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6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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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观察者占据了他的位置。这一位是个军官。让·瓦尔让已经重新上了子弹,他瞄准新来者,把军官的头盔送去跟士兵的头盔汇合。军官毫不犹豫,迅速抽身退走。这回警告生效了。没有人再出现在屋顶上;放弃了侦察街垒。
“您为什么不打死人?”博须埃问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不回答。
十二、混乱变成拥护秩序
博须埃在孔布费尔的耳畔小声说: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个用枪行善的人,”孔布费尔说。
凡是对这个已经远去的时代还有回忆的人都知道,城郊的国民自卫军对付起义十分骁勇。在一八三二年六月的几天中,它特别激烈和无畏。庞丹、力天使和小排水沟一带和蔼的小酒店老板,看到暴动使他们的“生意”清淡,舞场空无一人,于是变成了怒狮,宁愿杀身也要挽救小酒店所代表的秩序。在这市侩气和英雄气概兼而有之的时代,每种思想都有自身的骑士,而利益也有自身的勇士。动机平庸,丝毫不减少行动的勇敢。一摞埃居减少了,会使银行家唱起《马赛曲》。他们充满激情地为银行流血;以斯巴达人的热情保卫铺子这个无限小的祖国。
说到底,这一切做得都是很严肃的。这是社会的各种因素在进行斗争,直至达到平衡的一天。
这个时期的另一标志,就是无政府主义混杂于政府主义(正统派不规范的名称)之中。以不守法去维护秩序。在国民自卫军某个上校的指挥下,突然敲起随意的集合鼓;某个上尉突如其来冲上火线;某个国民自卫军队员为“观念”和为自身战斗。在发生危机的时刻,在那些“有特定意义的日子”里,人们不听从首领而是听从自己的本能行事。在治安部队中,有真正的游击队员,有人像法尼科那样手握长剑,还有人像亨利·封弗雷德[16]那样以笔为武器。
不幸的是,这个时期,代表文明的是利益的组合,而不是一组原则;文明处于或者自以为处于危险之中;它发出惊叫声;每个人以自己为中心,执意保卫、摇撼和保护文明;随便哪一个人都承担起拯救社会的责任。
有时,热情发展到屠杀。某队国民自卫军私自组成军事法庭,五分钟之内审判和处决一个被俘的起义者。就是这样的临时法庭杀害了让·普鲁维尔。这种残酷的私刑,任何一方都无权责备另一方,因为美洲的共和国和欧洲的君主政体都加以实行。这种私刑由于误会而更显复杂。暴动的一天,一个名叫保尔-埃梅·加尼埃[17]的年轻诗人在王宫广场受到追逐,刺刀顶在他的腰上,他藏在六号的大门下才逃脱了。追赶的人喊道:“还有一个圣西门的信徒!”他们想杀死他。可是,他腋下夹的是圣西蒙公爵[18]的一卷《回忆录》。一个国民自卫军队员在这本书上看到这个字样:“圣西门”,于是喊道:“处死他!”
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一连城郊国民自卫军,由上文提到的法尼科上尉指挥,随心所欲地在麻厂街大肆屠戮。这个事实不管多么异乎寻常,还是由一八三二年的起义之后开庭的司法预审确认了。法尼科上尉是个急性子的、大胆的平民,类似维护秩序的雇佣兵,属于上文指出的爱滥杀的人,是个狂热的政府主义者,又桀骜不驯,抵挡不住提前开火的诱惑和独自行动,也就是说带领连队攻占街垒的野心。红旗和他看作黑旗的旧衫轮流出现激怒了他,他大声责备那些将军和高级军官,他们商议过,认为冲锋的时刻还没有到来,按其中一人的著名说法,要让“起义受煎熬”。至于他,他感到街垒熟透了,正如熟透果子要掉下来一样,他要试一试。
他指挥的是跟他一样坚毅的人,据一位目击者说,是“一些疯子”。就是他的连队枪杀了诗人让·普鲁维尔,这是驻守在街角那个营的第一连。就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刻,上尉带领他的部下攻向街垒。这个行动只凭良好愿望而不讲战术,给法尼科的连队造成惨重的损失。在连队未到达街道三分之二的地方之前,迎来了街垒的齐射。冲在前头的四名最大胆的士兵,在街垒的脚下被迎面击倒。这连乱糟糟的国民自卫军虽然很勇敢,却一点没有军人的顽强,迟疑了一下,不得不退回来,在路上留下十五具尸体。犹豫给起义者留出了时间,重上子弹,第二次射击杀伤力很大,在连队回到街角的隐蔽地之前,赶上了它。它夹在两次霰弹之间,受到大炮的轰击,因为大炮没有接到命令,继续发射。勇敢而冒失的法尼科死于霰弹之下。他被大炮,也就是被秩序打死。
这次攻击疯狂而缺乏考虑,激怒了昂若拉。“傻瓜!”他说。“他们让部下送死,还白白消耗了我们的弹药。”
昂若拉像一个真正的暴动将军在说话。起义和镇压交手力量悬殊。起义方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他们子弹很少,战斗者寥寥无几。一个子弹盒打光了,一个人阵亡了,无法替代。镇压方有军队,不计算人数,拥有万森兵工厂,不计算弹药。街垒有多少人,镇压方有多少团,街垒有多少子弹盒,镇压方有多少兵工厂。因此,这是以一战百的一场搏斗,最后总是以摧毁街垒告终;除非革命突如其来,在天平中投入大天使闪光的利剑。这一时刻到来,一切会奋起,街道沸腾起来,人民的堡垒如春笋般拔地而起,巴黎发威地震动,quid
divinum[19]显现,八月十日出现在空中,七月二十九日出现在空中,奇光闪现,张着大口的力量后退了,军队这头狮子,看见前面平静地伫立着法兰西这个先知。
十三、掠过的光
在保卫街垒的各种情感和激情中,样样俱全;有骁勇、青春、荣誉感、热情、理想、信念、赌徒的狂热、尤其是断续的希望。
这样一种断续的希望,这样一种希望的模糊颤动,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掠过麻厂街的街垒。
“听着,”始终在监视的昂若拉忽然大声说,“我觉得巴黎苏醒了。”
无疑,在六月六日的清早,有一到两个小时,起义有某种增长的势头。圣梅丽的警钟一再响起,激发起某些人行动的决心。梨树街和格拉维利埃街筑起了街垒。在圣马丁门前面,一个年轻人,拿着一杆短枪,单独进攻一队骑兵。他在大街上,没有遮掩,单膝跪在地上,枪顶在肩上开枪,打死了骑兵队长,回过身来说:“又是一个不能对我们干坏事了。”他被马刀劈了。在圣德尼街,一个女人从放下的百叶窗后面向保安警察射击。人们看到,每打一枪,百叶窗和活页就颤抖一下。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在科索纳里街被捕,他的口袋里装满了子弹。好几个哨所受到攻击。在贝尔丹-普瓦雷街的入口,一阵非常密集、完全始料不及的射击,迎接一团铁甲骑兵,为首的是卡芬雅克·德·巴拉涅将军。在普朗什-米布雷街,有人从屋顶向部队投掷餐具碎片和器皿;这是不祥之兆;当有人向苏尔元帅汇报这种情况时,拿破仑这位老副手沉思起来,想起了苏舍[20]在萨拉戈萨讲的这句话:“当老太婆在我们头上倒尿壶时,我们就完了。”
正当人们以为暴动只是局部的时候,这些普遍出现的征象,这种占据上风的愤怒狂热,这些在巴黎郊区深藏的燃料堆上四处飞舞的火星,这一切令军事首脑坐卧不安。官方急于扑灭这刚起的火灾。直拖到这些劈啪响的火星扑灭了,才进攻莫贝街、麻厂街、圣梅丽的街垒,为的是只消对付它们,一下子大功告成。纵队派往正在酝酿起义的街道,扫荡大街,探测小街,忽而向右,忽而向左,时而小心翼翼,缓慢行进,时而迈出冲锋的步伐。往外射击的楼房,部队破门而入;同时,骑兵驱散大街上聚集的人群。这种镇压,不免激起众怒,引起军队和百姓的冲突,闹哄哄一片。这正是昂若拉在枪炮的间歇中听到的声音。另外,他在街道尽头看到用担架抬走伤员,他对库费拉克说:“这些伤员不是我们这边的人。”
希望持续不久;这亮光很快消失了。不到半小时内,空中传来的响声消散了,这仿佛没有雷霆的闪电,起义者感到那种铅盖重又落在头上,这是由冷漠的民众扔在被抛弃的不屈的人们身上的。
似乎隐约形成的普遍行动,已经流产;陆军大臣的注意力和将军们的战术,如今可以集中在依然挺立的三四个街垒上。
太阳升上了地平线。
有个起义者问昂若拉:
“这儿的人肚子饿了。我们真的不吃东西,就这样赴死吗?”
昂若拉手臂一直支在枪眼处,眼光不离开街道尽头,他点了点头。
十四、能看到昂若拉的情人名字之处
库费拉克坐在昂若拉旁边的一块铺路石上,继续辱骂大炮,每当轰然一声,掠过霰弹这种抛射物的乌云时,他就用一连串讽刺来迎接。
“可怜的老畜生啊,声嘶力竭,你叫我难受,你白白地吼叫。这不是打雷。这是咳嗽。”
他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库费拉克和博须埃的勇敢情绪随着危险而增长,他们像斯卡隆夫人[21]一样,用揶揄代替食粮,既然缺乏酒,就给大家斟上快乐。
“我赞赏昂若拉,”博须埃说。“他勇敢沉着,令我赞叹不已。他是独身,这也许使他有点忧郁;昂若拉为这样独身傲世而叫苦不迭。我们这些人,我们多少总有情人叫我们发狂,就是说使我们勇敢。恋爱的人像头老虎。那么战斗起来至少像头狮子。这是一种报复方式,回敬我们的女工小姐向我们射出的箭。罗兰战死就是要让安杰莉克[22]烦恼。我们的英雄气概都来自我们的女人。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是一把没有扳机的手枪;是女人把男人打出去。而昂若拉没有女人。他没有恋爱,却找到办法英勇无畏。能够冷若冰霜,勇如烈火,真是闻所未闻。”
昂若拉好像没有听到,但在他身旁的人听到他小声说:“Patria[23]。”
博须埃还在说笑,这时库费拉克喊道:
“新玩意儿!”
他操起执达吏通报的腔调,又说:
“我叫八磅炮。”
果真有个新人物登场。这是第二门火炮。
炮兵迅速地使劲操作起来,将第二门炮安放在第一门炮的旁边。
这是准备来收场的。
过了一会儿,两门炮很快装好了炮弹,并排向街垒发射;步兵和郊区国民自卫军用火力支持炮兵。
远处传来另一门炮声。在两门炮向麻厂街的街垒猛烈轰击的同时,另外两门火炮,一门在圣德尼街,另一门在奥布里屠夫街,瞄准了,把圣梅丽街垒轰得千疮百孔。四门炮发出凄厉的呼应。
阴险的战犬吠声彼此回应。
现在轰击麻厂街街垒的两门炮中,一门发射霰弹,另一门发射炮弹。
发射炮弹的大炮打得高一点,算准了让炮弹打在街垒尖脊的边缘,削平它,打碎石块,成霰弹射向起义者。
这种射击方法目的在于打散街垒顶部的战斗者,迫使他们龟缩在街垒里面;这就表示要发起冲击。
战斗者一旦被炮弹从街垒顶部和被霰弹从小酒店窗户驱赶下来,进攻的纵队就可以向街道挺进,不会遭到射击,甚至也许不被发现,他们突然爬上街垒,就像昨晚一样,谁知道呢?出其不意地夺取。
“必须减低这两门炮造成的麻烦,”昂若拉说,他喊道:“向炮兵开火!”
大家准备好了。街垒已经沉默了很久,这时一阵狂射,相继发出七八次猛烈而畅快的射击,街道充满了迷蒙的硝烟,几分钟后,透过这闪出火光的迷雾,可以隐约看到三分之二的炮兵躺在大炮轮子下面。仍然站着的炮兵继续认真而平静地操作大炮;但是射击放慢了。
“干得好,”博须埃对昂若拉说。“成功了。”
昂若拉摇摇头回答:
“这种成功再持续一刻钟,街垒连十颗子弹也剩不下了。”
看来加弗罗什听到了这句话。
十五、加弗罗什走出街垒
库费拉克突然看到有个人在外面街垒脚下的街上,冒着枪林弹雨。
加弗罗什在小酒店里拿了一只装酒瓶的篮子,从豁口出去,平静地忙于把倒毙在街垒斜坡上的国民自卫军满满的子弹盒倒空在篮子里。
“你在那里干什么?”库费拉克说。
加弗罗什抬起头来:
“公民,我装满我的篮子。”
“你没有看到霰弹吗?”
加弗罗什回答:
“是在下弹雨。那又怎样呢?”
库费拉克喊道:
“回来!”
“等一会儿,”加弗罗什说。
他一蹦冲进街道。
读者记得,法尼科的连队撤退时留下了一长溜尸体。
二十来个死人沿着马路四处躺着。对加弗罗什来说,有二十来个子弹盒。对街垒来说,这是大量子弹。
街上的硝烟就像迷雾。谁见过一片乌云落在两道峭壁的山谷中,就能想象这片硝烟夹在两排幽暗的高楼中间,仿佛变浓了。硝烟慢慢升起,不停地更新;由此幽暗逐渐增加,竟至于天昏地暗了。从这条很短的街道这一头到另一头,战斗的双方几乎都看不清。
这种昏暗,大概是想发动冲击街垒的军队指挥官有意盘算好的,对加弗罗什却十分有利。
在重重硝烟的遮掩下,由于个子小,他可以在街道中走得相当远,而不被对方看见。他倒空了前面七八个子弹盒,没遇到什么危险。
他匍匐而行,手脚并用地向前,牙齿咬住篮子,扭摆,滑行,起伏,像蛇一样从一个死人爬到另一个死人身边,倒空子弹盒或者子弹带,如同一只猴子剥开一只核桃。
他离街垒还相当近,街垒的人不敢叫喊他回来,生怕敌人注意到他。
在一个下士的尸体上,他找到一只火药壶。
“到时候有用,”他说,把它装进兜里。
他往前爬行,来到了硝烟变得透明的地段。
因此排列在石块掩体后面的部队射手,还有聚集在街角的郊区国民自卫军的射手,突然互相指点,有样东西在硝烟中蠕动。
正当加弗罗什倒空一个躺在墙基石旁的中士的子弹时,一颗子弹打中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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