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17/71


我有时觉得,她是如此诚心和认真地摆弄圣像,就像垂头丧气的表姐卡捷林娜玩耍洋娃娃一样。
她经常看见鬼,有时是一大群,有时是一个。
“有一回,在大斋期的夜里,我在鲁道夫的房前走过,晚上有月亮,月亮像牛奶一样白。突然我看见:房顶上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鬼,它那有角的头正俯在烟囱上,一边闻,一边打响鼻,个头挺大,毛茸茸的;它一边闻,一边用尾巴在房顶上扫来扫去,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对它画十字,咒它——‘愿神兴起,使他的仇敌四散’,它立即轻轻地尖叫一声,便一个筋斗从房顶滚落在院子里——消失了!准是鲁道夫家今天烧肉吃了,那黑鬼闻到了香味……”
我想象着那黑鬼一个筋斗从房顶上滚落下来的情景,便笑了。外祖母也笑着说:
“它们很喜欢恶作剧,完全像小孩子!瞧,有一次我在澡堂里洗衣裳,一直洗到半夜;突然,炉门开了,它们纷纷地从炉子里走出来,一个比一个小,红的,绿的,黑的,像蟑螂一样。我走到门口,便没有路了,陷入了小鬼的包围之中,它们挤满了整个澡堂,我无法转身;它们在我脚底下爬来爬去,扯来扯去,挤得我甚至无法画十字!它们都是毛茸茸的,软绵绵的,身上有温度,像小猫一样,只是它们都用后脚掌走路,老打转转,非常淘气,龇着耗子似的牙齿,小眼睛是绿色的,角刚刚长出来,像一个个小疙瘩,尾巴则像小猪的一样,哎哟,天老爷,我晕倒了!当我醒过来时,蜡烛快烧完了,盆里的水也凉了,洗好的衣服扔在地上。哎呀呀,我想,真是活见鬼!”
闭上眼睛我就看见那些毛茸茸的、五颜六色的小造物从炉口、从炉子灰色的圆石上,像一股稠密的水流往外流,把小澡堂挤得满满的,它们在吹蜡烛,淘气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这很可笑,但也很可怕。外祖母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又精神抖擞起来。
“又一次,我看见了一些被诅咒的家伙。这是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刮着大风雪,我正穿过久科夫山谷;你记得吗,我跟你讲过,雅科夫和米哈依尔在那儿的池塘冰窟窿里想把你父亲淹死?就是那个地方,我连滚带爬地沿着小道下到谷底,就听到满谷的呼哨声和喊叫声!一看,一辆套着三匹黑马的雪橇正朝我驶过来,一个头戴红色高帽子的又高又胖的鬼,像橛子一样站在赶车人的座位上,驾驶着雪橇,两手伸直,握着铁链子缰绳。整个山谷都没有车道,三马雪橇直朝池塘奔去,隐没在白雪的云雾里。坐在雪橇上的也都是鬼,他们吹口哨、喊叫,挥动帽子——共有七辆这样的三套马的雪橇,像消防车似的疾驰而去,这些马全是黑的,这些马也全都是人,被父母诅咒的人;他们是在为鬼消遣取乐,每天晚上他们都拉着鬼去赴各种喜庆会;这一次我看见的大概是他们去参加鬼的婚礼吧……”
不能不相信外祖母讲的故事——她讲得如此简单明了,又那么可信。
不过她说得特别好的还是那些诗:一首关于圣母巡视苦难的人间情景的诗,讲圣母如何规劝女强盗安加雷切娃“公爵夫人”不要殴打和抢劫俄罗斯人;还有关于神人阿列克谢28的,关于战士伊万29的;还有一些关于智者瓦西莉萨30、公羊神父和上帝教子的童话,以及关于女王公玛尔法31、绿林女首领乌斯达32、一个有罪的女人玛丽娅33、强盗母亲的悲哀的可怕的童话等。她知道的童话、故事和诗歌多得不计其数。
不论是外祖父还是什么人,不论是鬼还是一切其他的邪恶势力,她都不怕,就是对黑蟑螂害怕得要命,甚至在距离她很远的地方,她都能感觉到蟑螂的存在。她常常夜里把我叫醒,小声地说:
“阿廖沙,亲爱的,有个蟑螂在爬,去打死它,看在基督的分上。”
我睡意蒙眬地点上蜡烛,趴在地板上,寻找敌人;但并不是立即就能找到的,也不总是都能成功的。
“哪儿也没有。”我说。而她却一动不动地躺在被窝里,连头也用被子蒙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地请求说:
“哎哟,有,你就再找找吧,我求你了!它就在这儿,我知道……”
她从来不会错——我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找到了那只蟑螂。
“打死了?谢天谢地,也谢谢你……”
于是,她把蒙着头的被子掀掉,轻轻地吁了一口气,笑了。
如果我没有找到这只小虫子,她就会睡不着觉。我感觉得到,在夜深人静时,哪怕有一点点最小的声音,她都会浑身打战;我听见她屏住呼吸,小声地说:
“它就在门槛附近……在箱子下面爬呢……”
“你怎么会害怕蟑螂呢?”
她很有理由地回答说:
“我不明白蟑螂有什么用处?这些黑虫子,总是爬来爬去;上帝给每只小虫子都派了任务:土鳌告诉我们屋里有湿气;臭虫的出现,表示墙壁脏了;被跳蚤咬了,意味着那个人要生病了——一切都能理解!而这些东西——谁知道它们身上有什么力量,它们被派来是干什么的?”
有一回,外祖母正跪在地上诚恳地与上帝谈话;外祖父打开门走进屋里来,扯着嗓门说:
“喂,老婆子,上帝光顾咱们家来了——失火了!”
“你说什么?”外祖母大喊一声,立即从地板上站起来;两人踏着沉重的步子向黑暗的大门奔去。
“叶夫盖尼娅,把圣像摘下来!娜塔利娅,给孩子穿上衣服!”外祖母用严厉而坚定的声音指挥着;外祖父却小声地哀泣着:
“咦,咦……”
我跑进厨房。朝院子一面的窗户被照得金光灿灿,地板上滑动着黄色的斑点;光脚的雅科夫舅舅一面穿鞋一面在黄色的斑点上跳动,好像他的脚被烫伤了似的,并且大声喊道:
“这是米什卡放的火,放了火就跑了,啊哈!”
“住嘴,狗东西!”外祖母把他推到门口后说。他差一点摔倒了。
透过窗玻璃的霜花可以看见,染坊的房顶在燃烧,卷曲的火苗在被打开的门后面旋转。火焰的红花在黑夜里无烟地盛开着,只有在很高的空中飘动着一朵深黑色的云彩,它并不妨碍人们看见那银白色的银河。雪被映得通红,建筑物的墙在颤动,摇晃着,好像要冲向院子里那火焰正玩耍得高兴的灼热的角落;染坊的宽大的墙缝被注满了红光,从缝里吐出许多被烧红的弯弯曲曲的钉子。在干燥的房顶的黑色木板上,很快地蜿蜒曲折地缠满了金色的和红色的带子,在这些带子中间竖着一根细细的陶瓷烟筒,上面冒着烟。静静的噼啪声,丝绸似的沙沙声叩打着窗玻璃。火越烧越旺,染坊被火装饰得就像是教堂里圣像壁一样,使人不由得想到它的跟前去。
我把一件粗重的短皮大衣往头上一披,脚上穿一双不知是谁的皮靴,磕磕碰碰地来到前室,走到台阶上。明亮、闪动的火焰使人目眩,我立即惊呆了;外祖父、格里戈利、舅舅的喊叫声,烈火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外祖母的举动把我吓坏了:她头上披一个空麻袋,身上裹块马披,便冲进了大火里,一面大声喊道:
“硫酸盐,混账们,硫酸盐要爆炸了……”
“格里戈利,把她拽住!”外祖父大吼一声,“哎哟,她要完了……”
但是,外祖母已经钻出来了,全身冒着烟,直摇头,弯着腰,两手伸直地捧着像小桶那样的一大瓶硫酸盐。
“老头子,把马牵走!”她一面咳嗽,一面声音沙哑地喊道,“快给我脱下来,我要烧着了——没看见吗?……”
格里戈利把被烧坏了的马披从她身上脱下来,折成两半,并开始用铁锨铲起大块大块的雪往染坊的门里扔;舅舅拿着斧头在他旁边跳来跳去;外祖父在外祖母身边跑动着,往她身上撒雪。她把瓶子埋进雪堆里,便向大门口奔去,把门打开,向那些跑过来的人们鞠躬,对他们说:
“邻居们,快去保护粮仓吧!大火就要烧到粮仓了,烧到干草棚了——我们的烧光了,你们的也免不了!快把房顶扒掉,把干草扔到花园里去!格里戈利,往高处扔,干吗老扔在地上呢!雅科夫,你别瞎忙,去把斧子拿给大家,铁锹也拿出来!敬爱的邻居们,行行好吧,上帝会帮助你们的。”
她也跟大火一样有趣:大火好像捉住了她这个一身黑的人,把她照得全身通亮。她在院子里东奔西突,到处张罗,指挥着大家,一切都在她的眼里。
沙拉普跑到院子里来了,它用后腿直立起来,把外祖父掀在空中。它的两只大眼睛在大火映照下红光闪闪;这马受惊嘶叫起来,用前腿撑着地。外祖父松开了缰绳,跳到一边,大声喊道: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17/71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