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7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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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他咕哝道,还半睡半醒,“我在这儿下车。”
随后,他完全醒了,记忆逐渐清醒过来,他想起姑婆和十个路易,他要汇报马里于斯的所作所为。这使他笑了起来。
他也许已不在车里了,他想,一面重新扣好军服上衣。他可能已在普瓦西下车;他可能已在特里埃尔下车;如果他没在默朗下车,他可能已在芒特下车,除非他在罗尔布瓦兹下车,或者一直到帕西,换车往左到埃弗雷,或者往右到拉罗什-居伊荣。你紧追不舍吧,姑婆。见鬼,我给这个老太婆写什么呢?
这当儿,一条黑长裤从上层车厢下来,出现在下层车厢的窗口。
“会是马里于斯吗?”中尉说。
正是马里于斯。
车下有一个农村小姑娘混在马和车夫中间,向旅客兜售花卉。“买束鲜花送给您的太太吧,”她叫道。
马里于斯走近她,买下她篮子里最好看的鲜花。
“这一下,”泰奥杜尔跳下车来说,“可挑起了我的劲头。见鬼,他把这束鲜花献给谁呢?这束花那么好看,可要送给一个艳若桃李的女子呢。我想看看她。”
现在他不是出于委托,而是出于个人的好奇,就像群犬为自身捕猎一样,他开始跟踪马里于斯。
马里于斯根本没有注意泰奥杜尔。一些风雅的女人从驿车上下来;他不看她们。他好像不看周围。
“他真是痴情!”泰奥杜尔心想。
马里于斯走向教堂。
“妙极了!”泰奥杜尔寻思。“教堂!不错。约会加点弥撒作调料,是最好不过了。越过仁慈的天主送去秋波,没有什么更美妙了。”
马里于斯来到教堂,没有进去,而是绕到大殿的后面。他消失在半圆形后殿的墙垛角后。
“约会地点在外面,”泰奥杜尔说。“让我们看看那个小姑娘。”
他踮起靴尖,朝马里于斯拐过去的墙角走去。
到了那里,他吃惊地站住了。
马里于斯双手捧住额头,跪在一个墓穴的草丛中。他剥下一片片花瓣。墓穴一端突出的地方表明是坟头,有一根黑色的木十字架,白色的字写着这个名字:“上校蓬梅西男爵”。传来马里于斯的呜咽声。
小姑娘是一座坟。
八、大理石对花岗岩
马里于斯第一次离开巴黎,就是来这里。每次吉尔诺曼先生说:“他在外面过夜,”他是回到这里。
泰奥杜尔意外撞上一座坟,绝对困惑不解;他感到一种古怪的不快,无法分析,怎么把敬重一座坟同敬重一个上校结合起来。他退走了,让马里于斯独自呆在墓园中,退走是遵守纪律。死者戴着大肩章出现在他眼前,他几乎要行个军礼。他不知道如何给姑婆写信,便打定主意索性不写;如果不是出于常见的鬼使神差,维尔农的这一场面几乎立即会在巴黎引起反响,泰奥杜尔发现了马里于斯的敬爱行为,大概也不会产生什么后果。
马里于斯第三天一大早从维尔农回到外祖父家,因在驿车上度过两夜而疲惫了,感到需要去学一小时游泳来弥补睡眠,便迅速上楼到他的房间,只来得及脱下旅行的礼服和挂在脖子上的黑带子,好赶往浴场。
吉尔诺曼先生像所有身体硬朗的老人,很早起床,听到了马里于斯回家,匆匆上楼,尽他的老腿最快的速度,爬上通到马里于斯所住阁楼的楼梯,想拥抱他一下,拥抱时问问他,想知道他到哪里去。
但年轻人下楼的时间比八旬老人上楼的时间少,当吉尔诺曼老爹走进阁楼时,马里于斯已经不在了。
床没有翻乱,床上随便摊着礼服和黑带子。
“我有这些更好,”吉尔诺曼先生说。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客厅,吉尔诺曼大小姐已经坐在那里,绣着车轮图案。
他得意洋洋地进来。
吉尔诺曼先生一手拿着礼服,另一只手拿着黑带子,叫道:
“胜利啦!我们就要摸到秘密!就要知道底细!摸到这个滑头小子的风流韵事!掌握浪漫故事。我拿到了肖像!”
确实,一只黑色驴皮盒很像一枚勋章,挂在带子上面。
老人拿着这只盒子,注视了一会儿,没有打开,神态像一个可怜的饿鬼,看着一顿可能为他准备的丰盛晚餐,从他鼻子底下端走,于是混杂了高兴、快乐和愤怒。
“里面显然是一幅肖像。我在行。贴胸带着。他们多蠢呀!多可恶的放荡女人,真要叫人发抖!今日的年轻人趣味这样恶劣!”
“看一看吧,父亲,”老姑娘说。
一按弹簧,盒子打开了。他们只找到一张仔细折叠好的纸。
“老一套,”吉尔诺曼先生哈哈大笑说。“我知道这是什么。一封情书!”
“啊!我们来看看!”姨妈说。
她戴上眼镜。他们打开纸,看到:
“我儿亲阅: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封我为男爵。既然复辟王朝否认我这个以鲜血获得的称号,我儿则可承袭。无疑他会当之无愧。”
父女二人的感觉难以言传。他们觉得冰凉,仿佛被死人的头吹了一口气似的。他们没有交换过一句话。只是吉尔诺曼低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那个操刀手的笔迹。”
姨妈审视这张纸,翻过来覆过去看,然后放回盒子里。
这时,一个长方形的蓝纸小包,从礼服的一只口袋里掉下来。这是马里于斯的一百张名片。她递给了吉尔诺曼先生,他看到:“马里于斯·蓬梅西男爵”。
老人打铃。尼科莱特来了。吉尔诺曼拿起带子、盒子和礼服,统统扔到客厅当中的地上,说道:
“把这些破烂拿走。”
一小时在死寂中过去了。老人和老姑娘背对背坐着,各自想心思,也许想的是同一件事。过了一小时,吉尔诺曼姨妈说:
“真够瞧的!”
不久,马里于斯出现了。他回来了。甚至还没有越过客厅的门,他就看到外祖父手里拿着他的一张名片,外祖父一看到他,便带着有产者嘲弄人、压倒人的高傲神态叫道:
“嘿!嘿!嘿!嘿!嘿!现在你是男爵了。我祝贺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里于斯微微红了脸,回答道:
“意思是说,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吉尔诺曼先生不笑了,严厉地说:
“你的父亲是我。”
“我的父亲,”马里于斯低垂眼睛,神态严峻,“这是一个平凡而勇敢的人,为共和国和法国辉煌地效过力,他在人类经历过的最伟大的时期表现出色,他在军营中生活了四分之一世纪,白天在枪林弹雨下,黑夜在雪地里、烂泥里、雨水中,他夺过两面军旗,受过二十次伤,死后被人遗忘、抛弃,他只有一个错,就是太爱两个忘恩负义的人,他的国家和我!”
这超过了吉尔诺曼先生能容忍听到的限度。听到“共和国”这个词,他站了起来,或者说得准确点,直挺挺地站着。马里于斯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在老保王派的脸上产生风箱在热炭上吹气的效果。他从阴沉变成通红,从紫红变成火烧火燎似的。
“马里于斯!”他嚷道。“可恶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什么东西!我不想知道!我压根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他!但我所知的是,那些人全是无耻之徒!都是无赖、杀人犯、戴红帽子、盗贼!我说都是!我说都是!我都不认识!我说都是!你听见吗,马里于斯!你看清了,你是什么男爵,就像我的拖鞋一样!这都是给罗伯斯比尔效过力的强盗!都是给波—拿—巴效过力的强盗!都是出卖、出卖、出卖了他们合法的国王的逆种!都是在滑铁卢战场上,面对普鲁士人和英国人逃命的懦夫!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如果令尊大人也在里面,我就不知道了,我很遗憾,活该,恕敝人直言!”
现在轮到马里于斯成了炭火,而吉尔诺曼先生是风箱。马里于斯浑身发抖,不知所措,头脑火热。他是看着人把自己的圣饼乱扔的教士,看着行人往自己的偶像吐痰的苦行僧。他不能容忍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话而不受惩罚。但怎么办呢?他的父亲刚被踩在脚下,而且当着他的面被践踏,被谁?被他的外祖父。怎样才能为这个报仇而不冒犯另一个呢?他不能侮辱他的外祖父,他同样不能不为父亲报仇。一方面是神圣的坟墓,另一方面是苍苍白发。这一切在他脑袋里翻腾,他一时像喝醉了一样踉踉跄跄;他抬起头来,凝视着老外公,用雷鸣般的声音喊道:
“打倒波旁王室,还有路易十八这头肥猪!”
路易十八死了四年,但这对他来说是一样的。
老人的脸本来是通红的,猛然间变得比他的头发还白。他转向放在壁炉上的德·贝里公爵的胸像,庄重得出奇地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他慢慢地,一言不发地,两次从壁炉走到窗口,又从窗口走到壁炉,穿过整个大厅,就像一尊石像走路,踩得地板嘎吱响。到第二次时,他俯身对着面对冲突像老绵羊一样惊呆的女儿,带着近乎平静的微笑对她说:
“一位像先生那样的男爵和一个像我那样的市民,不能呆在同一个屋顶下。”
突然,他挺起身来,苍白,颤抖,可怕,由于愤怒的骇人辐射,额角胀大了,他向马里于斯伸出手臂,喊道:
“滚出去。”
马里于斯离开了家。
翌日,吉尔诺曼先生对女儿说:
“您每隔半年给这个吸血鬼寄去六十皮斯托尔[34],再也不要对我提起他。”
他还有无穷的怒火无处发泄,也不知怎么办,在三个多月里继续称女儿为您。
马里于斯也愤怒地走了。应该指出,有一个情况更加激怒了他。总是有这种小小的不幸使家庭风波变得更加复杂。虽然说到底错误没有增加,怨恨却增加了。尼科莱特按照外祖父的吩咐,匆匆地把马里于斯的“破烂”拿回他的房间,却没有发觉,可能把放着上校遗书的黑驴皮盒掉在阁楼幽暗的楼梯上。这张纸和圆盒都找不到了。马里于斯确信,他从那天起所称的那位“吉尔诺曼先生”,把“他父亲的遗嘱”扔到火里了。他背得出上校所写的几行字,因此,什么也没有丢掉。纸、字迹,这神圣的遗物,一切都藏在他心里。别人奈何得了吗?
马里于斯走了,没说他去哪里,也不知他去哪里,带着三十法郎,他的怀表,旅行包里放着几件衣服。他登上一辆出租马车,按时计费,随意朝拉丁区驶去。
马里于斯后来怎样呢?
[1]德索尔于1818年12月至1819年11月出任内阁总理大臣;德卡兹任内政大臣;德泽尔任司法大臣。
[2]“须更换土壤,温室、屋子也换过”玩弄谐音,意为“须更换德索尔,德泽尔、德卡兹也换过”。
[3]这三人都是贵族院议员,他们的名字连成句子,意为“达玛杀死古维荣·圣西尔”。
[4]《一切都会好》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革命歌曲,这里将“达官贵人”改成“波拿巴分子”。
[5]福阿代斯是帝国时期的司法官,因债务被巴斯蒂德和若西翁杀害,这一案件引起很大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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