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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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被免职,是的。这很好。我不明白。”
“您会明白的,市长先生。”
沙威长吁了一口气,始终冷静而悲哀地说:
“市长先生,六个星期以前,为了那个妓女发生争执之后,我十分恼怒,告发了您。”
“告发我!”
“向巴黎警察厅告发了您。”
马德兰先生本来远不像沙威爱笑,这时却笑了起来。
“告发我作为市长侵犯警察的权利吗?”
“告发您以前是苦役犯。”
市长的脸变得煞白。
沙威没有抬起眼睛,继续说:
“我以为是这样。我早就有这种想法。长得像,您派人到法弗罗尔打听过情况,在割风老人发生车祸时您的腰劲,您高明的枪法,您的腿走路有点拖,我还知道什么?干蠢事!总之,我把您看作一个名叫让·瓦尔让的人了。”
“名叫?……您说的是什么名字?”
“让·瓦尔让。这是一个苦役犯,二十年前我见过,那时我在土伦当副监狱长。这个让·瓦尔让出了监狱后,好像在一个主教家里偷窃过,然后他在大路上手持凶器,又抢劫了一个小萨瓦人。八年来,他躲了起来,不知去向,警方还在通缉他。我呢,我设想……总之,我干了这件事!是气出来的,我向警察厅告发了您。”
马德兰先生刚才又拿起了文件,他用泰然自若的口吻又说:
“他们怎么答复您?”
“说我荒唐。”
“是吗?”
“是啊,他们说得对。”
“您承认这一点很难得啊!”
“必须承认,因为真正的让·瓦尔让抓到了。”马德兰先生手里拿着的那张纸滑落下来,他抬起头来,盯住沙威,用难以表达的声调说:“啊!”
沙威继续说:
“事情是这样的,市长先生。据说在本地,靠近埃利高钟楼那边,有一个名叫尚马蒂厄的老头。他非常穷困。大家不注意他。这种人,不知道靠什么为生。最近,今年秋天,尚马蒂厄老爹因为偷造酒的苹果被逮住了,作案是在……不管在哪家!他偷了东西,越墙而过,树枝掰断了。抓住了这个尚马蒂厄。他手里还捏住果树枝。这家伙给关了起来。至此,这还不过是一桩刑事案件。但这也是天意。由于牢房条件太差,初审法官先生认为将尚马蒂厄转到阿拉斯为宜,那里有省级监狱。在这座阿拉斯监狱里,有一个以前的苦役犯,名叫布勒维,不知什么原因关在那里,由于他表现好,当了同一间牢房的看守。市长先生,尚马蒂厄一到牢里,布勒维就叫了起来:‘啊呀!我认识这个人。他是干柴[2]。看着我,老头!你是让·瓦尔让!’——‘让·瓦尔让!谁是让·瓦尔让?’尚马蒂厄假装吃惊。‘别装蒜了,’布勒维说,‘你是让·瓦尔让!你在土伦苦役监关过。二十年前。我们在一起。’尚马蒂厄否认。当然啦!您明白。人们深入调查,对这件事寻根究底。结果查到:这个尚马蒂厄三十年前在好几个地方,尤其在法弗罗尔是个修剪树枝的工人。到此失去了线索。过了很久,在奥韦涅又找到他,然后在巴黎,他在那里当车匠,有一个洗衣女工跟他过,但这没有得到证实;最后是在本地。可是,在他犯了加重情节的偷盗罪关入苦役监之前,让·瓦尔让是什么人?修剪树枝工。在哪里?在法弗罗尔。另一件事。这个瓦尔让用他的洗礼名字让,而他的母亲姓马蒂厄。人们认为他出狱后用了母亲的姓,隐蔽起来,改名让·马蒂厄,这不是自然不过吗?他到了奥韦涅。那里让的发音变成了尚,大家叫他尚·马蒂厄。这个人听其自然,他就变成了尚马蒂厄。您在听我讲,是吗?人们在法弗罗尔调查。让·瓦尔让的家已不存在。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您知道,这种阶层,一个家庭烟消云散是常有的事。调查一无所获。这种人,如果不是烂泥,也是尘埃了。再说,这些事要追溯到三十年前,在法弗罗尔已没有人认识让·瓦尔让。人们到土伦调查。除了布勒维,只有两个苦役犯见过让·瓦尔让。两个无期徒刑犯柯什帕伊和什尼迪厄。将两犯从苦役监提到阿拉斯,和所谓的尚马蒂厄对质。他们没有犹豫。他们和布勒维一样,确认是让·瓦尔让。同样的岁数,他五十四岁,同样的身材,同样的神态,总之是同一个人,就是他了。也正是在这时,我向巴黎警察厅寄出了揭发信。给我的答复是,我昏了头,让·瓦尔让收押在阿拉斯。您想想,这令我多么吃惊,我还以为在这里抓住了让·瓦尔让本人呢!我写信给初审法官先生。他把我召去,将尚马蒂厄带到我面前……”
“怎么样?”马德兰先生打断说。
沙威带着铁面无情和悲哀的神情回答:
“市长先生,事实就是事实。我很遗憾,但那个人正是让·瓦尔让。我呀,我也认出了他。”
马德兰先生用低沉的声音问:
“您肯定吗?”
沙威笑了起来,那是失去确信的痛苦笑声:
“噢!肯定!”
他沉吟了一下,机械地从桌上的木钵里取出一点吸干墨水的木屑,补充说:
“既然现在我见到了真正的让·瓦尔让,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会相信是别的人。我请您原谅,市长先生。”
六周前,就是这个人,在警察局当众侮辱他,对他说:“出去!”沙威这个傲慢的人,讲出这句认真求饶的话,是充满朴实和崇高的,但他不自知。马德兰先生对他的请求只答以这个突然的问题:
“这个人说什么?”
“啊,当然!市长先生,案件情况严重。如果这是让·瓦尔让,就是累犯。越墙而过,掰断树枝,偷走苹果,对一个孩子来说,这是淘气行为;对一个成年人来说,这是轻罪;对一个苦役犯来说,这是一桩罪行。爬墙和偷窃,那就全了。这不再由轻罪法庭,而要由重罪法庭来审判了。这不再是关禁几天,而是终身苦役。另外,还有小萨瓦人那件事,我希望他到时出庭。见鬼!还要挣扎一番,对吗?是的,对于不是让·瓦尔让的人而言,就会这样。但让·瓦尔让是个狡猾的人。在这一点上,我又认出是他。另一个人会感到事情严重了;他会坐立不安,他会嚷嚷,就像炉火上的开水壶那样吱吱叫,他不愿承认是让·瓦尔让,等等。他呢,他的样子像摸不着头脑,他说:‘我是尚马蒂厄,我不是那个地方出来的!’他的模样很吃惊,装作是粗人,这一招更高明。噢!这家伙很狡猾。但是没关系,证据确凿。有四个人认出了他,老混蛋会判刑。押上阿拉斯的重罪法庭。我要去作证,我已经接到传讯了。”
马德兰先生又坐在办公桌前,拿起文件,平静地翻阅,如同一个忙人看看写写。他朝沙威回过身来:
“够了,沙威。说实话,所有这些细节我不感兴趣。我们在浪费时间,公事很忙。沙威,您立即到圣索尔夫街角卖草的老女人布佐皮埃家里。您告诉她,去控告那个车夫皮埃尔·舍斯纳龙。这个人很粗暴,差点压着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他要受到惩罚。您再到尚皮尼钟表街沙尔塞莱先生家。他抱怨邻居的檐槽把雨水灌到他家,侵蚀他家的墙基。然后,您到吉布尔街陀里斯寡妇家和加罗-布朗街勒内·勒博塞太太家,查一下有人向我投诉的违法行为,并做好笔录。我让您做那么多事。您不是要出门吗?您不是对我说,八到十天之后为了那个案子要到阿拉斯吗?……”
“还要早些,市长先生。”
“究竟哪一天?”
“我好像对市长先生说过,明天审判,今晚我就要乘驿车出发。”
马德兰先生做了一个难以觉察的动作。
“这个案件要审理多长时间?”
“最多一天。最迟明晚要宣布判决。但我等不到判决,判决不会改期。证词作完,我就回来。”
“很好,”马德兰先生说。
他摆了摆手,让沙威退下。
沙威不走。
“对不起,市长先生,”他说。
“还有什么事?”马德兰先生问。
“市长先生,我还有一件事要提醒您。”
“什么事?”
“就是我应该被辞退。”
马德兰先生站起身来。
“沙威,您是一个重视荣誉的人,我尊敬您。您夸大了自己的错误。况且,这仍然是对我的冒犯。沙威,您应当晋升,而不是降级。我希望您保留职位。”
沙威注视着马德兰先生,他那单纯的眸子深处,好像可以看出他的意识虽然不够清晰,但是严格、纯洁,他用平静的语调说:
“市长先生,我不敢苟同。”
“我再说一遍,”马德兰先生反驳说,“这事由我处理。”
但沙威抱着执著的念头,继续说:
“说到夸大,我丝毫没有。我是这样考虑的。我错误地怀疑了您。这不是小事。我们这些人,我们有权怀疑,虽然怀疑上级是过分了。但没有证据,出于恼怒,为了报复,我告发您是苦役犯,您是一个应受尊敬的人,一个市长,一个行政长官!事情是严重的。十分严重。我作为替国家权力办事的警察,却冒犯了体现在您身上的国家权力!如果我的一个下属做了我所做的事,我会宣布他不称职,把他辞退。对吗?——嗯,市长先生,还有一句话。我平生常常很严厉。对待别人。这是对的。我做得对。现在,如果我不对自己严厉,我所做对的一切就变得不对了。难道我对自己要比对别人宽容一点吗?不。怎么!我只善于惩罚别人,而不是自己!我就会是一个可怜虫!‘沙威这个无赖!’说这话的人就算说对了。市长先生,我不希望您对我宽容,您对别人宽容,已经使我心烦意乱。我不愿这样对待我。宽容就是怂恿妓女冒犯有钱人,怂恿警察冒犯市长,怂恿下级冒犯上级,我称之为姑息养奸。这样宽容,社会就会解体。我的天!好心太容易了,公正才困难呢。嘿!如果您真是我怀疑的那个人,我呀,我才不对您宽容呢!够您瞧的!市长先生,我对待自己应当像对待别人那样。当我镇压坏蛋,严惩不法之徒的时候,我常常心里想:你呀,要是你出差错,一旦我抓住了你当场出丑,有你好受的!——我出了差错,我抓住自己当场出丑,活该!那么,辞退,免职,开除!好得很。我有胳膊,我可以种田,这对我无所谓。市长先生,办事办得好要有典范。我仅仅要求将警官沙威撤职。”
这番话用谦卑、自负、绝望和自信的口吻说出来,使这个古怪而正直的人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崇高。
“再看吧,”马德兰先生说。
他向沙威伸出了手。
沙威退后一步,用粗野的声调说:
“对不起,市长先生,不应该这样。一个市长不能把手伸给一个密探。”
他咕噜着又说:
“密探,是的;我滥用了警察的权力,眼下只是一个密探。”
然后他深深地鞠躬,朝门口走去。
他在门口转过身来,眼睛始终耷拉着。
“市长先生,”他说,“我继续干下去,直到有人代替我。”
他走了出去。马德兰先生若有所思,听着这坚定、自信的脚步在走廊上远去。
[1]拉埃内克(1781—1826),法国医生,发明肺病听诊法,创立临床解剖学。
[2]干柴意为从前的苦役犯。——原注
第七卷
尚马蒂厄案件
一、森普利斯嬷嬷
下文叙述的事件,在滨海蒙特勒伊,并没有全部揭晓,但是从中透露出来的点滴情况,已在城里留下深刻印象,倘若不细致地叙述,便会给本书造成重大遗漏。
读者在这些细节中,会遇到两三个不真实之处,出于尊重真实,我们维持原状。
在沙威拜访之后那个下午,马德兰先生像平常一样去看望芳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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