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8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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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名字改变了莱格尔的态度。他挺起身来,向马车上的年轻人喊道:
“马里于斯·蓬梅西先生!”
听到喊声,马车停住了。
年轻人也好像陷入了沉思,他抬起眼睛,说道:
“什么事?”
“您是马里于斯·蓬梅西先生吗?”
“当然是。”
“我一直在找您,”莱格尔·德·莫又说。
“怎么回事?”马里于斯问;因为他确实离开了外祖父家,面前这张脸他是第一次看到。“我不认识您。”
“我也不认识您,”莱格尔回答。
马里于斯以为遇到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在大街上要捉弄人。这会儿他没有好脾气。他皱起眉头。莱格尔·德·莫沉着冷静地继续说:
“前天您不在学校里吗?”
“可能不在。”
“准定不在。”
“您是大学生吗?”马里于斯问。
“是的,先生。像您一样。前天,我偶然走进学校。您知道,有时会有这种念头。教授正在点名。您不是不知道,这时候他们很可笑。三次点名不到,就要除名,六十法郎泡汤了。”
马里于斯开始听他讲。莱格尔继续说:
“是布隆多在点名。您认识布隆多,他的鼻子很尖,很灵,他喜孜孜地嗅得出缺席的人。他狡黠地从P开始。由于这个决不会连累我,我没有听。点名进行顺利。没有人除名。普天下的人都来了。布隆多不开心。我暗想:布隆多,我的心上人,今天你别想处罚人了。突然,布隆多点到马里于斯·蓬梅西。没人回应。布隆多满怀希望,重复得更响:马里于斯·蓬梅西。他拿起了笔,先生,我心肠好。我马上想:一个好小伙子要被勾掉了。小心。他可是真正活着,不过不准时。这不是一个好学生。不是一个坐得住的人,不是一个爱学习的大学生,不是精通科学、文学、神学和智慧书的小学究,不是被四根别针钉住的傻瓜蛋;一个系是一根别针。这是一个可敬的懒虫,喜欢逛来逛去,到外地度假,栽培女工,追逐漂亮姑娘,这会儿也许在情妇那里。咱们救救他吧。处死布隆多!这时,布隆多把沾满除名墨迹的笔蘸上墨水,恶狠狠的目光扫视着课堂,第三次重复喊道:‘马里于斯·蓬梅西!’我回答:‘到!’结果您没有被划掉。”
“先生!……”马里于斯说。
“而我却被除名了,”莱格尔·德·莫又说。
“我不明白您这句话,”马里于斯说。
莱格尔又说;
“再简单不过。我坐在讲台旁边回答,离门很近,准备逃走。教授定睛凝视我。这个布隆多大概像布瓦洛所说的鼻子灵得很,他突然跳到字母L。L是我的名字的开首字母。我是莫城人,我叫莱格尔。”
“鹰!”马里于斯打断说,“多美的名字啊!”
“先生,这个布隆多念到了这个美丽的名字,喊道:‘莱格尔!’我回答:‘到!’这时布隆多带着老虎的温柔望着我,笑嘻嘻的,对我说:‘如果您是蓬梅西,您就不是莱格尔。’这句话看来令您不快,但对我却就惨了。说完,他划掉我的名字。”
马里于斯感叹说:
“先生,我十分愧疚……”
“首先,”莱格尔打断说,“我要用几句明显的赞词把布隆多裹成木乃伊。我设想他已经死了。他这样干瘦,这样苍白,这样冷漠,这样死板,这样发臭,差别不是很大。我说:Erudimini
qui
judicatis
terram.[30]布隆多长眠在此,尖鼻子布隆多,长鼻猴布隆多,守纪律的牛,bos
disciplinœ,[31]禁令守门狗,点名天使,死板、干脆、准确、严厉、正直和可憎。天主把他除名,就像他把我除名一样。”
马里于斯又说:
“我很抱歉……”
“年轻人,”莱格尔说,“这是给您的教训。以后要准时。”
“真是万分抱歉。”
“以后不要再让别人除名了。”
“我很遗憾……”
莱格尔哈哈大笑。
“而我却正中下怀。我正滑下去要当律师。除名救了我。我放弃了当律师的荣耀。我用不着去捍卫寡妇,也用不着去攻击孤儿。不用穿法袍,不再有实习。我获得除名啦。我倒要感谢您,蓬梅西先生。我打算郑重拜访您一次,表示感谢。您住在哪里?”
“在这辆马车里,”马里于斯说。
“好阔气,”莱格尔平静地说。“我祝贺您。您每年的租金是九千法郎。”
这时,库费拉克从咖啡馆里出来。
马里于斯苦笑说:
“我租住才两小时,渴望出来;说来话长,我不知到哪儿去。”
“先生,”库费拉克说,“到我家里来吧。”
“我本来有优先权,”莱格尔指出,“可是我没有家。”
“别说了,博须埃,”库费拉克又说。
“博须埃,”马里于斯说,“我觉得您刚才叫莱格尔。”
“德·莫,”莱格尔回答,“化名博须埃。”
库费拉克登上了马车。
“车夫,”他说,“去圣雅克门旅馆。”
当晚,马里于斯安顿在圣雅克门旅馆的一个房间里,与库费拉克为邻。
三、马里于斯的惊讶
在几天内,马里于斯是库费拉克的朋友。青春是创伤愈合迅速的季节。马里于斯在库费拉克身边自由呼吸,对他来说是新鲜事。库费拉克不问他情况。他甚至没有想过这样做。在这种年龄,脸上会把什么事都马上表现出来。说话是多余的。有这样的年轻人,可以说他的脸在喋喋不休。彼此一见面,就互相了解了。
但一天早上,库费拉克突然问他这句话:
“对了,您有政治见解吗?”
“啊!”马里于斯说,几乎感到被这个问题得罪了。
“您是哪一派的?”
“波拿巴民主派。”
“老鼠放心的灰色调,”库费拉克说。
第二天,库费拉克把马里于斯拉到穆赞咖啡馆去。然后他带着微笑对他耳语说:“我应该让您走进革命。”他把马里于斯带到ABC之友社的大厅里,介绍给其他朋友,小声说了一句简单而马里于斯听不懂的话:“一个学生。”
马里于斯落入有才情的人的马蜂窝里。再说,尽管沉默寡言和庄重,但他既不缺少翅膀,也不缺少螫针。
马里于斯出于习惯和趣味,至今一直孤独,喜欢自言自语和个别交谈,对周围这群年轻人感到有点惊奇。各种各样的首创精神同时吸引他,又争夺他。所有这些无拘无束、变化不定的思想乱窜乱动,使他的思想旋转起来。有时,在混乱中,他的思绪走得这样远,很难再找回来。他听人谈论哲学、文学、艺术、历史、宗教,方式出人意料。他隐约看到奇特的方面,由于没有放在远景上去看,就未免看到一片混乱。他离开外祖父的观点,转到父亲的观点上来,自以为确立了观念;如今他不安地,却又不敢承认,怀疑自己没有确立观念。他观察一切事物的角度,开始重新变动。游移不定使他脑中的全部视野晃动起来。内心骚乱是很奇特的。他几乎感到痛苦。
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好像没有“约定俗成的东西”。各种话题马里于斯都听到古怪的语言,他还很胆怯的思想感觉不舒服。
贴着一张剧院海报,这是一出老剧目,拥有所谓古典主义悲剧的标题。“打倒资产者喜欢的悲剧!”巴奥雷尔叫道。马里于斯听到孔布费尔反驳:
“你错了,巴奥雷尔。资产阶级喜欢悲剧,在这一点上必须让资产阶级安静。戴假发的悲剧有它存在的理由,我不属于这些人之列:以埃斯库罗斯的名义否认它存在的理由。自然界中存在雏形;创作中有现成的戏仿;鸟嘴不是鸟嘴,翅膀不是翅膀,鳍不是鳍,爪子不是爪子,痛苦的叫声令人好笑,这就是鸭子。然而,既然家禽与鸟类共存,我看不出为什么古典主义悲剧不能与古代悲剧共存。”
有一次,马里于斯走在昂若拉和库费拉克中间,偶然经过让-雅克·卢梭街。
库费拉克拉住他的手臂。
“注意。这是石膏窑街,今日叫做让-雅克·卢梭街,因为六十年前一对古怪的夫妇住在这里。这就是让-雅克和苔蕾丝。他们在这里不时生孩子。苔蕾丝生出来,让-雅克把孩子送到孤儿院。”
而昂若拉指责库费拉克。
“在让-雅克面前住嘴吧!这个人,我很赞赏。他否认了自己的孩子,不错;但是他过继了人民。”
这些年轻人都不说“皇帝”这个词。只有让·普鲁维尔有时说“拿破仑”;其他人说“波拿巴”。昂若拉称为“布奥拿巴”。
马里于斯暗暗奇怪。Initium
sapientiœ.[32]
四、穆赞咖啡馆的后厅
马里于斯参加这些年轻人的谈话,有时插入进来;有一次谈话真正震撼了他的思想。
事情发生在穆赞咖啡馆后厅。这一晚,几乎所有的ABC之友都来聚会了。油灯大放光彩。大家平静地却吵吵嚷嚷地谈人论事。除了昂若拉和马里于斯沉默不语外,人人都随意说一两句。朋友之间的谈话,有时就是这样既平静又吵嚷。这是一种游戏,乱糟糟的,又是一场谈话。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接上话头。四个角落都有人在谈话。
后厅里不接受任何女人,除了咖啡馆的洗杯盘女工路易宗,她不时穿过后厅,从洗碗间到“策划室”。
格朗泰尔已经酩酊大醉,在他占据的角落里大吼大叫。他声嘶力竭地争辩,乱说一通,叫道:
“我渴了。世人啊,我做了一个梦:海德堡的酒桶中了风,要放上十二条蚂蟥吮吸,我是其中一条。我想喝酒。我想忘却人生。生活不知是谁的可恶发明。持续时间很短,毫无价值。为了生活都要累得半死不活。生活是一幅布景,上面很少活动门窗。幸福是一个旧窗框,只油漆一面。《传道书》说:一切都是虚荣;我跟这个也许从来不存在的老家伙想法一样。零,不愿意赤条条地出去,穿上了虚荣。噢,虚荣!用夸大的字眼给一切重新穿上衣服!一个厨房是一个实验室,一个跳舞演员是一个教师,一个卖艺小丑是一个体操家,一个拳击师是一个运动员,一个药剂师是一个化学家,一个假发师是一个艺术家,一个拌和工是一个建筑师,一个赛马手是一个运动员,一只鼠妇是一只甲壳虫。虚荣有正反面;正面是蠢,是挂满彩色玻璃珠子的黑人;反面是傻,是一身破衣烂衫的哲学家。我哭泣一个,讥笑另一个。所谓荣誉和尊严,甚至荣誉和尊严,一般来说是金色青铜。国王以人的尊严当玩物。卡利古拉[33]把一匹马封为执政官;查理二世把一块牛腰肉封为骑士。现在你们在愤怒执政官和牛排小男爵之间自我卖弄吧。至于人的内在价值,也不见得受到多大尊重。听听街坊对街坊的赞扬吧。白对白是无情的;如果百合会说话,它会把鸽子打扮成什么样子!一个笃信的女人对另一个说长道短,比眼镜蛇更毒。可惜我是个无知的人,因为我会给你们举出一大堆事来;但我一无所知。比如,我一直很幽默;我在格罗[34]那里当学生时,不去乱涂乱画,以偷吃苹果消磨时间;画家和赃物只是阴阳性之差。这是对我而言;至于你们这些人,你们与我相当。我不在乎你们的完美、卓越和优点。凡是优点都会陷入缺点;节俭接近吝啬,慷慨接近挥霍,勇敢接近假充好汉;谁说虔诚,谁就有点伪善;德行中的恶习,同第欧根尼[35]大衣上的窟窿一样多。你们赞赏谁,是被杀的还是杀人的,是恺撒还是布鲁图斯?一般说,人们站在杀人者一边。布鲁图斯万岁!他杀了人。这就是美德。美德?是的,但也是疯狂。这些伟大的人有古怪的污点。杀死恺撒的布鲁图斯爱上了一个小伙子塑像。这个塑像是希腊雕刻家斯特隆吉利翁[36]的作品,他还雕塑了一个骑马女子的塑像,名叫厄克纳莫斯,即‘美腿’,尼禄带着它一起旅行。这个斯特隆吉利翁只留下两尊塑像,使布鲁图斯和尼禄爱好一致;布鲁图斯爱上一个,尼禄爱上另一个。全部历史就是一长篇啰唆话。一个世纪抄袭另一个世纪。马伦哥战役模仿皮德纳战役[37];克洛维斯的托尔比亚克战役[38]和拿破仑的奥斯特利兹战役似两滴血一样相像。我不看重胜利。没有什么比战胜更愚蠢了;真正的光荣是说服。要尽力证明点什么!你们只满足于成功,多么平庸啊!还满足于征服,多么可怜啊!唉!到处是虚荣和怯懦。一切服从于成功,连语法也是这样。贺拉斯说:Si
volet
usus.[39]因此,我蔑视人类。我们要从总体降到局部吗?要我开始赞赏各民族吗?请问,哪国人民?希腊吗?雅典人,这些从前的巴黎人,杀了福西翁,就像柯利尼的传说,还奉承暴君,以致阿那塞福尔说:皮西斯特拉特[40]的尿吸引蜜蜂。五十年间,希腊最了不起的人物曾是这个语法学家菲尔塔斯,他是这样矮小瘦弱,不得不在鞋上坠了铅,不被风吹走。在科林斯最大的广场上,有一尊西拉尼翁雕刻的塑像,由普林纳[41]编入目录;这座塑像雕的是埃皮斯塔特。埃皮斯塔特干过什么?他发明了一种绊马索。这就概括了希腊和光荣。再谈谈别的民族。我赞赏英国吗?我赞赏法国吗?法国?为什么?由于巴黎?我刚才对你们说过我对雅典的见解。英国吗?为什么?由于伦敦?我憎恨迦太基。再说,伦敦作为穷奢极欲的大都会,是贫困的首府。仅在查林-克罗斯教区,每年都有一百个人饿死。这就是阿尔比翁[42]。我要补全说,我见过一个英国女人戴着玫瑰花冠和蓝眼镜跳舞。因此,去它的英国吧!即使我不赞赏约翰牛,难道就赞赏约拿单[43]吗?我不欣赏这个使用奴隶的兄弟。去掉time
is
money[44],英国还剩下什么?去掉cotton
is
king[45],美国还剩下什么?德国是淋巴液;意大利是胆汁。我们对俄罗斯迷醉吗?伏尔泰欣赏俄国。他也欣赏中国。我承认,俄国有它的美,其中一点是非常专制;但我怜悯专制君主。他们身体羸弱。一个阿列克赛掉了脑袋,一个彼得被刺杀,一个保罗被扼死,另一个保罗被靴子踩扁,好几个伊凡被掐死,好几个尼古拉和瓦西里被毒死,这一切表明,俄国皇宫处于明显不正常的状态中。所有的文明民族都让思想家赞赏战争这种玩意儿;然而,战争,文明化的战争,竭尽和用全了一切形式的强盗行径,从雅克萨山口走私者的敲诈勒索,到柯曼什印第安人在‘险道’的劫掠。哦!你们会对我说,欧洲总比亚洲好吧?我承认,亚洲很滑稽;但是你们这些西方人,你们的时装和艳服混杂了各种污秽和威严,从伊莎贝尔王后的脏衬衫到太子的便桶椅,我看不出你们有什么理由嘲笑大喇嘛。称作人的先生们,我对你们说完蛋啦!布鲁塞尔人消费啤酒最多,斯德哥尔摩人消费烧酒最多,马德里人消费的巧克力最多,阿姆斯特丹人消费刺柏子酒最多,伦敦人消费葡萄酒最多,君士坦丁堡人消费咖啡最多,巴黎人消费苦艾酒最多;这就是所有有用的概念。总的说来,巴黎占先。在巴黎,连卖破烂的都奢侈享乐:第欧根尼在培雷厄斯当哲学家,同样喜欢在莫贝尔广场卖破烂。还要学会这一点:卖破烂的光顾的小酒店叫做劣质啤酒店;最著名的是‘平底锅酒店’和‘屠宰场酒店’。噢,城郊小咖啡馆、宴会馆、小酒店、下等小酒馆、低级咖啡馆、小酒馆、低级舞场、卖破烂光顾的小酒店、哈里发商队客店,我向你们引证这些,我是一个爱享乐的人,在理查饭店吃每份四十苏的客饭,我需要一条波斯地毯,裹上裸体的克莱奥帕特拉!克莱奥帕特拉在哪儿?啊!这是你,路易宗。你好。”
格朗泰尔醉醺醺的,在穆赞咖啡馆的后厅角落里,就这样口若悬河,缠住路过的洗碗女工。
博须埃朝他伸出手,企图让他住声,格朗泰尔变本加厉地又说起来:
“莫城的鹰,放下你的爪子。你用希波克拉特拒绝阿尔塔克塞尔克塞斯的陈词滥调的手势,对我不起任何作用。你不必让我安静下来。再说,我很悲哀。您要我对您说什么呢?人很坏,人是畸形的;蝴蝶是成功的,人是失败的。天主创造这种动物没有成功。人群里丑陋的有的是。随便哪一个都是无耻之徒。女人与无耻相配。是的,我有忧郁症,外加忧愁、思乡、神经衰弱,感到烦躁,动辄易怒,打呵欠,我烦闷,我厌倦,我苦恼!让天主见鬼去吧!”
“住口,大写的R!”博须埃又说,他在同一群人讨论一个法律问题,一句法学行话讲了大半,结尾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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