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8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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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项链事件,路易十六时期,罗昂红衣主教想讨好王后,在拉莫特-瓦鲁亚伯爵夫人的怂恿下买了一副钻石项链,弄巧成拙,伯爵夫人被判杖刑和打烙印,关进监狱。
[7]沃贝尼埃夫人即杜巴里夫人。她的教父让·杜巴里是她的大伯父,他和黎世留元帅共同斡旋,使她成为国王的情妇。
[8]瓦鲁亚是法国卡佩王室的一支(从1328年至1589年)。
[9]去掉前缀,意为上绞刑。
[10]苏朗日·博丹(1774—1846),法国一个园艺学派的创始人。
[11]赫德逊·劳(1769—1844),英国将军,负责看守拿破仑。
[12]弗拉米尼努斯,古罗马将军,卒于公元前175年。公元前197年任执政官,最后打败汉尼拔。
[13]圣乔治节在4月23日,是蓬梅西的本名节。
[14]拉丁文,愿他们安息。
[15]法国大革命时期,神职人员必须宣誓遵守新宪法。
[16]特雷斯塔荣,雅克·杜蓬的绰号,在尼姆实行白色恐怖的主谋之一。
[17]拉丁文,圣徒的辩护士。
[18]拉丁文,名义。
[19]伯尼奥(1761—1835),在帝国时期是高级官员,归顺复辟王朝。
[20]德·龙格维尔公爵夫人(1619—1679),德·舍弗勒兹公爵夫人(1600—1679),参加投石党人运动,反对首相。
[21]篡位者,指拿破仑。
[22]马图扎莱姆,意为老寿星,据《旧约》,他活了969岁;埃皮梅尼得斯,公元前希腊哲学家,据传他在山洞里睡了五十七年。
[23]司卡班,莫里哀的喜剧《司卡班的诡计》的主人公,是个爱捉弄主人的仆人。
[24]马坦维尔(1776—1830),极端保王派,《白旗报》创办者。
[25]菲叶维,极端保王派,平庸的小说家。
[26]阿吉埃,起先是保王派,从一八二四年起,在议会中成为中间派首领。
[27]柯尔奈,《法兰西报》的主编。
[28]1815年7月8日,路易十八第二次返回巴黎,无双议院迫害拿破仑部下;1816年9月5日,解散无双议院。
[29]布维纳战役,1214年7月27日,法国国王奥古斯特在北部的布维纳,打败日耳曼皇帝奥托四世。
[30]圣会,建立于1801年,1809年取消,1814年重建,被看成是政府的秘密组织,1830年解散。
[31]雅各派,英国1688年革命后,继续拥护雅各二世和斯图亚特王朝的人,称为雅各派。
[32]卡尔图什(1693—1721),法国匪首。
[33]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奉天后之命看守被变成小母牛的伊娥。他睡觉时闭五十只眼睛,睁五十只眼睛。
[34]皮斯托尔,法国古币,皮斯托尔相当于10利佛尔。
第四卷
ABC之友社
一、几乎青史留名的团体
那个时期表面上风平浪静,却隐约掠过革命的颤栗。空中吹拂着来自八九年和九二年深处的气息。青年一代,请允许我们用这个字眼,正在变化。人们几乎毫不觉察,就在时代本身的推动下改变了。在钟表面上行走的针,也在人心中行走。每个人都迈出需要迈出的前进步伐。保王派变成了自由派,自由派变成了民主派。
这就像一股涨潮,其中千回百转;回潮的本质,就是融合;由此,非常古怪的思想结合在一起;人们同时崇拜拿破仑和自由。我们这里是叙述历史。这是当时的幻景。各种观点经过各种阶段。伏尔泰的保王主义,这一古怪的变种,有过同样古怪的对称物,就是波拿巴的自由主义。
其他思想团体较为严肃。有的探讨原理,有的看重权利。有的热衷绝对,有的隐约看到无穷无尽的成就;“绝对”以自身的严格,把精神推向天穹,使之在无限中飘浮。什么也不如信条使人产生梦想。什么也不如梦想能产生未来。今日的乌托邦,明天就骨肉成形。
过激的观点有双重背景。秘密教义的开端威胁着“既存秩序”,显得可疑而诡秘。这是最为革命的标志。当权者的内心想法,同人民的秘密想法在坑道里相逢。起义的酝酿与政变的预谋相配合。
当时,法国还没有德国道德团[1]和意大利烧炭党那样庞大的地下组织;但到处暗中的挖掘在蔓延。库古德社[2]在埃克斯酝酿起来;在巴黎的这类团体中,有一个ABC之友社。
ABC之友是什么组织?这个团体表面的宗旨是教育孩子,实际上要改变人。
他们自称ABC之友。Abaissé[3]就是人民。他们想复兴人民。对这种双关语,要是嘲笑就错了。双关语有时在政治上是严肃的;证明是,Castratus
ad
castra[4],这就使纳尔雷斯当上将军;证明是,Barbari
et
Barberini[5];证明是,Fueros
y
fuegos[6];证明是,Tu
es
Petrus
et
super
hanc
petram,[7]等等。
ABC之友人数不多。这是一个萌芽状态的秘密会社;我们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小集团,如果小集团导致出英雄的话。他们在巴黎聚集在两个地方,其一靠近菜市场,在一个名叫柯兰特的小酒馆里,后文还会提及,其二靠近先贤祠,在圣米歇尔广场一个名叫穆赞的小咖啡馆里,这个咖啡馆今日已经拆毁;第一个聚会地与工人接近,第二个与大学生接近。
ABC之友习惯在穆赞咖啡馆的后厅秘密聚会。这个厅离店堂很远,两边有一条长走廊相通,有两扇窗和一个出口,一条暗梯通到格雷小巷。大家在那里抽烟、喝酒、打牌、说笑。大声谈论一切,小声议论别的事。墙上挂着一幅共和国时期的法国旧地图,这足以引起警察的警觉。
大半的ABC之友是大学生,他们和某些工人意气相投。这是几个主要人物的名字。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是历史人物:昂若拉、孔布费尔、让·普鲁维尔、弗伊、库费拉克、巴奥雷尔、莱格尔、若利、格朗泰尔。
这些年轻人之间由于亲如手足,像组成一个大家庭。莱格尔除外,所有的人都是南方人。
这个团体引人瞩目。它已经消失在我们身后的无底深渊中。故事叙述至此,在读者看到一场壮举之前,也许有必要把亮光投射到这些年轻人身上。
昂若拉,上文第一个提到的名字,后文读者就会知道原因了,是个富有的独生子。
昂若拉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也能发出狮吼。他像天使一样俊美。这是粗野的安蒂诺乌斯[8]。看到他沉思眼神的反光,可以说他前世就经历过革命的可怕变故。他像一个见证人,继承了革命传统。他知道大事件的所有小细节。他有教皇和武士的天性,在一个青年人身上,这是很古怪的。他是主祭兼斗士;从当前来看,他是民主的战士;从超越现代运动的观点来看,他是宣扬理想的教士。他目光深邃,眼皮有点红,下嘴唇很厚,动辄做出蔑视的表示,仰视阔步。天庭饱满,仿佛天宇寥廓。就像本世纪初和上世纪末有些年轻人很早出名一样,他的青春如同少女身上那样,异常鲜艳夺目,虽然也有苍白的时候。他已经成年,却仿佛还是孩子。二十二岁显得只有十七岁。他很庄重,好像不知道世上有所谓的女人。他只有一种激情,就是争取权利,只有一种思想,就是推翻障碍。在阿文蒂诺山上会是格拉库斯,[9]在国民公会里会是圣鞠斯特。他几乎看不到玫瑰,他不知道春天,他不听鸟儿唱歌;爱瓦德奈[10]袒露的酥胸,也不会令他比阿里斯托吉通更激动;对他来说,就像哈尔莫狄乌斯,[11]鲜花最好用来掩藏利剑。快乐时他仍然是严肃的。对凡是不属于共和国的东西,他都圣洁地垂下眼睛。他钟情于自由女神的大理石像。他的语言慷慨激昂,像圣歌一样令人颤动。他会意想不到地张开翅膀。哪个多情女子去纠缠他,那就倒霉了!如果康布雷广场或圣让-德-博韦街有哪个女工,看到这张逃学的中学生面孔,这副少年侍从的模样,这金黄色的长睫毛,这对蓝眼睛,这风中的满头乱发,这红艳艳的脸颊,这鲜艳的嘴唇,这美丽的牙齿,垂涎这片朝霞,想在昂若拉身边卖弄姿色,他惊人而可怕的一瞥就会猝然向她露出深渊,教会她不要把博马舍笔下风流的薛吕班同埃泽希尔[12]可怕的薛吕班混为一谈。
昂若拉代表革命的逻辑,在他旁边,孔布费尔代表哲学。在革命的逻辑和革命的哲学之间,不同在于,逻辑能作出战争的结论,而哲学只能导致和平。孔布费尔补充并修正昂若拉。他没有那么高,却更宽。他希望把总体思想的广泛原则灌输到人们的头脑中;他常说:革命,但要文明;在陡峭的高山周围,他展开广阔的蓝色地平线。因此,在孔布费尔的所有观点中,有可以理解和切实可行的东西。孔布费尔的革命,比昂若拉的好理解。昂若拉表达了革命的神圣权利,而孔布费尔表达的是自然的权利。前者与罗伯斯比尔相联系;后者接近孔多塞。孔布费尔对大众的生活,比昂若拉体验要多。这两个年轻人若能青史留名,一个会是义人,另一个会是贤人。昂若拉更有男子气概,孔布费尔更有人情味。Homo
et
Vir[13],他们的细微差别确实就在这里。孔布费尔由于天性纯洁而温和,正像昂若拉严厉。他喜欢公民这个词,但他更喜欢人这个词。他喜欢像西班牙人那样说:Hombre[14]。他什么都看,上剧院,听公共课,从阿拉戈[15]那里知道光的极化,热衷于若弗罗瓦·圣伊莱尔[16]的课,听他解释外颈动脉和内颈动脉的两种功能,一管面部,一管脑子;他了解并注视科学的一步步发展,对比圣西门和傅立叶,解读象形文字,砸碎找到的石子,推测地质,凭记忆绘出蚕蛾,指出学士院词典中的法文错误,研究普伊泽居尔和德勒兹[17],决不断言,甚至不肯定显灵,什么也不否认,包括鬼魂,翻阅《通报》合订本,爱思索。他宣称,未来掌握在教师手中,而且他专注于教育问题。他希望社会不懈地致力于知识和道德水平的提高、科学的兑现、思想的传播、青年智慧的增长,他担心当前教学方法的贫乏,文学观点囿于所谓古典的两三个世纪而显得单薄,官方学究的专断教条,经院的偏见和陈规,这一切最终把我们的学校变成牡蛎的人工培殖场。他学识渊博,讲究语言纯粹,精确,懂得多种科技,刻苦钻研,同时善于思索,像他的朋友所说的“到了异想天开的程度”。他相信所有这些梦想:铁路、无痛手术、暗室定影、电报、控制气球方向。另外,他并不畏惧迷信、专制和偏见在到处建造的反对人类的堡垒。有的人认为,科学最终要扭转局面,他属于这种人。昂若拉是个领袖,孔布费尔是个向导。大家愿意跟随前者战斗,而与后者一起前进。并非孔布费尔不能战斗,他并不拒绝同障碍肉搏,用武力进攻和爆破夺取;不过要通过教育原理和颁布积极的法规,逐渐使人类与命运相协调,他更喜欢这样;在两种光明中,他更倾向阳光普照,而不是点火。火灾无疑能照亮一片,但是为什么不等到日出呢?火山能照亮,可是黎明照得更亮。孔布费尔也许更喜欢美的洁白,而不是崇高的光芒。被烟挡住的光亮,以暴力换取的进步,只能满足一半这个温和而严肃的人。一个民族坠入真理中,像九三年那样,使他害怕;但停滞不前更令他讨厌,他感到那里有恶臭和死亡;总之,他更爱浪花而不是瘴气,他更爱急流而不是污水坑,更爱尼亚加拉瀑布而不是鹰山湖。概言之,他既不想休息,也不想匆促。正当他的闹闹嚷嚷的朋友们很有骑士风度地爱上“绝对”,崇尚并呼唤辉煌的革命冒险时,孔布费尔却倾向于让进步来行动,这是温和的进步,或许冷漠,但是纯洁;按部就班,可是无可指摘;不愠不火,可是不可动摇。孔布费尔宁肯跪下并合十双手,为了让未来纯洁无疵地到来,决不搅乱各民族向善的无限进展。“必须让善清白无瑕,”他不断地重复说。确实,如果说革命的伟大,就是凝视光辉夺目的理想,越过雷电飞往那里,爪中抓住血与火,那么,进步的美就是白玉无瑕;华盛顿代表这一个,丹东体现另一个,两者的不同就在于,一个是长着天鹅翅膀的天使,另一个是长着鹰翅膀的天使。
普鲁维尔与孔布费尔的差异更要温和些。他出于暂时的小小任性,自称若望;这种任性融合了一场强大而深刻的运动,对中世纪非常必要的研究由此而来。普鲁维尔多情,种了一盆花,吹笛子,做诗,热爱百姓,同情妇女,为儿童洒泪,把相信未来和天主混在一起,谴责革命让一颗最美的头,即安德烈·谢尼埃[18]的头落地。他的声音平时很柔和,会突然变得雄壮有力。他是文人,非常博学,几乎是东方学家。尤其是他善良;他做诗喜欢恢宏,对于了解善良与伟大相通的人来说,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他懂意大利文、拉丁文、希腊文和希伯来文;他这些学识只用来读四个诗人的作品:但丁、尤维纳利斯、埃斯库罗斯和以赛亚。在法文方面,他喜欢高乃依超过拉辛,喜欢多比涅超过高乃依。他喜欢漫步在野燕麦和矢车菊的田野里,几乎同样关心云彩和事件。他的精神有两种态度,一种对人,另一种对天主;他研究或者静观。整个白天他钻研社会问题:工资、资本、信贷、婚姻、宗教、思想自由、爱好自由、教育、刑罚、贫困、结社、所有制、生产和分配、以黑暗覆盖住芸芸众生的底层之谜;晚上,他观察星球这些巨大的天体。他像昂若拉一样,是富有的独生子。他说话柔声细气,低垂着头,耷拉眼睛,局促不安地微笑,很不自在,样子笨拙,动辄脸红,非常腼腆。他却英勇无畏。
弗伊是个扇子工人,无父无母,艰难地一天只挣三法郎,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解放世界。他还关心一件事,就是自我受教育;他也称作自我解放。他通过自学,学会读书写字;他所知道的,全是独自学到的。弗伊心地豪爽,胸襟宽广。这个孤儿却收养了各民族。他没有母亲,就思念祖国。他不希望世上有人没有祖国。他带着对民众深深的崇敬,在自己心中孕育了我们今日所谓的“民族意识”。他学习历史是专门为了表示愤怒,首先要了解情况。这个乌托邦青年社团尤其关注法国,他却代表关注国外。他的特长是了解希腊、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意大利。他以理所当然的执著,不断地说出这些名字,不管场合是否合适。土耳其对克里特岛和特萨利亚的侵犯,俄国对华沙的侵犯,奥地利对威尼斯的侵犯,使他气愤填膺。其中,一七七二年的大暴行,[19]令他激愤不已。愤怒中的真情实感,是最有威力的雄辩,他的雄辩就属于这一类。他滔滔不绝地谈论一七七二年这个卑劣的年头,被出卖的高尚而勇敢的人民,三国共同犯下的罪行,卑鄙的阴谋诡计,这已成为可怕地消灭别国的范例和模式,此后,落到了好几个高尚民族的头上,可以说,勾销了它们的出生证。现代社会的一切谋害罪,都是从瓜分波兰派生出来的。瓜分波兰已成为定理,当今一切政治丑行都是它的推论。一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独裁者、不讲信义的人,ne
varietur[20],不瞄准、认可、签字画押,要瓜分波兰。当查阅现代关于出卖的档案时,首先出现的是这一件。维也纳会议[21]先参阅了这一罪行,才完成自己的罪行。一七七二年吹响围住猎物的号角,一八一五年则是分赃。这就是弗伊习惯述说的内容。这个可怜的工人成为正义的保护者,正义作为回报,使他变得伟大。这是因为正义中确实有永恒。华沙已不可能是鞑靼人的城市,正如威尼斯不可能是条顿人的城市。那些国王只能劳而无功,丧失名誉。沉没的祖国迟早会浮出表面,重新出现。希腊重新变成希腊;意大利重新变成意大利。伸张正义,反对暴行,会永远坚持下去。掠夺一国人民,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一笔勾销。这种倒行逆施,决没有前途。不能像去掉一条手帕的商标一样,抹掉一个国家的名称。
库费拉克有个父亲,人称德·库费拉克先生。复辟时期的资产阶级对待贵族的一个错误观念,就是相信表示贵族的“德”字。众所周知,这个“德”字毫无意义。但《密涅瓦》刊行时代的资产者,过分重视这个可怜的“德”字,认为必须取消。德·肖弗兰先生改称为肖弗兰先生,德·柯马丹先生改称为柯马丹先生,德·贡斯当·德·勒贝克先生改称为本雅曼·贡斯当先生,德·拉法耶特先生改称为拉法耶特先生。库费拉克不愿落后,干脆自称为库费拉克。
关于库费拉克,几乎可以强调这点,另外只消说:欲知库费拉克,请看上文的托洛米耶斯。
库费拉克确实有一种青春活力,可以称为机灵鬼的美。稍后,就会像小猫的可爱一样消失,如果是两只脚的,这种优雅通往布尔乔亚,如果是四只脚的,就通往雄猫。
这种机灵,一代代入过学,相继征召入伍的青年,互相传递,quasi
cursores,[22]几乎不变;就像上文所指出的,一八二八年不管谁听过库费拉克讲话,都会以为听到托洛米耶斯在一八一七年讲话。只不过库费拉克是个耿直的小伙子。表面看两个人都同样机灵,但差异很大。他们身上潜在的人性截然不同。托洛米耶斯身上是个检察官,而库费拉克身上是个勇士。
昂若拉是首领,孔布费尔是向导,库费拉克是中心。其他人发出更多的光,而他发出更多的热量;事实是,他具有一个中心的所有品质,即圆形和辐射。
巴奥雷尔在一八三二年六月,年轻的拉勒芒出殡时,发生的流血骚乱中出现过。
巴奥雷尔脾气好,教养差,正直,挥霍无度,倒也慷慨大方,喜欢乱说,倒也滔滔不绝,大胆无畏,倒也厚皮涎脸;当魔鬼最好不过;背心式样大胆,观点是红色的;爱大吵大闹,就是说只喜欢争吵,如果还不是起义的话,只喜欢起义,如果还不是革命的话;随时准备打碎一块玻璃,然后起出一条街道的石块,然后捣毁政府,看看效果如何;他是第十一年的大学生。他嗅一嗅法律,但又不学法律。他以“永远不做律师”作为座右铭,以一只床头柜做他的纹章,里面能看到方形便帽。每次他经过法律学校,次数虽很少,他便扣好礼服,当时还没有发明短大衣,他采取的是卫生措施。他谈起学校大门时说:多么漂亮的老头啊!谈起德尔万库先生时说:多么像样的纪念性建筑啊!他从课本里看到作曲题材,从教授身上看到嘲弄机会。他什么事也不干,吃着一大笔生活费,约有三千法郎。他的双亲是农民,他懂得向他们反复表示做儿子的尊敬。
他这样说到他们:这是农民,而不是资产者;正因如此,他们很聪明。
巴奥雷尔是个任性的人,在好几家咖啡馆走动;别人有习惯,而他没有。他逛来逛去。漂泊是人的特点,闲逛是巴黎人的特点。其实,他比表面更有洞察力,更有思想。
他在ABC之友和其他还未成形的团体中起纽结作用,这些团体稍后还要描绘。
在这个年轻人的聚会场所中,有一个秃顶成员。
德·阿瓦雷侯爵在路易十八出逃流亡那天,帮国王登上一辆出租马车,路易十八便封他为公爵。侯爵叙述,当一八一四年国王返回法国,在加来登陆时,有一个人递给国王一份陈情表。“您有什么要求?”国王问。“陛下,要一个驿站。”“您叫什么名字?”“鹰。”
国王皱起了眉头,看着陈情表的签名,看到名字写成:莱格尔[23]。这种回避波拿巴主义的拼写感动了国王,他微笑起来。“陛下,”递陈情表的人又说,“我的先辈是养狗的仆从,绰号叫莱格尔[24]。这个绰号成了我的名字。我叫做莱格尔(Lesgueules),缩写成莱格尔(Lesgle),以讹传讹写成莱格尔(L'Aigle)。”说到这里,国王不笑了。后来,不知故意还是失误,他把莫城驿站的位置给了那个人。
团体里的秃顶成员是莱格尔之子,署名为莱格尔·德·莫。朋友们简称为博须埃[25]。
博须埃是个快乐的小伙子,常有不幸。他的特长是一事无成。相反,他却嘲笑一切。二十五岁他就谢了顶。他的父亲终于有了一幢房子和一块地;但作为儿子的他,一次投机失败,迅速不过地失去了这块地和这幢房子。他什么也没有剩下。他有学问,又有才智,但一再失败。他缺少一切,处处上当;他搭起来的架子,倒坍在自己身上。如果他劈木柴,他会劈掉一只手指。如果他有一个情妇,不久他会发现他多了一个男友。不幸随时落到他身上;他的快活由此而来。他常说:“我住的房子瓦片要往下掉。”他并不奇怪,因为对他来说,事故已在意料之中,他泰然自若地对待倒霉,对命运的捉弄一笑置之,仿佛善待玩笑的人那样。他很贫穷,但他好脾气的口袋却取之不竭。他经常很快用到只剩最后一文钱,却从来不是最后一次哈哈大笑。要是厄运来到他的家,他会对旧相识热情致意;他拍拍灾难的肚皮;他和命运十分熟稔,甚至用小名称呼它,说道:“你好,倒霉鬼。”
命运的迫害给了他创造力。他有的是办法。他一文不名,但只要他愿意,他会有办法“挥霍无度”。一天夜里,他和一个傻大姐一顿晚餐竟然吃掉“一百法郎”,这使他在吃饭时说出一句令人难忘的话:“五路易[26]姑娘,脱掉我的靴子。”
博须埃慢慢走向律师的职业;他以巴奥雷尔的方式学法律。博须埃很少有住处,有时根本住无居所。他时而住在这一家,时而住在那一家,往往住在若利家。若利攻读医科。他比博须埃小两岁。
若利是个年轻的没病找病者。他学医所得到的,是当病人胜过从医。二十三岁上,他自认为体弱多病,整天对着镜子看舌头。他断言,人像针一样能磁化,在他的房间里,他把床头朝南,脚朝北,让血液循环在夜里不致受到地球巨大磁流的阻碍。风雨交加时他搭脉搏。不过,他是所有人中最快活的。年轻、有怪癖、虚弱、快乐,所有这些不相干的品性,却集于一身,结果他成了一个有怪癖又快活的人,他的朋友滥用轻快的辅音,把他说成若利—利。“你可以用这几个辅音飞起来了,”让·普鲁维尔说。
若利习惯用手杖柄触鼻子,这是有洞察力的标志。
所有这些年轻人五花八门,总的说来只能以严肃态度谈论他们;他们有共同的信念:进步。
他们都直接是法国大革命之子。提起八九年,最轻率的人也会变得庄重。他们的生身之父是,或者曾经是斐扬派[27]、保王派、空论派;这并不重要;他们很年轻,以前的混乱与他们无关;他们的血管流着各种原则的纯血。他们没有中间色彩,都依附于不可腐蚀的权利和绝对的职责。
他们加入了秘密团体,暗地里勾画理想。
在这些热情澎湃、信念坚定的人中,有一个怀疑论者。他怎么加入的呢?一起加入。这个怀疑论者名叫格朗泰尔,通常用这个字谜式的R签名。格朗泰尔小心谨慎,决不轻信。再说,在巴黎求学的大学生中,他是学得最多的之一;他知道最好的咖啡馆是朗布兰咖啡馆;最好的台球设施在伏尔泰咖啡馆,知道在梅纳大街的隐士居有好吃的烘饼和美妙的姑娘,萨盖大妈的店里有烤子鸡,居奈特城门有上好的水手鱼,战斗城门有一种小瓶白葡萄酒。什么东西他都知道好地方在哪里;另外,他会法国式踢打术、几种舞蹈,精通棍术。尤其有海量。他是个丑八怪;当时最漂亮的制高帮鞋女工伊尔玛·布瓦西,被他的丑相激怒了,说出这个警句:“格朗泰尔难以忍受”;但格朗泰尔堂而皇之地自负。他情意绵绵地凝视所有的女人,神态在评论每一个:“我愿意就行!”而且竭力让朋友们相信,到处有女人要他。
所有这些字眼:民权、人权、社会契约、法国大革命、共和国、民主、人道、文明、宗教、进步,对格朗泰尔来说,近乎毫无意义。他一笑置之。怀疑主义,这种智力的干性骨疡,在他的头脑里留不下一个完整的思想。他玩世不恭。这是他的格言:只有一种信念,就是斟满我的酒杯。他讽刺一切党派的一切忠诚,包括兄弟父亲,年轻的罗伯斯比尔和洛瓦兹罗尔。“他们非常激进,可是死了,”他大声说。他这样说耶稣受难十字架:“这是一副成功的绞刑架。”他好色,爱赌博,放荡,经常喝醉,他不停地哼小曲,惹那些爱思考的年轻人讨厌:“我爱姑娘爱美酒。”这是《亨利四世万岁》的曲子。
这个怀疑派却有一种狂热。这种狂热既不是一种思想、一种信条、一种艺术,也不是一种科学;这是一个人:昂若拉。格朗泰尔赞赏、热爱和尊敬昂若拉。这个无政府主义的怀疑派,在这个绝对精神的法朗吉中,归顺谁呢?归顺最绝对的人。昂若拉以什么方式使他顺从呢?通过思想吗?不是。通过性格。这种现象经常能看到。一个怀疑论者归顺一个有信仰的人,这很简单,就像颜色相补的规律一样。我们缺乏的,吸引我们。没有人比盲人更爱日光。女侏儒崇拜军乐队队长。癞蛤蟆总是眼睛朝天;为什么?为了看鸟儿飞翔。格朗泰尔被怀疑缠身,喜欢看到信念在昂若拉身上翱翔。他需要昂若拉。他没有明确意识到,也不想解释明白,这种圣洁、健全、坚定、正直、刚强、纯朴的性格迷住了他。他本能地赞赏与他相反的东西。他软弱的、容易改变的、分散的、病态的、畸形的思想,依附昂若拉,如同依附于脊椎。他的精神脊柱以这种坚定为支撑。格朗泰尔在昂若拉身边,重新变成一个人。况且他本身由两种表面互不相容的成分构成。他爱讽刺,又很热情。他的冷漠无情却有热爱的东西。他的精神缺乏信仰,而他的心不能缺乏友谊。这是深刻的矛盾;因为一种爱是一种信念。他的天性就是这样。有的人好像生来当背面、反面、衬托。他们是波吕克斯、帕特罗克莱斯、尼素斯、厄达米达斯、埃菲斯蒂翁、佩什梅雅。[28]他们只有依靠另外一个人才能生存;他们的名字是后续部分,前面有一个连接词“和”;他们的存在不是属于自己的,呆在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命运旁边。格朗泰尔属于这类人。他是昂若拉的反面。
几乎可以说,这种亲缘关系是字母开始的。在字母序列中,O和P不可分。您可以随意说O和P,或者俄瑞斯特和皮拉德。[29]
格朗泰尔是昂若拉真正的卫星,呆在这伙年轻人的圈子里;他在其中生活;他只乐意这样;他到处跟随着他们。他的快乐就是看到这些身影在酒气氤氲中来来去去。大家都因他的好脾气而容忍他。
昂若拉有信仰,看不起这个怀疑论者,他生活简朴,也看不起这个酒鬼,给予他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格朗泰尔是一个未被接受的皮拉德。他总是被昂若拉呼来唤去,粗暴地赶开,被抛弃,又回来;他这样说昂若拉:“多美的大理石塑像啊!”
二、博须埃悼念布隆多的诔词
一天下午,发生了上文叙述的巧合事件,莱格尔·德·莫色迷迷地倚在穆赞咖啡馆的门框上。他的神态好似女像石柱,十分清闲;他陷入遐思,望着圣米歇尔广场。背倚是一种站着睡觉的方式,沉思者并不令人讨厌。莱格尔·德·莫想着前天在法学院发生的一件小小的倒霉事,并不悲哀;这件事改变了他个人的未来计划,不过计划并不明晰。
沉思并不妨碍一辆带篷双轮轻便马车经过时,被他注意到了。莱格尔·德·莫的目光在散乱地扫来扫去,像梦游患者一般,他瞥见一辆双轮马车在广场缓慢行驶,仿佛游移不决。这辆车跟谁过不去呢?为什么走得慢吞吞的?莱格尔定睛细看。车上有一个人坐在车夫旁边,年轻人面前放着一个相当大的旅行包。这个包缝着一张卡片,卡片向行人显示出用黑体大字写的名字:马里于斯·蓬梅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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