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9/190

她睡得很踏实,是这种年龄的孩子所特有的。母亲的怀抱充溢着柔情;孩子酣睡在里面。
至于那个母亲,模样又贫苦又忧愁。她是女工打扮,又有重新做农妇的意味。她很年轻。她漂亮吗?或许是的;但这身打扮显不出来。她的头发露出金黄色的一绺,看来非常浓密,但完全隐没在一顶难看、绷紧、狭窄、在下巴结好带子的修女帽下。她笑时露出美丽的牙齿;可是她从来不笑。她的眼睛好像长久没有干过。她脸色苍白;模样十分疲惫,带点病态;她怀着抚育孩子的母亲所特有的神情,望着怀里沉睡的女儿。一条宽大的蓝手帕,像残废者濞鼻涕所用的那一种,对角折起来,笨拙地遮住她的腰。她的双手晒黑了,布满雀斑,食指僵硬,都是针痕,披一件粗毛褐色斗篷,穿着粗布连衣裙和笨重的鞋。这是芳汀。
这是芳汀。很难认出她来。可是,仔细打量她,她仍然是漂亮的。一条显出忧愁的皱纹,仿佛要露出讥笑,使她的右脸打皱。至于她的装束,从前那身平纹细布、有飘带的轻盈服装,好像是由快乐、疯狂和音乐织成的,缀满铃铛,散发出丁香花的香味,如同阳光下钻石般闪闪发光的美丽霜花一样消失了;霜融化了,留下黑乎乎的树枝。
自从那场“妙极的恶作剧”之后,十个月过去了。
在这十个月内,发生了什么事?可以猜想到。
被抛弃以后,艰难接踵而至。芳汀随即看不到法乌丽特、瑟芬和大丽花;男人方面关系一旦断裂,女人方面的关系也就解体了;两个星期之后,如果有人对她们说,她们是朋友,那会使她们非常吃惊;过去的事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芳汀依然独自一人。她的孩子的父亲走了,——唉!关系断裂,不可挽回了,——她感到茕茕孑立,但还保留了少干些工作的习惯和多点享受的兴趣。她和托洛米耶斯的来往,导致厌恶她熟悉的低贱职业,她忽略了自己的前途;此路不通了。一筹莫展。芳汀勉强会看书,但不会写;她小时候别人教会她签名;她让一个代笔人给托洛米耶斯写了一封信,然后是第二封信,再然后是第三封信。托洛米耶斯连一封信也不回答。一天,芳汀听到几个见到她女儿的长舌妇说:“人们会认真对待这些孩子吗?只会耸耸肩罢了!”于是她想到了托洛米耶斯,他对自己的孩子会耸耸肩,不认真对待这个无辜的孩子;想到这个男人,她的心变得沉重。但要打定什么主意呢?她不知道向谁诉说。她犯了一个过错,不过,大家记得,她的人品是纯洁无疵、光明磊落的。她朦胧地感到,她即将陷入穷困和最糟的境况中。要有勇气;她有勇气,振作起来。她想回到家乡滨海蒙特勒伊。那里也许有人认得她,给她工作做。是的;但必须隐瞒她的过错。她模糊地看到有必要和女儿分离,这次分离比第一次分手还要痛苦。她的心揪紧了,可是她下定了决心。读者将会看到,芳汀敢于直面人生。
她已经勇敢地放弃戴首饰,身穿粗布衣,把她所有的丝绸、旧衣、丝带和花边打扮女儿,这是她剩下的惟一的,也是圣洁的虚荣心。她卖掉自己所有的一切,弄到二百法郎;她把小小的债务还清以后,只有八十法郎左右。她二十二岁,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离开了巴黎,背上背着她的孩子。有人看到她们俩经过时,也会心生怜悯。这个女人在世上只有这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在世上也只有这个女人。芳汀养育她的女儿;这累坏了她的胸脯,她有点咳嗽。
我们将不会再有机会谈到费利克斯·托洛米耶斯先生了。我们仅仅要说,二十年后,在路易·菲利普国王治下,他是外省一个大腹便便的诉讼代理人,很有影响,十分富有,是个明智的选民和严厉的陪审员;始终爱寻欢作乐。
为了得到休息,芳汀搭乘巴黎郊区那种所谓小马车,每法里平均三四个苏的车费,走走停停;将近中午,她来到蒙特勒伊的面包师傅小巷。
当她经过泰纳迪埃的旅店门前时,那两个小姑娘坐在她们难看的秋千上自得其乐,芳汀不禁感到目眩神迷,她面对这幅快乐的景象止住了脚步。
确实很有魅力。这两个小姑娘对这个母亲来说,就是一幅有魅力的景象。
她满怀激情地注视着她们。眼前这两个天使,就预示着天堂。她以为在这个旅店上方看到了神秘的“天主在此”。这两个小不点显然是这样幸福!她望着她们,欣赏她们,正当那个母亲唱到两句歌词之间喘口气的时候,她激动得禁不住脱口而出,读者刚才已经读到了那句话:
“您有两个漂亮的孩子,太太。”
即使最凶恶的人,看到别人在温存她们的孩子,也要变得温和。那个母亲抬起头来,表示感谢,让过路的女人坐在门前的长凳上,她自己就坐在门口。两个女人交谈起来。
“我叫泰纳迪埃太太,”那两个小姑娘的母亲说。“我们开着这个旅店。”
然后,她又哼起那首抒情歌曲:
必须如此,我是骑士,
我动身到巴勒斯坦。
这个泰纳迪埃太太是个红棕色头发女人,肉墩墩的,性情粗暴;类乎大兵,毫无风韵。也是怪事,她看了一些传奇故事,学到歪着脑袋沉思的神态。又爱撒娇,又男性化。纸张破损的旧小说,对小饭店的老板娘,就会产生这种效果。她还年轻;刚刚三十岁。要是这个蹲着的女人站直了,也许她的高身材和适合市集流动摊贩的巨人般的虎背熊腰,一开始就会吓坏那个赶路女人,搅乱她的信任感,我们要叙述的故事便化为乌有了。一个坐着而不是站着的女人,关系到一些人的命运。
赶路的女人讲起自己的经历,不过有点改变:
她是个女工;丈夫去世了;她在巴黎找不到工作,要到别的地方去找;到她的家乡;她在当天早上步行离开了巴黎;由于她背着孩子,感到疲乏,遇到去维尔蒙布尔的马车,便上了车;她从维尔蒙布尔步行到蒙费梅,小姑娘走了一段路,但不长,她太小,只得抱着,小宝贝睡着了。
说到这儿,她给女儿热烈的一吻,把孩子惊醒了。孩子睁开眼睛,大大的蓝眼睛像她的母亲那样,瞧什么?什么也不瞧,又什么都瞧,就像小孩子那种严肃、有时严峻的神态,这是面对我们美德的黄昏,光芒四射的纯洁显示的一种奥秘。仿佛他们感到自己是天使,知道我们是凡人。然后孩子笑了起来,尽管母亲拉住她,她还是滑到地上。一个小生命想奔跑,那股劲头是遏制不住的。突然,她看到另外两个孩子坐在秋千上,便止住脚步,伸出舌头,表示赞叹。
泰纳迪埃太太给两个女儿解开绳子,让她们从秋千上下来,说道:
“你们三个一起玩吧。”
这种年龄的孩子是很快就会混熟的,不一会儿,两个小泰纳迪埃和新来的小姑娘在地上玩挖洞,有无穷的兴趣。
这个新来的小姑娘非常快乐;母亲的善良刻印在孩子的快乐上;她捏着一小块木头,用作铲子,起劲地给一只苍蝇挖坑。掘墓工的活儿在孩子手上变成喜笑颜开的了。
两个女人继续交谈。
“您的小不点叫什么名字?”
“柯赛特。”
柯赛特,本名是厄弗拉齐。小姑娘本来叫厄弗拉吉。母亲把厄弗拉吉改成柯赛特,这是出于做母亲和平民温柔亲切的本能,这种本能把约塞法改成普皮塔,把弗朗索瓦丝改成西叶特。这是一种派生词,打乱和颠倒了词源学家的全部学问。我们认识一个老妈妈,她成功地把泰奥多尔改成格农。
“她几岁?”
“快三岁。”
“像我的大孩子一样。”
三个小姑娘聚在一起,既惶惶不安,又乐不可支;出了一件事;一条大蚯蚓刚钻出地面;她们很害怕,又看得入迷。
她们容光焕发的额头凑到一起,可以说三只脑袋罩在一个光晕里。
“孩子们,”泰纳迪埃大妈叫道,“好像一会儿就混熟了!瞧,真可以说是三姐妹呢!”
这个词闪闪发光,可能就是另一个母亲所期待的。她抓住泰纳迪埃大妈的手,凝视着对方,说道:
“您肯替我看管我的孩子吗?”
泰纳迪埃大妈吃了一惊,既不是同意,也不是拒绝。
柯赛特的母亲继续说:
“要知道,我不能把女儿带到家乡去。找活干不允许。带着一个孩子,找不到活儿。这个地方的人非常可笑。仁慈的天主让我经过您的旅店前面。当我看到您的小姑娘那么漂亮、那么干净、那么高兴时,受到了震动。我说:‘这是一个好母亲。’就该这样;她们会是三姐妹。再说,不用多久,我就会回来。您肯替我看管我的孩子吗?”
“那得看看,”泰纳迪埃屋里的说。
“我每月给六法郎。”
这当儿,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蹩脚小饭店里响起:
“不能少于七法郎。而且先付半年。”
“六七四十二,”泰纳迪埃屋里的说。
“我付钱就是了,”做母亲的说。
“另外还有十五法郎,是初来的费用,”男人的声音又说。
“一共是五十七法郎,”泰纳迪埃太太说。
她一面说出这笔数目,一面含混地哼着:
必须如此,一个武士说。
“我付钱就是了,”做母亲的说,“我有八十法郎。我得留下回乡的盘缠。我步行去。在那边,我能挣钱。只要有了钱,我就来找我的心肝宝贝。”
男人的声音又说:
“小姑娘有衣服吗?”
“是我的丈夫在说话,”泰纳迪埃屋里的说。
“她当然有衣服,这可怜的宝贝。我已看出这是您的丈夫。还是很像样的衣服呢!多得要命。全是成打的;就像贵妇人的绸裙。就放在我的旅行袋里。”
“必须交出来,”男人的声音又响起来。
“当然会交出来的!”做母亲的说。“如果我让我的女儿赤裸裸地留下来,那不是太好笑吗!”
老板的脸出现了。
“好吧,”他说。
交易谈妥了。做母亲的在客店里过夜,付了钱,留下孩子,她的旅行包原来塞满了衣服,如今变瘪了,变轻了,第二天早上,她系好旅行包的带子,就出发了,打算不久便回来。人们总是平静地安排启程,但这是生离死别啊。
泰纳迪埃夫妇的一个女邻居在路上遇到做母亲的,回来时说:
“我刚看到一个女人在街上哭泣,真是好伤心。”
当柯赛特的母亲走了以后,那个男的对女的说:
“我可以付清明天到期的一百一十法郎的期票了。我缺五十法郎。你知道执达吏会拿着拒付证书来找我吗?你利用两个小姑娘,做了一个巧妙的捕鼠器。”
“我可没有想到,”那个女的说。
二、两副贼相的初次素描
逮住的老鼠瘦骨伶仃;而即令是瘦老鼠,猫儿也心满意足。
泰纳迪埃夫妇是何许人呢?
现在先说一点。下文再补全这幅草图。
这类人属于杂七杂八的阶层,由粗俗的暴发户和落魄的聪明人组成,位于所谓的中等阶层和下等阶层之间,综合了下等阶层的某些缺陷和中等阶层几乎所有的恶习,却既没有工人的豪爽奔放,也没有平民的循规蹈矩。
这类小人,一旦受到邪火的烧炙,便很容易变得穷凶极恶。在女的身上有着泼妇的底子,在男的身上有着无赖的材料。两个人都最大限度地为非作歹。世上有一种人,像螯虾一样,不断地退向黑暗,在生活中非但不向前进,反而后退,利用自己的经验加剧丑行,日益等而下之,变得越来越黑心肠。这个男的和这个女的就属于这类人。
对于善看面相的人,泰纳迪埃特别令人讨厌。有的人,只要看上几眼,就令人提防,感到他们从头黑到脚。他们背地里躁动不安,而表面上咄咄逼人。他们身上有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不能担保他们所做过的事,也不能担保他们要做的事。他们目光中的阴霾,却暴露了他们。只要听他们说一句话,或者看到他们做一个动作,便能约略看出他们过去的隐私和将来的阴谋。
这个泰纳迪埃,不妨相信他的话,曾经当过兵;他说是个中士;他可能参加过一八一五年的战役,看来甚至表现得相当勇敢。下文就可以看到他是哪种人。他的旅店的招牌影射他的一次战功。他亲自油漆,因为他什么都会干一点;但干得很糟。
当时,古典主义时期的旧小说,在《克莱莉》之后,就只有《洛多伊斯卡》[5],始终保持典雅,但越来越庸俗,从德·斯居戴利小姐[6]降到巴泰勒米-阿多夫人[7],从德·拉法耶特夫人[8]降到布尔农-马拉尔姆夫人[9]。这类小说点燃了巴黎看门女人欲火炎炎的心灵,甚至有点横扫郊区。泰纳迪埃太太正好有这点聪明,能看这类小说。她从中得到滋润。她把自己的智力都投入其中;她年轻的时候,甚至稍后一点,已养成一种在丈夫身边沉思的神态。她的丈夫是个城府颇深的无赖,拉皮条,识字,但不讲语法,既粗鲁又精明,至于说到情感方面,爱看皮戈-勒布仑[10]的作品,就像他的隐语所说的,专门看“有关性的描写”,不过他却是个守规矩和不掺假的粗人。他的妻子比他小十二岁至十五岁。后来,当她的浪漫地披散的头发开始花白时,当帕美拉[11]变成了悍妇时,泰纳迪埃的婆娘就只是一个凶恶的大肥婆,爱赞赏愚蠢的小说。可是,读蠢书不会不受惩罚。因此,她的大女儿叫做爱波尼娜。至于小女儿,可怜的小姑娘差点儿叫古尔娜;幸亏受到杜克雷-杜米尼尔[12]一部小说讲不清的影响,改叫阿泽尔玛。
另外,顺便说说,这里提及的给孩子乱起名的古怪时代,并非什么都浅薄可笑。除了刚才指出的浪漫因素以外,还有社会风气。今日,放牛娃叫阿瑟、阿尔弗雷德或者阿尔封斯,并不罕见。而子爵——如果还有子爵的话——叫做托马斯、皮埃尔或者雅克。平民起“高雅”的名字,贵族起村民的名字,这种移位只不过是平等思潮的一种骚动。新风不可抗拒,无孔不入,这一点就像其他各个方面一样。这种表面的不协调之下,有着伟大而深刻的东西:法国大革命。
三、云雀
凶狠并不能兴旺发达。小旅店营业很糟糕。
亏了赶路女人的五十七法郎,泰纳迪埃才避免了收到拒付证书,保住他签名的声誉。下一个月,他们仍然需要钱;那个女的将柯赛特的一包衣服拿到巴黎,送进当铺,换到六十法郎的一笔款子。这笔钱一花完,泰纳迪埃夫妇习以为常地把小姑娘看作出于仁慈收留的一个孩子,并以此去对待她。由于她没有替换的衣服,便让她穿泰纳迪埃两个孩子的旧裙和旧衬衫,就是说破衣烂衫。给她吃的是残羹剩饭,比狗好一点,比猫差一点。再说,猫和狗往往与她同餐共食;柯赛特同它们一起,在桌下用和它们一样的木盆吃饭。
读者在下文会看到,柯赛特的母亲定居在滨海蒙特勒伊,每个月都写信,或者不如说让人代笔,想知道孩子的情况。泰纳迪埃夫妇回信千篇一律:柯赛特好极了。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9/19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