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4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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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根本做不到。他的才华没有用武之地。泰纳迪埃在蒙费梅破产了,如果说一文不名还能破产的话;在瑞士或者在比利牛斯山一带,一文不名倒会变成百万富翁。但在命运把这个旅店老板系住的地方,他只得适应环境。
读者明白,旅店老板这个词用在这里,意义是限定的,并不扩展到整个阶层。
就在一八二三年,泰纳迪埃负债约一千五百法郎,债主催债,使他坐立不安。
不管命运怎样对他持续不公,泰纳迪埃却是这样一个人,他以最深入和最现代的方式,极其明白这一点:好客,它是野蛮民族的一种美德,又是文明民族的一种商品。另外他是一个出色的偷猎者,枪法受人称赞。他有一种平静的冷笑,特别危险。
他当旅店老板的理论,有时像闪电一样迸发出来。他有一些职业格言,并灌输到妻子的脑子里。“旅店老板的责任,”有一天他低声地、恶狠狠地对她说,“就是向随便什么人卖烩肉、休息、灯光、炉火、脏床单、女仆、蚤子、微笑;就是拦住过路的人,掏空他们的小钱袋,适当地减轻他们的大钱袋,就是尊敬地给赶路的家庭住宿,就是把男人剁成碎末,就是拔掉女人的毛,就是剥掉孩子的皮;就是给打开的窗户、关闭的窗户、壁炉角落、扶手椅、椅子、圆凳、矮凳、羽毛床垫、褥子、草捆开价钱;就是知道黑暗有损镜子,但也得收费,要出五十万个鬼主意,什么都要旅客付钱,直到狗才吃的苍蝇!”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是诡计和狂热结婚,丑恶而又可怕的一对。
正当丈夫深思熟虑,组织策划时,他的老婆却不去想那些不在的债主,不愁昨天,也不愁明天,全身心投入到当前的生活中。
这两口子就是这样。柯赛特夹在他们中间,受到他们双重的压力,如同一只动物,既受到磨盘的碾压,又受到铁钳的撕裂。这一男一女各有惩罚的办法;柯赛特受到拳打脚踢,这来自妻子;她冬天赤脚走路,这来自丈夫。
柯赛特上楼下楼,洗刷擦扫,跑来跑去,忙个不停,气喘吁吁,搬动重物,瘦骨伶仃,却要做粗活。没有同情;女主人凶狠,男主人歹毒。泰纳迪埃旅店仿佛一张蜘蛛网,柯赛特被逮住了,瑟瑟发抖。压迫的理想范例,由这种阴森可怖的奴仆苦活实现了。这就像苍蝇在侍候蜘蛛。
可怜的孩子逆来顺受,沉默无言。
这些生灵从人生的黎明起,小不点就赤裸裸地来到人间,才刚刚离开天主呢,这究竟出了什么事呀?
三、人要饮酒,马要喝水
来了四个新旅客。
柯赛特忧郁地沉思;因为她虽然只有八岁,却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悲伤的神态像个老妇人。
她的眼皮发黑,是泰纳迪埃婆娘一拳打的,而那婆娘还不时说:
“眼上发黑的一块多丑啊!”
柯赛特心想,天黑了,很黑了,突然到来的旅客房间里的水罐和瓶子要临时装满水,而水槽里的水用完了。
她稍为放心的是,泰纳迪埃家的人水喝得不多;口渴的人并不少,不过他们更愿意喝酒,而不是喝水。在觥筹交错中,谁要一杯水,在人人看来便好像一个蛮子。不过孩子有一刻颤抖过:泰纳迪埃的女人揭开炉子上一只沸腾的锅盖,拿起一只杯子,快步走到水槽。她打开水龙头,孩子已经抬起头来,跟随着她所有的动作。一细条水从水龙头流出来,装满了半杯子。“啊,”她说,“没有水了!”然后她沉吟一下。孩子不敢透气。
“啊!”泰纳迪埃的女人看了看半杯水,又说:“这点水足够了。”
柯赛特又干起活来,但一刻多钟里,她感到她的心怦怦乱跳,像一大团东西堵住胸口。
她计算着时间这样一分分地过去,恨不得已是第二天早晨。
不时有个喝酒的人望望街上,感叹说:“天黑得像在炉子里!”或者说:“这时候不拿提灯在街上走,猫才办得到!”柯赛特战栗起来。
突然,有个住在旅店里的流动商贩走了进来,没好气地说:
“没有给我的马饮过水。”
“不对吧,”泰纳迪埃的女人说。
“我跟您说没有饮过,大妈,”商贩又说。
柯赛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噢!饮过!先生!”她说,“马饮过水了,它在桶里饮过水,满满一桶水,还是我给马饮的水,我跟它说过话呢。”
这不是真的。柯赛特在撒谎。
“瞧,这小姑娘像拳头那么大,说起谎来倒像房子那么大,”商贩大声说。“我对你说马没有饮过水,小滑头!它没有饮水才会那样呼气,我拿得稳。”
柯赛特坚持着,声音因不安而沙哑,刚刚听得见:
“它甚至还喝得很多!”
“得了,”商贩生气地说,“这些全是废话,快给我的马饮水,不就了结啦!”
柯赛特又钻回桌子底下。
“总之,这是对的,”泰纳迪埃的女人说,“如果这匹牲口没有饮水,就该让它饮水。”
然后她环顾四周:
“喂,人哪儿去啦?”
她弯下腰,发现柯赛特蹲在桌子另一端,几乎在喝酒的人脚下。
“你出来不出来?”泰纳迪埃的女人叫道。
柯赛特从她躲藏的洞里钻出来。泰纳迪埃的女人又说:
“丧家犬小姐,快去提水饮马。”
“可是,太太,”柯赛特有气无力地说,“没有水了。”
泰纳迪埃的女人把朝街的大门敞开。
“喂,快去提水!”
柯赛特低下头来,走到壁炉角上拿一只空桶。
这只桶比她还大,孩子可以坐在里面,自由自在。
泰纳迪埃的女人又回到炉子旁,用一只木勺尝一尝锅里的东西,一面喃喃地说:
“泉边有水。这有什么难的呢。我想,最好还是加点葱头。”
然后她在一只抽屉里找东西,里面有钱、胡椒和分葱。
“喂,癞蛤蟆小姐,”她又说,“你回来时到面包店去买一只大面包。这是十五苏的硬币。”
柯赛特的罩衫旁边有一只小口袋;她一言不发地拿了硬币,放在口袋里。
然后她一动不动,手里拿着桶,大门在前面敞开。她好像等待有人来救她。
“走啊!”泰纳迪埃的女人叫道。
柯赛特走了出去。大门重新关上。
四、布娃娃上场
读者记得,露天摊棚从教堂一直伸展到泰纳迪埃的旅店。由于有产者望午夜弥撒,即将经过,这些摊棚都点亮了蜡烛,放在漏斗形的纸罩里,正像此刻在泰纳迪埃酒店里吃饭的小学教师所说的那样,这能产生“一种魔力”。相反,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
最后一个摊棚正好搭在泰纳迪埃夫妇的大门对面,卖小摆设,假首饰、玻璃制品、白铁的精巧玩意儿闪闪发光。货摊前排,商贩将一只极大的布娃娃放在前面,衬上白毛巾;布娃娃高两尺,穿一件粉红绉纱连衣裙,头上是金色的乱发,那是真的头发,眼睛是珐琅质的。整个白天,这件神奇的东西陈列在那里,令不到十岁的路过孩子目眩神迷,可是在蒙费梅却找不到一个母亲要么有钱,要么大手大脚,能买给她的孩子。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欣赏了好几个小时,而柯赛特也确实偷偷地大胆瞧过几眼。
正当柯赛特手里拿着水桶出了门,不管她多么发愁,多么受压抑,她还是禁不住把目光投向这只奇妙的布娃娃,她称作“贵妇人”。可怜的孩子停下脚步,看得发呆。她还没有就近看过这只布娃娃。这整个摊棚在她看来是座宫殿;这只布娃娃不是真的,而是一个幻象。这个苦命的孩子深陷在挨饿受冻的困境中,在她看来,这是欢乐、辉煌、富有、幸福,显现在虚幻的光彩中。柯赛特以孩子天真的忧虑的洞察力,衡量隔开她和这只布娃娃之间的深渊。她心里想,非得是王后,至少是公主,才能有这样一件“好东西”。她细看漂亮的粉红的裙子,漂亮的光滑的头发,她想:“这只布娃娃,她该多么幸福啊!”她的眼睛无法离开这个神奇的摊棚。她越看越眼花缭乱。她以为看到了天堂。在大布娃娃后面,还有其他布娃娃,在她看来都像仙女和仙童。商贩在棚铺里走来走去,她觉得他有点像永恒的天父。
她看得入迷,忘了一切,甚至她要做的事。突然,泰纳迪埃的女人的粗嗓门把她唤回到现实:
“怎么,蠢丫头,你还没去!磨时间!我就来找你算账!我在问呢,她在那儿干什么?小妖精,快去!”
泰纳迪埃的女人刚才朝街上瞥了一眼,瞧见柯赛特看得入了迷。
柯赛特拎着水桶逃走了,步子迈得尽可能大。
五、孤苦伶仃的小姑娘
由于泰纳迪埃旅店在村里的位置靠近教堂,柯赛特就该到舍尔那边树林的泉水去打水。
她不再看商贩的陈列商品。只要走在面包铺的小巷和教堂附近,摊棚的灯光还能照亮道路,但不久,最后一个棚铺的余光消失了。可怜的孩子呆在黑暗里。她往黑暗里走。不过,由于她有点激动,一面走,她一面尽可能晃动水桶把手,发出声音,为自己做伴。
她越往前走,黑暗越浓重。街上没有人影。但她遇到一个女人,看见她走过时回过身来,一动不动,牙缝里叽咕着说:“这个孩子到哪儿去呢?难道是个狼孩?”随后那个女人认出了柯赛特。“啊,”她说,“是云雀!”
柯赛特就这样穿过舍尔那边的蒙费梅村尽头,那一带是空寂无人、弯弯曲曲的街道组成的迷宫。只要路的两边有房子,甚至只有墙壁,她就大胆地往前走。她不时看到透过窗板缝隙的烛光,有光、有生活,就有人,这使她放心。但随着她往前走,她仿佛下意识地放慢了步子。转过了最后一幢房子的墙角后,柯赛特站住了。越过最后一个棚铺,这已经够她受的了;走得更远就办不到了。她把水桶放在地上,手插入头发,慢慢地搔起头来,这是孩子恐惧和游移不定时所固有的动作。这不再是蒙费梅,这是田野。她面前是空旷漆黑的空间。她绝望地注视着这黑暗,黑暗中没有人影,却有动物,也许有鬼魂。她看得真切,听到动物在草上行走的声音,而且她清晰地看到鬼魂在树丛间走动。于是她又抓住水桶,恐惧倒给了她勇气。“啊!”她说,“我对她说没有水了!”她决意回到蒙费梅。
她几乎还没有走到一百步,便止住脚步,又搔起头来。现在是泰纳迪埃的女人出现在她眼前;这丑陋的女人嘴像鬣狗,眼里闪出怒火。孩子凄切地向前向后瞥了一眼。怎么办?怎么对付?到哪儿去?她面前是泰纳迪埃的女人的幽灵;背后是黑夜和树林的所有幽灵。眼下她要退到泰纳迪埃的女人面前。她又返回去泉水的道路,跑了起来。她跑出了村子,跑进了树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直至上气不接下气才不跑了,但她没有中止往前走。她茫然无措地向前走。
她一面跑一面想哭。
森林夜间的簌簌声笼罩她全身。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这个小姑娘面对无边的夜。一边是全部黑暗;另一边是一个原子。
从树林边沿到泉水边有七八分钟的路。柯赛特白天常走,熟悉这条路。奇怪的是,她不迷路。剩下的一点本能朦胧地指引着她。她的眼睛不朝右也不朝左看,生怕在树枝之间和灌木丛里看到东西。她这样来到泉水边。
这是一个天然的窄池子,是水在粘土中冲出来的,深约两尺,四周长满苔藓和高高的蜂窝状的草,俗称亨利四世绉领,池边垫上几块大石头。一道小溪汩汩地奔涌而出。
柯赛特没有时间喘气。一片漆黑,但她习惯到这泉边。她用左手在黑暗中摸到一棵弯向水边的小橡树,橡树平时用作她的支撑点,她碰到一根树枝,便攀住了,俯下身去,将水桶浸到水中。在这关键时刻,她的力气增加了三倍。正当她这样俯下身去时,她没有注意到她的罩衫的小口袋在水里漂空了。十五苏硬币掉在水里。柯赛特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钱币掉下来的声音。她把几乎装满的水桶提起来,放在草地上。
做完以后,她发觉自己精疲力竭了。她本想马上回去;但装满水用尽了力气,她连一步也走不动。她不得不坐下来。她跌倒在草地上,蹲在那里。
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却不知为什么,但不能做别的。
在她身边,桶里晃动的水划出一圈圈,活像白色的火蛇。
她头顶上,天空布满大块乌云,仿佛一片片烟雾。黑暗的悲惨的面具似乎朦胧地俯向这个孩子。
木星睡在深处。
孩子用茫然的目光望着这颗大星星,她不认识它,它使她害怕。这个星球确实这时非常接近地平线,穿过厚厚一层雾,雾使它具有可怕的红色。雾阴森森地染成红色,把这个星球变大了,仿佛这是一个发光的伤口。
一阵冷风从原野吹来。树林黑黝黝的,没有一点树叶的沙沙声,没有一点夏天朦胧而纯净的亮光。巨大的枝干骇人地挺立着。细弱的奇形怪状的灌木在林间空地嗖嗖地响。高高的草丛在北风中像鳗鱼一样麇集在一起。荆棘扭曲,像有爪子的长手臂竭力抓住捕获物;几棵干枯的欧石南被风吹走,很快掠过,好像担心大难临头,仓皇逃窜。四面八方都是阴森可怖的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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