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7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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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很易惊醒;吉尔诺曼先生的卧房和客厅相连,不管怎么小心,声音还是把他吵醒了。他看到门缝有光,感到吃惊,便下了床,摸索着走过来。
他站在门口,一只手按在半掩的门把手上,脑袋有点往前冲,摇摇晃晃,十分惊讶,身子裹紧一件白色睡袍,像尸衣一样笔直而没有皱褶;他的神态像坟墓中张望的幽灵。
他看到了床,垫子上这个年轻人血淋淋的,像蜡一样刷白,双眼紧闭,嘴巴张开,嘴唇苍白,赤裸到腰部,到处是一道道殷红的伤痕,纹丝不动,被照亮全身。
瘦骨嶙峋的老人从头到脚颤抖起来。他因高龄而眼角发黄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无神的闪光,他的整副脸一时之间像骷髅似的,具有土灰色的棱角,他的手臂下垂,仿佛有根弹簧断裂了,他的惊愕从瑟瑟发抖的老朽双手五指叉开表现出来,他的膝盖向前弯曲成角,睡袍分开,让人看到他可怜的光腿白毛竖起,他喃喃地说:
“马里于斯!”
“先生,”巴斯克说,“有人把少爷刚送回来。他参加了街垒战……”
“他死了!”老人用可怕的声调叫起来。“啊!强盗!”
这个百岁老人像年轻人一样挺直身子,变得阴森可怕。
“先生,”他说,“您是医生。先告诉我一个情况。他死了,是不是?”
医生处在极度不安之中,保持沉默。
吉尔诺曼先生扭着双手,发出吓人的大笑。
“他死了!他死了!他在街垒给人打死了!因为恨我!他反对我才这样做!啊!吸血鬼!他就这样回来找我!我一生的灾星,他死了!”
他走到一扇窗口,把窗敞开,仿佛感到憋闷,他站在黑暗中,开始对街上的夜晚讲话:
“被打穿、刀劈、割断喉咙、干掉、撕碎、剁成肉酱!瞧瞧吧,这无赖!他明明知道我等着他,我已派人收拾好他的房间,我把他小时候的肖像放在我的枕边!他明明知道他只要回来就行了,几年来我呼唤他,晚上我呆在炉火边,双手放在膝上,不知该怎么办,我都变得痴呆了!你明明知道这个,你只要回来说:‘是我,’你就是家里的主人,我会服从你,你这个外公老傻瓜,你随便怎么摆弄都可以!你明明知道这个,你却说:‘不,这是一个保王党,我不去!’而你去了街垒,你可恶地给人打死!为了报复我关于贝里公爵说过的话!实在可鄙啊!您就躺着吧,安心睡觉吧!他死了。我却醒了。”
医生开始两头担心起来,离开一会儿马里于斯,走向吉尔诺曼先生,抓住他的手臂。老人回过身来,睁大了充血的眼睛瞧着他,平静地说:
“先生,谢谢您。我很平静,我是个男子汉,我见过路易十六的死,我经受得起事变。有一件事很可怕,就是想到所有坏事都是你们的报纸造成的。你们有蹩脚作家、能说会道的人、律师、演说家、法庭、辩论、进步、启蒙、人权、新闻自由,看看怎样把你们的孩子送回家!啊!马里于斯!真是可恶!给人打死!死在我前面!街垒!啊!强盗!医生,我想您住在本区吧?噢!我熟悉您。我从窗口看到您的马车经过。我来对您说。您以为我恼怒,那就错了。对一个死人用不着恼怒。这是愚蠢的。我扶养了一个孩子。他还很小时,我已经年迈了。他在杜依勒里宫玩小铲子和小椅子,他用小铲子在土里挖坑,为了不让检查人员责备,我就用手杖填掉。有一天他喊道:‘打倒路易十八!’而且一走了之。这不是我的错。他脸蛋红扑扑的,头发金黄。他的母亲去世了。您注意到所有的小孩都是金黄头发吗?怎么会这样呢?他是卢瓦尔河一个强盗的儿子。但孩子与他们父亲的罪恶无关。我记得,他长到这么高的时候,发不清d这个音。他的语调非常柔和,非常含混,令人以为是只鸟儿。我记得有一次,在法尔奈兹雕塑的赫拉克勒斯面前,大家围着他惊叹赞美,这孩子长得多俊啊!他的容貌像油画中的一样。我对他粗嗓门嚷嚷,用手杖吓唬他,但他明白这是开玩笑。早上,他走进我的房间,我在低声抱怨,他好像使我看到了太阳。这样的孩子你抗拒不了。他们抓住您,缠住您,不再松手。事实是,没有像这样可爱漂亮的孩子了。现在你们对拉法耶特、本雅曼·贡斯当、蒂尔居伊·德·科尔塞勒,说什么来着?是他们杀死了他!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走近始终苍白、一动不动的马里于斯,医生已回到马里于斯旁边。老人又开始扭动手臂。他的嘴唇仿佛下意识地翕动,好像咽气一样,吐出几乎分辨不清的字句:“啊!没有心肝!啊!俱乐部成员!啊!大坏蛋!啊!九月大屠杀的凶手!”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对一具尸体的低声责骂。
由于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一连串的话语逐渐又恢复了,但是,老人看来再没有力气说出来:他的声音这样低沉微弱,好像来自深渊的彼岸:
“我无所谓,我呀,我也快死了。真想不到,巴黎没有一个姑娘有幸造就这个坏家伙的幸福!这个无赖不去寻乐和享受生活,却去打仗,像一个野蛮人那样去送死!这是为了谁,又为了什么呢?为了共和国!不去茅屋别墅跳舞,就像年轻人该做的那样!白白活了二十岁。共和国,真够讨厌的蠢事!可怜的母亲们,生下漂亮的男孩吧!得了,他死了。大门下要埋葬两个人。你这样安排自己,就是为了拉马克将军的漂亮眼睛!这个拉马克将军,他给了你什么!一个刀斧手!一个饶舌的人!为一个死人去送死!真要把人气疯!要明白这一点!才二十岁!也不回头看看,身后留下些什么!现在可好,可怜的老人不得不孤零零地死去。猫头鹰,就在你的角落里死去吧!说实话,好极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一下要我的命。我太老了,我已一百岁,我已十万岁,我早就有权死了。这次打击,就了结啦。结束了,多么幸福啊!何必让他闻氨水,吃一大堆药呢?您白费心机,傻瓜医生!得了,他死了,死得好。我在行,我也已经死了。他没有干半吊子。是的,这年头真卑鄙,真卑鄙,真卑鄙,这就是我对你们、你们的观点、你们的体系、你们的主子、你们的神谕、你们的医生、你们的无赖作家、你们的流氓哲学家、你们六十年来惊起杜依勒里宫黑压压一片乌鸦的所有革命的看法!既然你这样去送死,做得无情无义,我对你的死甚至不会悲伤,听明白吗,凶手!”
这当儿,马里于斯慢慢张开眼睛,他的目光还因昏迷醒来感到的惊讶而朦朦胧胧,落在吉尔诺曼先生身上。
“马里于斯!”老人叫道。“马里于斯!我的小马里于斯!我的孩子!我心爱的外孙!你张开眼睛,你看着我,你还活着,谢谢!”
他昏倒在地。
[1]克拉朗斯(1449—1478),英国爵爷,因谋反国王,被判死刑,他要求溺死在葡萄酒桶里。
[2]据希腊神话,勒安得耳爱上了阿佛罗狄忒的女祭司赫罗,每夜都渡过海峡去幽会。赫罗为了帮他渡海,在塔上燃起灯火。一次风暴吹灭了灯火,勒安得耳淹死。赫罗见尸体后,亦投海而死。事见奥维德的《赫罗伊德》。
[3]据奥维德的《变形记》,巴比伦的一对情侣,受到父母阻挠,只能在墙缝中互诉衷曲。二人相约逃走。提斯柏先到约会地点,见母狮在吞食一只牛,匆匆离开,失落她的外衣。皮拉摩斯发现血迹斑斑的外衣,以为她被野兽吞食,便在桑树吊死。提斯柏后来见到情人的尸体,也自杀而死。
[4]法语成语“掌握田野的钥匙”,意即“逃走”。
第四卷
出轨的沙威
沙威慢慢离开武人街。
他生平头一遭低头走路,同样,也是生平头一遭背着手。
至今,沙威只摆出拿破仑的两种姿势:双臂交抱胸前表示决心;双手放在背后表示游移不决,这种姿势他还不熟悉。如今,出现了变化;他整个人行动迟缓,脸色阴沉,忧虑不安。
他踏入静悄悄的街道。
他朝一个方向走。
他抄最近的路朝塞纳河走去,来到榆树沿河路,再往前走,越过格雷夫广场,离开沙特莱广场的哨所有一段距离,在圣母院桥的拐角站住了。塞纳河在圣母院桥和兑换桥为一边,鞣革工场码头和花市码头为另一边,形成一个水流湍急的方形湖。
塞纳河这一段,水手也畏惧。这急流比什么都危险,当时河道狭窄,桥头磨坊的一排木桩使流水更急;木桩今日已拆除。两座桥挨得很近,更增加危险;在桥拱下,河水汹涌奔腾;波涛滚滚,积聚重叠;河水冲击桥墩,仿佛要以液体的粗绳将桥墩拔走。跌下去的人浮不上来了;游泳能手也要葬身其中。
沙威的双肘支在护墙上,下巴托在手中,指甲下意识地插入浓密的颊髯里,他在沉思。
他内心刚发生一个新情况,一场革命,一场灾难;他在自我审察。
沙威感到锥心泣血。
几小时以来,沙威不再思维简单了。他内心紊乱;这副头脑盲目时清澈如许,如今失去了透明;在这水晶体中有一块云翳。沙威感到有责任在良心中划分两重性,他无法向自己掩饰。当他不期然地在塞纳河的河滩上遇到让·瓦尔让时,他心里既有重新抓住猎物的狼性,又有重新找到主人的狗性。
他看到面前两条同样笔直的路,但两条路全看到了,这却使他惊慌,他生平只认得一条直路。令人心烦意乱的是,这两条路是相反的。这一条排斥另一条。两条之中哪一条是正道呢?
他的处境难以表达。
一个坏人救了他的命,欠了这笔债要偿还,不由自主地与一个惯犯平起平坐,要投桃报李;让人说:“走吧,”轮到自己对他说:“你自由了。”为了个人原因牺牲责任,牺牲这种普遍的义务,而在这些个人原因中又感到带普遍性的东西,也许更高的东西;为了忠实于自己的良心而背叛社会;所有这些荒唐事都成了事实,堆积在他身上,令他目瞪口呆的正是这个。
有件事令他惊奇,就是让·瓦尔让饶恕了他,还有一件事令他惊愕,就是他,沙威,饶恕了让·瓦尔让。
他处在什么境地?他自我寻找,却找不到。
现在怎么办?交出让·瓦尔让,这样做不好;给让·瓦尔让自由,这样做也不好。第一种情况,执法的人堕落得比苦役犯还低贱;第二种情况,苦役犯上升到比法律还高,将脚踩在法律上面。这两种情况都有损于沙威,采取哪种决定都要堕落。命运有着悬崖峭壁,对着不可能做的事,越过了这种悬崖,生命就落入深渊中。沙威正处在这样一种悬崖上。
他焦虑不安的一点,就是不得不思考。这些矛盾的思绪激烈冲突,迫使他思考。他不常思考,所以感到特别痛苦。
思考中内心总有一定的反叛;他恼火心里会这样。
在他职务的狭小圈子之外,不管思考什么问题,对他来说,无论如何都是徒劳无益的,累人的;想到刚过去的一天,是一种折磨。可是,经过如此的震撼以后,需要正视良心,向自己做一个交代。
他刚才所做的事令他毛骨悚然。他,沙威,感到作出释放的决定是对的,虽然违反警察的规章,违反一切社会和司法组织,违反整个法典;他觉得这样做是合适的;他以私事代替公事;这不是卑劣吗?每次他面对自己所做的无以名之的行为,他就从头抖到脚。怎样解决呢?他只有一种办法:赶快回到武人街,把让·瓦尔让抓起来。显然这是他要做的事。他却不能做。
有什么东西挡住这条道。
什么东西?什么?难道世上除了法庭、执行判决、警察和权力,还有别的东西吗?沙威心烦意乱。
一个神圣的苦役犯!一个不受法律制裁的苦役犯!而这是由沙威造成的!
沙威和让·瓦尔让,一个天生要惩罚,一个天生要受刑,这两个人,彼此都受制于法律,却居然高踞于法律之上,难道这不可怕吗?
什么!发生了这样荒谬绝伦的事,却没有人受到惩罚!让·瓦尔让比整个社会秩序更强大,会获得自由,而他,沙威,会继续吃政府的面包!
他的沉思变得越来越可怕。
通过沉思,他本来可以自责干预了把起义者送到髑髅地修女街;但是他不去想这件事。小错误消失在大错误中。再者,这个起义者显然已死,从法律来讲,死亡不受追究。
让·瓦尔让,这才是压在他精神上的重负。
让·瓦尔让困惑着他。作为他一生支撑点的公理,在这个人面前崩溃了。让·瓦尔让对他沙威的宽容折磨着他。他想起别的事,以前认为是谎言和蠢事,如今像现实一样出现在他脑海中。马德兰先生又出现在让·瓦尔让身后,两副面孔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一副面孔,可尊敬的面孔。沙威感到,有种可怕的东西渗入他的心灵,就是对一个苦役犯的赞赏。敬重一个苦役犯,这可能吗?他瑟瑟发抖,又摆脱不了这个念头。他徒劳地挣扎,不得不在内心承认这个可耻的人是崇高的。真是可恶可恨。
一个坏蛋做好事,一个苦役犯有同情心,温和、乐于助人,宽容,以善对恶,以宽恕对仇恨,爱怜悯而不爱复仇,宁愿毁灭自己也不毁灭敌人,救出打击过他的人,跪在美德的高峰,更接近天使而不是人!沙威不得不承认,这个怪物是存在的。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
当然,我们要强调,他不是没有抵抗,就对这个怪物,这个卑劣的天使,这个可恶的英雄投降的,他几乎是一样的惊讶与愤慨。当他在马车上和让·瓦尔让面对面时,不下二十次,那只法律的老虎在他心中怒吼。不下二十次,它真想扑向让·瓦尔让,抓住他,吞掉他,就是说逮捕他。确实,还有更简单的事吗?经过第一个哨所时喊道:“这是一个潜逃的惯犯!”叫来警察,对他们说:“这个人归你们处理!”然后走掉,留下这个罪犯,不用知道后来的事,不再过问。这个人就永远受法律管制;法律可随意处置。还有什么更公正的吗?沙威心里想到这一切;他想过继续像以前那样行动,逮捕这个人,而像现在他做不到了;每次他的手痉挛地举向让·瓦尔让的衣领时,他的手好像有重负坠着,重新放下。他听到思想深处有一个声音,一个奇特的声音向他喊道:“好啊。出卖你的救命恩人。然后叫人把蓬提乌斯·彼拉图斯[1]的水盆端来,洗净你的爪子。”
随后,他想到自己身上;站在变得高大的让·瓦尔让旁边,他感到自己,沙威,自惭形秽。
一个苦役犯成了他的恩人!
但为什么他允许这个人放自己一条生路呢?他在街垒有权被杀死。他本该运用这个权利。把其他起义者叫来,帮他反对让·瓦尔让,硬要别人枪毙自己,这样更好。
他最惶恐不安的,是失去了信念。他感到自己被连根拔。法典在他手中只剩下一截。他要对付一种陌生的顾忌。他心里有一种情感的启示,与他至今奉为惟一尺度的法律判断截然相反。停留在以往的正直中,这已经不够了。出现了一连串意料不到的事实,令他折服。一个新天地显现在他的脑际:受恩与回报,忠诚,仁慈,宽容,出于怜悯而违犯法纪,接受各种人,不再最后定罪,不再罚入地狱,法律的眼睛里也可能有一滴泪,说不清的天主的正义同人的正义背道而驰。他在黑暗中看到可怕地升起一颗陌生的美德太阳;他感到恐惧和目眩神迷。猫头鹰不得已转用老鹰的眼力。
他寻思,这倒是真实的,存在例外,权力也会无所适从,面对事实规章可能捉襟见肘,法典条文框不全一切,意想不到的事也得顺从,一个苦役犯的美德会向一个官员的美德张开陷阱,怪物能变成圣人,命运具有这类埋伏,他绝望地想,他未能幸免遇到意外事件。
他不得不承认,善良是存在的。这个苦役犯以前是善良的。而他呢,天大的怪事,他刚刚善良过。因此他堕落了。
他感到自己懦弱。他憎恨自己。
对沙威来说,理想不是人道、伟大、崇高,而是无可指责。
然而,他刚刚失职了。
怎么会到这一步?这一切怎么发生的?他对自己说不清楚。他双手捧住头,但这是枉然,他无法给自己解释明白。
显然他一直想把让·瓦尔让绳之以法,让·瓦尔让是法律的囚徒,而他,沙威,是法律的奴隶。他一刻也没有想过,他抓住让·瓦尔让时,有过放走他的念头。可以说他的手不知不觉张开了,放走了人。
各种谜样的新鲜事在他的眼前微微展开。他对自己提出问题,做出回答,而他的回答令他惊惧。他自问:“这个苦役犯,这个走投无路的人,我紧追不舍,竟至于迫害他,不料落到他的脚下,他可以报复,这样做既是泄愤,也是为了自身的安全,他却留我一命,对我宽恕,他干了什么?履行职责。不。还有别的。而我呢,轮到我宽恕他,我干了什么?履行职责。不。还有别的。除了职责以外,还有别的东西吗?”想到这里,他惶惶然了;他的天平解体;一个秤盘落入深渊,另一个升到天上;对于上面那个秤盘和下面那个秤盘,沙威无不感到惶恐。他压根不是伏尔泰主义者、哲学家或无神论者,相反,他本能地尊敬稳固的教会,他认作这是社会整体庄严的部分;秩序是他的信条,对他已经足够;自从他成年和担任公职以来,他把当警察几乎看成自己的全部宗教,我们这里丝毫没有讽刺,而且用词极为严肃,他当密探就像别人当教士。他有一个上级吉斯凯先生;直至今日他还没有想过另一个上级:天主。
这个新头头天主,他突然感觉到,不免惶乱不安。
对这意外的出现,他不知所措;他不知怎么对待这个上级,他不是不知道下属应该总是哈腰,惟命是从,不能指责,不可争论,面对出格的上级,下级没有别的出路,只有辞职。
可是,该怎么向天主辞职呢?
无论如何,而且他总是回到这一点上,对他来说,有个事实凌驾于一切之上,这就是他刚刚可怕地违法了。他刚对一个潜逃的惯犯闭目不看。他刚放走了一个苦役犯。他刚让一个应伏法的人逃避法律。他做了这件事。他不再了解自己。他对自己的行为拿不准了。他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理由,他感到头昏目眩。这种盲目的信念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正直,他至今以这种信念为本。这种信念离开了他,他也缺少这种正直。他自以为是的一切消散了。他不愿看到的事实无情地困扰着他。今后他只能是另一个人。他忍受奇特的痛苦,就像良心突然做了摘除白内障手术。他看到他讨厌看的东西。他感到空虚、没用、同以往的生活分离、被撤了职、解体了。权力在他身上死去。他再没有生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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