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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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几乎从来不会弄错: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已把我忘记了,埋怨说:
“在游戏和唱歌方面,他是大卫王,而做事方面,他却像恶毒的押沙龙40,会编歌曲,会花言巧语,会说笑话……嘿,你们这号人啊!‘用快活的两条腿跳着玩’,可你们能跳多远呢?能跳多远?”
我停了下来,不再读了,注意地听着、看着他那阴郁的、忧虑的脸孔。他的眼睛眯缝着,望着前面的什么地方,从里面放射出一种忧郁的、温暖的光芒。我已经知道,如今外祖父身上平素的那种严厉态度已逐渐减少了。他用细细的手指咚咚地敲着桌子,染了色的指甲闪出亮光,金色的眉毛在颤动。
“外公!”
“啥?”
“随便讲个故事吧。”
“你念吧,懒蛋!”他带着责怨的口气说,仿佛刚醒过来似的,用手指揉着眼睛,“你就喜欢听故事,不喜欢念圣诗……”
但是我怀疑他也是对笑话比圣诗更喜欢,不过他几乎记得全部圣诗,他起誓每晚睡觉前朗读一节赞美诗,就像教堂里的助祭念祷词那样。
我诚心地央求他。老头子慢慢地软了下来,对我让步了。
“那好吧!圣诗你能永远带在身边,而我很快就要到上帝那儿受审判去了……”
他往绣着毛线靠背的、古老的安乐椅上一靠,并尽量把身子靠得紧一些,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便静静地若有所思地讲起了他的往事,讲起了他父亲的事。
“有一回,一批强盗来到巴拉罕纳抢劫商人查耶夫,我祖父的父亲跑到钟楼里去敲钟报警,强盗们追上了他,用马刀把他砍死,扔在钟下面。”
“我当时还是一个小孩,没有看见这件事,已不记得了。我最早记事是从法国人开始的,那是在一八一二年,我刚好过了十二岁。当时有三十多个俘虏押送到我们的巴拉罕纳,所有这些人又瘦又小,穿着各种各样的衣裳,比叫花子穿的还差;他们被冻得打哆嗦,有些冻坏了的人已经站不住了。乡下人想把他们打死,但护送兵不答应。驻防军来了后,把乡下人赶回各家去了。后来就没有什么了,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这些法国俘虏都是些精明机灵的人,甚至还相当快活,常常唱歌。一些大老爷们从尼日尼城坐三套马车来看这里的俘虏。他们来了后,有些人辱骂、用拳头吓唬这些法国人,甚至打他们,另一些人则亲切地用法国话同他们交谈,给他们钱和一些小件保暖衣物;有一个贵族老头子用双手蒙着脸哭了起来,他说:‘拿破仑这个坏蛋最终把法国人害惨了!’你瞧,俄国人怎么样,甚至贵族老爷都很善良:怜悯别的民族……”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用手掌抚平头发,细心地回溯着过去,继续说:
“冬天,暴风雪横扫大街,严寒逼进了茅草屋。那些法国人常常跑到我们的窗户下面,向我母亲要热面包——我母亲是卖烤面包的。他们敲击玻璃,叫喊着,蹦跳着。母亲不让他们进屋里来,而是把面包从窗口递出去。法国人抓起面包就往怀里揣:刚出炉的面包是滚烫的,把它直接放在身上,放在心口,他们怎么受得了!真不可理解。许多人都被活活冻死了,他们是从温暖的地方来的,不习惯严寒。在我们菜园的一间澡堂里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及其勤务兵米朗,那军官又瘦又长,简直是皮包骨,穿一件女外套,外套只到他的膝盖长。他很温和,却是一个酒徒。我母亲偷偷地酿啤酒卖,他买酒喝得烂醉,还唱起歌来。他学会了说我们的话,经常絮絮叨叨:‘你们的地方不是白的,是黑的,凶恶的!’他俄语说得不好,但可以听懂,而且说得也对:我们这上游的地方不温暖,下游伏尔加河一带暖和一些,而过了里海,就根本没有雪了。这话是可信的:不论在福音书里,还是在使徒行传里,尤其在圣诗里,都没有提到雪,没有提到冬天,而耶稣就住在那边……好了,我们读完圣诗,就开始读福音书。”
他又沉默了,好像在打盹。他整个人显得又小又尖,斜着眼睛向窗外看,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你讲吧。”我小声地提醒他。
“好,我讲,”他抖动了一下身子,开始说,“我说的是法国人!他们也是人,并不比我们这些有罪的人差。他们叫我的母亲‘玛达姆,玛达姆’。这就是说,我的母亲是太太,是夫人,可是这位太太能从面铺里扛五普特重的面粉,她身上的这股力气可不是女人的。我都快二十岁了,她还可以毫不费力地揪住我的头发晃来晃去,而二十岁的我当时也不是个孬种。那个勤务兵米朗很爱马,他常到各家的院子里走一走,打着手势表示可以替人洗马;开始时大家害怕他会做坏事,因为他是一个敌人,后来乡下人却自动地叫他洗马:洗马去,米朗!他微微一笑,低着头,像一头牛似的走去。他一头棕红色头发,大鼻子,厚嘴唇;他很会管理马,而且是医治马的能手,后来去尼日尼当了马医,接着就疯了,被救火队打死了。那位军官则在春天生了病,在圣尼古拉节日那天悄悄地死了。我觉得他很可怜,甚至为他偷偷地哭了。他很温和,揪着我的耳朵和气地跟我说法国话,我虽不懂,但感觉很好!人的亲切在市场上是买不到的。他本想教我法国话,但我母亲不允许,甚至领我去见神父,神父则吩咐揍我一顿,并且还告了那位军官一状。小弟弟,那日子很严酷,你没有经历过这些,别人替你受了那些气,你可要记住这一点!比方我吧,我就受过那些气……”
天黑了。暮色中,外祖父奇怪地变高大了。他的眼睛像猫一样闪着亮光;他谈论一切事情都是小声小气,十分谨慎,并且心事重重,但一说到自己,却热烈、快捷,甚至有点儿自我吹嘘。我不喜欢他谈论自己,不喜欢他经常命令说:
“你要记住!你要记住这个!”
他讲的许多事情我都不想记住,可是这些事情,即便没有外祖父的命令,却像使人疼痛的刺,硬是扎进了我的记忆里。他从来不讲童话,讲的都是往事,而且我发现,他不喜欢别人提问,而我却偏要问他:
“谁更好一些,法国人还是俄罗斯人?”
“这我怎么知道?我并没见过法国人在他们自己家里是怎样生活的。”他生气地说,并补充一句:
“在自己的洞里,哪怕黄鼠狼也是好的……”
“俄罗斯人好吗?”
“好坏都有。在有领地的地主的时代要好一些,因为那时的平民百姓都是受到束缚的,而现在你瞧,全都自由了——却既没有面包,也没有盐了!大老爷当然不是仁慈的,可是他们积累了较多的智慧。这不是说所有的老爷,不过如果是好老爷,你就会喜欢他!也有一些老爷是傻瓜,他就像一只大口袋,里面装什么,他就带走什么。我们有许多空壳子,看似一个人,一打听——是个空壳子,里面没有核仁,核仁被吃掉了。应当让大家受到教训,把智力加以磨砺,但又没有真正的磨刀石……”
“俄罗斯人有力气吗?”
“俄罗斯有大力士,但问题不在于力气,而在于机敏,不论你力气有多大,也大不过马。”
“为什么法国人要跟我们打仗?”
“打仗是皇帝的事,我们不了解。”
不过当我问他拿破仑是什么人时,他的回答是令人难忘的。
“他是一个逞强的人,想征服全世界,然后让大家过一样的生活,既没有老爷,也没有官吏,简单地过没有等级的生活!只是各人的名字不同,而大家的权利都是一样的。信仰也只有一个。这当然是蠢事!只有龙虾无法区分,连鱼也是各种各样的:鳇鱼和鲶鱼不合群,鲟鱼和青鱼不友好。我国也有这些拿破仑分子——拉辛.斯杰潘·季莫菲耶夫、布加奇·叶米里扬·伊万诺夫41,关于他们我们以后再讲……”
有时他长久地默默地注视着我,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似的。这使我很不愉快。
他从没有对我讲过我父亲和母亲的事。
在我们谈话的时候,外祖母常常走进来,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一言不发地坐很长的时间,不让人注意她,可是有时她也突然地、声音柔和得像拥抱人似的问道:
“老爷子,还记得吗,我跟你还去过穆罗姆朝圣,那是多么好啊?那是哪一年来着?……”
外祖父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
“具体说不好了,那是在霍乱病流行之前42,就是在森林里捕捉奥洛涅茨人43那一年。”
“不错!我们当时还害怕他们呢……”
“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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