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校对)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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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保镖。”
“在哪儿?”
“就是我的军刀和两支手枪。”
店主去打来一桶水给马喝。在马喝水的时候,店主打量旅客一眼,自言自语说道:
“无妨,他的模样像个教士。”
旅客又问:
“你说多尔在打仗?”
“是呀。这会儿大概已经打起来了。”
“谁跟谁打?”
“一个前贵族打一个前贵族。”
“你说什么?”
“我说是一个拥护共和的前贵族,与一个拥护国王的前贵族打仗。”
“可是现在没有国王了。”
“还有个小的。不过奇怪的是,那两个前贵族还是亲戚呢。”
旅客听得入神。店主接着说:
“一个年轻,一个年老。是侄孙跟叔祖打仗。叔祖是保王党,侄孙是爱国者。叔祖指挥白军,侄孙指挥蓝军。啊!瞧吧,他们是决不会饶恕对方的。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
“你死我活?”
“对呀,公民。听我说,你想看一看他们是怎样礼尚往来的吗?这是老头子设法到处张贴的一张告示,所有房屋所有树上都贴了,我家门上也贴了一张。”
店主将灯凑近一扇门板上贴的一张纸。那告示的字很大,旅客在马背上也看得清:
“朗德纳克侯爵荣幸地知会其侄孙郭文子爵先生,如果侯爵先生运气好,抓住了子爵,他将采取温和的方式,用火炮将他射死。”
“嗯,”店主接着说,“下面请看对方的回答。”
他转过身,举起灯照亮另一张告示,这张告示贴在另一扇门上,与第一张正好相对。旅客念道:
“郭文知会朗德纳克,他抓住了他,就一枪崩了他。”
“头一张是昨天贴在我门上的,”店主说,“这第二张今早上就贴出来了,反击不可谓不快啊。”
旅客自言自语般说了几句话,店主听见了却没有听明白:
“是啊,这不单是国内战争,也是家庭内部的战争啦。这仗该打,打得好。各民族要想获得伟大的新生,就得付出如此代价。”
旅客说着将手举到帽檐,两眼注视着第二张告示,敬了一个礼。
店主又说道:
“你瞧,公民,就这么回事。在各个城市和大市镇,我们都拥护革命,可是在乡间,人们都反对革命。也就是说,城里的是法兰西人,乡下的是布列塔尼人。这是市民与乡下人之间的战争。他们叫我们肥佬,我们叫他们乡巴佬。贵族和教士都站在他们那边。”
“并非都站在他们那边。”旅客打断店主说道。
“也许吧,公民,既然这会儿就有一位子爵反对一位侯爵。”
店主又自言自语道:
“而且我相信我是在和一位教士说话。”
骑马人又问道:
“两个人谁占上风?”
“到目前为止是子爵。不过他很吃力。那老头子很厉害。他们俩都是本地的贵族,是郭文家族的。这个家族有两个分支:一个是大分支,其家长是朗德纳克侯爵;一个是小分支,其家长是郭文子爵。现在两个分支兵戎相见了。树木绝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只有人类会发生这种情况。在布列塔尼,朗德纳克侯爵势力大得很。在农民眼里,他是一位亲王。他登陆的当天,就有八千人投奔他;一个星期就有三百个教区起来叛乱。假如他在海岸线上有一个立足点,英国人当时就登陆了。幸好郭文在那里。郭文是他的侄孙,真是无巧不成书。郭文是共和军的司令,把他的叔祖顶了回去。还有,凑巧的是,朗德纳克到达的时候屠杀了一批俘虏,枪决了两名妇女,其中一名妇女有三个孩子,是被一个巴黎营收养的。这件事使这个巴黎营变得非常凶猛。它叫红帽子营,其中的巴黎人所剩不多了,但那是一把把狂怒的刺刀。他们并入了郭文司令的部队,所向无敌,决心要为那两名妇女报仇雪恨,并把那三个孩子夺回来。不知道老头子把那三个孩子怎样了。那些巴黎士兵简直要气疯了。如果没有这三个孩子的事,这场战争也许不会打成现在这个样子。子爵是个善良正直的年轻人,那老头子却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侯爵。农民们把这场战争称为圣米歇尔对魔王贝兹布邪之间的战争。你也许知道吧,米歇尔是本地的一位天神。海湾之中还有一座圣米歇尔山呢。相传他打倒了魔王,把它埋在离这里不远的另一座山底下,那座山名叫贝莱纳坟岗。”
“对,”骑马人自言自语般说道,“贝莱尼坟岗,贝莱努,贝吕,贝尔,贝利亚,总之叫贝兹布邪坟岗。”
“看来你很了解情况嘛。”
店主又暗自嘀咕道:
“这个人显然通拉丁文,他是教士。”
他接着说道:
“是啊,公民,在农民们心目中,这又是那场战争开始了。不消说,他们认为圣米歇尔是那位保王党将军,而魔王是那位爱国的司令。可事实上,如果有魔鬼,那定是朗德纳克,天神肯定是郭文。你不需要点什么吗,公民?”
“我带有一壶水和一块面包。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多尔的仗打得怎样了。”
“情况是这样的:郭文指挥着海岸远征军。朗德纳克的目标是发动全面叛乱,让下诺曼底支援下布列塔尼,为皮特打开大门,用两万英军和二十万农民军去援助旺代大军。郭文打破了这个计划,据守着海岸线,把朗德纳克赶到了内地,把英国人赶到了海上。朗德纳克原来盘踞在这里,郭文把他赶跑了,从他手里夺回了阿波桥,把他赶出了阿夫朗什,又赶出了维勒迪约,阻止他到达格朗维尔。郭文正全力以赴要把朗德纳克赶进富热尔森林,把他围困在里面。直至昨天一切进展顺利,郭文率部到了这里。可是,突然之间发生了紧急情况:那家伙老奸巨猾,改变了方向,据报他现在正向多尔进发。假如他夺取了多尔,在多尔山上建立一个炮兵阵地,大炮他有的是,那样他就在海岸线上占据了一个可让英国人登陆的点,整个计划就彻底落空了。情况十万火急。郭文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只是自己思谋了一下,既不请示,也不等待,备鞍上马,携带炮队,集合队伍,拔出军刀,朝正向多尔进发的朗德纳克扑去。布列塔尼的这两个头头就要在多尔较量了。肯定是一场鏖战。现在双方在那里摆开了阵势啦。”
“这里去多尔要多长时间?”
“有辎重的军队至少要三个小时。不过他们都已经到了多尔啦。”
旅客侧耳听了听说:
“不错,我似乎听到了炮声。”
店主也听了听:
“对呀,公民,还是排射呢,像布被撕裂的声音。你看来得在这里过夜啦,赶到那里去可没有任何好处。”
“我不能停留,必须继续赶路。”
“你错啦。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要事在身。不过,这冒的危险太大了,除非为了这世界上你最可宝贵的东西……”
“的确是为了世界上我最可宝贵的东西。”
“……像你的儿子一样宝贵的东西。”
“差不多。”骑马人说。
店主抬起头来,又暗自嘀咕道:
“然而,这位公民给我的印象是个教士嘛。”
他想了想说道:
“不过,教士也可以有孩子。”
“请为我重新给马套上笼头吧。”旅客说,“我该给你多少钱?”
他付了钱。
店主把马槽和水桶放到墙根,又回到旅客身边。
“既然你执意要走,那么请听听我的忠告。你显然是要去圣马洛吧。那么,不要走多尔。有两条路:一条经过多尔,另一条是沿海岸走。两条路远近差不多。沿海岸那条路要经过圣乔治·德布雷艾尼,谢吕埃,伊莱-勒维维埃。多尔在你所走的这条路南边,康卡尔在北边。公民,走到这条街尽头,你就会见到两条路的交叉路口。去多尔走左边那条路,去圣乔治·德布雷艾尼走右边那条。听我的劝告吧,你如果往多尔那边走,肯定会遇上大屠杀。所以你千万别往左走,往右边那条路去吧。”
“多谢。”旅客说道。
他刺了一下马。
天早已黑了,他消失在夜色中。
店主看不见他了。
旅客走到街道尽头两条路的交叉口时,还听见店主远远地对他喊道:
“往右走!”
他却朝左边驰去。
二 多尔
多尔是布列塔尼境内一座西班牙式的法国城市,正如教堂的契据集介绍的,它其实称不上城市,只有一条街。一条古老的哥特式大街,左右两边鳞次栉比全是带柱子的房屋,排列得很不整齐,常常有些房屋突出来,形成岬角和拐角,不过街还是相当宽阔。该城的其余部分,只不过是像蛛网纵横交错的胡同,全都与这条中心大街相通,像条条溪涧汇入一条河流。这座城池既没有城门也没有城墙,四面敞开,城后耸立着多尔山,因此它无法应付围攻。不过,那条大街倒是经受得住围攻。五十年前还可以见到的那一座座突出街面的房屋,街两边各有一条带柱子的回廊,使这条街道成为一个很坚固的防御阵地。每座房屋等于一座碉堡,要想夺取,必须一座一座攻打。大街的中部是该城古老的市场。
布朗夏十字架客店店主说的一点不错,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整个多尔正在进行激战。白军是早上到达的,蓝军是黄昏时分赶到的,它们之间突然爆发了一场夜战。双方力量并不对等,白军有六千人,蓝军才一千五百人,但双方打得同样顽强。引人注目的是一千五百人向六千人发动进攻。
一边是一群乌合之众,一边是一支正规军队。一边是六千农民,布上衣上印着耶稣圣心,圆帽上扎着白带子,袖章上写着基督的格言,腰带上挂着念珠,他们使用的武器多为叉子、军刀和没有刺刀的火枪,他们用绳子拉着大炮,他们缺乏装备,缺乏训练,缺乏弹药,但个个都是亡命之徒。另一边是一千五百名士兵,头戴缀三色帽徽的三角帽,身穿带大垂尾和大翻领的制服,斜挎着肩带,使用的武器有带铜柄的军刀和上长刺刀的步枪,他们训练有素,队列整齐,既驯服又勇猛,知道服从善于指挥的人,他们也是志愿兵,不过是为祖国而战的志愿兵,另外他们的服装也破烂不堪,脚上没有鞋子。总之,一边是保卫君主制的不怕死的农民;一边是保卫革命的赤脚英雄。两支军队的灵魂就是它们的首领:保王军的首领是个老头子,共和军的首领是个年轻人。一个是朗德纳克,一个是郭文。
革命一方面产生了像丹东、圣茹斯特和罗伯斯庇尔这样的巨人,也产生了像奥什和马朔这样理想的年轻人。郭文正是这些理想的年轻人之中的一个。
郭文三十岁,有着大力士般的外貌,预言家一样的严肃目光,但笑起来像个孩子。他不抽烟,不喝酒,不骂人,打仗的时候总是带着必不可少的化妆品,很注意保养自己的指甲、牙齿和栗色的漂亮头发,行军休息的时候,会自己脱下他那件布满弹孔、落满灰尘的司令服,在风中抖一抖。每次战斗中,他总是奋不顾身地冲锋在前,但从没负过伤。他的嗓音本来挺温柔,指挥战斗时会变得响亮有力。他经常做出表率,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下雪,将挡风的斗篷一裹,躺在地上便睡,让他漂亮的脑袋枕在一块石头上。他是一个英勇而淳朴的人。军刀一握到手里,他的样子立刻改变。他本来有些像女性的相貌,在战斗中显得很可怕。
此外,他还是思想家、哲学家、一位年轻的智者。看见过他的人把他比做亚西比德
(1)
,听过他讲话的人把他比做苏格拉底。
在这场突然来到的波澜壮阔的法国大革命中,这个年轻人很快成了一位军事首领。
他所建立的这支部队,像古罗马的军团一样,是一支规模小但很完备的军队,包括步兵和骑兵、侦察兵、工程兵、坑道兵、架桥兵,而且正如古罗马军团有投石炮,这支军队拥有大炮,一共三门,随时有马匹拉着,不仅大大增强了这支军队的力量,而且机动灵活。
朗德纳克也是一位军事首领,一位更可畏的军事首领。他更深思熟虑,也更大胆。真正年老的英雄,比年轻的英雄更冷静,因为他们早已不是初升的太阳;他们也比年轻的英雄更大胆,因为他们已接近死亡。他们还有什么会失去呢?微乎其微。正因为这样,朗德纳克打起仗来勇猛大胆,而且机敏灵活。但是,总的来讲,在这个老头子和那个年轻人之间硬碰硬的顽强战斗中,郭文几乎总是占上风。这多半是运气使然,而不是其他原因。一切幸运,甚至战争这种可怕的幸运,都是属于年轻人的。胜利有点像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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