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6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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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道院,特别是古代的女修道院,像本世纪初在意大利、奥地利、西班牙继续出现的那样,是中世纪一种最可悲的产物。修道院,上述那种修道院,集各种恐怖之大成。地道的天主教修道院,充满了死亡的黑光。
西班牙修道院尤其阴森可怖。巨大的神坛像主教座堂一样,高耸在黑暗中,在烟雾弥漫的拱顶和暗影朦胧的穹顶下;巨大的白色耶稣受难十字架,用铁链吊在黑暗中;巨大的象牙基督,赤裸地陈列在乌木上;不仅血迹斑斑,还鲜血淋漓;既丑陋又崇高,手肘露出骨头,髌骨露出皮肉,伤口血肉模糊,戴着银荆冠,钉着黄金钉子,额角上淌下红宝石的血滴,眼睛里噙着钻石眼泪。钻石和红宝石好像湿漉漉的,引来戴面纱的妇女在底下的阴暗处哭泣,她们身上被苦衣和铁刺鞭折磨得伤痕累累,乳房被柳条兜压瘪;膝盖被祈祷磨破;这些女人自以为嫁给了天主;幽灵似的人自以为是天使。这些女人有思想吗?没有。她们有愿望吗?没有。她们有爱吗?没有。她们活着吗?没有。她们的神经变成了骨头;她们的骨头变成了石头。她们的面纱是夜幕做的。她们在面纱下的呼吸,好像死亡难以形容的悲惨气息。修道院长像一个鬼魂,既使她们神圣化,又使她们恐惧。洁白无邪又咄咄逼人。西班牙的旧修道院就是这样。这是可怕虔诚的巢穴,处女的洞穴,凶残的所在。
西班牙信奉天主教,更甚于罗马。西班牙修道院是最好的天主教修道院,有东方气息。大主教作为天国的总管,监视并锁上供天主享用的灵魂后宫。修女是姬妾,教士是阉奴。狂热的修女在梦中被选中,附在基督身上。晚上,俊美的赤身裸体的年轻男子走下十字架,成为销魂的对象。修女妃子以受难的耶稣为苏丹,由高墙隔断一切生活的欢乐。往外瞥一眼就是不忠。地牢代替了皮袋。在东方是投进海里,在西方是投入地下。两边的女人都在挣扎;有人被投入波涛,还有的被投入墓穴;这边是淹死,那边是埋葬。可怕的并行不悖。
今日,那些厚古的人不能否认这些事实,便一笑置之。流行一种简单而古怪的方法,就是取消历史的披露,贬低哲学的评论,省略一切令人困惑的事实和含混的问题。灵巧的人说:“可以夸大其辞的材料。”愚笨的人重复说:“夸大其辞。”让-雅克·卢梭夸大其辞;狄德罗夸大其辞;伏尔泰对卡拉斯、拉巴尔和西尔旺[1]是夸大其辞。不知道是谁最近发现塔西陀[2]夸大其辞,尼禄是受害者,肯定要同情“可怜的霍洛菲尔纳[3]”。
然而,事实不易颠倒,而且颠扑不破。本书作者在离布鲁塞尔八法里的地方,亲眼见过那种遗忘洞:这是中世纪的遗物,如今大家手边都有这种材料,那是在维莱尔修道院旧院子的草坪中央,还有在迪尔河边,有四个石头黑牢,半在地下,半在水中。这是“地牢”。每个地牢都有铁门的残片,一个粪坑,一扇装铁栅的通气窗,这扇窗在外边离河水有两尺高,里面离地面六尺高。四尺深的河水沿着墙流淌。地面总是潮湿的。关在地牢里的人以这片湿地为床。在其中一个地牢里,墙上还固定着一段枷锁;在另一个地牢里,可以见到一个方匣,由四片花岗岩做成,因过短而不能躺下,过低而不能坐起来。里面放人,再盖上石板。事实如此,看得见,摸得着。这些地牢,这些黑牢,这些铁挂钩,这些枷锁,这扇在河水上的高通气窗,这个像棺材一样盖着花岗岩的石匣,所不同的是,死者却是个活人,地面是烂泥,还有粪坑和渗水的墙壁。多么夸大其辞啊!
三、什么情况可以尊重往昔
修道生活像西班牙和西藏存在的那样,对文明是一种肺病。它将生命戛然而止。很简单,它使人口减少。进入修道院,等于阉割。它在欧洲成为祸害。此外还要加上对良心司空见惯的戕害,强迫许愿修行,依附于修道院的封建制,将家庭过剩的成员投入修道生活的长子制,上文所说的凶残行为,地牢,禁口缄言,头脑封死,多少不幸的智慧因终身许愿而被打入地牢,穿上道袍,心灵被活生生埋葬。个人的折磨还要加上民族的衰落,不管你是谁,面对道袍和面纱这两样人为的尸衣,你会感到发抖。
但在十九世纪中期,在某些方面,某些地方,修行的思想竟不顾哲学和进步继续盛行。还在招募苦修者的怪现象,此刻使文明世界惊讶。陈旧的机构顽固地延续下去,就像有哈喇味的香水还要往头发上抹,臭鱼还要让人吃,童装还要硬穿在成年人身上,尸体还要温柔地拥抱活人。
“忘恩负义!”衣服说,“天气恶劣时我保护过你。为什么你不想再要我?”“我来自大海,”鱼说。“我曾是玫瑰,”香水说。“我爱过你,”尸体说。“我教养过你,”修道院说。
对此只有一个回答:那是往事。
幻想已逝的事物万古长存,将人的尸体涂上香料保存下来,恢复摇摇欲坠的教条,给圣徒遗骸盒涂上金漆,将修道院粉刷一新,将圣骨盒重新圣化,重新粉饰迷信,给宗教狂热加油,给圣水刷和军刀换上新柄,重新确立修道生活和黩武主义,相信通过增加懒汉能拯救社会,把往昔强加给当今,这看来是怪事。但这种论调却存在理论家。这些理论家却是才子,他们的方法很简单,将所谓社会秩序、神权、道德、家庭、敬祖宗、古代权威、神圣传统、合法性、宗教这层涂料抹在往昔之上;他们一面走一面叫:“瞧啊!拿去吧,正直的人。”这种逻辑古人已经熟知。古罗马肠卜僧运用过。他们给一头牛犊涂上石灰,说道:“它是白色的。Bos
cretatus.[4]”
至于我们,我们处处尊重而且宽容过去,只要它承认寿终正寝。倘若它想活下去,我们就攻击它,竭力消灭它。
迷信、虔诚、伪善、偏见,这些幽灵,尽管成了幽灵,却坚持活着,虽化为青烟,却张牙舞爪;必须紧抱住它们,向它们开战,决不停息,因为注定要永远同幽灵搏斗,这是人类的一种命运。但很难扼住鬼魂的咽喉,把它打败。
十九世纪中期,法国的一座修道院,就是对抗阳光的一大群猫头鹰。在一七八九年、一八三〇年和一八四八年的革命圣地,修道院抓住苦修不放,罗马在巴黎得到发展,这是时代错误。一般年代里为了消除时代错误,只要确定年份就行了。但我们不是在一般年代。
让我们战斗吧。
让我们战斗,但要区别对待。真理的本质,就是永远不要过度。真理有什么必要夸张呢?有的东西必须摧毁,有的东西只消辨明和正视。善意而严肃的审查,具有何等的力量啊!足够亮的地方,不必送去火焰。
因此,既然已是十九世纪,各国人民,在亚洲和欧洲,在印度和土耳其,一般说来,我们都反对出家苦修。说起修道院,就等于说沼泽。沼泽中易于腐烂是显而易见的,停滞不动有碍健康,物质发酵传染热病,使人孱弱;修行的人递增,给埃及造成创伤。这些国家的苦行僧、和尚、隐修士、隐修女、僧人、苦修士,大量繁殖,如蚁如蛆,想起来就令人胆寒。
话虽如此,宗教问题依然存在。这个问题有一些神秘的、近乎可怕的方面;请允许我们注视一下。
四、从本质看修道院
一些人聚集起来,住在一起。凭什么权利呢?凭结社的权利。
他们闭门幽居。凭什么权利呢?凭一切人都有开门和关门的权利。
他们闭门不出。凭什么权利呢?凭自由来去的权利,连带呆在家里的权利。
他们呆在家里做什么呢?
他们低声说话;他们低垂眼睛;他们干活。他们弃绝人世、城市、肉欲、欢乐、虚荣、骄傲、利益。他们穿粗呢或粗布衣。他们都不拥有任何财产。入院的人由富变穷。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了大家。所谓贵族、绅士和老爷的人,和农民一律平等。人人的修行室都是一样的。人人都要削发,穿同样的道袍,吃同样的黑面包,睡同样的草垫,死在同样的灰堆上。背着同样的袋,腰扎同样的绳。如果规定赤脚走路,人人便都跣足走路。里面可能有个亲王,亲王也和别人有同样的影子。再没有称衔。连家族称号也消失了。他们只用名字。洗礼的名字一律平等,人人都得对之屈膝。他们消除了骨肉之亲,在修道院里建立起精神之亲。所有的人都是他们的亲人。他们救助穷人,护理病人。他们选出共同服从的人。他们以兄弟相称。
您止住我,大声说:“这正是理想的修道院!”
只要有那样的修道院,就应该引起我的重视。
因此,在上一卷中,我尊敬地谈论一座修道院。除开中世纪,除开亚洲,暂且不谈历史和政治问题,从纯粹哲理的观点看,撇开剑拔弩张的论战手段,只要修道院绝对坚持自愿,只关着同意入院的人,我就始终以严肃认真的态度,有时还以尊敬的态度看待修会。凡是有团体的地方,就有村镇;凡是有村镇的地方,就有权利。修道院是平等、博爱观念的产物。噢!自由多么伟大!转换多么壮丽!自由足以把修道院改变成共和国。
继续谈下去。
但是这些男人,或者这些女人,呆在这四堵墙里面,穿着棕色粗呢袍子,他们是平等的,互称兄弟;这很好;可是他们还做别的事吗?
是的。
做什么?
他们注视幽冥,双膝跪下,双手合掌。
这意味着什么?
五、祈祷
他们祈祷。
祈祷谁?
天主。
祈祷天主,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之外有无限吗?这无限是一体、内在的、永恒的吗?既然是无限,就必然是物质的吗?如果物质缺乏了,无限就终止吗?既然是无限,就必然有智慧吗?如果智慧缺乏了,无限就结束吗?既然我们只能赋予自身以存在的观念,这无限能在我们身上唤起本质的观念吗?换句话说,无限是绝对,而我们是相对吗?
我们之外有无限,与此同时,我们身内就没有无限吗?这两个无限(多么可怕的复数啊!)不是重叠吗?是否可以说,第二个无限是在第一个无限的下面吗?它不是另一个无限的镜子、反映、回声、共有一个中心的深渊吗?这第二个无限也有智慧吗?它有思想吗?它会爱吗?它有愿望吗?如果两个无限都有智慧,它们每一个都有意愿的本原吗?在上面的无限中有一个自我,正如下面的无限有一个自我吗?下面的自我是灵魂;上面的自我是天主。
通过思想,将下面的无限和上面的无限接触,这就叫做祈祷。
决不要抽走人类精神的任何东西;取消是坏事。必须改革和改变。人的某些能力趋向未知;如思想、沉思、祈祷。未知是个海洋。良心是什么?这是未知的罗盘。思想、沉思、祈祷;这是巨大而神秘的光芒。让我们尊重它们。心灵发出的这些辉煌的照射投向哪里?投向黑暗;也就是投向光明。
民主的伟大,这是什么也不否认,对人类的一切都不否认。在人权旁边,至少在人权之外,还有心灵的权利。
摧毁狂热,尊重无限,这是法则。我们不要限于匍匐在造物之树下面,瞻仰挂满繁星的巨大树枝。我们有一个责任:为人类灵魂而努力,捍卫神秘,反对奇迹,崇拜不可知而抛弃荒诞,在不可解释的事实方面,只接受必然,净化信仰,排除宗教上面的迷信;清除天主周围的败类。
六、祈祷的绝对善
至于祈祷方式,只要真诚,都是好的。把你的书翻过来,那就处在无限中。
我们知道,有一种哲学否认无限。也有一种哲学否认太阳;按病理学分类,这种哲学叫失明。
创造出一种我们的真理之源中所没有的感觉,这是盲人的一种出色把握。
奇怪的是,这种摸索哲学,面对注视天主的哲学,采取的是高傲、超然和怜悯的神态。似乎听到了一只鼹鼠在叫:“他们用太阳来炫耀,真叫我可怜!”
我们知道,有一些著名的、能干的无神论者。说实话,他们被自身的能力拉回到真实中来,并不肯定是无神论者,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定义问题,无论如何,即令他们不信天主,作为有才智的人,他们证实了天主存在。
我们把他们作为哲学家来致敬,同时无情对待他们的哲学。
继续议论下去。
也有值得赞叹的,就是空话连篇,易如反掌。北方有一个思辨学派,笼罩在雾蒙蒙中,以为用意志一词取代力量一词,在人的悟性上进行了一场革命。
说“植物愿意”,而不说“植物生长”;如果加上一句“宇宙愿意”,那就确实丰富了。为什么?因为从中可以得出:植物愿意,它就有一个自我;宇宙愿意,它就有一个天主。
至于我们,我们和这个学派相反,决不排除先天的知识,这个学派接受的植物中有意志,在我们看来,较之它所否认的宇宙中有意志,更难令人接受。
否认无限的意志,也就是天主,亦即等于否认无限。我们已经阐明过了。
否认无限直接导致虚无主义。一切变成了“一个精神概念”。
同虚无主义就没有什么可讨论的了。因为虚无主义必然怀疑对话者存在,连自身存在也不能肯定。
从它的观点看,可能它自身也是一种“精神要领”。
不过,它没有看到,只要说出这个词:“精神”,他就一古脑儿接受它否认的一切。
总之,一种将一切归结为单音字“无”的哲学,在思想上是无路可走的。
对于“无”,只有一个回答:“有。”
虚无主义是没有意义的。
没有什么虚无。零并不存在。一切就是某样东西。无,即什么也不是。
人生存有赖于肯定,超过有赖于面包。
观察和指出,这还不够。哲学应该是一种力量;它应以改善人为努力方向和结果。苏格拉底应当进入亚当体内,生育出马尔库斯-欧雷利乌斯[5];换句话说,就是把享乐的人变成明智的人。把伊甸园变成书院。科学应该是一种补药。享受是多么可悲的目的,多么微不足道的志向!粗鲁的人要享受。思想,这是心灵的真正胜利。让思想给人解渴,将天主的概念当作琼浆玉液提供给大家,让良心和科学结成兄弟,通过这种神秘的对照,使他们成为正义的人,这就是真正哲学的职能。道德是真理的充分发展。瞻仰导致行动。绝对应该是可行的。理想对人的精神必须是可以呼吸的,可饮可食的。理想有权利说:“拿去吧,这是我的肉,这是我的血。”智慧是一种圣餐。正是在这种条件下,智慧才不再是对科学无结果的爱,变成人类惟一和至上的联结方式,并从哲学升华为宗教。
哲学不应是建筑在神秘之上的普通的突出部分,以便自由自在地观察神秘,除了满足好奇,没有别的结果。
以后有机会再来发挥我们的思想,我们只限于说,如果没有信仰和爱这两种动力,这两种力量,我们就不能理解人作为出发点,进步作为目的。
进步是目的;理想是典范。
理想、绝对、完美、无限;这是同义词。
七、责备要谨慎
历史和哲学有永恒的责任,同时这又是普通的责任;抨击大祭司该亚法[6]、法官德拉孔[7]、立法官特里马西翁[8]、皇帝提拜尔[9];这是清楚、直接、明晰的,没有任何晦涩之处。但是,离群索居的权利,即使有不利和弊端,也要得到确认和宽待。聚居苦修是人类的一个问题。
提起修道院,这既谬误又无邪,既迷误又有善意,既无知又忠诚,既受折磨,又殉难得道的地方,几乎总要又说是,又说不。
一个修道院,这是一个矛盾体。目的是得救;方法是牺牲。修道院,这是以最高的献身为结果的最高的自私。
弃位是为了统治,好像是修道制的格言。
在修道院,受苦是为了享乐。从死神那里换取一张期票。以尘世的黑夜贴现上天的光明。在修道院,因生前赠与进入天堂,才接受地狱生活。
戴上面纱,穿上道袍,是以永生来支付的自杀。
对这样一个话题,我们觉得嘲笑不合时宜。不管好坏,其中一切都是严肃的。
正义的人皱起了眉头,但决不会苦笑。我们懂得愤怒,可是不懂得邪恶。
八、信仰,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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