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7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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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的局面!他受到感化了。
本来是花岗岩,却在怀疑!是在法律的模子里整块铸成的惩罚塑像,却突然发觉青铜乳房下有一样荒诞的、桀骜不驯的东西,近乎一颗心!竟然以善良回报善良,虽然至今心里还在说,这善良是恶!本来是看门狗,却去舔人家!本来是冰雪,却融化了!本来是铁钳,却变成一只手!感到手指突然张开了!松开猎物,真是糟糕透顶!
弹丸一样抛出去不问道路的人,现在却后退了!
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不犯错误不是毫无错误,信条也可能有错,一部法典说过,并没有说尽一切,社会不是完美无缺的,权力会有摇摆不定,不变的东西可能发生破裂,法官也是人,法律可能搞错,法庭可能出错!在天穹的无边蓝色玻璃中看到一条裂缝!
在沙威身上发生的,是直线运动的良心出现的方普事件[2],是一颗心灵出轨,是正直无法抗拒地笔直抛出去,在天主那里撞得粉碎。当然,这是很奇特的。社会秩序的司炉,政权的司机,骑上直线奔驰的盲目铁马,被光一照,会摔下马来!不可转移的,直线的,准确的,几何图形的,被动的,完美的,都可能改变!火车头也有一条大马士革之路[3]!
天主永远在人的心里,是真正的良心,天主抵制虚伪的良心,防止火星熄灭,下令光线记住太阳,每当人心面对虚假的绝对时,就命令心灵承认真正的绝对,承认不会失败的人性,不会消失的人心,这种光辉的现象,也许是我们内心最美的奇迹,沙威明白吗?沙威洞悉吗?沙威意识到吗?显然没有。但在这种不容置疑又难以理解的现象的压力下,他感到他的头颅开启了。
他没有被这种奇迹改变,却深受其害。他怒气冲冲地忍受着。他从中只看到生存的巨大困难。他觉得今后他的呼吸永远受阻。
他头上出现陌生的事物,对此很不习惯。
至今,他在自己头上所见的是干净、简单、明亮的表面;毫无未知和晦暗的东西;毫无不确定、不规整、不联结、不准确、不正确、不受限制、不闭塞的成分;一切都预见到;权力是平面的东西;没有跌落,在它面前不会头昏目眩。沙威只在下面见过陌生的事物。不规范、出人预料、混沌中打开不规则的豁口,滑落到深渊中的可能,这都出自下层、叛乱分子、坏人、无耻之尤。现在沙威仰起头来,他看到这闻所未闻的景象,突然大吃一惊:上面有个深渊。
什么!被彻底摧垮!绝对困惑不解!还相信什么?深信不疑的东西崩溃了!
什么!社会盔甲的缺陷,竟然让一个宽大为怀的坏蛋找到了!什么!一个法律的忠仆突然看到自己夹在两件罪行之间,一件罪行是让一个人逃走,另一件罪行是逮捕他!国家向公务员下达的命令,并非一切已确实可靠!可能有无法执行职责的地方!什么!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一个以前的歹徒,几次判决把他压得弯腰曲背,却能直起腰来,最后变得有理?这是可信的吗?法律面对改样的罪恶,咕噜着歉意,不得不后退,竟有这样的情况!
是的,情况如此!沙威看到了!沙威触到了!他不仅不能否认,而且还参与其事。现实如此。真情实况竟达到这样的丑恶程度,真是可恶之极。
事实的职能,只不过是作为法律的证据;事实是天主送来的。无政府状态现在自天而降了吗?
不安在扩大,惊讶产生的错觉,凡是能缩小和改正他的印象的一切,包括社会、人类和宇宙,今后在他看来概括为简单而丑恶的轮廓,这样,刑罚、判决过的事、源于立法的力量、最高法院的判决、司法界、政府、羁押和镇压、官方的智慧、法律的准确无误、权威的原则、政治和国内安全赖以存在的一切信条、主权、正义、从法典引出的逻辑、社会的绝对性、公众的真理,这一切都变成瓦砾、石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连沙威这个秩序的监守者、不可腐蚀的警察、保卫社会的看门狗,也被打败,击倒在地;有个人站在这废墟之上,头上戴着绿帽,额头罩上光轮;他竟至迷乱到这种程度;他的心灵里出现这样可怕的幻象。
这承受得了吗?不。
斗争激烈,如果到这一步的话。出路只有两种。一是坚决去让·瓦尔让那里,把这个苦役犯送回监狱。另一种是……
沙威离开护墙,这回仰起了头,以坚定的步伐走向沙特莱广场的一个角落、提灯指出的哨所。
来到那里,他透过玻璃窗,看到一个警察,便走了进去。只要从推开哨所大门的方式,警察就能互相认出是同行。沙威通名报姓,把自己的证件递给警察看,坐在点着蜡烛的桌子上。桌上有一支笔、一只铅墨水缸和纸,以备可能进行的笔录和巡逻队写下寄存物品之用。
这张桌子总是配备一把草垫椅,这是惯例;所有的哨所都是如此;还一成不变地摆设一只装满锯末的黄杨木盆和一个装满封印红面团的怪样纸盒。这是下级公务员的格式。国家的公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沙威拿起笔和一张纸,写了起来。他所写的如下:
关于改进勤务的几点意见
第一,我请求厅长先生一阅。
第二,经过预审的犯人,在搜身时脱掉鞋子,光脚站在石板地上。有些人回到监狱后咳嗽起来。这就增加了医疗开支。
第三,追踪嫌疑犯时,隔一段距离布置警探接替,做法很好,但遇到重要案件,至少要有两名警探彼此看得见,一旦有名警探支持不住,无法执勤,情况紧急,另一名警探可以看护他和代替他。
第四,无法解释为什么马德洛内特监狱的特殊规定:不许囚犯有椅子,即使付钱也不行。
第五,在马德洛内特监狱,食堂窗口只有两根铁条,使得女炊事员的手让囚犯触到。
第六,担任传呼的犯人,叫其他犯人到探监室时,要收两苏才把人的名字叫清楚。这是窃取。
第七,在织布车间,断一根纱要扣犯人十苏;这是工头滥用职权,因为织出来的布仍然是好的。
第八,到福斯监狱探监,要穿过孩儿院,才能来到埃及女人圣玛利亚探监室,这样不妥。
第九,在警察厅的院子里,每天都能听到法警讲述法官审问犯人的情况。法警应是神圣的,转述他在预审室听到的话,这是严重的违纪行为。
第十,亨利太太是个正直的女人;她的食堂很干净;但让一个女人掌管捕捉秘密的小窗口,十分不妥。这同高度文明的裁判所附属监狱不相称。
沙威以极其平稳和准确的字体写下这几行字,不遗漏一个逗号,用力写字,使纸张在笔下沙沙作响。他在最后一行字下面签名:
一级警官沙威
于沙特莱广场哨所,
一八三二年六月七日凌晨一时左右。
沙威吸干纸上的墨水,像信一样折好封上,在背面写上“给当局的报告”,留在桌上,走出哨所。有铁栅的玻璃门在他身后关上。
他重新斜穿沙特莱广场,回到河堤,像机械一样准确,来到一刻钟之前他离开的地方;他以同样姿态,手肘支在护栏的同一块石板上。仿佛他没有移动过。
一片漆黑。这是午夜刚过的阴森时刻。乌云像天花板一样遮住了星星。天空浓黑得狰狞可怖。老城区的楼房一点灯光也没有了;没有行人经过;街上和堤岸所见之处空荡荡的;圣母院和法院的塔楼仿佛黑夜的轮廓。一盏路灯染红了堤岸上的石栏。桥影在雾中前后排列,变了形。雨水使河水充沛。
读者记得,沙威支肘的地方,正好位于塞纳河水流湍急的上方,陡直地俯向这可怕的漩涡,漩涡像无休止的螺旋张开又合上。
沙威俯下头去看。黑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水波的拍溅声;但是看不到河流。在这令人晕眩的深处,不时闪现一道光,隐约地蜿蜒而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水就有这种能耐,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光,并把光变成水蛇。光消失了,一切重又变得分辨不清。无限的宇宙好似在这里张开。他身下的不再是水,是深渊。堤岸的墙陡峭,混沌,化在水汽中,旋即隐没了,宛若无限的峭壁。
一无所见,但能感到水流敌对的冷漠和湿漉漉的石头淡薄的气味。从这深渊升起凄厉的气息。感觉到而不是看到的河流涨水,水波切切的悲鸣,桥孔阴森地大张,想象中坠落到这黑暗的虚空中,这整个黑暗充满了恐怖。
沙威好半晌纹丝不动,望着这黑暗的大口;他像在定睛细看这混沌一片。水流哗啦啦响。突然,他脱下帽子,放在堤岸的边上。过了一会儿,一个高高的黑身影,迟归的行人从远处会看作一个幽灵,站立在护墙上,弯腰俯向塞纳河,然后又挺起身来,笔直落到黑暗中;发出一下沉闷的拍击声;朦胧的身影消失在水中,惟有黑暗知道这场激变的秘密。
[1]蓬提乌斯·彼拉图斯(公元1世纪),罗马或约旦地区的检察官,他让犹太人处死耶稣,随后象征性地洗手。
[2]方普,北方省的铁路路段,1846年7月8日,这条铁路开通不到一个月,就发生火车出轨事故。
[3]大马士革之路,据《圣经》,圣保罗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遇到耶稣显灵,而改信基督教。意为改变信仰。
第五卷
外孙和外祖父
一、旧地重游,又见钉上锌皮的大树
上述事件过后不久,布拉特吕埃尔有过一次令他非常激动的遭遇。
布拉特吕埃尔是蒙费梅的养路工,读者已经在本书情节阴森恐怖的部分见过他了。
读者也许记得,布拉特吕埃尔干着各种暧昧的事。他砸碎石头,也在大路上袭击旅行者。他是挖土工人,又是强盗,他有一个梦想;他相信蒙费梅的森林里埋藏着财宝。他企望有一天在树下的地里找到钱;在这期间,他想在路人的口袋里找到钱。
但眼下他很谨慎。他刚侥幸脱险。读者知道,他在荣德雷特的破屋里,同其他强盗一起被逮住了。恶习也有用处:酩酊大醉救了他。警方无法搞清他是强盗还是受到抢劫。鉴于他在埋伏那天晚上被证实处于酒醉状态,免于起诉的裁定把他释放了。他又溜了回去。在当局监视下,他在加尼到拉尼那段路上为国家铺碎石,垂头丧气,思虑重重,对抢劫有点冷淡了,因为抢劫差点毁了他,但他转而更酷爱救了他的酒。
至于他回到养路工的草棚后不久,遇到令他激动不已的事,是这样的:
一天早上,布拉特吕埃尔像通常那样去干活,也许到他潜伏的地方,是在拂晓之前,他在树丛中瞥见一个人。他只看到这个人的背影,虽然天色微明,又隔开一段距离,他仍觉得这个人的外貌并不完全陌生。布拉特吕埃尔尽管醉醺醺的,但记忆却准确清晰,这是同社会秩序相搏斗的人必不可少的武器。
“见鬼,这家伙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寻思道。
可是他回答不了,只不过觉得这个人在他脑际留下模糊的印象。
再说,布拉特吕埃尔无法认准这个人的身份,便作了一些比较和盘算。这不是本地人。他显然是步行到这里。这个时候没有驿车经过蒙费梅。他走了一整夜。他从哪里来?从不远的地方。因为他既没有背包,也没有包裹。无疑来自巴黎。他干吗在这树林里?又干吗在这种时候?他来干什么?
布拉特吕埃尔想到财宝。他在脑子里挖掘,朦胧地记得几年前对一个人有过类似的警觉,他觉得可能就是这个人。
在思索的重负下,他边想边低下头,这是很自然的事,不过并不机灵。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了。那个人消失在森林中和晨曦里。
“见鬼,”布拉特吕埃尔说,“我会再找到他。我会发现这个教民的教区。小老板夜游总有个原因,我会弄明白。在我的林子里,没有秘密我不插手的。”
他扛起非常尖的铁镐。
“有这家伙,”他喃喃地说,“既能搜地下,又能搜人。”
如同一条线要搭上另一条线,他尽量紧跟那个人要走的那条路线,钻进了矮树林。
他走了百来步,天色开始放亮,助他一臂之力。沙地上到处是鞋印,踏过的草,折断的欧石南,碰弯在灌木丛中的嫩枝,又优雅而缓慢地挺起来,好似漂亮的女人醒来时伸懒腰,举起双臂,这些都给他指出踪迹。他寻迹而去,后来失去了踪迹。时间过去。他深入树林,来到一座小丘。一个早起的猎人在远处一条小径经过,吹起吉耶里的曲子,这使他想到爬上树去。他尽管年老,还很灵活。那里有一棵高大挺拔的山毛榉,与蒂蒂尔[1]和布拉特吕埃尔相衬。布拉特吕埃尔爬上山毛榉,爬得尽量高。
主意是好的。布拉特吕埃尔搜索那边树木纷披怒长的偏僻角落,突然瞥见那个人。
刚刚瞥见,又没了影儿。
那个人走进,或者不如说溜进相当远的一块林中空地,一些大树挡住了,但布拉特吕埃尔十分熟悉这块空地,早就注意到一大堆磨盘石附近,有一棵病栗树,一块锌皮直接钉在树上。这块林中空地从前叫做布拉吕产业。那堆石头不知派什么用场,三十年前已经看到堆在那里,如今无疑还在。什么都比不上石堆长寿,除了木栅栏以外。本来临时堆放,有什么理由堆个没完呢!
布拉特吕埃尔高兴得飞快地从树上滑落下来,而不是爬下来。找到巢穴了,问题是要抓住野兽。那一大堆日思梦想的财宝可能就在那里。
到达那片林中空地可不是易事。踏出的小路曲曲弯弯,好不恼人,走到那里需要整整一刻钟。直线走要穿过特别茂密、利刺伤人的矮树丛,反而要整整半个钟头。布拉特吕埃尔错在根本不明白这一点。他相信走直线,这种视错觉情有可原,可是坑了许多人。矮树林不管多么荆棘丛生,他看来是条捷径。
“咱们走狼走的里沃利街,”他说。
布拉特吕埃尔习惯于走斜插的路,这回直插过去犯了错误。
他毅然踏进丛生的灌木林。
他要对付枸骨叶冬青、荨麻、山楂树、野蔷薇、飞帘、不好惹的荆棘。他伤痕累累。
到了谷底,他遇到溪流,不得不穿越过去。
四十分钟后,他终于来到布拉吕林中空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遍体鳞伤,气急败坏。
林中空地没有人。
布拉特吕埃尔奔到石堆跟前。石堆还在。没有把它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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