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5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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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深夜,在这陌生的地方,这个陌生人喊出这个名字,使让·瓦尔让后退了一步。
他准备好应付一切局面,却没有料到这个。同他说话的人是一个伛偻、跛脚的老头,穿着近似农民,左膝盖有一个皮护膝,上面挂着一只相当大的铃。他的脸没在黑暗中,分辨不清他的脸。
这个老头脱下他的帽子,声音颤抖地叫道:
“啊,我的天!您怎么在这儿,马德兰老爹?您从哪里进来的,主耶稣啊!您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难不倒人,如果您是掉下来的,那只能是从天上。您是怎么了!您没有结领带,您没有戴帽子,您没有穿外衣!您知道您会使一个不认识您的人害怕吗?不穿外衣!我的主啊,眼下圣人变成疯子了吗?您究竟怎么进来的?”
一句紧跟一句。老人像乡下人那样滔滔不绝地说话,不会令人感到不安。语气中既有惊讶,又夹杂着天真和纯朴。
“您是谁?这座房子是什么地方?”让·瓦尔让问。
“啊,真的,这太过分了!”老人叫道。“我是您安排到这里来的,这座房子就是安置我的地方。怎么!您不认识我啦?”
“不认识,”让·瓦尔让说,“您怎么认识我的?”
“您救过我的命,”这个人说。
他转过身来,一柱月光照出他的侧面,让·瓦尔让认出了割风老头。
“啊!”让·瓦尔让说,“是您吗?是的,我认出了您。”
“太幸运了!”老人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您在这里干什么?”让·瓦尔让问。
“看哪!我在盖瓜苗呀!”
割风老头在让·瓦尔让靠近他时,手里确实拿着一块草席正要覆盖在瓜田上。大约一小时以来,他在园子里已经这样盖了一些草席了。这个活计,让·瓦尔让从仓库看来,动作很特别。
他继续说:
“我在寻思,月光明亮,快要上冻了。我给瓜田盖上大衣怎么样?”他望着让·瓦尔让,哈哈大笑,又说:“您当真也该披上一件!您究竟怎么来到这里的?”
让·瓦尔让感到,这个人至少知道他叫马德兰,那么自己要小心行事。他提出各种问题。怪事,角色好像颠倒了。是闯入者的他在提问题。
“您在膝盖上挂上这只铃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割风回答,“这是让人避开我。”
“怎么!让人避开您?”
割风老头带着难以表达的神态眨眨眼睛。
“啊,当然!这座房子里只有女人;很多年轻姑娘。看来,遇到她们对我不便。铃声给他们提出警告。当我来了,她们就走开。”
“这座房子是什么地方?”
“嗨!您该知道。”
“不,我不知道。”
“是您把我安置在这里当园丁的!”
“请回答我,就算我一无所知。”
“好吧,这是小皮克普斯修道院嘛!”
让·瓦尔让想起来了。偶然,就是说上天,正把他投到圣安东尼区这个修道院里,割风老头被大车压成残废,两年前在他的推荐下被接纳了。他仿佛自言自语地重复:
“小皮克普斯修道院!”
“啊,确实是的,”割风又说,“见鬼,您怎么进来的,马德兰老爹?您是圣人也没有用,您是一个凡人,普通人进不了这儿。”
“您就在这里嘛。”
“也只有我。”
“可是,”让·瓦尔让又说,“我必须留下来。”
“啊,我的天!”割风大声说。
让·瓦尔让走近老人,用庄重的声音对他说:
“割风老爹,我救过您的命。”
“是我先想起来的,”割风回答。
“那么,以前我为您做的事,今天您也能为我去做。”
割风把让·瓦尔让有力的双手握在自己满是皱纹和颤抖的手里,半晌好像说不出话。末了他大声说:
“噢!如果我能给您报点恩,那就要祝福好天主!我呀!您救过我的命!市长先生,支配我这个老头吧!”
欣喜之情改变了老人。他的脸仿佛焕发出光彩。
“您要我做什么?”他问。
“我以后给您解释。您有一个房间吗?”
“我有一间孤零零的破屋,在老修道院废墟的后面一个偏僻角落里,谁也看不见。有三个房间。”
破屋确实掩蔽在废墟后面,位置恰到好处,谁也看不见,让·瓦尔让刚才就没有看到。
“很好,”让·瓦尔让说,“现在我有两件事求您。”
“哪两件,市长先生?”
“第一件,您知道我的情况,不要告诉任何人。第二件,您不要了解更多的情况。”
“就听您的。我知道,您只会做好事,您始终是好天主的人。再说,是您把我安置在这里的。事情关系到您。我听您的。”
“说定了。现在,您跟我来。我们去找孩子。”
“啊!”割风说,“有一个孩子!”
他不多说一句话,像狗跟着主人一样,尾随着让·瓦尔让。
不到半个小时,柯赛特在熊熊的炉火旁脸颊又变成粉红色,睡在老园丁的床上。让·瓦尔让又结上领带,穿上礼服;越过墙头扔进来的帽子找到了;让·瓦尔让穿上礼服时,割风已解下有小铃铛的护膝盖,挂在通风罩旁边的一颗钉子上,点缀着墙壁。两个男人坐在桌旁取暖;割风在桌上放了一块奶酪、黑面包、一瓶葡萄酒和两只杯子。老人将一只手按在让·瓦尔让的膝盖上,对他说:
“啊!马德兰老爹!您没有马上认出我!您救了别人的命,过后就忘了他们!噢!这不好!他们记得您!您让人不高兴!”
十、沙威为何扑空
可以说,读者刚看到事情的反面,其实经过极其简单。
沙威在芳汀的灵床旁逮捕他那天的夜里,让·瓦尔让从滨海蒙特勒伊的市监狱潜逃出来后,警方设想,越狱的苦役犯大概跑到巴黎,巴黎是一个大漩涡,一切消失其中,好比卷入大海的漩涡里一样,一切都消失在这人世的漩涡中。任何森林都不如人流掩蔽一个人。各种逃犯都知道这一点。他们来到巴黎,就像被吞没一样;这种吞没倒能救人。警方也知道这一点,它正是在巴黎寻找失去踪迹的人。警方在巴黎寻找滨海蒙特勒伊的前市长。沙威被召到巴黎,协助破案。沙威确实有效地帮助警方重新抓到了让·瓦尔让。沙威的尽职和智慧,这一时期受到昂格莱斯伯爵手下的警察厅秘书沙布叶先生的赏识。沙布叶先生已经保护过沙威,他把滨海蒙特勒伊的警官调到巴黎警察局。沙威可以说多次表现出色,尽管这个词用在这种差使上出人意外。
天天围猎的狗追捕今天的狼,会忘记昨天的狼;同样,沙威已不再去想让·瓦尔让。一八二三年十二月,虽说他从来不看报,这天却在看一张报;沙威是个保王派,想知道“亲王大元帅”[1]在巴约纳凯旋归来的细节。他看完感兴趣的文章后,有个名字,让·瓦尔让的名字,在一页的下面,吸引了他的注意。报纸报道苦役犯让·瓦尔让死了,介绍的措词非常肯定,沙威没有怀疑。他只说了一句:“倒是个好囚犯。”然后他扔下报纸,不再想这事。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份塞纳-瓦兹省警察局的通知转至巴黎警察局,关于一个拐走孩子案,传闻情节离奇,发生在蒙费梅镇。通知说,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由她的母亲托付给当地的旅店老板,被一个陌生人拐走了;这个小姑娘名叫柯赛特,是一个叫芳汀的妓女的孩子,芳汀已死在医院里,时间和地点不详。沙威看到这份通知,使他陷入沉思。
芳汀的名字他非常熟悉。他记起,让·瓦尔让请求他沙威,给三天的宽限,去寻找这个女人的孩子,引得他哈哈大笑。他记起,让·瓦尔让是在巴黎登上到蒙费梅的驿车时被捕的。有些迹象表明,当时他是第二次搭乘这趟驿车了;前一天他跑了第一次,已经到过这个村子附近,因为没有人看见他进村。他到蒙费梅地区干什么?捉摸不透。现在沙威明白了。芳汀的女儿在那里。让·瓦尔让去找她。然而,这个孩子刚被一个陌生人劫走。这个陌生人可能是谁呢?会是让·瓦尔让吗?但让·瓦尔让死了。沙威什么也没对别人说,他到小板死胡同的锡盘车行租了一辆单人马车,到蒙费梅跑了一趟。
他期待在那里弄清真相,找到的却是一团迷雾。
出了那件事的头几天,泰纳迪埃夫妇十分懊恼,说个没完。云雀不见了,在村里引起议论。马上有几种说法,最后变成拐走孩子。警方的通知由此而来。但第一阵气恼过后,泰纳迪埃凭他出色的本能,很快明白,惊动检察官决不会有用,他以“拐走”柯赛特一事去报案,第一个后果是把司法机构敏锐的目光吸引到他、泰纳迪埃身上,牵涉到他做过的许多不明不白的事。猫头鹰最不希望的事,是给它们端来一支蜡烛。首先,他怎么说清收到的一千五百法郎呢?他刹车了,封住他妻子的嘴。当别人对他提起“拐走的孩子”时,他故作惊讶,莫名其妙;他诉苦说,那么快就把他的宝贝孩子“拐走”了;他出于温情,本想把孩子多留住两三天;但这是她的“祖父”,来找她最自然不过。他加出个祖父,效果很好。沙威来到蒙费梅时,听到的是这个故事。祖父使让·瓦尔让消失不见了。
沙威还是像探针一样,对泰纳迪埃的故事追问了几个问题。“这个祖父是谁,他叫什么名字?”泰纳迪埃轻描淡写地回答:“是一个有钱的庄稼人。我看了他的身份证。我想他叫威廉·朗贝尔先生。”
朗贝尔是一个令人放心的善良人的名字。沙威回到了巴黎。
“那个让·瓦尔让确实死了,”他想,“我是一个傻瓜。”
他又开始忘掉这整个故事。一八二四年三月间,他听人谈起一个古怪的人物,住在圣梅达尔教区,人家叫他“施舍的乞丐”。据说,这个人是吃年金利息的,没人知道他准确的名字,他独自同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生活在一起,小姑娘什么事也不知道,除了她来自蒙费梅。蒙费梅!这个名字又出现了,使沙威竖起了耳朵。一个做眼线的老乞丐是以前的教堂执事,这个人曾向他布施过,补充了几个细节。“这个吃年金利息的人非常胆小,——从来只在傍晚出来,——不对任何人说话,——有时只对穷人说话,——不让人接近。——他穿一件寒酸的黄色旧礼服,却有好几百万,因为衣服里缝满了钞票。”这无疑引起了沙威的好奇。为了就近看到这个奇特的吃年金利息的人,而又不惊动他,一天,他向教堂执事借用破衣和位置,每天傍晚,老密探都蹲在那里,哼着祷文,在祈祷中窥伺。
“可疑的人物”确实走向乔装打扮的沙威,向他布施。这时,沙威抬起头来,让·瓦尔让似乎认出沙威时的颤抖,沙威以为从中认出了让·瓦尔让。
可是黑暗可能使他搞错;让·瓦尔让的死是正式宣布的;沙威还有疑惑,而且是很大的狐疑。沙威是审慎的人,只要心里怀疑,决不会抓人。
他跟踪这个人直到戈尔博破屋,盘问“老女人”,这不是难事。老女人向他证实礼服藏有几百万的事实,还告诉他一千法郎钞票的插曲。她看到的!她摸到的!沙威租了一个房间。当晚住了进去。他在神秘的房客的门口偷听,希望认出他的声音,但是让·瓦尔让发现了他的蜡烛光射进锁孔,保持沉默,他的侦察失败了。
第二天,让·瓦尔让要溜走。但他掉下五法郎硬币的声音被老女人注意到;她听到钱币的响动,寻思房客要走了,便匆匆通知沙威。夜里,当让·瓦尔让出门时,沙威同两个人在大街的树后等待着他。
沙威向警察局请求协助,但他说不出要抓的人的名字。这是他的秘密;他有三个理由保守秘密:首先,因为任何一点不谨慎都会惊动让·瓦尔让;然后,因为要抓一个越狱的,传说已死的老苦役犯,一个司法机构的通知曾经列为“最危险的坏蛋”的囚犯,这是了不起的实绩,巴黎警察局的老同行肯定不会让沙威这样一个新来者独占功劳,不让他去抓这个苦役犯;最后,因为沙威是个讲究擒技的人,喜欢出其不意。他憎恶事先早就张扬,失去了新鲜味的成功。他坚持暗中酝酿杰作,再突然显示出来。
沙威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然后从一个街角到另一个街角,跟踪着让·瓦尔让,一刻也没有失去目标。甚至在让·瓦尔让自认为安然无恙的时候,沙威的目光依然盯住他。
为什么沙威没有逮捕让·瓦尔让?因为他仍有怀疑。
应该记得,当时警方不能为所欲为;自由派的报纸妨碍着它。报纸揭露了几起胡来的逮捕,直至议会都产生反响,使警察厅畏首畏尾。侵犯人身自由是严重的事。警察担心抓错;厅长要责怪他们;一个错误,就要辞退。请设想一下,二十份报纸同时刊登这样一则短讯,在巴黎产生的效果:“昨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祖父,是个可尊敬的吃年金利息的人,他同八岁的小孙女一起散步,却被逮捕,作为越狱的苦役犯,带往警察厅的拘留所!”
另外,再重复一遍,沙威还有顾虑;除了厅长的叮嘱,还有自己内心的叮嘱。他确实有怀疑。
让·瓦尔让背对着,在黑暗中行走。
忧虑、不安、焦急、沮丧、这新的不幸:不得不在夜里潜逃,为了柯赛特和自己,在巴黎漫无目的地乱找藏身的地方,要按孩子的步子制约自己的步子,这一切,不知不觉改变了让·瓦尔让的举止,给他的习惯体态打上了老态龙钟,以致体现在沙威身上的警方可能搞错,而且确实搞错了。不能太接近,流亡的家庭老教师的装束,泰纳迪埃把他看作祖父,最后,以为他死在苦役监,这一切在沙威的脑子里就更增加了疑团。
他一度想到突然查看证件。但是,如果这个人不是让·瓦尔让,如果这个人不是一个正直的吃年金利息的老人,就可能是老谋深算的坏蛋,参与密谋在巴黎干坏事,是危险匪帮的首领,布施是为了掩盖他其他的本领,这是一种老花招。他有党羽、同谋,无疑要去藏身的巢穴。他在街道里七弯八拐,好像表明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老头。过快地逮捕他,这是“杀鸡取金蛋”。等待有什么不好呢?沙威有把握,他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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