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4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47/190

黑暗使人头昏脑涨。人需要亮光。谁陷入白天的对立面,就会感到心里揪紧。目光看到黑暗时,精神就看到混乱。在日蚀和月蚀时,在黑夜中,在一片漆黑中,会产生忧虑不安,甚至对最强有力的人也是如此。黑夜,单独在森林里走路的人,没有不颤抖的。暗影和树,是可怕的双重厚度。在不可分辨的深处,显现虚幻的现实。难以想象的东西在离你几步远的地方,像鬼怪一样清晰地显形。在空中或者在自己的脑海里,只见难以形容的朦胧而不可捉摸的东西在飘荡,仿佛梦见沉睡的花朵。天际呈现咄咄逼人的姿态。可以呼吸到黑暗那广大的虚无的气息。人们既害怕又想朝后看。黑夜的寥廓,变得凶恶的景物,一走近就消失的无声侧影,黑乎乎的乱枝,丛生的怒草,发白的水洼,像办丧事的阴森,墓地般无边的寂静,不为人知却可能有的东西,树枝的神秘下垂,形状可怕的树干,一丛丛颤动的草,对这一切,人们毫无防卫能力。再大胆的人也要颤栗,感到不安就在身边。可以觉得某种丑恶的东西,就像灵魂和黑暗混合。这种黑暗的穿透力,在一个孩子身上,是难以表达的可怖。
森林是可怕的;一个小灵魂的鼓翅,在森林可怖的穹顶下,发出垂危时的声音。
柯赛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感受,觉得被大自然这种无边黑暗慑住了。不单是恐惧攫住了她,这是比恐惧更可怕的东西。她瑟瑟发抖。这种使她凉到心里的颤栗,用文字难以表述。她的目光变得惊恐不安。她似乎觉得,第二天在同一时刻,她也许不得不再来。
于是,出于本能,为了摆脱她不理解,却使她恐惧的古怪状态,她开始高声数一、二、三、四,直到十,她数完以后,重新开始。这使她真正感觉到周围的事物。她感到手冷,她在打水时弄湿了手。她站了起来。恐惧又回到她身上,这是自然而然的、不可克服的恐惧。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逃走;撒腿逃走,越过树林,越过田野,直到村里的房子、窗口、点燃蜡烛的地方。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水桶上。泰纳迪埃的女人使她产生了恐惧,没拎上水桶,她不敢逃走。她用双手抓住了把手,好不容易才提起了水桶。
她这样走了十来步路,水桶装得满满的,非常沉,她不得不放回地上。她歇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拎起把手,又走了起来,这回,路走得长一点。但还需要停下。休息了几秒钟,她重新往前走。她俯身向前,头低垂着,好似一个老妇人;沉重的桶拉直和绷紧她瘦削的双臂;铁把手使她湿漉漉的小手麻木和冻僵了;她只好不时停下,而每次停下,冷水就要从桶里漫出来,洒到她的光腿上。这发生在冬夜,树林深处,远离一切人的目光;这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此刻,只有天主看到这件可悲的事。
无疑还有她的母亲,唉!
因为有的东西能使坟墓中的死人睁开眼睛。
她在喘气,还带着一种痛苦的声音;呜咽哽住了她的喉咙,但她不敢哭出来,她多么害怕泰纳迪埃的女人啊,即使远离她也罢。总是想象出泰纳迪埃的女人在眼前,这是她的习惯。
可是她不能这样走长路,她走得很慢。她减少停下的时间,但两次之间走尽可能长的路也没有用。她不安地想,她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到蒙费梅,泰纳迪埃的女人要打她。这种不安掺杂了黑夜独自呆在树林里的恐怖。她精疲力竭了,可是还没有走出森林。来到她熟悉的老栗子树附近时,她最后一次停下,比以前歇得更长,然后她集中全部力气,又拎起桶,勇敢地走了起来。可怜的小姑娘绝望了,禁不住喊道:
“噢,我的天!我的天!”
这当儿,她突然感到水桶没有分量了。一只手,她觉得很大,刚抓住把手,有力地提了起来。她抬起头来。一个黑衣大汉,笔直站着,在黑暗中挨着她往前走。这个人从她身后来到,她没有听见。这个人不发一言,捏住她提着的水桶柄。
人生各种际遇,都有本能的反应。孩子不害怕了。
六、也许能证明布拉特吕埃尔的聪明
一八二三年圣诞节的当天下午,有个人在巴黎济贫院大街最偏僻的地方溜达了很久。这个人好像在找住的地方,似乎看中圣马尔索区破旧的边缘最普通的房子。
下文读者会读到,这个人确实在这个偏僻的街区租了一个房间。
从衣服和整个人来看,这个人可说是所谓有教养的乞丐的典型,极端的贫困与极端的干净结合在一起。这是一种很罕见的混合,使明智的人心里产生对穷人和高尚的人双重的尊敬。他戴一顶很旧、刷得很干净的圆帽,穿一件赭黄色粗呢、绒毛磨光露出织纹的礼服,这种颜色当时没有什么古怪的。他穿一件式样古老、有兜的大背心,膝盖处发白的黑长裤,黑羊毛袜和铜扣厚底鞋。仿佛是流亡归来的、以前贵族之家的家庭教师。从他全白的头发、有皱纹的额角、苍白的嘴唇、显示出生活的磨难和疲乏的脸看来,可以设想他已六十开外。从他坚定的尽管缓慢的举止、他的动作具有的奇异活力看来,又可以认为他刚到五十岁。他脑门的皱纹恰到好处,能给仔细观察过他的人以好感。他的嘴唇闭紧时有一条古怪的皱褶,显得严肃而谦卑。他的目光深处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的宁静。他的左手拿着一只小包裹,用一块手帕打了结;右手拄着一根拐杖,是从篱笆上折下来的。这根棍子仔细修削过,看起来不太吓人;那些结都加以利用,并用红色的蜡做了一个珊瑚般的圆头;这是一根粗短木棍,不过像一根手杖。
在这条大街上,尤其是冬天,行人很少。这个人好像回避而不是寻找行人,不过也不像故意的。
这一时期,国王路易十八几乎天天到舒瓦齐御苑。这是他喜爱的一个散步场所。将近两点钟,几乎一成不变,可以看到他的马车和扈从从济贫院大街飞驰而过。
这给街区的穷苦女人代替了钟表,她们说:“两点了,他返回杜依勒里宫去了。”
有的人跑过来,还有的人排列成行;因为是国王经过,总要热闹一下。再说,路易十八的出现和离去,在巴黎的街道上总要产生轰动。一掠而过,但很壮观。这个肢体不灵便的国王喜欢坐车奔驰;他行走不便,却想奔跑;这个腿脚不便的人,很想风驰电掣般被拖着走。他平静而严肃地在出鞘的军刀中间掠过。他的庞大轿车全部漆成金色,粗大的百合枝画在车厢壁上,隆隆地滚过去。人们刚来得及瞥上一眼。在右边后排的角上,可以看到一张阔脸坚定而红润,戴着御鸟冠的、扑粉的额头,高傲、严峻和精明的目光,文人的微笑,两只大肩章,流苏飘拂在一件平民上装之上,金羊毛勋章,圣路易十字勋章,荣誉团十字勋章,圣灵银牌,大腹便便,一条蓝色的宽饰带,这就是国王,坐在白缎软垫上。一出巴黎,他就把白羽毛帽子放在裹着英国绑腿的膝上;当他回到城里时,便把帽子戴在头上,很少向人致意。他冷漠地望着百姓,百姓也这样回敬他。当他第一次出现在圣马尔索街区时,他获得的成功就在于街区的一个居民对同伴所说的一句话:“这个大块头就是政府。”
国王在同一时刻一成不变地经过,是济贫院大街的日常事件。
穿黄礼服在溜达的人,显然不是本街区的居民,大概也不是巴黎市民,因为他不知道这个细节。两点钟国王的马车簇拥着银肩章近卫军骑兵连队,绕过硝石库,出现在大街上,他显出吃惊,几乎害怕。在这条平行侧道中,只有他一个人,他赶快站在一个院墙的角上,这可以不让德·阿弗雷公爵看到他。德·阿弗雷公爵作为当日值班的近卫军队长,面对国王,坐在马车里。他对陛下说:“这个人面目不善。”为国王开道的警察同样注意到他,其中一个接到命令跟随他。但是这个人踅进街区的偏僻小巷中,而且由于天色开始暗下来,警察失去了他的踪迹,正如当晚写给国务大臣、警察厅长昂格莱斯伯爵的报告所证实的那样。
穿黄礼服的人摆脱了警察跟踪以后,加快了步子,他多次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踪。四点一刻,也就是说黑夜降临,他走过圣马丁门剧院,这一天正上演《两个苦役犯》。海报给剧院的路灯照亮了,吸引了他的注意,尽管他走得很快,还是停下来去看。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小板死胡同,走进“锡盆”这间拉尼车行的办公室。驿车在四点半出发。几匹马已经套上了车,车夫招呼旅客,他们匆匆登上高高的铁踏板。
那个汉子问道:
“有位置吗?”
“只有一个,在我赶车的座位旁边,”车夫说。
“我要了。”
“上车吧。”
但出发之前,车夫瞥了一眼这个旅客寒酸的服装和小包裹,要他付钱。
“您一直到拉尼吗?”车夫问。
“是的,”这个汉子回答。
旅客付了到拉尼的车钱。
马车出发了。驶过城门的时候,车夫想跟他说话,但旅客只以单音节来回答。车夫只得吹起口哨,吆喝他的马。
车夫裹紧了大衣。天气很冷。那个汉子好像不觉得冷。马车就这样越过古尔奈和马尔纳河边的纳伊。
将近傍晚六点钟,马车到达舍尔。车夫在王家修道院的旧楼改成的大车旅店门前停下歇马。
“我在这里下车,”汉子说。
他拿起包裹和棍子,跳下车来。
过了一会儿,他消失了。
他没有进旅店。
过了几分钟,马车重新开往拉尼时,在舍尔的大路上没有遇到他。
车夫朝车里的旅客回过身来。
“啊,”他说,“他不是这里的人,因为我不认识他。他看来一分钱也没有;可是他不在乎钱;他付了钱到拉尼,却只到舍尔。天黑了,家家门关户闭,他不进旅店,再也看不到他。他钻进了地里啦。”
那个汉子并没有钻进地里,但他大步流星,匆匆踅进舍尔大街的黑暗中;然后他往左拐入通往蒙费梅的村间小路,来到教堂,仿佛他熟悉当地,已经来过这里。
他沿着这条路快步走去。在加尼到拉尼的旧日林荫路交叉口,他听到有人走过来,便赶紧躲在一个壕沟里,等待那些人走远了。其实谨慎几乎是多余的,因为正如上文所说,这是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天一片漆黑。天上只见到两三颗星星。
山冈正是从这里升起。这个汉子没有回到去蒙费梅那条路;他往右拐,穿过田野,大步来到树林。
他走进树林后,放慢了脚步,开始仔细观察每棵树,一步步往前走,仿佛在寻找只有他知道的一条神秘的路,顺着这条路往前走。有一刻他似乎要迷路,踌蹰不决地停下来。他摸索着最后来到一片林中空地,那里有一大堆发白的大石头。他赶快朝这堆石头走去,透过夜雾仔细察看一番,好像在检阅。一棵大树,长满增生的树瘤,离开这堆石头有几步路。他走向这棵树,用手抚摸树皮,好像在竭力认出和计数所有的树瘤。
这是一棵白蜡树,对面是一棵栗子树,害病脱皮,被人钉了一圈锌板,包扎起来。他踮起脚尖,摸到了这块锌板。然后他在这棵树与石头之间的地上踩踏了一阵,仿佛确认地面有没有在最近翻动过。
然后,他辨明方向,穿过树林走去。
就是这个人刚遇到柯赛特。
他越过树丛朝蒙费梅的方向走,早就看到这个小黑影呻吟着往前蠕动,把重负撂在地上,又提起来,重新向前走。他走近来,认出这是一个小孩子,拎着一大桶水。于是他走向孩子,默默地抓住了水桶手柄。
七、柯赛特同陌生人并排走在黑暗中
上文说过,柯赛特不害怕了。
汉子同她说话,他的声音庄重,几乎是低沉的。
“我的孩子,这么重的东西是给你拿的吗?”
柯赛特抬起头来回答:
“是的,先生。”
“给我,”汉子说。“我来替你拿。”
柯赛特松开了手。汉子走在她的身边。
“确实很重,”他在牙缝里说。
然后又加上一句:
“小姑娘,你几岁了?”
“八岁,先生。”
“你就这样走了很远的路吗?”
“从树林里的泉水边过来的。”
“你要去很远的地方?”
“离这里有一刻钟的路。”
汉子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
“你没有妈妈啰?”
“我不知道,”孩子回答。
汉子还来不及说话,她又说:
“我相信没有。别人都有。我呢,我没有。”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
“我相信我从来没有。”
汉子止住了脚步,把水桶放在地上,俯下身来将两只手按在孩子的双肩上,竭力打量她,在黑暗中端详她的脸。
柯赛特瘦削的脸朦胧地显现在天空的微光中。
“你叫什么名字?”汉子问。
“柯赛特。”
汉子像触电一样抖动一下。他继续端详她,然后从柯赛特的双肩放下双手,抓住水桶,又走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
“小姑娘,你住在哪里?”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47/19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