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7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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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个人,他已消失在森林里。他逃遁了。逃到哪里?哪个方向?哪个树丛?揣测不出来。
令他后悔不迭的是,石堆后面,钉上锌皮的树前,土刚被翻过,一把镐遗忘或者丢在那里,还有一个洞。
这个洞空空如也。
“盗贼!”布拉特吕埃尔喊道,两只拳头伸向天际。
二、马里于斯离开内战,准备家战
马里于斯长期处于半死不活状态。他好几星期发高烧,伴随说谵语,脑子异常症状相当严重,主要不是由于头部受伤,而是因为受伤时受震荡。
在发烧说呓语中,他整夜叫着柯赛特的名字,像临终时惨不忍睹的固执。几处伤口很大,异常危险,一旦化脓,会自行吸收,受到某种天气影响,会致人死命;天气一变,一有雷雨,医生便惴惴不安。他一再说:“况且受伤的人决不能激动。”包扎又复杂又困难,当时还没有设想出用胶布固定夹板和绷带的办法。尼科莱特撕了一张床单做绷带,她说:“一张像天花板那样大的床单。”好不容易用氯化洗剂和硝酸银止住了坏疽。危险期间,吉尔诺曼先生也像马里于斯一样,在外孙床头失魂落魄,半死不活。
每天,有时一天两次,有位白发先生,像看门人所通报的那样穿着毕挺,来打听伤者的情况,放下一大包旧布纱团做绷带。
最后,在垂危的人被送到外祖父家那个痛苦的晚上之后整整四个月,九月七日,医生宣布问题不大了。康复开始。但马里于斯由于锁骨断裂,还不得不在一张躺椅上躺了两个多月。往往总有最后一个伤口不肯愈合,包扎没完没了,令病人无比烦恼。
尽管如此,长病加上长康复期,倒使他免遭追捕。在法国,任何愤怒,即使公愤,半年也就平息了。社会处于那种状态,暴动是大家的过错,随后有必要闭目不看。
还要补充一下,吉斯凯那道卑劣的通令,要求医生告发伤员,激怒了舆论,不仅激怒了舆论,还首先激怒了国王,受伤的人就受到这种愤怒的庇护;除了在战斗中当场俘获的以外,军事法庭不敢惊动任何人。因此马里于斯得以安宁。
吉尔诺曼先生最初经历了焦虑不安,继而是欣喜若狂。好不容易才阻止他在受伤者的身边度过第一夜;他叫人把自己的大扶手椅搬到马里于斯的床边;他要他的女儿把家里最漂亮的床单做成纱布和绷带。吉尔诺曼小姐是个理智的人,也上了岁数,找到办法节约漂亮的床单,又让老人相信照他的话去做。吉尔诺曼先生不让人家向他解释,要做纱布,细布不如粗布,新布不如旧布。他参与每次包扎,吉尔诺曼小姐则害羞地避开了。当医生用剪刀剪掉死肉时,他便叫:“哎哟!哎哟!”看到他十分慈爱,但因年老而哆嗦地将一杯汤药递给伤者,没有什么更感人的了。他向医生问个不停。他没有意识到总是提同样的问题。
医生向他宣布马里于斯脱离危险那一天,老人乐不可支。他赏了看门人三路易。晚上,回到房里,他跳起加沃特舞,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打响指,他唱起下面这首歌:
雅娜生在蕨草里,
牧羊女的安居地;
我多爱她的撩人
短裙。
爱神活在她心中;
因为你将神箭筒
放在她的明眸里,
刺激!
我赞颂雅娜,爱她
超过钟情狄安娜,
爱她坚挺的农妇
双乳。
然后他跪在一张椅子上,巴斯克从虚掩的门缝观察他,以为他准是在祈祷。
至今他不大相信天主。
伤势显出越来越好转,每当进入痊愈的新阶段,老人便举止失常。他兴高采烈,做出一系列不由自主的举动,无缘无故上下楼梯。一个女邻居长得标致,一天早上收到一个大包裹,不胜惊讶;这是吉尔诺曼先生送给她的。她的丈夫出于嫉妒,吵了一场。吉尔诺曼先生想把尼科莱特抱在膝头。他称马里于斯为男爵先生。他叫道:“共和国万岁!”
他时刻问医生:“没有危险了,是吗?”他以外祖母的眼光望着马里于斯,目不转睛地看他吃饭。他无法控制自己,不看重自己,马里于斯是一家之主,他的快乐中有让位的意思,他是外孙的外孙。
他这样喜不自禁,成了最可敬的孩子。他生怕逐渐康复的人疲惫和讨厌,站在外孙背后微笑。他高兴、快乐、欢欣、可爱、年轻。他的白发给他脸上的喜悦光彩增添一种淡淡的庄严。优雅渗透到皱纹中,那就美不胜收。老年人心花怒放,有着难以描绘的曙光。
至于马里于斯,一面让人包扎和照料,一面有一个专注的念头:柯赛特。
自从不再发烧和说胡话以后,他不说这个名字了,别人会以为他不再想它。他保持沉默,正是因为他的心思在那里。
他不知道柯赛特的情形,整个麻厂街事件在他的记忆中犹如一片乌云;他的脑际飘浮着几乎分辨不清的身影,爱波尼娜、加弗罗什、马伯夫、泰纳迪埃一家、他所有悲惨地出没于街垒硝烟的朋友;割风先生古怪地插足这场流血事件,给他的感觉是风暴中的一个谜团;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怎么活下来,也不知道怎样和谁救了他,而且他周围的人也不清楚;能告诉他的是,他是在夜里由出租马车送到髑髅地修女街的;过去、现在、将来,一切在他的脑子里只是迷雾一团,但在迷雾中有一个不动的点,一个清晰、准确的轮廓,像花岗岩一样的某种东西,一个决心,一个意志:重新找到柯赛特。对他来说,想到生命和想到柯赛特是密不可分的;他的心里已经决定,两者缺一不可,他不可动摇地下定决心,无论谁要逼他活下去,不管外公、命运还是地狱,他先要求恢复他失去的伊甸园。
有障碍,他并不隐瞒。
这里要强调一个细节:外公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体贴,一点没有赢得他的心,他也很少感动。先是他并不知道这些举动的底细;其次,在他也许还有点发烧的病人的幻想中,他对这种温存保持戒心,看作是古怪的新招,目的是要制服他。他保持冷淡。外公在可怜的老脸上白白地耗费笑容了。马里于斯心想,他,马里于斯不说话,让别人去做,管它呢;但当涉及柯赛特时,他会看到另一副面孔,外公会露出真相。于是麻烦就来了;家庭问题会重新爆发,双方对峙,各种各样的讽刺和反对意见一齐冒出来,割风,切风,财产,贫穷,困苦,脖子上套石头,前途;激烈抵抗,拒绝。马里于斯事先就僵持住。
其次,随着他复原,他以前的怨恨又出现了,记忆中的旧溃疡重又裂口,他回想过去,蓬梅西上校又处在吉尔诺曼先生和他马里于斯中间,他想,对父亲这样不公正,这样心狠,不能期待有真正的好心。随着恢复健康,他又恢复对外公的粗暴。老人温柔地忍受着。
吉尔诺曼先生注意到却没有表现出来,自从马里于斯被送回家,恢复知觉,没叫过他一声外公。他也没叫外孙为先生,这倒是真的;但他有办法掉转话头,让彼此都不说。
危机显然接近了。
就像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发生的那样,马里于斯想尝试一下,开战之前来个小接触。这叫做摸底。一天早上,吉尔诺曼先生谈起落在他手里的一张报纸,轻率地议论国民公会,发表对丹东、圣鞠斯特和罗伯斯比尔的保王党观点。“九三年的政治家是巨人,”马里于斯严肃地说。老人保持沉默,白天的其余时间一言不发。
马里于斯脑子里总是出现早年外公的不屈不挠,在这沉默中看到积聚愤怒,预感到激烈的斗争,在他的思想深处加紧备战。
他作出决定,一旦拒绝,他要拔掉夹板,让锁骨脱臼,把剩下的伤口暴露出来,拒绝进食。他的伤口,这是他的武器装备。不得到柯赛特毋宁死。
他带着病人狡猾的耐心,等待有利时机。
这一刻来到了。
三、马里于斯发动进攻
一天,吉尔诺曼先生在女儿料理五斗柜大理石台面上的药瓶和杯子时,向马里于斯俯下身,柔声细气地说:
“要知道,我的小马里于斯,我要是你,现在宁可吃肉,而不是鱼。一条油炸的舌鳎鱼,对康复初期再好没有,不过,要让病人站起来,该吃一大块排骨。”
马里于斯几乎恢复了体力,他使劲坐了起来,两只拳头痉挛地撑在床单上,迎面正视他的外公,咄咄逼人地说:
“这话使我要对您说一件事。”
“什么事?”
“就是我想结婚。”
“我料到了,”外公说。他哈哈大笑。
“怎么,料到了?”
“是的,料到了。你那个小姑娘,你会得到的。”
马里于斯愣住了,惊呆了,全身发抖。
吉尔诺曼先生继续说:
“是的,你那个漂亮的小姑娘,你会得到的。她每天都让一位老先生代替她来,打听你的情况。自从你受了伤,她一直哭泣和做纱布。我打听到了。她住在武人街七号。啊,果然不出所料!啊!你想娶她。那么,你会得到的。这把你缠住了。你策划小阴谋,心里想:‘我要坦率地对外公,对这个摄政时期和督政府时期的木乃伊,对这个当年的风雅人士,对这个变成热隆特的多朗特说出来;他也有过风流逸事,有过小相好,小女子,有过他的柯赛特;他炫耀过,扇动过翅膀,他吃过春天的面包;他应该想得起来。我们就来看看。开战吧。’啊!你抓住了金龟子的触角,很好。我给你一块排骨,而你回答我:‘对了,我想结婚。’这是一种过渡!啊!你本想吵一架!你不知道我是一个怯懦的老家伙。对此你要说什么?你发火。感到你的外公比你更蠢,你没有料到,你要对我大发议论,白准备了,律师先生,这是戏弄人。啊,算了,发火吧。你想怎样,我都依你,这使你大吃一惊,傻瓜!听着。我打听到情况,我呀,我也是狡猾的;她很可爱,很聪明,枪骑兵的事不是真的,她做了一大堆纱布,这是一个小宝贝,她爱你。如果你死了,我们就三个人一起走;她的灵柩会陪伴我的棺材。你一康复,我早就想好干脆让她到你床头来,可是,将姑娘冒昧地带到她们喜欢的受伤美男子床边,只会在小说里才有。不能这样做。你的姨妈会说什么?你大半时间都赤身露体,我的小家伙。尼科莱特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你,你问问她吧,有没有办法让一个女人呆在这里。况且医生会怎么说?一个漂亮姑娘,不能治好高烧。总之,很好,不要多说了,一言为定,成了,就这样做算了,娶她吧。我不过这样凶。要知道,我看出你不爱我,我说过:‘我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小蠢货爱我呢?’我说过:‘唔,我手里掌握小柯赛特,我会给他的,他应该更爱我一点,否则要说出个道理来。’啊!你以为老家伙会大发脾气,大声嚷嚷,喊出不行,向朝气蓬勃的年轻人举起手杖。完全不会。柯赛特,好啊;爱情,好啊。我求之不得。先生,请费心结婚吧。祝你幸福,我心爱的孩子。”
老人说完,放声大哭。
他捧起马里于斯的头,用手臂紧紧搂在衰老的胸前,两个人都哭起来。这是无上幸福的一种表现。
“外公!”马里于斯叫道。
“啊!你毕竟是爱我的!”老人说。
这一刻难以描绘。他俩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末了,老人咕哝着说:
“好了!他总算开窍了。他叫我外公。”
马里于斯把头从外祖父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温柔地说:
“不过,外公,现在我身体好了,我觉得我可以见她。”
“又料到了,明天你会看到她的。”
“外公!”
“什么?”
“为什么不是今天?”
“那么就今天。今天行呀。你叫了我三声‘外公’,这样做也值得了。我来安排。会把她带到你身边!我对你说,料到了。这都写成了诗,就是安德烈·谢尼埃的哀歌《年轻病人》的结尾。安德烈·谢尼埃是被那些歹……被那些九三年的巨人杀死了。”
吉尔诺曼先生似乎看到马里于斯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要指出的是,他并没有听,他已经心驰神往,想着柯赛特,而不是九三年。外公因这样不合时宜地引入安德烈·谢尼埃而发抖,急忙说:
“杀死了用词不当。事实是那些革命巨人并不凶狠,这是毋庸置疑的,他们是英雄,当然啰!感到安德烈·谢尼埃有点妨碍他们,就送他上了断头……就是说,这些巨人在热月七日,为了公众治安,请安德烈·谢尼埃劳驾到……”
吉尔诺曼先生被自己的句子卡住了喉咙,说不下去;他结束也不是,收回也不是,这时他的女儿在马里于斯身后整理枕头,老人过于激动,以他的年龄所允许的速度,冲出卧室,把门关上,面孔通红,憋得难受,口吐白沫,眼珠突出,迎面遇上在前厅擦靴子的巴斯克。他抓住巴斯克的衣领,劈头劈脸地怒吼:“以十万长舌魔鬼发誓,这些强盗把他杀害了!”
“是谁呀,先生?”
“安德烈·谢尼埃!”
“是的,先生,”巴斯克惊奇地说。
四、吉尔诺曼小姐终于觉得割风先生腋下夹着东西进来不错
柯赛特和马里于斯又会面了。
会面情形,我们就略而不述了。有的事用不着竭力描绘;一片阳光灿烂。
柯赛特进来的时候,全家人,包括巴斯克和尼科莱特,都聚在马里于斯的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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