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4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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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就在一八二三年十月末,土伦的居民看到奥里翁号返回港口,这艘战舰遇到大风浪,要修补损坏的船体,后来在布列斯特用作训练舰,当时编在地中海舰队。
这艘战船由于受到海浪袭击而残缺不全,进港时引人注目。它不知挂的什么旗,受到十一响礼炮的正规欢迎,它也一响回一响;共计二十二响。礼炮,是王室和军队的礼仪,互致敬意的轰鸣,也是等级的标志,港湾和要塞的礼节,日出日落每天都要受到所有的堡垒和战舰的致敬,还有城门的开与闭,等等,有人计算过,在整个地球上,文明世界每二十四小时,要无用地鸣放十五万响。每一响要六法郎,每天耗费九十万法郎,每年是三亿,化成烟飘走了。这只是一件小事。与此同时,穷人却在饿死。
一八二三年,复辟王朝称之为“西班牙战争时期”。
这次战争的一个事件就包含了许多事件,而且有很多奇事。对波旁王室而言,这是一件重大的家事;法国的分支援救和保护马德里那个分支,也就是行使长房的权利;表面是恢复民族传统,也是恢复隶属于北方长房的关系;德·昂古莱姆公爵被自由派报纸称为“昂杜雅尔的英雄”,一反平和之态,露出得意之色,压制着圣职部非常实在的老牌恐怖主义,它与自由派虚幻的恐怖主义相较量;以“卡米扎党”的名字复活的长裤党,令富孀惊恐万状;君主制阻挠进步,称之为无政府主义;一七八九年的理论遭到破坏,突然中断发展;欧洲对法国思想的抵制传遍世界;德·卡里尼昂亲王同大军统帅、法兰西的儿子肩并肩,就像查理-阿尔贝以来那样,作为志愿兵,加入各国国王反对人民的十字军征战中,戴着榴弹兵的红呢肩章;帝国士兵休息了八年之后,重返战场,但变老了,精神忧郁,戴上白色徽章;一些英勇的法国人在国外挥动三色旗,就像三十年前白旗在科布伦茨[5]飘扬一样;修士也混在我们的军队里;自由的创新的精神被刺刀镇压下去;原则被大炮轰得粉碎;法国以武力摧毁了它的精神造就的一切;此外,敌军将领被收买,士兵犹豫不决,城市受到几百万人的围攻;根本没有军事危险,但有可能发生爆炸,如同发现和闯进整个矿区;很少流血,很少获得荣誉,对一些人是耻辱,没有人感到光荣;这场战争就是这样,它是由路易十四的子孙制造的,由出自拿破仑的将军们率领。它有可悲的命运,令人既想不起伟大的战争,也想不起伟大的政治。
有几件战事是重大的行动;其中,夺取特罗卡德罗,是一次漂亮的军事行动;总之,再说一遍,这场战争的军号声音嘶哑,整个局面令人可疑,历史向法国证明,它很难接受这虚假的胜利。显然,有些负责抵抗的西班牙军官轻易就退却,贿赂的想法从这场胜利中油然而生;似乎战胜的是将军而不是战役,胜利的士兵返回时感到没面子。在这场丢人的战争中,旗帜上可以看到“法兰西银行”的字样。
在一八〇八年的战役中,萨拉戈斯摧枯拉朽地崩溃了;这场战役的士兵到了一八二三年,面对城池轻易攻破,皱起了眉头,开始留恋起帕拉福克斯。[6]这就是法兰西的性格,宁愿遇到罗斯托普辛,也不愿面对巴莱斯特罗。[7]
从更严重的角度看,而且应该强调的是,这场战争在法国损害了尚武精神,激怒了民主精神。这是维护奴役的行动。在这场战役中,作为民主之子的法国士兵的目标,是为他人争取枷锁。多么令人厌恶的反常行为啊。法国的存在是为了唤醒各国人民的心灵,而不是窒息它。从一七九二年以来,欧洲历次革命都是法国革命的延续;自由从法国辐射出去。这是太阳一般的事实。看不到的人是瞎子!这是波拿巴说的话。
一八二三年的战争,是对宽厚的西班牙民族的扼杀,因此同时也是对法国革命的扼杀,却是法国犯下的;用武力扼杀;因为除了争取自由的战争,军队所做的一切,都通过武力来完成。“被动服从”的说法表明了这一点。一支军队是一个奇特的杰作,在这种组合中,力量从巨量的无能中产生。战争是人类不顾人道,为反对人类而制造出来的,由此得到解释。
至于波旁王室,一八二三年的战争对他们是致命的。他们把它看作胜利。他们一点看不到,以命令扼杀思想有多大的危险。他们过于天真,错把因犯罪而极大地削弱自身看作力量的因素,塞进他们的体制的确立中。玩弄诡计的思想进入他们的政治。一八三〇年在一八二三年萌芽。西班牙战争在他们的会议中,成为武力打击和以神权冒险的一个论据。法国在西班牙恢复了el
rey
neto[8],也就能在自己国家恢复绝对君主。他们把士兵的服从看作民族的赞同,陷入可怕的错误中。这种自信丢掉了王位。不应在芒齐涅拉树[9]的树荫下,也不应在军队的阴影下安睡。
言归正传,再回到奥里翁号战船。
在作为统帅的亲王指挥的军队进军期间,一支舰队横越地中海。上文刚说过,奥里翁号属于这支舰队,由于海损而回到土伦港。
一艘战船在港口出现,不知怎的,能吸引人群。这是因为那是庞然大物,人群喜欢庞然大物。
一艘战船是人的天才和自然力量出色的结合。
一艘战船由最重和最轻的东西同时组成,因为它同时与三种物质形式有关,即固体、液体和气体,又要同这三种形式作斗争。为了抓住海底的花岗岩,它有十一只铁爪,为了收纳云中的风,它比昆虫有更多的翅膀和触角。它的气息从一百二十门大炮出来,就像从巨大的军号中出来一样,傲然地回应雷鸣。大海竭力使它迷失在可怕地相似的浪涛中,但战船有它的灵魂,它的罗盘,给它出主意,总是给它指向北方。在漆黑的夜里,它的信号灯代替星光。它有绳索和帆具抵挡风,有船壳抵挡水,有铁、铜和铅抵挡岩石,有光抵挡黑暗,有指针抵挡茫茫大海。
倘若要想象战船整体的巨大比例,只消走进布列斯特或土伦港七层高的有顶船坞。正在建造的船只,可以说处在钟形罩之下。这根巨木是斜横桁;这根躺在地上望不到顶端的巨柱,是主桅杆。在船坞上,从底到顶,插入云中,长约一百二十尺,底部直径有三尺。英国造的主桅杆,高出水面二百十七尺。我们父辈的海军用的是缆绳,我们的海军用的是铁链。有一百门炮的战舰,普通的一堆链条高四尺,一圈有二十尺,宽八尺。建造这艘船,需要多少木头呢?三千立方米。这是一片漂流的森林。
还有,要指出的是,这里谈的是四十年前的战舰,普通的帆船;蒸汽当时还处在童年时期,后来才把新的奇迹加到所谓战舰这种奇迹中。比如,眼下,一艘带螺旋桨的机帆船,是一部惊人的机器,拖动它的风帆有三千平方米的面积,锅炉有两千五百匹马力。
暂且不谈这些新的奇迹,以往克利斯托夫·哥伦布和吕伊特尔[10]的战船,是人类的伟大杰作之一。它的力量用之不竭,就像无限送出的气息一样,它的帆接住风,它在万顷碧波中行驶准确,乘风破浪。
但有时风暴会折断六十尺长的横桁,像折断麦秸一样,狂风把四百尺高的桅杆像灯心草一样吹弯,重达万斤的铁锚在浪涛的大口中扭歪,如同白斑狗鱼的牙咬住了渔夫的钓钩,骇人的大炮发出悲哀的、无奈的怒吼,给风暴带到虚空和黑夜中,它的全部威力和雄姿淹没在更高的威力和雄姿中。
每当一种巨大的威力扩展开来,直至极弱状态,就会令人遐想。因此,在港口,好奇的人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这样做,拥挤在这些奇妙的战争和航行机器周围。
每天,从早到晚,码头、突堤堤首和土伦港的防波堤,挤满了大量闲人和看热闹的人,如同巴黎人所说的那样,专门来看奥里翁号。
奥里翁号早就出了毛病。在以前的航行中,船底积了厚层贝壳,以致航行速度减低一半;去年,把它拖出水面,刮掉这些贝壳,重新下水。但这一刮损坏了船底的螺栓连接。在巴利阿里群岛附近,船壳因过度使用而开裂,当时没有铁皮的护板,船体进水。春秋分的狂风骤然而至,吹裂了左舷船首和一扇舷窗,还损坏了前桅固定侧索的腰外板。由于这些损伤,奥里翁号回到土伦。
它停泊在海军兵工厂附近。一面修理,一面补充弹药。右舷没有损伤,但按例拆下了几块板,好让空气进入底舱。
一天上午,观看的人群目睹了事故的发生。
船员正忙着起帆。负责右舷大方帆上后角的桅楼水手失去了平衡。只见他左右摇晃,麇集在兵工厂码头上的人发出一声叫喊,这个人头朝下拖着身子,绕过横桁,双手伸向深渊;他掉下去时,一只手抓住软梯,然后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吊在那里。大海在他身下,高度令人昏眩。他摔下去时的震荡,使软梯剧烈地摆荡。这个人像投石器上的一块石头,吊在绳索上来回摆动。
救他要冒极大的危险。所有的水手都是新近招募的岸边渔民,没有人敢去冒险。然而不幸的桅楼水手疲惫了;看不清他脸上的惊慌,但可以看清他的四肢精疲力竭了。他的手臂在一阵可怕的痉挛中绷紧了。他每次想爬上去的努力,反而加剧了软梯的摆荡。他没有叫喊,生怕耗费力气。大家等着他松开绳子那一刻,人人的头不时转过去,不想看到他掉下去。一段绳子,一根竿子,一根树枝,就能救命。看到一个活人松开手,像一颗熟果子那样掉下去,真是惨不忍睹。
突然,大家看到一个人以山猫的敏捷,攀上帆索。这个人身穿红囚衣,是个苦役犯;他头戴绿帽子,是一个终身苦役犯。爬到桅楼的高度时,一阵风吹走了他的帽子,让人看到满头白发;这不是一个年轻人。
确实有一个苦役犯在船上做苦工,事故一发生,他就跑到值勤军官那里,正当船员一片混乱、犹豫不决时,正当所有的水手发抖和后退时,他却请求军官允许他冒生命危险,去救桅楼的水手。看到军官点头同意,他一锤砸碎脚踝上的锁链,然后拿起一条绳子,冲向桅楼。这时没有人注意到这条锁链轻易就砸碎了。只是后来才回想起。
一眨眼他就来到横桁上。他停下一会儿,好像在目测着。这时,摆荡着绳端的桅楼水手,对目睹的人来说,这几秒钟似乎几个世纪。苦役犯终于仰视天空,往前迈了一步。人群松了一口气。只见他从横桁上跑过去。来到尽头,他把带来的绳子系在横桁上,另一端吊下去,然后他沿着绳子用手爬下去。这一刻令人焦虑不安,现在不是一个人吊在深渊上,大家看到的是两个。
仿佛一只蜘蛛刚逮住一只苍蝇;只不过,眼下蜘蛛带来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上万双眼睛盯住这两个人。没有一声叫喊,鸦雀无声,人人皱紧的眉宇都一样颤动。所有的嘴巴都屏息敛气,似乎都害怕稍一透气,就会帮助风晃动这两个不幸的人。
苦役犯终于滑到那个水手身边。恰是时候:再过一分钟,水手力气用尽,失去希望,就会跌下深渊;苦役犯用一只手抓住绳子,用另一只手牢牢地用绳子系住那水手。大家看到他最后又攀上横桁,把水手提上去;他扶住水手一会儿,让他恢复力气,然后搂住他,抱了起来,通过横桁,一直走到下面的主连木,再从那里到桅楼,交到水手的同伴手里。
这时,人群鼓起掌来;有的老狱卒流下了眼泪,码头上的女人们在互相拥抱,只听到所有的人感动得发狂,叫道:“赦免这个人!”
但他准备立即下来,再做苦役。为了更快地下来,他顺着帆索滑下,在下横桁上跑起来。人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大家一时未免担心;要么他疲倦了,要么他头昏,大家以为看到他脚步迟疑,摇摇晃晃。突然,人群发出惊叫:苦役犯掉到海里去了。
他掉下去的地方很危险。阿尔吉齐拉号巡洋舰停泊在奥里翁号旁边,可怜的苦役犯掉在两舰之间。值得担心的是,他要掉到这艘或那艘舰下面。有四个人赶紧跳进一只小艇。人们鼓励他们,大家心里重新焦虑不安起来。苦役犯没有浮上水面。他消失在海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仿佛他跌进一只油桶里。人们探测,潜到海里。徒劳无功。一直找到黄昏;连尸体也没有找到。
第二天,土伦的报纸刊登了这几行消息:“一八二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昨天,一个在奥里翁号上服役的苦役犯,救了一个水手,往回走时掉到海里淹死了。无法找到他的尸体。大家推测他卷入海军兵工厂的海角桩基下面了。这个人在狱中登记的号码是9430号,名叫让·瓦尔让。”
[1]费尔奈族长指伏尔泰,此诗摘自《可怜虫》。
[2]维莱尔(1773—1854),法国政治家,1822年任议长。
[3]罗杰·培根(1214—1294),英国神学家、哲学家,绰号为“出色的博士”,有多部声学和光学的著作。
[4]查理六世(1685—1740),德国皇帝,匈牙利和西西里国王。
[5]科布伦茨,普鲁士西部城市,1792年,法国逃亡贵族在此地组织军队。
[6]1808年,拿破仑攻打西班牙,在萨拉戈斯遇阻,守将帕拉福克斯坚守七个月之久。
[7]1812年拿破仑进军俄国时,罗斯托普辛是莫斯科总督;巴莱斯特罗在1823年是西班牙将军。
[8]西班牙文,纯粹的国王。
[9]这种树的果实有毒。
[10]吕伊特尔(1607—1676),荷兰海军元帅,从见习水手做起,后战死。
第三卷
履行对死者的诺言
一、蒙费梅的用水问题
蒙费梅位于利弗里和舍尔之间,坐落在隔开乌尔克河和马尔恩河的高地南部边缘。今天,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市镇,一年到头点缀着粉白的别墅,星期天,挤满了满面春风的资产者。一八二三年,在蒙费梅,既没有那么多白房子,也没有那么多心满意足的资产者。树丛中只有一个村子。这儿那儿有几幢上一世纪的别墅,从豪华的气派,从盘花的铁栏杆围住的阳台,从小块玻璃在关闭的白窗板上映出深浅不同的绿色长窗,便可以得到确认。但蒙费梅依然是个村子。歇业的呢绒商和度假的商事诉讼代理人还没有发现这里。这是一个宁静和迷人的地方,离开通衢大道,物价低廉,能过上丰富而又方便的乡村生活。只是由于地势高,水源稀少。
必须到相当远的地方去打水。在加尼那边的村子尽头,要到树林里景色优美的池塘汲水;村子另一头环绕着教堂,是在舍尔那一边,要到舍尔大路旁边半山坡的一眼小泉去打水,离蒙费梅大约一刻钟的路程。
因此,对每个家庭来说,打水是一件苦差事。大户人家,贵族,旅店老板泰纳迪埃也包括在内,以每桶一个里亚尔向一个老汉买水,这是他的身份,在蒙费梅以买水为业,每天大约挣八苏;但这个老汉夏天只干到傍晚七点钟,冬天只干到五点钟,夜幕一降临,底楼的窗板一关闭,自己不去打水就没有水喝,或者免却用水。
这正是小柯赛特害怕做的事,读者也许没有忘记这个可怜的孩子。大家记得,柯赛特在两方面对泰纳迪埃夫妇有用:她的母亲要交钱,他们由孩子来服侍。因此,当母亲完全停止付钱时——读者在前几章刚读到原因——泰纳迪埃夫妇还是留着柯赛特。她代替了一个女仆。按这样的身份,需要时她得跑去打水。所以,孩子一想到夜里到泉水边就非常恐惧,她非常注意不让家里缺水。
一八二三年的圣诞节,蒙费梅的景象特别多姿多彩。初冬气候温和;既没有结冰,也没有下雪。来自巴黎的卖艺人得到市长先生的许可,在村子的大街上搭起棚子。有一帮流动商贩也得到准许,在教堂广场,直至面包师小巷搭起棚铺,读者也许记得,泰纳迪埃的旅店就在这条小巷上。因此各个旅店和小酒店都住满了人,给这个小地方带来了热闹和欢乐的生活。为了当忠实的史家,我们甚至要说,在广场上陈列的吸引人的东西中,有一个动物展览摊位,一些小丑,穿着破衣烂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八二三年,他们给蒙费梅的农民展示一只巴西的凶猛的秃鹫,法国的王家博物馆直到一八四五年才收藏这种鸟,它的眼珠像一只三色徽章。我想,博物学家把这种鸟称为卡拉卡拉·波利博吕斯;它属于鹰类的鹫族。有几个退役到村里的拿破仑老兵,虔敬地去观看这只老鹰。卖艺人认为这三色徽章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现象,也是仁慈的天主特意为他们的动物展览而设的。
在圣诞节的当天晚上,有好几个人,包括车把式和货郎,在泰纳迪埃旅店的楼下厅堂里,围坐在四五支蜡烛旁又吃又喝。这个厅堂像所有的小酒店厅堂一样,摆着桌子、锡壶、瓶子,有喝酒的人,有抽烟的人;灯光暗淡,声音嘈杂。一八二三年的这一天,引人注目的是当时资产阶级流行的两样东西,放在桌子上,这是一只万花筒和一盏闪闪发光的白铁灯。泰纳迪埃的婆娘照看着晚餐:正在明晃晃的炉火上烧烤着。她的丈夫泰纳迪埃同顾客一起饮酒,谈论时事。
时事的主题是西班牙战争和德·昂古莱姆公爵,此外,在喧闹声中可以听到下列关于农事的离题话:
有好几个人,包括车把式和货郎,在泰纳迪埃旅店的楼下厅堂里,围坐在四五支蜡烛旁又吃又喝
“在南泰尔和苏雷斯纳那边,葡萄酒产量很高。原本指望产十桶,却有十二桶。榨出来的葡萄汁特别多。”——“可是葡萄大概还没有熟吧?”——“在那些地方,不必等到葡萄熟就收获。要是等到熟了才收获,酒一到春天就粘稠了。”——“那么说这是很淡的酒了?”——“比本地的酒还淡呢。葡萄还青的时候就得收获。”
或者一个磨房主嚷道:
“粮袋里的东西,我们负责得了吗?里面尽是草籽,我们哪有闲工夫挑出来,只好倒到磨盘底下;有黑麦草籽、空壳、麦仙翁籽、大麻籽、加食草籽、野豌豆籽、山萝花籽和许多杂草籽,还不说有些小麦,尤其布列塔尼的小麦,有大量石子。我不喜欢磨布列塔尼的小麦,就像锯木工不喜欢锯带钉子的木梁。想想看,磨出来的都是坏面粉。吃的时候都抱怨面粉没磨好。这是说错了。面粉不好不是我们的错儿。”
在两扇窗之间,一个割草工和一个农场主同桌,正在谈来年春天割草的价钱,割草工说:
“草打湿了决没有坏处,反而好割。露水好,先生。这种草没关系,您的草还嫩着呢,很难割。草太软,碰着刀锋就弯下去。”
柯赛特呆在她平常的位置,坐在靠近壁炉的厨桌横档上。她衣衫褴褛,套着木鞋的双脚是赤裸的,她借着炉火的光为泰纳迪埃的两个女儿织毛线袜。一只小猫在椅子下面戏耍。传来旁边房间两个孩子稚嫩嗓音的说笑声:这是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
壁炉角上,一把掸衣鞭挂在钉子上。
在房子一个地方,不时传来一个小小孩的叫声,透入房间的喧闹。这是泰纳迪埃的女人在前几年的一个冬天生下的小男孩,——“不知什么缘故,”她说,“冷的结果,”——他三岁多一点。做母亲的喂他奶,但不喜欢他。小把戏的哭闹声变得太令人讨厌时。“你的儿子又乱嚷嚷了,”泰纳迪埃说,“去看看他要什么吧。”——“哦!”做母亲的回答,“他烦死我了。”小弃儿继续在黑暗中叫嚷。
二、互为补充的两幅肖像
在这本小说里,读者还只见到泰纳迪埃夫妇的侧面像;现在该绕着他们转一圈,从各个方面瞧一瞧。
泰纳迪埃刚过五十岁;泰纳迪埃太太接近四十,却像个五十岁的女人;这样,这对夫妇年龄保持平衡。
这个泰纳迪埃的女人高大,金发,红润,肥胖,肉墩墩,身材方阔,庞大,却很敏捷;她一出现,读者也许会保留一点印象。上文说过,她属于粗大的野蛮婆娘一类女人,在集市上昂首挺胸,头发上挂着几颗石子。她操持全部家务,铺床,打扫房间,洗衣服,做饭,称王称霸,颐指气使。她的仆人只有柯赛特;一只小鼠为一头大象干活。她的声音一响,一切都会抖动,包括玻璃、家具和人。她的阔脸布满雀斑,模样像漏勺。她有胡子。这是男扮女装的菜市场壮工的理想形象。她骂人精彩纷呈;她自诩一拳能砸碎一只核桃。她看过的小说不时使这个女妖怪怪模怪样地装腔作势,否则,谁也想不到会说这是个女人。这个泰纳迪埃的女人,就像一个矫揉造作的女子嫁接到粗俗的女人身上的产物。听到她说话,人家会说:“这是个警察”;看到她喝酒,人家会说:“这是个车夫”;看到她使唤柯赛特,人家会说:“这是个刽子手。”她歇着的时候,嘴里突出一颗牙齿。
泰纳迪埃小个子,瘦削,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病恹恹的,其实身体极好;他的奸诈就从这里开始。通常他谨慎地露出微笑,对每个人都几乎彬彬有礼,甚至对乞丐也是这样,不过拒绝施舍。他有石貂的眼神,文人的面孔。他酷似德利尔神父的肖像。他的殷勤在于同车把式喝酒。谁也不能灌醉他。他用一只大烟斗抽烟。他穿一件罩衫,罩衫下是黑色的旧衣。他自称爱好文学和唯物主义。有几个名字,他常常说出来支持自己的论点,如伏尔泰、雷纳尔[1]、帕尔尼[2],奇怪的是还有圣奥古斯丁[3]。他宣称有一套“体系”。再说他是个大骗子。一个骗子学家。这点细微差别是存在的。读者记得,他自称服过役;他有点大胆地叙述,在滑铁卢战役中,他是第六或第九轻骑兵团的中士,他独自迎战一队死神轻骑兵,在枪林弹雨中用身体掩护和救了“一个受了重伤的将军”。他的墙上那块闪光的招牌,以及他的旅店在当地得名“滑铁卢中士小酒店”,就是由此而来的。他是自由派、古典派和波拿巴主义者。他签名支持避难场。[4]村里人说,他曾学习过,想当教士。
我们认为,他仅在荷兰受到当旅店老板的教育。这个复合型的无赖,有可能是在佛兰德尔自称为里尔的佛兰德尔人,在巴黎自称为法国人,在布鲁塞尔自称为比利时人,脚跨边境,行动方便。他在滑铁卢的那份勇敢,读者都了解了。可以看出,他有点夸大了。能进能退,能屈能伸,不怕冒险,这是他生活的要素;心术不正,必定生活颠沛流离;确实,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狂风暴雨的年代,泰纳迪埃属于我们提过的随军小贩的变种。他一路窥伺,向这些人卖东西,偷窃那些人。全家,包括男人、女人和孩子,坐在破车上,追随行进的部队,本能总是要依附于胜利的军队。这次战役结束后,像他所说的,为了捞点“钱”,他到蒙费梅开了旅店。
这钱是由钱包、表、金戒指和银十字奖章组成的,在收获的季节从填满尸体的壕沟里搜刮来的,数目不大,没有让这个当旅店老板的随军小贩维持多久。
泰纳迪埃在举止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直统统,一句骂人话令人想起兵营,一个划十字的动作令人想起神学院。他能言善辩。他让人相信他有学问。然而,小学教师注意到,他犯“联诵错误”。他洋洋自得地给旅客开账单,但训练有素的眼睛会有时发现拼写错误。泰纳迪埃是狡猾的,贪吃的,游手好闲,又很灵巧。他不讨厌女仆,使他的妻子不想再请。这个大块头女人爱吃醋。她觉得这个面黄肌瘦的小个男人,该受到普遍的垂涎。
泰纳迪埃尤其是个既狡诈又稳当的人,这个恶棍很有节制。这类人最卑劣;其中掺杂了伪善。
并不是说泰纳迪埃不会发火,连他老婆都不如;但是这种情况很罕见,这时,他恨全人类,由于他心里有一座仇恨的大火炉,他有仇必报,将遇到的一切归罪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总是准备把生活中的全部失意、破产和灾难当作合理合法的不满,掷向随便哪一个人。所有这些仇恨的种子在他心里滋长,在他的嘴里和眼睛里沸腾,这时他可怕之极。他的出气包就倒霉了!
泰纳迪埃除了其他优点,还很细心,有洞察力,看情况或沉默或饶舌,始终保持高度明晰。他的眼神就像海员习惯了眯起眼睛看望远镜。泰纳迪埃是个政治家。
凡是新来的人,走进旅店看见泰纳迪埃的女人,会说:“这是一家之主。”错了。她甚至不是主妇。主人兼主妇,这是丈夫。她执行,他创造。他以看不见的、连续不断的磁力领导一切。他一句话,有时一个眼色就够了;大块头女人惟命是从。泰纳迪埃的女人自己并没有太意识到,泰纳迪埃对她来说是一种君臣关系。她有自己的做人道德;她从来没有在一件小事上和“泰纳迪埃先生”意见相左。再说,这种假设不能成立,无论什么事,她不会公开说丈夫的不是。她从来不“当着外人”犯这种女人常犯的错误,用议会的说法,就叫做揭去王冠。尽管他们的和谐一致目的是为非作歹,在泰纳迪埃的女人对丈夫的顺从中,却有着敬仰。这座粗声大气的肉山,在这个羸弱的专制君主的小手指拨拉下移动。从庸人的滑稽角度看,这是有普遍意义的大事:物质对精神的崇拜;因为某些丑有理由存在于永恒美的深处。在泰纳迪埃身上,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的绝对控制由此而来。有时候,她把他看作一支明烛;又有的时候,她感到他是一只利爪。
这个女人是个怪物,她只爱自己的孩子,只怕自己的丈夫。她是母亲,因为她是哺乳动物。再说,她的母爱止于她的女儿,正如大家所看到的,不扩展到男孩子身上。而他,男人,只有一个想法:发财致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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