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9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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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主会给您报偿,慷慨的恩人!”荣德雷特说;迅速走近他的妻子:
“把出租马车打发走!”
她的丈夫表示感恩戴德,让白发先生就坐时,她溜走了。一忽儿她就回来,悄声在丈夫耳畔说:
“办妥了。”
从早上起落个不停的雪积得很厚,根本听不到马车到达的响声,也听不到开走的声音。
白发先生坐下了。
荣德雷特占了白发先生对面的另一把椅子。
现在,为了让读者对即将发生的一幕有个概念,可以设想在冰冷彻骨的夜晚,老年妇救院僻静无人,盖满了雪,在月光下白得像无边的尸布,路灯星星点点,染红了阴惨惨的街道和长长的排列成行的黝黑榆树,在周围四分之一法里的地方也许没有一个行人,戈尔博破屋岑寂无声,笼罩在恐怖和黑暗中,而在这幢破屋里,在僻静和黑暗中,荣德雷特宽敞的陋室被一支蜡烛照亮,两个男人坐在桌旁,白发先生平静,荣德雷特堆着笑脸,十分骇人,荣德雷特的女人这头母狼呆在一个角落里,马里于斯站在隔墙后隐而不见,不漏过一句话,不放过一个动作,眼睛窥视着,手里握着手枪。
马里于斯只感到骇怪,但毫不畏惧。他握紧手枪柄,感到很安心。“只要我愿意,我会抓住这个坏蛋,”他想道。
他感到警察埋伏在附近某个地方,等待约定的信号,准备动手。
另外,他期待荣德雷特和白发先生的激烈冲突,能澄清他关切地想了解的一切。
十九、关注暗处
白发先生一坐下,便扫视空落落的两张破床。
“受伤的可怜小姑娘怎么样了?”他问。
“不好,”荣德雷特又难过又感激地微笑着回答,“很不好,尊贵的先生。她的姐姐把她带到‘泥塘’那边让人包扎。您就会看到她们,她们马上回来。”
“我觉得,法邦图太太身体好多了?”白发先生看了一眼荣德雷特的女人的奇特装束,她站在他和房门之间,仿佛已守好了出口,以咄咄逼人、近乎搏斗的姿态凝视他。
“她奄奄一息了,”荣德雷特说,“但有什么办法呢,先生?这个女人,勇气十足!这不是个女人,是头公牛。”
荣德雷特的女人听到恭维,十分感动,像妖怪受到抚爱一样撒娇,大声说:
“你一向对我太好了,荣德雷特先生!”
“荣德雷特,”白发先生说,“我原来以为您叫法邦图呢?”
“法邦图,别号荣德雷特!”丈夫急忙说。“艺术家的绰号!”
他向妻子耸耸肩,白发先生没有看见;他用夸张而温柔的声调说:
“啊!要知道,这个可怜的好女人和我,我们总是一家和睦!如果我们没有这种情分,我们还剩下什么!我们非常不幸,尊敬的先生!我们有手臂,却没有工作!我们有勇气,却没有事做!我不知道政府怎样安排的,但说实话,先生,我不是雅各宾党人,先生,我不是民主派,我不想攻击政府,可是,如果我是大臣,我可以发最神圣的誓,局面会不一样。比如说,我想让两个女儿学糊纸盒。您会对我说:什么!一种职业?是的!一种职业!一种普通的职业!挣面包!沦落啊,我的恩人!到了我们这一步,真是掉价啊!唉!我们繁荣的时代,什么也没有剩下!只剩下一样东西,我收藏的一幅画,但我还是要脱手,因为要生活!还是这句话,要生活!”
荣德雷特说话表面有一种混乱,这种混乱丝毫没有去掉脸容的审慎和精明。马里于斯抬起眼睛,看见房间尽里面有一个人,他刚才没有看到。这个人刚刚进来,悄无声息,没有听到门铰链的转动声。他穿一件紫色的针织背心,又破又旧,满是污点,每个皱褶都断裂,张开了口,一条宽大的绒布长裤,脚上穿着木鞋,没穿衬衫,光着脖子和手臂,手臂刺了花纹,脸抹得黑乎乎的。他默默地坐在最近一张床上,交抱着手臂,由于他呆在荣德雷特的女人身后,只能朦胧地分辨出来。
那种吸引视力的磁性本能,使白发先生几乎与马里于斯同时转过头来。他禁不住做了个惊讶的动作,没有逃过荣德雷特的眼睛。
“啊!我明白了!”荣德雷特讨好地大声说,一面扣好纽扣,“您在看我的大衣吧?很合身!说实话,很合身!”
“这个人干什么的?”白发先生问道。
“这个吗?”荣德雷特说,“是个邻居。别理他。”
邻居外表古怪。不过,在圣马尔索郊区,有不少化工厂。许多工厂工人都会面孔乌黑。白发先生整个人都给人一种老实的不屈不挠的可信任感。他又说:
“对不起,刚才您对我说什么来着,法邦图先生?”
“我对您说,先生,亲爱的保护人,”荣德雷特说,手肘支在桌上,用酷似蟒蛇的眼睛柔和地凝视白发先生,“我对您说,我有一幅油画要卖。”
房门发出轻轻的响声。第二个人刚刚进来,坐在荣德雷特的女人背后的床上。他像第一个人一样,光着手臂,用墨水或煤烟涂黑了脸。
严格地说,虽然这个人是溜进房间的,但白发先生不可能不注意到他。
“别理他,”荣德雷特说。“这是邻居。刚才我说,我还剩下一幅油画,一幅珍贵的油画……嗨,先生,您看。”
他站起来,走到墙边,底下放着上文提过的那块板,翻了过来,靠在墙上。这确实有点像一幅油画,烛光大致把它照亮了。马里于斯分辨不出是什么,因为荣德雷特站在他和油画之间;他只看到乱涂一气,一个主要人物五颜六色,像集市的画幅和屏风画,粗俗得刺眼。
“这是什么?”白发先生问道。
荣德雷特感叹道:
“一幅大师的油画,一幅昂贵的油画,我的恩人!我就像对待两个女儿一样珍视它,它勾起我的回忆!但是,我对您说过,而且我不改口,我非常穷,不得不脱手……”
要么是偶然,要么是开始有点不安,白发先生的目光一面观察画幅,一面又回到房间尽里。现在有四个人了,三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门框旁边,这四个人都光着手臂,一动不动,面孔涂黑。坐在床上的三个人中有一个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仿佛他在睡觉。这个人有年纪了,白发同黑脸一衬,非常骇人。另外两个看来年轻。一个留胡子,另一个留长发。他们都不穿鞋;不穿鞋的人就是光脚。
荣德雷特注意到,白发先生的眼睛盯住这些人。
“这是朋友。这是邻居,”他说。“脸黑是因为在煤堆里干活。他们是砌炉子的。别理他们,我的恩人,买下我的油画吧。可怜我这么穷吧。我卖给您不贵。您估个价吧?”
“可是,”白发先生盯住荣德雷特说,好像有了戒心,“这是小酒店的招牌。只值三法郎。”
荣德雷特柔声回答:
“您带着钱包吗?我只要一千埃居。”
白发先生站起来,靠在墙上,目光迅速扫视房间。荣德雷特在他左边的窗旁,荣德雷特的女人和那四个人在他右边的门旁。四个人一动不动,甚至不像在看他;荣德雷特又开始用诉苦的声调讲起来,目光蒙蒙眬眬,语调哀怨,以致白发先生以为,眼前不过是一个穷得发狂的人。
“如果您不买下我的油画,亲爱的恩人,”荣德雷特说,“我就一筹莫展了,我只有投河自尽。我想到,我曾想让我的两个女儿学会糊中等大小的纸盒,放新年礼物的盒子。那么,需要有一张桌子,顶端有一块挡板,不让杯子掉到地下,需要有一只特制的炉子,一只有三格的容器,放不同力度的浆糊,分别用来粘木料、纸料或布料,有一把刀切割纸盒,一只用来校正的模子,一把钉铁皮的榔头,还有刷子,天知道还有什么鬼玩意儿?这一切只为了一天挣四苏!却要干十四小时!每个盒子在女工的手里传递十六次!要弄湿纸!又不许弄脏!浆糊要热的!见鬼,我对您说!一天挣四苏!怎么叫人活呀?”
荣德雷特说着,不看在观察他的白发先生。白发先生的目光盯住荣德雷特,而荣德雷特的目光盯住房门。马里于斯局促不安,注意力从这一个转到另一个身上。白发先生好像纳闷,这是一个白痴吗?荣德雷特用各种拖长的、哀求的声调重复了两三次:“我只有投河自尽!那一天,我在奥斯特利兹桥那边,为了投河,走下三级台阶!”
突然,他无光的眸子闪射出凶光,这小个子站了起来,变得面目狰狞,他朝白发先生走了一步,用雷鸣般的声音喊道:
“这一切毫无关系!您认得出我吗?”
二十、圈套
陋室的门刚刚陡地打开,出现三条汉子,身穿蓝色罩衫,戴着黑纸假面具。第一个瘦削,手握一根包铁长棍;第二个是一个彪形大汉,握住一把宰牛斧的斧柄中间和斧端。第三个肩膀壮实,没有第一个那么瘦,没有第二个那么虎彪彪,握紧一把巨大的钥匙,是从某个监狱的门上偷来的。
看来,荣德雷特在等待这三个人的到来。他和那个拿长棍的瘦子迅速交换了几句话。
“全准备好了吗?”荣德雷特问。
“是的,”瘦子回答。
“蒙帕纳斯在什么地方?”
“小青年停下来跟你的女儿谈话呢?”
“跟哪一个?”
“跟大的。”
“楼下有一辆出租马车吗?”
“是的。”
“二轮小马车套好了吗?”
“套好了。”
“套上那两匹好马吗?”
“是那两匹骏马。”
“马车停在我吩咐过的地方吗?”
“是的。”
“很好,”荣德雷特说。
白发先生脸色煞白。他打量陋室中周围的一切,仿佛明白自己陷入什么处境中,他的头轮流转向围住他的所有脑袋,专心、惊愕、缓慢地在脖子上扭动,但在他的神态中没有丝毫惧怕的表情。他把桌子当成临时的防御工事;这个人刚才神情只像个和蔼的老人,突然变成了铮铮铁汉,他把孔武有力的拳头放在椅背上,做了一个可怕的,令人惊奇的姿势。
这个老人面对险情这样镇定自若和勇敢,仿佛天性使然,既勇敢又善良,既轻而易举又稀松平常。我们对意中人的父亲,决不会看作一个外人。马里于斯对这个不知名的人感到自豪。
荣德雷特把那三个光臂汉子称为“砌炉工”,他们已从废铁堆中操起家伙,一个手拿一把大剪刀,另一个手拿一根杠杆,第三个手拿一把锤子,一言不发地越过门口。那个老家伙呆在床上,仅仅睁开眼睛。荣德雷特的女人坐在他旁边。
马里于斯心想,再过几秒钟,干预的时刻就来到了,他朝走廊方向的天花板举起右手,准备开枪。
荣德雷特跟拿长棍的人对过话以后,重新转向白发先生,伴随着他特有的低沉、持续和可怕的笑声,重复他的问题:
“您究竟认得出我吗?”
白发先生正视他,回答道:
“认不出。”
于是荣德雷特走到桌旁。他在蜡烛上方倾斜身子,交抱起手臂,将凶狠的方下巴凑近白发先生平静的脸,尽可能伸向前,却吓不退白发先生,这种姿势像要咬人的猛兽,他叫道:
“我不叫法邦图,我不叫荣德雷特,我叫泰纳迪埃!我是蒙费梅的旅店老板!您听清楚了吗?泰纳迪埃!现在您认得出我吧?”
一道难以觉察的红晕掠过白发先生的脑门,他回答时声音没有颤抖,也没有提高,像往常一样平静:
“更认不出。”
马里于斯没有听到这个回答。此刻谁在这黑暗中看到他,会见到他惶恐、惊呆、被雷劈了一样。正当荣德雷特说“我叫泰纳迪埃”时,马里于斯全身发抖,靠在墙上,仿佛感到冰冷的剑刃戳进他的心。接着,他准备开枪的右臂慢慢垂了下来。正当荣德雷特重复:“您听清楚了吗?泰纳迪埃!”时,马里于斯无力的手指差点让手枪掉下来。荣德雷特揭示自己的真名实姓时,并没有令白发先生激动,却使马里于斯大惊失色。泰纳迪埃这个名字,白发先生好像并不认识,而马里于斯却知道。读者记得这个名字对他意味着什么!他把这个名字揣在心窝上,这个名字写在他父亲的遗嘱中!他留在思想的深处,记忆的深处,因为它写在神圣的嘱咐中:“一个名叫泰纳迪埃的人救了我的命。倘若我儿遇到他,要尽其所能报答他。”读者记得,这个名字是他心灵崇敬的对象之一;在他的敬仰中,他把它与父亲的名字合而为一。什么!就是这个泰纳迪埃,就是这个蒙费梅的旅店老板,他长时间白白地找了这么久!他终于找到了,怎么!他父亲的救命恩人是一个强盗!马里于斯急于尽忠的这个人,是一个魔鬼!蓬梅西上校的解放者正要行凶,虽然马里于斯还看不清行凶的形式,但很像谋财害命!而且是对谁而来呀!天哪!这是什么命运呀!命运多么爱捉弄人啊!他的父亲从棺材底吩咐他要尽力报答泰纳迪埃,四年来,马里于斯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还掉父亲这笔债。而正当他要出于正义,当场抓住一个强盗时,命运却对他喊道:这是泰纳迪埃!他父亲的性命,是在滑铁卢血雨腥风的战场上,被人冒着枪林弹雨救出来的,他终于要报答这个人了,却是用绞刑架来报答!他答应过,一旦找到这个泰纳迪埃,就要扑到他的脚下。他果然找到了他,却要把他出卖给刽子手!他的父亲对他说:“援救泰纳迪埃!”他却以毁掉泰纳迪埃回答这受敬爱的神圣的声音!这个人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父亲从死亡中抢救出来,他父亲把这个人托付给马里于斯,而他的儿子却让坟墓里的父亲观赏这个人在圣雅克广场行刑!这么长时间他的胸膛里揣着他父亲亲手写的遗愿,现在他却反其道而行之,真是嘲弄人啊!另一方面,看到这个圈套,却不阻止!什么!谴责受害者,却纵容凶手!对这样一个恶人,能不能坚持感激之情呢?四年来马里于斯心中的所有想法,都被这意外的打击彻底洞穿了。他颤栗不已。一切都取决于他。这些在他眼皮底下活动的人,不知不觉掌握在他手中。如果他开枪,白发先生就得救了,而泰纳迪埃要完蛋;如果他不开枪,白发先生就被牺牲,谁知道呢?泰纳迪埃会逃之夭夭。推倒这一个,或者让另一个倒下!骑虎难下。怎么办?选择什么?违背挥之不去的记忆,自我许诺的万千宏愿,最神圣的责任和最珍贵的遗书!违背他父亲的遗嘱,或者让罪恶得逞!一方面他好像听到“他的于絮尔”替她的父亲哀求他,另一方面又听到上校把泰纳迪埃托付给他。他感到都要发狂了。他的膝盖发软。他甚至来不及考虑,眼前的场面飞速发展。仿佛一阵旋风,他原以为能主宰,却将他席卷而去。他眼看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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