望的念头渗入人心,势必排除并断绝往往构成人本身的一些要素。痛苦一旦达到这种程度,良心的所有力量便溃败下来。这时的危机会致人死命。很少人能劫后余生,履行职责,始终如一。痛苦超过界限,最坚定不移的品德也会无所适从。让·瓦尔让拿起吸墨纸,重新确认事实;他对这几行字倾斜身子,仿佛惊呆了,目光呆滞;他心里乌云翻滚,简直可以认为他整个心灵崩溃了。
通过幻想的放大,他表面平静,其实可怕地审视这泄露秘密的文字,因为人平静到塑像那样冰冷的程度,就是骇人的事。
他衡量他的命运在他不知不觉时迈出的一步;他想起去年夏天的恐惧,后来消失得那么快;他又看到了悬崖峭壁;还是原来那座悬崖;只不过让·瓦尔让不是在悬崖边上,而是在悬崖之底。
从未有过,而且令人心碎的是,他坠入深谷却一无所知。他的全部生命之光已经离去,而他却以为总是看到太阳。
他的本能毫不犹豫。他把一些场合、一些日子、柯赛特的一些面红耳赤和变得煞白联系起来,他心里想:这是他。绝望中的猜测,是一种神秘之弓,百发百中。他一下便猜中了马里于斯。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马上找到了这个人。他在记忆的无情展现中,清晰地看到卢森堡公园那个陌生的徘徊者,那个拈花惹草的浑球,那个游手好闲的情场老手,那个蠢货,那个卑怯而残忍的家伙,因为对父亲身边的爱女做媚眼,是卑怯而残忍的行为。
让·瓦尔让虽然脱胎换骨,苦修过自己的灵魂,殚精竭虑将整个一生、全部艰难困苦融化在爱中,但如今他看到这种局面归根结蒂是这个青年造成的,他审视内心,看到一个魔鬼,就是仇恨。
巨大的痛苦令人沮丧,使人轻生,一旦进入内心,人会感到有东西从身上逸出。青年人会感到悲哀;中年人会感到大祸临头。唉,血气方刚,头发乌黑,昂首挺胸,像火炬上的火焰,命运的滚筒还刚刚压在厚厚的纸张上,充满渴望着爱的心灵还希望跳动能引起共鸣,还有时间弥补过失,面前有的是女人,有的是微笑,全部未来,全部远景,生命力完整无缺,绝望已是可怕的事,那么,到了晚年,岁月匆匆,变得越来越苍白,开始看到坟墓之星在暮色中闪烁,会是什么滋味呢!
正当他思索时,图散进来了。让·瓦尔让站了起来,问她:
“是在哪一边?您知道吗?”
图散呆住了,只能回答说:
“请再说一遍?”
让·瓦尔让又说:
“刚才您不是告诉我打起来了吗?”
“啊!是的,先生,”图散回答。“是在圣梅丽修道院那一边。”
有时,下意识的冲动会不知不觉来自我们的思想最深处。无疑是在这类冲动的推动下,而且他几乎觉察不到,让·瓦尔让五分钟之后来到了街上。
他没戴帽子,坐在楼门的墙基石上。他好像在谛听。
黑夜来临了。
二、流浪儿敌视路灯
他这样待了多长时间?悲哀的思索是怎样起伏不定的呢?他振作起来了吗?他屈服了吗?他被压得粉碎了吗?他还能挺起身来,在内心有个坚实的地方站稳脚跟吗?也许他连自己也说不清。
街上空荡荡的。有几个匆匆回家的不安市民几乎没去看他。在危险时人人只顾自己。点路灯的工人,像平时一样,点亮正对着七号门口那盏路灯,然后走掉。有谁这时在黑暗中观察让·瓦尔让,会觉得他不像一个活人。他坐在门旁的墙基石上,像冻成冰的鬼一样纹丝不动。绝望中会冻结起来。可以听到警钟声和隐约的风暴般的喧嚣声。在警钟和动乱的交混声中,圣保罗教堂的大钟庄重而从容地敲响了十一点;因为警钟是人;时间是天主。时间的流逝影响不了让·瓦尔让;让·瓦尔让一动不动。大约在这时,菜市场那边突然发出一阵枪声,紧跟着是第二阵枪声,更加猛烈;也许这是上文被马里于斯吓退的麻厂街街垒的攻击。由于夜深人静,这两次枪击显得格外激烈,让·瓦尔让不禁颤栗起来;他站起身,转向发出枪声那个方向;然后又坐到墙基石上,交抱手臂,他的头慢慢垂到胸前。
他恢复同自己的神秘对话。
突然,他抬起头来,街上有人走动,他听到身旁有脚步声,他望过去,在路灯光下,他看到通往档案馆的街道那边,有一张苍白、年轻、快活的面孔。
加弗罗什刚走进武人街。
加弗罗什向上张望,好像在寻找。他清楚地看到让·瓦尔让,但视若无睹。
加弗罗什往上看,也在地上观察;他踮起脚尖,触摸底层的楼门和窗户;门窗都关闭着,上闩或上锁。流浪儿这样看过五六座门关户闭的楼房,耸耸肩,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没错啊!”
然后他又朝上看。
让·瓦尔让刚才在那种心境中既不想对人说话,也不想回答别人,这时却抵挡不住要对这个孩子说话。
“小家伙,”他说,“你怎么啦?”
“我饿了,”加弗罗什直截了当地回答。他又说:“您才是小家伙。”
让·瓦尔让在背心口袋里摸索,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钱币。
加弗罗什就像一只白鹡鸰,飞快地从一个动作转到另一个动作,他刚捡起一块石头。他早就看到了路灯。
“哦,”他说,“你们这儿还有灯。你们不符合规定,朋友们。这违反秩序。给我砸碎它。”
他扔出石块,投中路灯,玻璃哗啦啦掉下来,躲在对面楼里窗帘下的市民惊呼道:“九三年又来啦!”
路灯剧烈地摇晃,然后熄灭了。街道骤然间变得一片漆黑。
“就得这样,老街,”加弗罗什说,“戴上你的睡帽吧。”
然后转向让·瓦尔让:
“街道尽头那座大楼,你们叫它什么?这是档案馆,是吗?那些粗大的柱子,该砸下来,筑成街垒倒不赖。”
让·瓦尔让走近加弗罗什。
“可怜的孩子,”他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他饿了。”
他把五法郎交到孩子手里。
加弗罗什抬起头来,对钱币之大感到吃惊;他在黑暗中望着它,钱币的白色使他眩目。他听人说起过五法郎的银币;名声之响他觉得如雷贯耳;他乐意仔细看看。他说是欣赏一下老虎。
他入迷地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朝让·瓦尔让回过身来,把钱币递给他,庄重地说:
“老板,我更喜欢砸路灯。收回您的猛兽吧。别人决不能腐蚀我。这家伙有五只爪子;但它不能抓破我的皮。”
“你有母亲吗?”让·瓦尔让问。
加弗罗什回答:
“也许超过您。”
“那么,”让·瓦尔让说,“这钱给你的母亲留着吧。”
加弗罗什受到感动。再说,他刚注意到这个说话的人没戴帽子,这使他产生了信任感。他说:
“当真不是要我不砸碎路灯吗?”
“随便你砸碎什么。”
“您是一个好人,”加弗罗什说。
他把五法郎钱币放进兜里。
他的信任增加了,又问:
“您住在这条街上吗?”
“是的,干什么?”
“您能告诉我七号在哪里吗?”
“找七号干什么?”
至此,孩子住了口,担心话说多了,他把手指用力插进头发,仅仅回答:
“啊!在这儿。”
让·瓦尔让的脑际掠过一个念头。人忧虑不安时倒会有这种清醒。
他对孩子说:
“我正等一封信,送信的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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