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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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我,尽管我几乎称不上法学家,至多是业余检察官,我还是支持这一点:根据诺曼底的习惯,每年到圣米歇尔节,无论业主还是遗产被扣押者,除了其他权利,所有人和每个人,都要向领主缴纳一笔等值税,这适用于长期租赁契约、租约、自由地、教产契约和公产契约、抵押契约……”
“回声,伤心饮泣的山林水泽仙女,”格朗泰尔哼唱着。
在格朗泰尔旁边,一张桌子周围的人几乎默默无声,桌上的两只杯子之间有一张纸、一只墨水瓶和一支笔,表明在草拟一出歌舞剧。两只在创作的脑袋凑在一起,低声商量这件大事:
“先确定角色的名字。有了名字,就找到主题。”
“不错。说吧。我写。”
“多里蒙先生?”
“食利者?”
“当然。”
“他的女儿叫克莱丝汀。”
“……汀。还有呢?”
“圣瓦尔上校。”
“圣瓦尔用滥了。我说不如叫瓦尔散。”
在这两个想当歌舞剧作家的人旁边,另有一群人,也趁吵闹在低声谈话,议论一场决斗。一个三十岁的老手,在给一个十八岁的新手出主意,向他解释同什么对手打交道。
“见鬼!要小心。这是一个出色的剑手。剑法干净利落,善于攻击,佯攻从不落空,手腕灵活,集束进攻,快如闪电,招架准确,反击精确,天哪!而且他是左撇子。”
在与格朗泰尔相反的角落,若利和巴奥雷尔在玩多米诺骨牌,谈论爱情。
“你呀,你很幸福,”若利说。“你有一个爱笑的情妇。”
“这是她的一个缺点,”巴奥雷尔回答。“当人情妇,笑就错了。这会鼓励人欺骗她。看到她快乐,就会去掉您的内疚;要是看到她忧愁,就会良心不安。”
“忘恩负义!一个笑嘻嘻的女人多好啊!你们从来不吵架!”
“这是由于我们有约定。我们在缔结小神圣同盟时,就确定了每个人的边界,决不能超越。北边属于沃德,南边属于热克斯。[46]于是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幸福慢慢消受。”
“而你呢,若利-利,你和那位小姐不和,到了什么程度啦?你知道我要说谁。”
“她跟我赌气,有股牛劲。”
“你可是个多情的人,为伊消得人憔悴。”
“唉!”
“换了我,就会把她抛掉。”
“说说容易。”
“做也容易。她不是叫穆齐什塔吗?”
“是的。啊!可怜的巴奥雷尔,这是个绝色女郎,很有文学修养,小巧的脚,娇小的手,穿戴入时,白皙,胖乎乎的,眼睛像用纸牌算命的女人。我为她发狂了。”
“亲爱的,那么就要得到她的欢心,要潇洒,显得十分疲惫。给我到斯托的店里买一条上好的皮裤。也有出租的。”
“多少钱?”格朗泰尔叫道。
第三个角落正在讨论诗歌。异教神话和基督教神话发生冲突。让·普鲁维尔出于浪漫主义,拥戴奥林匹斯。他只有在休息时才是胆怯的。一激动起来,他就光彩焕发,快乐越发增加激动,他是笑嘻嘻的,又很抒情:
“不要侮辱天神,”他说。“天神也许并没有走掉。朱必特丝毫没有给我死人的印象。你们说,天神是梦幻。即使在自然界,在这些梦幻消逝以后今天的自然界,还能重新找到所有伟大而古老的异教神话。有的山轮廓像城堡,比如维尼马尔山,我看是库柏勒[47]的帽子;我没有得到证明,潘神夜里不来柳树的空心树干里吹气,一面用手指轮流按树洞;我始终相信,伊娥[48]同‘牛撒尿’瀑布有联系。”
在最后一个角落里,大家在谈论政治。大家批评御赐的宪章。孔布费尔无力地给予支持,库费拉克则有力地给以摧毁性打击。有一份倒霉的图盖宪章[49]放在桌上。库费拉克抓起了这有名的宪章,摇晃着,一面陈述观点,一面抖动这张纸。
“首先,我不要国王。哪怕只从经济角度看,我也不要国王;国王是寄生虫。没有不花钱的国王。请听这一点:国王昂贵。在弗朗索亚一世去世时,法国的公债是年息三万利弗尔;路易十四去世时,公债是二十六亿,按二十八法郎的债权比例清偿,据德马雷说,在一七六〇年,这相当于四十五亿,今日合一百二十亿。其次,请孔布费尔别见怪,一部御赐的宪章是文明糟糕的权宜之计。说什么挽救了过渡,缓和了过程,减轻了动荡,通过实施宪章虚幻的条款,让国家从君主制不知不觉地过渡到民主制,这些都是拙劣的理由!不!不!决不要以微光照亮人民。在你们立宪的地窖里,原则要枯萎发白。不要变种。不要折中。不要国王恩赐给人民。在所有的恩赐条款中,有一个第十四条。[50]在给予的手旁边,有一只攫取的爪子。我坚决拒绝你们的宪章。一部宪章是一副面具;底下藏着谎言。人民接受宪章就是让权。法律只有完整才成其为法律。不!不要宪章!”
时值冬天;壁炉里有两根木柴在毕剥作响,很有诱惑力,库费拉克抵挡不住。他把可怜的图盖宪章揉成一团,扔进火里。纸燃烧起来。孔布费尔冷静地望着路易十八的杰作燃烧,仅仅说:
“宪章幻化成火焰。”
讽刺、俏皮话、双关语,这类东西在法国称为活跃,在英国称为幽默,不管趣味好坏,理由好坏,谈话就像冲天的烟火,一齐升起,在大厅的各个角落交织,在人的头顶上快乐地炸开。
五、扩大视野
这些年轻人思想之间的撞击,有美妙之处,人们永远无法预测它的火花,猜出它的闪光。等一下会迸发出什么呢?一无所知。笑声从感动中爆发出来。严肃在滑稽的时候进入。冲动取决于随便一个字。每个人的激情都至高无上。插科打诨就足以打开意想不到的天地。这种交谈峰回路转,远景骤然改变。偶然是这种谈话的创造者。
格朗泰尔、巴奥雷尔、普鲁维尔、博须埃、孔布费尔和库费拉克正在唇枪舌剑,混战一场,突然,一个严肃的思想,古怪地出自一句铿锵而空洞的话,掠过这场争论。
对话中怎么猝然出现一句话?怎样会突然得到强调,引起听到者的注意呢?上文说过,无从知晓。正当乱糟糟一片时,博须埃忽然以这个日期结束一顿指责: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滑铁卢。”
听到滑铁卢这个词,马里于斯正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的一只水杯的旁边,于是将手从下巴放下,开始盯住在座的人。
“没错,”库费拉克大声说(“当然啰”这个词当时已经过时),“十八这个数字很古怪,给我强烈印象。这是波拿巴的忌数。将路易放在这个数字前面,将雾月放在其后,[51]您就看到这个人的整个命运,特点意味深长:开始紧跟着结束。”
昂若拉一直一声不响,这时打破了沉默,对库费拉克说了这句话:
“您想说罪行后面紧跟着赎罪吧。”
“罪行”这个词超过了马里于斯能够接受的限度,突然提到滑铁卢已经使他很激动了。
他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向挂在墙上的法国地图,地图下面可以看到一个岛,列在分开的一部分,他将手指着这一块,说道:
“科西嘉岛。一个使法国变得非常伟大的小岛。”
恰如一股冷风吹拂。大家都止住了话头,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
巴奥雷尔正在昂首挺胸,反驳博须埃,他也放弃了,要听下文。
昂若拉的蓝眼睛不看任何人,似乎凝视虚无,没有看马里于斯,回答道:
“法国不需要什么科西嘉岛,也能伟大。法国伟大只因为她是法国。Quia
nominor
leo.[52]”
马里于斯毫无退却的想法;他转向昂若拉,他的声音颤抖着,像来自肺腑的颤抖:
“我绝不想贬低法国!但把拿破仑和它结合起来,一点没有贬低它。啊,我们就来谈谈。我刚来到你们这里,但我不瞒你们说,你们令我惊讶。我们处在什么状态?我们是什么人?你们是谁?我是谁?我们来解释一下皇帝。我听到你们像保王派一样强调‘于’这个音,说成布奥拿巴。我告诉你们,我的外祖父更进一步,他说成布奥拿巴泰。我原来以为你们是年轻人。你们把自己的热情究竟放到哪里去呢?你们拿来做什么呢?你们不敬佩皇帝,敬佩谁呢?你们还有更多的要求?如果你们不要这个伟人,你们要什么样的伟人呢?他拥有一切。他是完美的。在他的脑子里装着满满的人类才干。他像查士丁尼一样制订法典,他像恺撒一样统治,他的谈话将帕斯卡尔的闪光和塔西陀的雷电混合在一起,他创造历史,他写下历史,他的战报是《伊利亚特》,他把牛顿的数字和穆罕默德的暗喻融合起来,他将金字塔般的话语留在身后的东方;在蒂尔西特,他教导帝王们如何保持威严,在科学院,他反驳了拉普拉斯[53],在国务会议上,他和梅尔兰[54]相颉颃,他给有些人的几何学和另一些人的诉讼注入灵魂,他跟检察官在一起是法学家,跟天文学家在一起是星相家;他像克伦威尔一样吹灭两根蜡烛中的一根,到神庙街对窗帘的一个流苏讨价还价;他看到一切,知晓一切;这并不妨碍他在孩子的摇篮旁发出朴实的笑声;突然,惊惶的欧洲倾听起来,大军在前进,炮队在滚动,浮桥伸展在河面上,浩浩荡荡的骑兵像风暴一样奔驰,呐喊声、喇叭声,到处王座颤动,王国的边界在地图上移动,只听到一把超人的宝剑嚓地拔出剑鞘,只见他站在天际,手中发出火光,目光如炬,在雷电中展开双翅,即大军和老近卫军,这是战争的大天使!”
大家保持沉默,昂若拉低垂着头。沉默历来有点表示同意,或者手足无措。马里于斯几乎没有喘气,越发激动地继续说:
“朋友们,我们要主持公道!有这样一个皇帝的帝国,人民的命运多么光辉灿烂,尤其这是法国人民,把自身的天才加入这个人的天才中!大显身手,治理国家,向前挺进,旗开得胜,各国首都当宿营地,让手下的精兵当国王,宣布王朝的覆灭,以冲锋的步伐改变欧洲的面貌,您一威胁,就让人感到您手握天主的宝剑柄,跟随着汉尼拔、恺撒和查理大帝的三位一体,做这样一个人的百姓:响亮的报捷声与您每天的清晨一起到来,残老军人院的炮声是闹钟,让这些神奇的字眼光芒万丈,彪炳千秋:马伦哥、阿科尔、奥斯特利兹、耶拿、瓦格拉姆!随时让胜利的群星在历代的天宇闪现,让法兰西帝国和罗马帝国旗鼓相当,成为伟大的民族,产生伟大的军队,派出军团驰骋整个大地,仿佛一座大山派出雄鹰飞往四面八方,获胜,统治,摧毁,在欧洲成为闪射荣耀金光的人民,奏出震响历史的巨人军乐,凭武功和赞赏双倍征服世界,真是壮哉伟哉;还有更伟大的吗?”
“获得自由,”孔布费尔说。
轮到马里于斯低下头颅。这个普通和冷静的句子,像钢刃一样穿过他的激昂陈词,他感到激情在心中烟消云散了。当他抬起眼睛时,孔布费尔已经不在那里了。或许他对自己反驳这种神化感到满意,刚刚离开,除了昂若拉,大家也跟着他走了。大厅里人走空了,昂若拉独自同马里于斯留下,庄重地望着他。但马里于斯在整理思路,不肯认输;内心激动的余波大概还要表露出来,要和昂若拉论战一番,突然,传来楼梯上一个人边走边唱的歌声。这是孔布费尔,他唱的是:
如果恺撒给了我
战争和光彩,
如他还要我摆脱
我母亲的爱,
对伟大恺撒我回答:
权杖、战车收回吧,
我更爱母亲,啊哟!
母亲我更爱。
孔布费尔的歌声温柔又粗犷,给予这节歌词一种古怪的雄浑。马里于斯若有所思,目光望着天花板,几乎机械地重复:我的母亲?……
这时,他感到昂若拉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
“公民,”昂若拉对他说,“我的母亲就是共和国。”
六、《RES
ANGUSTA》[55]
这次晚会给了马里于斯深深的震动,在心灵中留下惆怅的阴影。他的感受,也许如同大地被铁犁划开,播下麦种那样;大地只感到伤痛;萌芽的颤动和结实的喜悦,只是以后的事。
马里于斯心情郁闷。他刚刚有了一种信念;已经必须把它抛弃吗?他对自己断定说不行。他自我表明他不愿意怀疑,而他不由自主开始怀疑了。处于两种宗教之中,一种尚未出来,另一种还没有进去,这种情况是难以忍受的;这种黄昏状态只令蝙蝠的心灵喜爱。马里于斯的瞳孔直统统的,需要真正的光。怀疑的半明半暗令他难受。他要留在原地坚守的愿望不管多么强烈,他也不可遏制地不得不继续下去,往前走,观察,思考,走得更远。这要把他引导到哪里?他走了那么多路,接近了父亲以后,如今他害怕要远离他父亲。各种各样的思索纷至沓来,他越发苦恼不安。他周围出现悬崖峭壁。他既不赞同外祖父,也不赞同他的朋友们;他在前者眼中太大胆,在后者眼中又太落后;他自认为双倍的孤立,一方来自老年人,另一方来自年轻人。他不再到穆赞咖啡馆去。
他的内心骚乱不安,就不太考虑生活的艰难。生活现实是不容忽视的,如今冷不防捅他一肘子。
一天早上,旅馆老板走进马里于斯的房间,对他说:
“库费拉克先生为您作过担保。”
“是的。”
“但是我要收房钱了。”
“请库费拉克先生来跟我说话。”
库费拉克来了,老板离开他们。马里于斯把还没有想到相告的情况告诉了他,他没有双亲,在世上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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