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7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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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诺曼先生叫巴斯克。
“你知道割风先生在哪里吗?”
“先生,”巴斯克回答,“知道。割风先生对我说,告诉先生,他的手痛得有点不舒服,他不能和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共进晚餐。他请大家原谅。他明天早上会来。他刚出去了。”
这个空椅子使婚宴的气氛冷了一会儿。但割风先生不在场,吉尔诺曼先生在那里,外公喜气洋洋,一个顶俩。他断言,割风先生不舒服,早点睡觉是对的,这只不过是有点儿“疼”。这样说足够了。再说,一个幽暗的角落淹没在欢乐中,算得了什么?柯赛特和马里于斯处于受到祝福,只想到自身的时刻,官能全用在感受幸福上。另外,吉尔诺曼先生有一个想法。“真是的,这把扶手椅空着。你过来,马里于斯,你的姨妈尽管有权跟你坐在一起,但她会允许你坐过来。这张扶手椅是给你的。既合法,又很好。幸运之神坐在快乐之神身边。”全宴席的人都鼓起掌来,马里于斯便坐到柯赛特身边、让·瓦尔让的位置上;事情安排得好极了,柯赛特本来对让·瓦尔让缺席感到闷闷不乐,最后也高兴起来。既然马里于斯做了替身,就是天主缺席,柯赛特也不会遗憾了。她把穿着白缎鞋的柔软小巧的脚放在马里于斯的脚上。
扶手椅有人坐了,割风先生便被抹去;什么也不缺少。五分钟后,整桌人把他忘了,兴致勃勃,笑声朗朗。
吃饭后点心时,吉尔诺曼先生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杯香槟酒,由于九十二岁怕手发颤洒掉,只斟了半杯,向新婚夫妇祝酒。
“你们摆脱不了两次训话,”他大声说。“你们上午听过本堂神父的训话,晚上要听外公的训话。听我说;我要给你们一个劝告:要互敬互爱。我不绕弯子了,单刀直入,祝你们幸福。万物中没有比斑鸠更聪明的了。哲学家说:‘要节制欢乐。’我呢,我说:‘放开束缚,尽情欢乐吧。要像魔鬼那样痴迷。要爱得热狂。哲学家翻来覆去地说。我真想把他们的哲学塞回他们的喉咙里去。生活中芬芳会太多吗,绽开的玫瑰蓓蕾会太多吗,鸣啭的黄莺会太多吗,绿叶会太多吗,黎明会太多吗?互敬互爱会太过分吗?互相取悦会太过分吗?小心,艾丝泰尔,你太漂亮了!小心,奈莫兰,你太俊美了!十足的蠢话!会彼此过分迷恋,过分爱抚,过分入迷吗?会过分活跃吗?会过分幸福吗?节制欢乐。啊,呸!打倒哲学家!智慧就是快活。你们快活吧,我们快活吧。我们是幸福的,因为我们是善良的,或者我们是善良的,因为我们是幸福的?桑西钻石之所以称之为桑西钻石,是因为它属于阿尔莱·德·桑西[16],或者因为它重一百零六克拉?我一无所知:生活中充满了这类问题;重要的是,要拥有桑西钻石,还有幸福。不用争辩,我们是幸福的。盲目地服从太阳吧。太阳是什么?是爱情。提到爱情,就是提到女人。啊!啊!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是女人。问问马里于斯这个煽动家吧,他是不是柯赛特这个小暴君的奴隶。而且是心甘情愿的,这个懦夫!女人啊!罗伯斯比尔站不住,是女人在统治。我仅仅是这个王国的保王党人。亚当是什么?是夏娃的王国。对夏娃来说没有八九年。国王权杖冠以百合花,帝国权杖冠以地球,查理大帝的权杖是铁的,路易大帝的权杖是金的,革命把它们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揉弯了,就像揉弯两文钱的麦秸一样;完蛋了,折断了,丢在地上,再没有权杖;可是,给我搞革命,反对这块发出藿香味的小绣花帕吧!我想看看你们有什么能耐。试试看。为什么这样牢固?因为它是块布。啊!你们是十九世纪吗?那么又怎样?我们呢,我们是十八世纪!我们像你们一样蠢。别以为你们大大改变了宇宙,就因为你们把暴发性疾病叫做黑死病霍乱,就因为你们的奥弗涅民间舞叫做西班牙舞。说到底,应该永远爱女人。我不信你们能从中逃脱。这些魔女是天使。是的,爱情,女人,接吻,这是一个圈子,我不信你们能跑出去;至于我,我愿意回到里面。你们当中谁见过维纳斯星座[17]在苍穹升起,像女人一样俯视波涛,安抚她底下的一切?维纳斯星座是深渊的风流女郎,海洋的塞莉曼娜;海洋则是粗暴的阿尔赛斯特。[18]他低声抱怨也是徒劳,维纳斯一出现,他就得微笑。这只野兽俯首帖耳。我们大家都是这样。愤怒,气冲牛斗,大发雷霆,唾沫四溅。一个女人进场了,一颗星星升起了;匍匐在地!马里于斯半年前去打仗,今天他结婚了。做得好。是的,马里于斯,是的,柯赛特,你们是对的。你们大胆地依赖对方而生存,互相亲亲热热,要气死那些不能这样做的人,相亲相爱吧。衔起人世间所有的幸福小草,筑起生活的巢。当真,爱和得到爱,年轻时这是多么美好的奇迹啊!别以为这是你们创造的。我呀,我也梦想过,思索过,叹息过;我呀,我也有过月光般的心灵。爱情是一个六千岁的孩子。爱情有权长一部白花花的长胡子。在丘比特旁边,玛士撒拉[19]是个顽童。六十个世纪以来,男女相爱才摆脱困境。狡猾的魔鬼憎恨起男人;男人更狡猾,爱起女人。这样,他尝到了甜头,超过魔鬼给他吃的苦头。自从有了人间乐园,就找到这种美妙。朋友们,发明古已有之,但也是常新的。好好利用吧。要做达夫尼斯和克洛埃[20],然后成为菲勒门和波西丝[21]。你们只要相依为命,就什么也不缺了,柯赛特要成为马里于斯的太阳,而马里于斯要成为柯赛特的宇宙。柯赛特,你的晴朗天气就是马里于斯的微笑;马里于斯,你的雨天就是你妻子的眼泪。但愿你们的夫妻生活永远不要下雨。你们得到了好彩号,有爱情的婚配;你们中了头彩,要好好保存,锁起来,不要糟蹋,互敬互爱,其余的事不要管。要相信我说的话。这是常识。常识不会骗人。你们要把双方当作宗教。每人都有各自崇拜天主的方式。见鬼!崇拜天主的最好方式,就是爱妻子。我爱你!这就是我的信条。谁在爱,谁就是正统派。亨利四世的这句粗话,将放在盛宴和醉酒之间。神圣的醉肚!我可不相信这句粗话,它忘却了女人。这句粗话来自亨利四世令我惊讶。朋友们,女人万岁!按别人说来,我老了;我感到自己还年轻,这是怪事。我想到树林里听吹风笛。这些孩子做到既漂亮又高兴,这使我沉醉。如果有人愿意,我确实肯结婚。不可能设想天主把我们造出来是为了别的事,而不是为了这件事:热恋、谈情说爱、精心打扮、当鸽子、当公鸡、从早到晚啄食爱情、对娇妻感到满意、趾高气扬、洋洋自得、心满意足;这就是生活的目的。尽管你们不以为然,这就是我们在年轻时的所思所想。啊!寻欢作乐的品行!那个时代有多少迷人的女子,可爱的小脸蛋,年轻的姑娘啊!我让她们神魂颠倒。因此,你们相爱吧。如果人不相爱,我确实不明白春天有什么用;至于我,我祈求天主抓牢向我们显示的所有美好的东西,把鲜花、鸟儿和美女都收回,放回他的匣子里。孩子们,请接受老人的祝福吧。”
晚会热烈、快活、迷人。外公兴致勃勃给整个婚庆定了调子,每个人都以近百岁老人的真诚为榜样。大家跳一会儿舞,充满欢声笑语;这是一场乐融融的婚礼。简直可以邀请“昔日老人”[22]。再说,吉尔诺曼老人身上已有这个角色。
吵吵闹闹之后,沉寂下来。
新婚夫妇消失不见了。
午夜以后,吉尔诺曼家变成了一座神庙。
我们在这里打住一下。有个天使站在婚礼之夜的门口微笑,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
面对这婚庆的殿堂,心灵进入静观状态。
在这类房屋上空,一定有闪光。屋里包容的欢乐要透过墙壁的石头散发出光来,隐约照亮黑暗。这种事关命运的神圣节庆,不会不把美妙的光芒散发到苍穹。爱情,这是男女结合的崇高熔炉;一人之体,三人之体,终极体,人的三位一体从中而出。两颗心灵合一的诞生,应引起黑暗的激动。情人是教士;狂喜的处女又惴惴不安。这种欢乐有种东西通往天主。真正的婚姻,即有爱情的地方,理想渗入其中。婚床在黑暗中是一角曙光。倘若肉眼能看得见上界可怕而又迷人的景象,人就有可能看见黑暗的形态、有翅膀的陌生者、不可见世界的蓝色过客,心满意足,口中祝福,互相指点新娘,有点惊惶,神圣的脸上有着人间幸福的反光,俯身向前,在发光的房屋四周,是一只只黑黝黝的头。在这崇高的时刻,如果新婚夫妇在销魂之际,以为是单独相处,侧耳细听,他们会听到房里有翅膀扇动的隐约响声。十全十美的幸福会有天使的支持。这小小的幽暗的放床凹室,以整个天空为天花板。两人的嘴因爱情而变得神圣,为了创造而互相接近,在这难以描绘的接吻之上,布满繁星的神秘天穹不会不颤动一下。
这是真实的幸福。在这种欢乐之外,没有欢乐。爱情,这是惟一能使人心醉神迷的。其余的都是哭泣。
爱或被爱,这就足够了。用不着再要求别的。在生活的黑暗皱褶里,找不到其他珍珠。爱是十全十美的。
三、形影不离
让·瓦尔让究竟怎样了?
他按照柯赛特亲切的吩咐笑过以后,没有人注意他,站了起来,没有让人看见,来到门厅。正是在这个门厅里,八个月前,他进来时一身污泥、血迹和火药痕迹,把外孙给外公送回来。旧护壁板装饰着叶子和花朵;乐师坐在马里于斯以前躺下的那张长沙发上。巴斯克穿着黑外套、短裤、白袜,戴白手套,在要使用的每个盆子摆设玫瑰花环。让·瓦尔让给他看吊着的手臂,吩咐他解释自己缺席的原因,便走掉了。
餐厅的窗户朝向街道。让·瓦尔让在明晃晃的窗户底下的黑暗中站了几分钟,一动不动。他在倾听。宴会模糊的响声传到他耳里。他听到外公威严地大声说话,提琴声,杯盘的磕碰声,笑声,在这快乐的嘈杂声中,他分辨出柯赛特快乐柔和的声音。
他离开髑髅地修女街,回到武人街。
回家时他走圣路易街、圣卡特琳文化街和白披风街;这样走,路最长,但三个月以来,为了避开神庙老街的阻塞和泥泞,他习惯天天走这条路,同柯赛特从武人街走到髑髅地修女街。
柯赛特走过的这条路,使他排除了其他路线。
让·瓦尔让回到家里。他点燃蜡烛上楼。房间空荡荡的。连图散也不在。让·瓦尔让的脚步声在房间里发出比平时更响的声音。所有的大柜都打开了。他走进柯赛特的卧室。床上没有床单。枕头去掉了斜纹布枕套和花边,放在床垫脚下折好的毯子上,能见到床垫的布套,今后没有人睡在上面了。柯赛特看重的所有妇女用品都拿走了;只剩下大件家具和四堵墙壁。图散的床也搬空了。只有一张床是铺好的,仿佛等待某个人;这是让·瓦尔让的床。
让·瓦尔让望着墙壁,关上几扇柜门,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后来他呆在自己房间里,把蜡烛放在一张桌上。
他把手臂从绷带抽出来,用右手做事,好像一点不痛。
他走近自己的床,目光要么是偶然,要么是有意,落在“形影不离”的小箱子上面,柯赛特对此都有点嫉妒。六月四日,来到武人街时,他把小箱子放在床头旁边的一张独脚小圆桌上。他敏捷地走向这张小圆桌,在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手提箱。
他从里面慢慢抽出十年前柯赛特离开蒙费梅时所穿的衣服;先是小黑裙,继而是黑头巾,然后是柯赛特几乎还能穿的大尺码童鞋,因为她的脚非常小,还有很厚的毛料内衣,针织裙,带兜的围裙,羊毛袜。袜子还保留小脚的可爱形状,比让·瓦尔让的手掌长不了多少。所有东西都是黑色的。是他替她准备,把这些衣服带到蒙费梅。他一样样取出来,放到床上。他在沉思。他在回忆。这是冬天,一个很冷的十二月,她半裸着,在破衣烂衫中瑟瑟发抖,她可怜的通红的小脚穿着木鞋。他,让·瓦尔让,让她脱下这些破衣烂衫,穿上一身丧服。母亲在坟墓里看到女儿穿上丧服,尤其穿得这样好,这样暖和,一定会满意。他想到这座蒙费梅森林;柯赛特和他,他们一起穿越过去;他想到当时的天气,掉光叶子的树木,没有鸟雀的树林,没有太阳的天空;不管怎样,这是迷人的。他把小衣服在床上摆好,头巾放在短裙旁边,袜子放在鞋子旁边,内衣放在连衣裙旁边,一件件看过来。她才这么高,怀里抱着大布娃娃,罩衣兜里放着金路易,她在笑,他们俩手拉手走路,她在世上只有他一个亲人。
于是他令人肃然起敬的、白发苍苍的头倒在床上,这老人坚忍的心碎了,他的脸可以说埋在柯赛特的衣服里,如果有人这时经过楼梯,会听到可怕的呜咽声。
四、《IMMORTALE
JECUR》[23]
读者已经见过这场持久的、可怕斗争的几个阶段;现在它又开始了。
雅各同天使只搏斗了一夜。唉!我们多少次见过让·瓦尔让在黑暗中同他的良心抱在一起,拼命地搏斗啊!
闻所未闻的搏斗!有时脚下打滑,有时地面塌陷。这颗良心热衷于善,多少次把他抱紧,向他攻击!无情的真理多少次用膝盖压住他的胸膛!多少次他被光明打翻在地,向它求饶!主教在他身上和内心点燃的、无情的强光,多少次在他想闭目不看时,硬把他照得眼花缭乱!多少次他在搏斗中重又挺起身来,靠在岩石上,依仗诡辩,在尘埃中拖来拖去,有时将良心压在身下,有时被良心掀翻!多少次他含糊其词,在自私的、似是而非的狡辩之后,听到愤怒的良心在他耳边高喊:“耍阴谋!无耻之徒!”他倔强的思想多少次在明显的职责压力下,痉挛地挣扎!抗拒天主。渗出冷汗。有多少暗伤,只有他感到流血!他悲惨的一生有多少创伤!多少次他站起来时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精疲力竭,获得启示,心中绝望,心灵平静!他被打败了,却感到是胜利者。他的良心使他分崩离析,折磨他和痛打他,踏在他身上,可怕、发光、平静,对他说:“现在你可以问心无愧了!”
唉!经过这样悲苦的搏斗,获得的是多么悲凉的平静啊!
但这一夜,让·瓦尔让感到进行的是最后一场搏斗。
提出了一个令人心碎的问题。
命运不是笔直发展的;它在命定的人面前不像笔直的大路那样伸展;它有许多死胡同、幽暗的拐弯、令人不安的岔道口。让·瓦尔让这时在最危险的岔道口停下来。
他来到善与恶的最后交叉路口。黑暗的交叉路口就在他眼前。就像他已经遇到过的痛苦波折一样,这次仍然有两条路摆在他面前;一条诱惑人,另一条令人惊恐。走哪一条路呢?
令人惊恐的一条,就是每当我们注视黑暗,会看到神秘的手指引的路。
让·瓦尔让又一次要在可怕的港口和微笑的陷阱之间选择。
这是真的吗?心灵可以治疗,命运却不行。真是可怕!无法挽救的命运!
提出的问题是这样的:
让·瓦尔让要以什么方式对待柯赛特和马里于斯的幸福?这幸福,是他所希望的,也是他促成的;他融化到自己的血肉中,眼下,在注视这幸福的时候,他的满意心情,正如制造武器的人从胸口拔出冒着热气的刀,认出有自己铸造的标记。
柯赛特得到马里于斯,马里于斯拥有柯赛特。他们有了一切,甚至财富。而这是他造成的。
但这幸福既然存在,既然在那里,他,让·瓦尔让怎样对待?他要强加给自己吗?他要像属于自身那样对待吗?柯赛特无疑属于另一个人;而他,让·瓦尔让能从柯赛特那里保留他希望保留的一切吗?他仍然是至今那样的父亲,有时见面,但受到尊敬吗?他能安心地来到柯赛特的家中吗?他能只字不提,把自己的过去带给这未来吗?他有权上门,戴着面具坐在这亮堂堂的家中吗?他能对他们微笑,将这两个纯洁的孩子的手捏在自己命运悲惨的双手里吗?他能把身后拖着法律判以恶名的阴影的双脚,搁在吉尔诺曼家客厅安然的柴架上吗?他能同柯赛特和马里于斯共享好运吗?他要加厚额角上的阴影和他们额角上的阴霾吗?他要作为第三者,把自己的灾难搀和到他们两人的幸福中吗?他继续保持沉默吗?一句话,在这两个幸福的人身边,他会是命运不祥的哑角吗?
当某些问题狰狞地赤裸裸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必须习惯命运及其遭遇,才敢抬起眼睛。善恶就在这严厉的问号后面。“你会怎么做?”斯芬克司这样问道。
让·瓦尔让习惯这种考验。他注视斯芬克司。
他从各方面考虑这个无情的问题。
柯赛特,这可爱的生命,是这个遇难者的木筏。怎么办?抓住它还是松开它?
如果抓住它,他就摆脱灾难,又见到阳光,让苦水从衣服和头发淌下来,他就得救了,能活下去。
他松开吗?
那就是深渊。
他这样痛苦地思索。说得确切点,他在搏斗;他愤怒地冲进自己的内心,时而反对自己的意愿,时而反对自己的信念。
能够哭泣对让·瓦尔让来说,是一种幸福。这也许会使他清醒一点。但来势汹汹。一场比从前把他推向阿拉斯更猛烈的风暴,在他心中爆发。回眸往昔,面对现在;他作对比,他在呜咽。眼泪的闸门一旦打开,他悲痛欲绝。
他感到自己迈不开步。
唉!在私心与责任的殊死搏斗中,当我们这样一步步在坚定不移的理想面前后退,失去理智,斗争激烈,因退让而恼火,争夺地盘,希望能逃遁,寻找出路,退到墙脚,身后是多少突如其来和不祥的抵抗啊!
感到神圣的黑暗在形成障碍!
看不见的无情物,多么困扰人啊!
人同良心的较量永远完结不了。布鲁图斯,拿定你的主意吧;加通,拿定你的主意吧。良心是天主,是深不可测的。人们把一生的劳作扔进这口井中,把自己的运气、自己的财富、自己的成功、自己的自由或祖国、自己的幸福、自己的休息、自己的欢乐扔进去。还要扔!还要扔!还要扔!把罐子倒空!把壶倾倒!最后要把自己的心也投进去。
在亘古地狱的迷雾中,有个地方有这样一只桶。
最后拒绝是不可原谅的吗?永无尽头难道有一种权利吗?无尽的锁链不是在人的力量之上吗?谁会谴责西绪福斯和让·瓦尔让说:“够了!”
物质的顺从要受磨擦的限制;心灵的服从难道没有限制吗?倘若永动是不可能的,能要求永远的忠诚吗?
第一步不算什么;最后一步才是艰难的。尚马蒂厄案件摆在柯赛特的婚姻及其后果旁边,算得了什么?回到苦役监比起回到虚无中,算得了什么?
噢,要走下的第一步台阶,你多么阴森啊!噢,第二步台阶,你多么黑暗啊!
这回,怎能不回过头来呢?
殉难是一种升华,一种物质转化。这是一种使人神圣的折磨。第一个钟头还可以忍受;人坐在烧红的铁宝座上,额头戴上烧红的铁王冠,接受烧红的铁球,拿着烧红的铁权杖,还要穿上火披风,可怜的肉体时刻都要反叛,要取消酷刑!
末了,让·瓦尔让进入意气消沉的平静状态。
他在掂量,思索,考虑光与影的神秘天平的抉择。
把他的苦役强加给这两个光彩夺目的孩子,或者独自无可挽救地消耗殆尽。一边是牺牲柯赛特;另一边是自我牺牲。
他决定采取哪种解决办法呢?他下定什么决心呢?他内心里对命运不可动摇的盘问,作出什么样的最终回答呢?他决定打开哪扇门呢?他决意关闭和封死生活的哪一边呢?在他周围深不可测的悬崖中,他作何选择?他接受哪一种绝境呢?他点头同意哪一个深渊呢?
他通宵胡思乱想。
直至白天来临,他仍然保持同一姿势,曲身弯倒在床上,匍匐在巨大无比的命运之下,唉,也许被压垮了!他紧握拳头,伸直手臂,像从十字架上卸下来,面孔朝地扔在那里。他这样呆了十二小时,漫长的冬夜的十二小时,浑身冰凉,头也不抬,话也不说。像死尸一样动也不动,而他的思想有时好似七头蛇一样在地上打滚,有时像老鹰一样飞翔。看到他这样纹丝不动,别人会以为他死了;他突然痉挛地抖动起来,他的嘴贴到柯赛特的衣服上亲吻;于是人们看到他还活着。
是谁看到?有人?既然让·瓦尔让是独自一个,没有人在房里。
这个人是在黑暗中。
[1]丘吉尔(1650—1722),英国将军。
[2]泰斯庇斯(公元前6世纪),希腊悲剧诗人,是个半传说的人物,相传悲剧由他首创,他的车作巡回演出,将悲剧带到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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