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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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鬼!”加弗罗什说。“他们还要打死我的这些死人。”
第二颗子弹打得他身旁的石块冒火星。第三颗子弹打翻他的篮子。
加弗罗什张望一下,看到这是郊区国民自卫军打的枪。
他站直了身子,头发在风中飘拂,双手叉在腰上,目光盯住射击的国民自卫军,唱起歌来:
南泰人是丑八怪,
错就错在伏尔泰,
帕莱佐人是蠢货,
错误就出在卢梭。
然后他扶起篮子,把翻倒出来的子弹捡进去,一颗也不落,朝射击的方向前进,又倒空另一个子弹盒。第四颗子弹还是没有打中他。加弗罗什唱道;
当公证人我缺才,
错就错在伏尔泰,
当个小鸟真不错,
错误就出在卢梭。
第五颗子弹只打出了他的第三段歌词:
我的性格爱欢快,
错就错在伏尔泰,
我的行装全撕破,
错误就出在卢梭。
这样又继续了一会儿。
这情景既骇人又迷人。加弗罗什受到枪击,却加以嘲弄。他看来非常高兴。这是麻雀在啄猎人。他用一段歌词来回答每次射击。对方不断瞄准他,却总是打不中。国民自卫军和士兵们一面瞄准他,一面在笑着。他躺下又站起来,消失在门的角落里,然后一蹦而出,消失了,再出现,逃走了,又回来,冲着射击做鬼脸,仍然要搜集子弹,倒空子弹盒,装满他的篮子。起义者忐忑不安,目光追随着他。街垒在发抖;他呢,他却在唱歌。这不是一个孩子,这是一个男子汉;这是一个怪仙似的流浪儿。他仿佛是混战中打不败的侏儒。子弹追踪着他,他比子弹更灵活。他同死神玩着无法形容的吓人的捉迷藏;每次鬼魂的丑脸逼近,流浪儿就轻轻把它弹开。
但有一颗子弹打得更准、更刁钻,最后打中这个像磷火一样东闪西闪的孩子。只见加弗罗什摇摇晃晃,然后瘫倒下来。所有街垒的人都喊出声来;可是在这个小家伙身上有着安泰[24]的力量;流浪儿接触到马路,如同那个巨人接触到大地;加弗罗什一倒下就又挺起身来;他坐在那里,一长条血丝沿着脸颊淌下来,他向空中举起双臂,注视子弹打来的方向,唱了起来:
我被打倒在尘埃,
错就错在伏尔泰,
鼻子在水沟摔破,
错误就出在……
他没有唱完。同一个射手的第二颗子弹打断了他的歌声。这回他面孔扑倒在马路上,一动不动了。这孩子的伟大灵魂刚升了天。
十六、哥哥怎样变成父亲
这时候,在卢森堡公园里,——因为惨剧的目光应该无处不在,——有两个孩子,手拉着手。一个大约七岁,另一个五岁。雨水把他们淋湿,他们走在向阳一边的小径上;大的带着小的;他们衣衫褴褛,脸色苍白;他们有野鸟的神态。小的那个说:“我饿得要命。”
大的那个已经有点像个保护人,左手拉着他的弟弟,右手拿着一根小棒。
公园里只有他们两个。公园空落落的,由于起义,警察采取措施,关上了铁栅门。驻扎在里面的部队,出于战斗需要,已经离开了。
这两个孩子怎么会在这里?或许他们从看管不严的警卫队逃了出来;或许从附近,从地狱城门,或者从天文台广场,从门楣上写着invenerunt
parvulum
pannis
involutum[25]字样的邻近的十字街头,从卖艺的木栅里逃出来的;或许昨晚公园关门时,他们骗过了守门人的目光,在阅报亭里过夜?事实是,他们在游荡,似乎自由自在。游荡和自由自在,这就完了。这两个可怜的孩子确实完了。
这两个孩子正是让加弗罗什所担忧的,读者想必记得。他们是泰纳迪埃的孩子,借住在玛侬家里,算是吉尔诺曼先生的孩子,如今成了无根的枝头落叶,被风在地上席卷而去。
在玛侬家本来干净,对吉尔诺曼先生装装样子的衣服,现在已经变成破布了。
他们今后属于警察所证实、收容、又走失、再在巴黎街道上找回来的“弃儿”。
也只有这样动乱的日子,这两个命运悲惨的孩子才会呆在公园里。如果守门人看到他们,就会赶走这两个瘪三似的孩子。穷孩子进不了公园;可是要知道,他们既然是孩子,就有权与鲜花为伴。
由于铁栅门关闭了,他们呆在公园里。他们是违犯规定的。他们溜进公园,留了下来。铁栅门关闭,守园的人并不放假,巡查可以说继续,但放松了,不时休息;守园的人也因受到公众不安的激动,更关心外边而不是里边,不再察看公园,没有看到两个违规的孩子。
昨晚下过了雨,甚至早上也下过一点。但在六月里,骤雨不算什么。雨后一小时,人们就感觉不到,这金灿灿的艳阳天哭泣过。地面也像孩子的面颊一样很快干了。
夏至这个时节,正午的阳光可以说火辣辣的。它什么都吸取。它贴在地上,合在一起吮吸。仿佛太阳口渴了。骤雨是一杯水;雨水马上被喝光了。早上一切还滴着水,下午一切便扬起尘埃了。
绿叶和青草给雨水清洗一遍,再由阳光擦拭干净,没有什么更令人赏心悦目的了;这是炎热中的凉爽。花园和草地,根部吸足了水,花朵浴满了阳光,变成了香炉,同时散发各种芬芳。一切在欢笑,歌唱和敞开。人们感到微醉。春天是一个临时的乐园;太阳有助于使人有毅力。
有的人没有更多的奢求;享受到蔚蓝的天空,他们说:“够了!”沉浸在奇迹出现中的幻想者,在崇拜大自然中吸取对善与恶的冷漠,堂而皇之漠视人、却瞻仰宇宙者,不明白何以在树下幻想时,要关心这一部分人的饥饿,那一部分人的干渴,关心穷人在冬天衣不蔽体,孩子因淋巴质而脊椎弯曲,关心睡在破床、阁楼和地牢里的人,关心少女穿着破衣烂衫瑟瑟发抖;他们头脑平静却可怕,冷酷地心满意足。奇怪的是,他们只满足于无限。人这一重大需要即无限,容许拥抱,他们却不知道。无限容许进步这崇高的事业,他们却不考虑。从无限和有限的人神结合产生的不定限,他们失之交臂。只要他们面对无限,他们就微笑了。从来没有欢乐,始终是出神。沉迷就是他们的生活。对他们来说,人类史只不过是分成一块块;一切不在其中;真正的“一切”排除在外;何必关心这细枝末节的人呢?人在受苦,这是可能的;看看那颗升起的金牛座吧!母亲没有奶了,婴儿快饿死了,我一无所知,还是细看显微镜下枞树断面奇妙的圆形图案吧!给我拿最美的花边来比一比吧!这些思想家忘记了爱。黄道十二宫终于使他们看不到哭泣的孩子。天主遮住了他们的灵魂。这类人既伟大又渺小。贺拉斯如此,歌德如此,拉封丹也许如此;崇尚无限的卓越自私者,痛苦的冷眼旁观者,只要天气好就看不见尼禄,阳光遮住了火刑柴堆,他们望着断头台行刑,要寻找光的效果,既听不到喊声、呜咽、咽气声,也听不到警钟,对他们来说,既然是五月,一切都是好的,只要他们的头顶上有紫红和金色的云彩,他们自认为高兴,决心保持兴高采烈,直到星光和鸟鸣消歇。
这是光芒四射的黑暗。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值得怜悯。他们确实如此。不哭泣的人一无所见。应该赞赏他们又可怜他们,正像一个人既是黑夜又是白天,眉毛下没有眼睛,额角中间有颗星星,他既值得可怜,又值得赞赏。
据有的人看,这些思想家的冷漠,是一种高超的哲学。不错;但是在这种高超中,却有着残缺。一个人可以不朽,又是瘸子;伍尔卡努斯[26]就是明证。一个人可以高人一筹,又低人一等。大自然中有无数种不完美。谁知道太阳是不是瞎子呢?
这样的话,又该相信谁呢?Solem
quis
dicere
falsum
audeat?[27]因此,有些天才,有些杰出人物,有些名人,也可能失误吗?身居要职的人,在顶点、高峰、天顶、向大地送出万道光芒的人,是看见东西少,看不清,还是看不见呢?这难道不令人绝望吗?不。但在太阳之上还有什么呢?还有神灵。
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将近上午十一点钟,卢森堡公园孤寂无人,却十分迷人。梅花形的树木和花坛,在阳光下互吐芬芳,争奇斗妍。枝柯在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像发狂似的,好像要互相拥抱。在埃及无花果树丛中,莺在啁啾,鸟儿引吭高歌,啄木鸟沿着栗树攀爬,小口啄树皮露出的窟窿。花坛接受百合花的合法王权;最高贵的芳香,来自白花。可以呼吸到石竹花有刺激性的香味。玛丽·德·梅迪奇的小嘴老乌鸦,在高大的树丛中谈情说爱。阳光把郁金香染成金色、紫红色,像燃烧一样,形成形式各异的鲜花火焰。一层层郁金香的周围,蜜蜂像这些火焰花喷出的火星,飞舞盘旋。一切优雅、欢乐,即使要下的阵雨也是这样;铃兰和金银花该得益于再来一阵骤雨;燕子低飞,又险又美。在场的人会呼吸到幸福;生活是芬芳的;自然万物散发出纯真、救援、帮助、慈爱、抚慰、曙光。从天而降的思想温柔得像吻到的一只孩子小手。
树下的塑像是裸体和白色的,阴影是袍子,上面有一个个光点;这些女神穿的是阳光织成的破衣烂衫;光线从各个方向垂挂下来。大水池周围,地面已经晒干,几乎发烫。一阵风刮过,足以吹起一小片灰尘。几片黄叶是去年秋天残留的,快乐地互相追逐,仿佛流浪儿在嬉戏。
春阳杲杲,暖人心窝。生命、汁液、热力、气息,漫溢而出;可以感到万物下生机勃发;在所有这些渗透了爱的气息中,在光的来回反射中,在光线的惊人滥洒中,在流金不确定的倾泻中,可以感到挥霍着用之不竭的东西;在这片流光溢彩的后面,正如在一道火帘后面,隐约看到天主这亿万星辰的拥有者。
由于有沙,没有一点烂泥;由于下雨,没有一粒灰尘。花丛刚刚洗过;所有的丝绒、绸缎、彩釉、黄金,这些从地下冒出来的各种各样的花朵,都完美无瑕。这种美妙绝伦是固有的。幸福的大自然的静谧充满了公园。优美的宁静同千百种音乐相媲美,包括鸟巢的咕咕声、蜂群的嗡嗡声、微风的飒飒声。季节的万象和谐,融汇在一个优美的整体中;春天的来去在预期的秩序中产生;丁香枯萎了,茉莉才开花;有的花开得迟,有的昆虫出现得早;六月的红蝴蝶的前锋,与五月的白蝴蝶的后卫亲如兄弟。梧桐面目一新。和风将大片秀美的栗树吹得起伏不定。景象令人赏心悦目。附近兵营的一个老兵,透过铁栅往里观看,说道:“春天全副武装,穿上新军装来了。”
整个大自然在进餐,万物已经入席;正是时候;蓝色的大桌布铺在天上,绿色的大桌布铺在地上;太阳照得亮晃晃的。天主招待普天下的盛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食品或糕点。野鸽找到大麻籽,燕雀找到粟籽,金翅鸟找到海绿,知更鸟找到虫子,蜜蜂找到花朵,苍蝇找到纤毛虫,翠雀找到苍蝇。物种之间有点儿互相吞食,造成善恶相混的神秘现象;但是,没有一只动物空着肚子。
两个弃儿走到大水池旁边,他们被阳光照得有点发慌,竭力躲藏,这是穷人和弱者面对豪华,即使是景物的华丽显示的本能;他们站在天鹅木棚的后面。
这儿那儿相隔一段时间,当风吹来的时候,隐约传来喊声,喧嚣声,杂乱的枪声,大炮沉闷的轰击声。从菜市场那边的屋顶上空升起烟雾。远处传来好像召唤的钟声。
两个孩子似乎没有觉察到这些响声。小的不时小声重复说:“我饿。”
几乎与两个孩子同时,另外两个人走近了水池。一个五十岁的老人,手里牵着一个六岁的孩子。无疑是父子二人。六岁的孩子拿着一大块奶油蛋糕。
那时,公主街和地狱街的一些沿街住宅居民,都有一把卢森堡公园的铁栅门的钥匙,门关了也能进去,后来这种宽容取消了。这父子二人无疑来自这些住宅。
两个可怜的孩子看见“这位先生”过来,越发藏起来。
这是一个有产者。有一天,马里于斯热恋中,在这个大池子旁边,也许就听到这个人忠告他的儿子“避免过激行为”。他的神态和蔼而高傲,嘴巴不合拢,始终微笑。这种机械的微笑,是由于颌骨太大,而皮肤太少,露出了牙齿而不是心灵。孩子咬着没吃完的奶油蛋糕,好像吃得太饱。由于动乱,孩子穿的是国民自卫军的服装,而由于谨慎,父亲穿着平民服装。
父子二人走到水池旁边停下,有两只天鹅在池子里嬉戏。这个有产者似乎对天鹅特别赞赏。在走路这方面,他很像它们。
这时天鹅在游弋,这是它们的主要才能,它们是优美的。
如果两个可怜的孩子倾听并到了听得懂的年龄,他们会细听一个庄重的人的话。父亲对儿子说:
“聪明人知足常乐。看着我,孩子。我不喜欢奢华。从来没有人看到我穿上挂满金银珠宝的衣服;我把这种虚饰让给那些心灵糊涂的人。”
说到这里,来自菜市场那边深沉的喊声,随着钟声和喧嚣声的加剧爆发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孩子问。
父亲回答:
“这是纵情取乐。”
突然,他看到那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站在天鹅绿舍后面一动不动。
“这是刚开始,”他说。
隔了半晌,他又说:
“无政府主义进了这座公园。”
儿子咬了一口奶油蛋糕,又吐了出来,忽然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哭?”父亲问。
“我不饿了,”孩子说。
父亲越发微笑。
“用不着饿了才吃蛋糕。”
“我讨厌这块蛋糕,它不新鲜。”
“你不想吃啦?”
“不想吃了。”
父亲向他指指天鹅。
“扔给这些长蹼的家禽吧。”
孩子犹豫着。不想吃蛋糕了,但也没有理由给掉。
父亲又说:
“要有人道。应该同情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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